[小说]《找一个人相依为命》(第一章)

爱语录 62 0

《找一个人相依为命》

   找呀找呀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呀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儿歌

   第一章

   一

   一个人奋力地向前奔跑,洪水在我的身后漫天遮地地汹涌而来,除了奔跑我无计可施。直到我看见一座高楼,便像找到了避难所一样手忙脚乱地爬了上去——是在爬悬挂着的摇晃着的木梯而非走在结实的水泥楼梯上——当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楼顶,却又发现自己脚下的原来是一栋腐烂的铁楼,或者应该准确地说,那只是一个锈迹斑斑摇摇晃晃的铁架子!俯首看下去,洪水正在渐渐漫上来……或者是自己被封闭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之中,潮湿腐败的气息弥漫在周遭,成群的灰色耗子与纠缠成一团的花斑蛇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它们来回蹿动或者蜿蜒行进,那尖细的头颈和微微探出的温润的舌头让我陷入无边的恐慌!我尽量回避与它们接触,就在慢慢后移的过程中又总会突然发现——它们正从我的后背袭击了过来,而我却根本无法转身,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灰色耗子和花斑蛇在我的背后露出了它们尖锐细密的小牙齿,那些牙齿正在试探地啮咬着我看不见的那些皮肤……或者是自己孤单地坐在那里,手脚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样绵软无力,根本无法动弹,哪怕是活动一下手指,而此时,沉重的黑色的方方正正的砖 块就像自己时常玩的“俄罗斯方块”一样从天上迅速地结实地落下,没有任何声音地落下,它们很快就砌到了我的胸膛漫过了我的头顶,这令我感到气闷,但是自己又无能为力,只能任其继续像堆砌一个小型的金字塔一样在头顶闭合,也就是那闭合的一刹那间,光亮、空气、水份也全部丧失了,压抑得几近窒息的恐惧令我猛然从梦中惊醒,闹钟正在床头响亮地叫唤着。

   ——清晨五点半钟,那一直是我在整个少年时代保持的起床时间!

   从十二岁那年春天被送到葬马镇,我只不过平静地孩子气地生活了两年,在我十四岁的那年春天,也就是爸爸辞职开始组建自己的公司,同时也就很少到葬马镇来接我回家的那一年,噩梦就开始夜夜降临并惊扰着我的睡眠。我把妈妈给的零花钱由零食转向了买书。葬马镇有一家新华书店,卖的书很杂,所以我读的书也很杂,偏爱武侠小说多一些,此外能见到的书也多是一些三四十年代的作品,譬如郁达夫和沈从文的小说。在放学之后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读书或者天马行空地开始幻想,自己给了自己虚构了另一个世界。况且,作为外乡人,我或多或少地也感受到了一些刻意制造的排斥。从此便不喜欢说话,似乎想说的都已经在自言自语中完成了。伴随着爸爸的公司兴衰起伏,我也已经开始在厚厚的笔记本上感慨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了。最初喜欢的是哀艳的宋词,而且还填了不少,也就是在十四岁到十六岁之间,开始尝试着写一些分行类似于流行歌词的凄凉句子。当然,自己所遭遇的困境与过度敏感和妄自猜测以及由此产生的自闭倾向也有着很大的关系。在十四岁到十六岁两年的时间里,我的性格已经成型,喜欢玩弄一些诸如“孤独”、“忧郁”、“灰暗”、“内心”,甚至是“死亡”之类的词语。爸爸发现了我有从事地下写作的灰色癖好之后,他极力阻挠,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我顺利地考上大学谋得享有盛誉的职业并且光宗耀祖,从我一出生他就为我的生活划定了不能更改的轨道,他给了我其他同龄孩子都很少有过的物质需求,但是他不了解一个孩子独自在异乡所要面临的切身感受。是呀,那时,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孩子!我很想把自己心里的一些话说出来,但一直就没有人在意过我的心理。我很多次地使用过同一个句子,“那个时候,我不快乐!”即使现在,我写下这个句子,鼻子还是产生了一丝酸楚。

   我曾经极力回忆自己的童年时代,除了从爷爷、姥姥、爸爸、妈妈以及舅舅们那里听来的一些关于自己可爱可笑的旧事以外,我难以更深入地抵达那个听起来的确是无忧无虑的时期。或许正是少年时代的阴影过于浓厚,我已经无法穿越那层忧郁不安的屏障了!童年时代的故事,就这样被遮蔽了起来,成了一段连自己都无法身临其境地感受的恍如隔世的传说。因此,我的回忆只能从布满了阴影的少年时代开始,我的寻找、漂泊、路过、逃避、彷徨、挣扎的所有经历也只能从少年时代遭遇的梦魇开始。

   二

   我说过,我在葬马镇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本地人,尤其是本地少年刻意制造的排斥,甚至是故意地撩拨我要与我打架。葬马镇的青少年,以善斗而闻名莒北。他们选择撩拨我的主要目的,还是因为我兜里的零花钱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多。

   我喜欢刀。我不仅有一整套极其锋利的手术刀、截骨锯,还有一把于铁匠铺里锻打的钢刀,是我自己设计的样子,长60公分宽10公分,前面开刃背面锉齿,刀头呈60度锐角,刀身血槽一道。这把刀和我形影不离,我把它藏在背包里。有刀在身,我无所畏惧。所以,我拒绝了刘晓民的无理索要而接受了他的挑战。

   葬马山在黄昏里一片安静,山花家树都透着暖兮兮的慵懒,春天的夕阳圆圆滑滑地一张大红脸露着,也要流连葬马山所散发的气息一般迟迟不肯把它睡意惺忪的眼睑合上。汶水的一条莫名支流从某条山间缝罅里偷偷摸摸地溜了出来,汇进葬马河的上游,奔了南岸而去。我喜欢春天,这是一个萌生、成生的季节,所有白白嫩嫩的根须,吸滤过阳光的养料,就变成了硬朗的枝桠或者肥厚的块茎或者结实的果实。山下白杨林里的空地都是软绵绵的,沙土渍出湿润的地气,踩在上面,穿一双平底运动鞋是无比受用的。

   我一直在寻找并肩作战的朋友,坦诚相待,同甘共苦,只是难以找到。我已经开始怀疑每个人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的真诚了,因为我目睹了爸爸所遭遇到的一些刁难,以及族人们现在对我们全家所表现出来的疏离。人就是一种自私自利的动物,有着无尽的贪欲和落井下石的本事,得势的时候捧你落难的时候就要踩你。即使是一个小学生,都晓得在老师面前揭你的把柄。所以,我在葬马镇更是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敌人。而我一直想做的也正是一名孤独的刀客,冷漠的表情可以给我的刀增添更锋利的锐气。我只相信自己。

   刘晓民低估了我的霸道,他一定没有想到我会带刀而来。所以,他仓促中抽出的匕首在我有力的拔刀动作面前显得很可怜,他的两个同伙大概也是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开始的。

   我的刀第一次在敌人面前亮相,它第一次出手就是饮血而归。

   伴随一声嘶哑的闷哼,刘晓民暴瞪了眼珠,我手中的刀已经切开了他的衣裳,冰凉的刀刃钻进了他的肚子。他捂住伤口,鲜血从指间渗出,随之开始惨烈地喊叫起来,这令我产生了一种快感!

   其实,这个场景是我曾经独自温习过很多遍的。我从自己的左臂拔出刘晓民的匕首,把它扔了回去。双腿叉立,我靠近了一棵树站着,异常冷静。我的鲜血也开始流出来了。我表现得像一个成名的刀客,用刀头沾了自己的血,伸出舌头舔了舔……

   我冷漠地看着满地打滚的刘晓民,以及把他从地上抬起来背着狂奔而去的同伙。刘晓民比我大,他初中毕业在街上已经混了三年,他的两个同伙和他年龄相仿。我十六岁,葬马山之战奠定了我作为一名外乡人在葬马镇不可轻视的地位。

   舅舅替我处理了葬马山之战带来的后果,也从此对我失去了教育的信心。没有人可以理解我选择这种生活的真正原因,是的,没有人可以和我安静地坐下来谈一谈事情发生的始末,他们总是在看到事情的结果后才对我喋喋不休地教导,而我需要的不是呵斥与教导,而是引导!我的思想正是一条堵塞了的河流,我渴望有个人可以看见,可以给我一个方向,让河道畅通。从来没有人帮我疏通过河道,他们总是在泄露的地方加上更厚一层的堤坝,河流的水痛苦地回旋着,只好试图以另一种更有力的冲撞突围而出。譬如砍人带来的发泄,那正是一种满腹怨气得以抒发、解脱的肢体表达。

   如果没有小米的出现,我想自己以后在葬马镇的生活将是在街头巷尾的斗殴中度过的。

   三

   在以前的回忆和叙述中,关于自己与小米的相遇,我一直说是刘晓民把我伤得太重,我独自一个人到医院包扎时才发生的。其实,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我认识小米的时候,我的刀还一直是处于地下状态的,只是在我一个人的黑夜里才会亮出它的光芒。我时常借了月光用一块粗砺青石和冰凉井水打磨它,站在自己的院落里舞动它,和它一起舞蹈,进入我内心的江湖生涯。那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院落,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院子里依墙种了几株向日葵和蓖麻,爬山虎张扬着肥大的叶子把大半个窗户遮住。冷落的老家属院里,只剩下了一些老头老太太和医院的大食堂,还有一个坚持留在那里的我这样一个少年。留在这个老院子里,我可以独自霸占一个安静的院落。我向往一种自由的无拘无束的生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甚至在自己的身上划过两刀。自残的行为令爸爸很是震惊,也就从了我的意思,给了我这样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

   小米是卫校毕业生,她分到葬马镇人民医院的时候,家属楼已经建好了,所以她就直接住到了楼上的宿舍。感谢医院的大食堂,它给我们之间的交往排除了障碍。我就是在大食堂被小米触动心弦的,她很瘦,每餐又只吃很少的食物,她是时髦的,我想也正是这一点促使我对她格外注意了。每个季节,她都会穿长裙,即使冬天,在当时的葬马镇,那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女人,齐颈短发整齐黑亮,有时还会用简洁的皮筋束起一个干净利索的小马尾。

   食堂的前面有一个高高的水塔,水塔的旁边是一口被水泥井盖遮起来的大口井,水井周边的空地上是一些合抱粗的白杨树,那里是老头老太太们聊天娱乐的场所,小米在吃饭的空闲时间经常坐过去和老人聊天,我也就经常坐在食堂的门口,看着在那里说话的小米。

   就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我已经成为了葬马镇大街上的一名刀客了。我常常去砍人,也常常会被人砍。街上的很多混混都仿制了我的刀,但还是没有人比我出刀更狠,因为没有哪个混混的心中怀有我那样压抑那样沉重的郁闷。

   有时,我会在半夜爬到高高的水塔顶部,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安静地吹一吹冷风。从初中开始,我就偏科,理科成绩一塌糊涂,我不认为大学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常常觉得自己具备了和爸爸一起闯荡的能力。在当下的生意场上,善良是一种罪。爸爸是一个善良的人,因此他已经开始陷入了节节败退的境地。

   农历七月十四日,是我的生日。我想念妈妈,那时妈妈已经随了爸爸离家在外,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他们了,回家也只是从姥姥那里拿到他们留给我的生活费。舅舅不知道我的生日,因为他没有给小孩过生日的习惯,所以也就忽视了我。只有姥姥步行了二十里土路,在葬马集上给我买了一些好吃的东西,无非是整个红烧猪脸和整张干脆喷香的大饼,娘俩儿在屋子里相对而泣,我搂着姥姥号啕大哭,我说,“我想我妈……”

   姥姥回家了,她没有留下来。哦,明天月亮就会圆了!

   七月十四日的晚上,我在电影院里参加了一次葬马镇建镇以来最大的械斗。当地人和一家外来走穴的歌舞团产生了争执,有将近一百人在葬马镇电影院里展开了血战,刘晓民就是在那场械斗中被人用削尖的钢管穿胸致死的。我砍伤大概有十个歌舞团的青年,在当地派出所和县公安局的警察到来之前跳着逃回了医院的家属院,因为我的大腿也被一根削尖的钢管刺穿了!

   “真的很痛啊!”那根钢管牢牢地嵌在我的大腿上,鲜血从钢管的另一头持续不断地流着。我不敢把它拔出来,只要动一下,那份痛便会透到了心窝子里去。坐在水塔旁边那个冰凉的水泥井盖上,夜深了,风很凉,伤口很痛,我已经走不动了!

   “姥姥……爸爸……”我哽咽着,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地在心底喊着,泪水已经无法压制了。

   “妈——”我哭了出来,手中用足了力气,那根扎入大腿的钢管被拔了出来,鲜血在清冷的月光下清楚地喷红了我的眼睛,我大张着嘴巴,喉咙僵住了!

   “真的很痛啊!”我随手把那根满是鲜血的钢管用尽全力抛了出去。我脱下T恤包住了受伤的大腿,可是鲜血很快地还是渗了出来。我开始感到害怕了!

   “必须找个医生处理一下!”于是,我就想到了小米。

   我硬撑着来到了医院的家属楼后面,我知道小米住在六楼背面的一间宿舍里。我曾经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上去过。站在楼下,我想了很长时间,我的伤口很痛,但是我还是想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我已经听到了警笛鸣叫的声音了。

   “于小米——”

   “于小米——”

   我靠着楼下的一棵白杨树,大声地喊了起来。我看见她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舅舅家的灯亮了以后又紧接着熄灭了。

   我看见小米从窗口探出了头,她问:“谁呀?”

   可是,我不敢大声说出我是谁,害怕被舅舅听到。所以,我只能跑到旁边的路灯下,借了昏暗的亮光夸张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口型来说出我的名字——

   “王——小——婴——”

   “王——小——婴——”

   我非常非常害怕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关上窗子继续回去睡觉。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法,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从楼上到我的身边来。

   我突然倒了下去,我的伤口痛得我无法再长时间地站在那里了!像一名中了弹的军人一样,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我的后脑勺重重地碰到了结实的水泥块拼起来的路面上。我受伤的那条腿已经麻木了,我甚至无力喊不出痛来。

   我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六楼的那个窗口。

   我看到小米急匆匆地把头缩了回去。

   四

   我终于没有在小米到来之前晕过去。我看见她裹了一件黑色风衣来到了我的面前。我躺在那里,泪水再一次决堤而出。

   我已经动弹不了,水泥路面的凉意浸透了裸露的后背,它像一块冬天的冰用寒气慢慢地暗算到了我的前胸。我害怕她再离开我,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是,我知道她认识我是谁。

   “怎么了,你?”小米赶紧在我的身边蹲下身来,我闻到了她的香气。

   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牙齿也在打颤,带了一股潮湿的寒气,我说:“我起不来了。”

   大街上的嘈杂声音正在向医院这边逼近,我知道那场械斗已经结束,医院的病房也将会有很多浑身是伤的人住进来。紧接着,警察也会开始排查这场械斗的参与者。月亮正在当空,看上去很圆,但是姥姥告诉过我,“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我知道它的欠缺之处肯定是存在的,只是我们的眼睛看不到。

   我松开了紧紧捂住伤口的手,身体正在收缩,疼痛仿佛要我变成核桃那样才肯罢休。我抽泣着说:“姐姐,你把我送回家吧。”

   小米揭开了我用来扎住伤口的T恤,她张大了嘴巴,脸上流露出惊诧的神色,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呆住了。她的黑色风衣被微风撩开了衣角,我看见了她那紧紧裹住身体的白色纯棉内衣。——我想躺到她的怀里去,那里一定充满了温暖。

   “不行,我得找人把你抬到门诊。”小米的语气很硬,我的心已经凉透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躺在那里,把小米揭开的T恤重新扎了起来。我努力地挣扎,还是站不起来,但是我可以翻过身来爬,我要爬到后面的家属院里去!

   水泥路面上的沙砾坚硬地弄疼了我裸露的肌肤。

   还是小米用力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第一次如此亲近地贴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她的手她的身体都很软,也真的很温暖。她架着我走向后面的家属院,月光,给了我们靠在一起的影子。

   我坐在床沿上,小米从箱子里找出了急救药包,墙上石英钟的时针不过是指在十点的位置。除了看电视,葬马镇上的正常人家几乎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了,所以他们习惯早睡早起。

   在小米面前脱下裤子,我还是羞红了脸。小米瞅了我一眼,说:“还知道脸红呀,打架怎么不脸红?”这句话搁在往常,即使是妈妈说出来,我依然会对她进行反驳的。可是,我听到小米的这句话后,反而更是感到了亲切。日光灯嗡嗡地发出声响,屋子里安静极了。

   幸好我还穿了内裤,但是内裤前面的点点黄斑简直令我在小米面前感到了无地自容。我只好局促地用了两只手护在那里,她看到我的窘态,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认真检查了之后,她说:“还好,没有伤到筋骨。”然后,开始仔细地为我的伤口上药,包扎。

   “不要和别人说,包括我舅舅。”我低声地央求。

   “知道了,不过还得给你打一针。”她瞪我的目光又爱又恨,我鼻子一酸就想起了妈妈。小米扎的绷带很有水平,打针的技术也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痛感就完成了注射。忙完了,她就坐到了床对面的沙发上。

   沙发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满了书。葬马镇新华书店里的书,除了动植物养殖和机械修理方面的,在我这里都可以找得到。有的书我已经读了,有的书我压根儿就没有翻开过。

   “想不到你还这么爱看书呀。”小米一边拿起书翻看着,一边对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伤口已经不是很痛了,只是感到一些丝丝拉拉的痒,伤口在发热。

   “借我两本儿呗?”小米又问我。

   “行,你随便拿去看好了。”我很愿意她借我的书看,那样我们就真的成为朋友了。我需要朋友,很需要。一直就希望,能够有一个人可以深入地进入到我在葬马镇的生活中。

   “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过来看你。”小米再次检查了我受伤的左腿,然后挑了两本书站在我的床前,顺便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了床头的书桌上。

   “对了,你今天晚上怎么会想到去找我呢?”在临出门之前,小米突然又从门外探回了头,笑嘻嘻地歪着脑袋问我。

   “我就是觉得你好,是个好姐姐。”我扶着门框,几乎没有做什么考虑,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我的脸又红了。我看得见,小米的脸也红了。

   “不学好!”她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努着嘴,仿佛是要憋着内心那得意的几乎要滚动起来的笑声,这让她多了一些平常没有的顽皮。然后,她又说:“别出来了,我给你带上大门。”

   她转过那几棵向日葵和蓖麻的一侧,黑色风衣的边角微微起伏,在月光的照耀下,漂亮极了。

   我关了灯,爬山虎的叶子遮住了窗口,只有丝丝缕缕的月光被遗漏进了房间里。躺在黑暗中的床上,我开始怀疑这个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它们具有那么强的戏剧性,简直不敢相信现实生活中还有这样的事情。

   难道又仅是我的一个梦而已吗?

   整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触一下受伤的腿,便会感到很痛。于是,我就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了对小米的猜测上来了。如果这不是一个梦,那么到了明天又会发生怎样的与这件事情相关联的结果呢?小米还会来看我吗?我和小米之间会成为朋友吗,又会成为怎样的朋友呢?

   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墙缝里唧唧吱吱地叫着,钟表的秒针也噶哒噶哒地走得格外有力,侧身凝神仔细看过,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依然心烦意乱。

   五

   强烈的阳光把刚睡醒的我吓了一跳,仔细端详了,的确还是我原来的房间,只是干净整洁了,到处乱放的书籍也被整齐地摆放在了靠北墙的另外一张木桌上,窗外那爬山虎的叶子也被拢到了窗户一侧。在床头的书桌上,一束杂色的野花正插在我的玻璃烧杯中,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玻璃烧杯里已经灌满了透明的水。

   难道我得了梦游症?那么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直到我顺着香气找到了我用来到医院食堂买饭的快餐杯,看到了搁在杯盖上的正用塑料袋装着的新鲜火烧,我才明白,肯定是有人来过了!舅舅是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假若真的是他,那我就彻底惨了。不对,他肯定会叫醒我,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要把我的被子掀掉,把我带到家里吃早饭的!

   难道真的是小米吗?难道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果真是小米!当她穿了一身运动装跑进来的时候,我才摸着还能隐约感觉到疼痛的伤腿相信了一切的真实性。

   “我都吃完饭了了!”她说。

   “我忘了给闹钟定时了。”我一边起床一边说。其实,直到我说出这句话以后,我才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真的是忘了给闹钟定时了。

   看着我吃过早饭后,小米检查了我的伤口,并且给我重新上药、包扎,她还给我带来了一些口服消炎药。“哎,是谁告诉你我叫于小米的?”

   “嘿嘿”,我一笑,腿上的伤就又开始痛了,我只得轻声地说,“你们不是老挂着工作证嘛。”我自己都感到自己的表情很可笑,有点像个狡黠的小偷儿。

   “你偷看的吧?”我看见,小米正在拿眼睛剜我,也就蔫了眼神收敛了眉梢的得意。其实,我觉得她说话时一直都是在憋住了笑脸的,有点让人喜欢的假正经儿。

   “你还真行,大半夜的在楼下喊我的名字,今天人家都问我是不是让哪个男人失恋了呢!”小米坐在沙发上,边翻看着一本杂志边说。

   “对不起啊。”

   “得,你可别寒碜我了,救死扶伤,我的天职。”

   “那,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小米猛地抬起了头,冲着我一楞,接着大笑起来,“干什么你,小孩子家,不知道这个问题不礼貌呀?”

   “问问,就是顺口问问。”我的脸红了,耳垂儿都开始发烫了。

   “你今天上学怎么办?听闫姨说你爸爸有点钱,你是不是就有点烧包了?”

   “你根本就不理解!”我突然想发点儿脾气,但是我在小米面前根本发不了脾气。算起来,顶多就是两个人见见面认识而已,能帮你到这个程度已经非常难得了。她是个好人。于是,我便软了语气,又说了一遍,“你不会理解我的处境的。”鼻子酸酸地,像被谁一拳捣到了那里打歪了鼻梁。

   “哎,对不起,对不起……”小米可能被我突然表现出来的感伤吓着了,接着又像要刻意讨好我一样说,“要不,我到学校去给你请个假吧?”

   “你在哪个班级?”

   “高一文科班,班主任叫王大发,在历史教研室。”

   “大名呢,不能说你的小名吧?”

   “王、小、婴,大小的小,婴儿的婴。”

   “挺秀气的,像个女孩子的名,自己呆着吧,我走了。”

   临走的时候,小米把拿在手中的那本杂志向我扬了扬,我点了点头。我希望小米可以把我所有的书都借了去,当然,她还要一本一本地还回来。那样,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

   “我是不是爱上她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开始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我肯定是爱上她了,要不那么多护士姐姐我为什么偏偏总注意她自己呢?”

   “爱情、谈恋爱、暗恋、女人……”

   我读过很多关于爱情的文字;我还喜欢一本书,书的名字叫《中外情诗英华》;我知道在女同学和部分男同学中间正在默默地流传着琼瑶的爱情小说,我只是偶尔翻过《窗外》和《失火的天堂》……其实,我在初中的时候就曾经写过情书,只是后来觉得那些女同学太土气了,也觉得那些所谓的恋爱老套而幼稚,于是干脆做了不屑的了断。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小米,是那种到老了的时候说起来也会感到饶有韵趣的爱,成年的可以相守一生的爱,它带着刻骨铭心的痕迹一下一下地把我的大脑提溜起来又扑通地扔了回去。

   是的,我已经长大了,我需要一份爱情!这份爱情,可以天长地久相依为命,可以天涯海角厮守终生,可以生死相许藕断丝连……

   六

   我的刀已经收起来了。我按部就班地跟着老师学习高考的必修课程,每天清晨按时到学校上早操,坚持完成三个小时的晚自习。我是本年级语文成绩最好的一个,作文写得尤其漂亮,同时我也是本班理科成绩的差等生之一,常常在数理化课堂上和同桌仲伟亮一起读古龙的武侠小说。在莒北县第二中学,我唯一喜欢的地方就是学校图书馆。但它是封闭的,里面有着一股腐朽的霉气,我只是在参加学校的卫生活动时进去过一次,同行的仲伟亮悄悄地从里面带出了一本《人民文学》,那本书吸引了我,我第一次读到了苏童、莫言等人的小说,苏童的那篇小说叫做《木壳收音机》。于是,我们知道了那是一个值得向往的地方。

   “读书人偷书不叫偷”,这是孔乙己的名言。在语文课上,我们的语文老师,同时也是学校的教导主任曾鼓励我们要有勇于把书偷来读的精神。但是,他严惩了真正偷书来读的他的学生,仲伟亮和我。我们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从学校的院墙爬进去,打开了图书馆的后窗——仲伟亮已经利用去打扫卫生的机会把窗子插销偷偷拔开了,用树枝把摆放在书架上书慢慢地挑了出来,就在我们将要收工的时候,教导主任,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攥着手电筒从图书馆后面的男教师厕所中出来了,一个明亮耀眼的光圈把仲伟亮和我以及半纸箱的图书杂志团团包围了!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仲伟亮和我各被记大过一次,而且还要求家长到学校做出郑重保证。教导主任为了得到新任校长的赏识,违背了要为我们保密的诺言,我和他之间的怨恨也就此结下。

   代表我的家长到学校做出郑重保证的是小米,她的身份是我的姐姐。

   小米在秋天的样子,是我最喜欢的。她总是穿了黑色的长裙,还是齐颈短发,还是那么瘦,瘦得让人心疼、爱怜。她还是要从家属楼里走出来,走在向南通往门诊、病房,向北可以到达食堂、老家属院的那条水泥道上。她喜欢穿高跟鞋,更多的时候还是要穿平底鞋,因为她是一名忙碌的护士。我也喜欢她穿了白色隔离衣的样子,她行走在病房的走廊里,那里每天都散发着来苏水的味道,走得急了,衣角就会飘起来,这样使她看上去更像一名美丽的天使。很多个夜晚,我独自坐着,我想,小米其实就是一名天使,是我的,是上天派下来挽救我爱我的天使。她时常会到我的院落里来,或者借书或者还书或者和我聊天。秋天的阳光很好,我的向日葵和蓖麻已经陆续地收获了,我们一起在闲置许久的厨房把葵花子掺上细沙慢慢炒熟。

   一个秋天的周末,小米和我一起坐在开往县城的小客车上,磕着自己炒熟的葵花子。我们并排坐着,小客车在路上摇晃着,彼此的身体不时地总会碰到一起。我喜欢这样。小米虽然很瘦,但是她的身体照样很软,上午阳光明亮,从车窗透过来,映到我们年轻的脸上。小米的脸更显得白净,光洁无瑕。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是我知道那上面正在成长着青春痘,它们像是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十六岁的年龄正是它们发芽并茁壮成长的春天——我极其讨厌它们。

   莒北县县城,我并不陌生。每年的寒暑假期,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东郊有爸爸买下的一套院落。以前,在县城的夏天或者冬天,我总是骑了自行车穿梭在大街上,没有目的地游荡着,我也希望在这里能找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在县城长大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到录像厅看港台功夫片,可以像其他在县城长大的孩子一样在电影院门口吃雪糕、吸烟、结伙打架、和小饭馆的女服务员调情、跟看门的老头搞一个恶作剧……我把在县城逗留的所有时光都用在了对这个人的寻找上,结果总是无望而归。我像是一个没有方向和根基的杂种!我的确也是一个杂种,在农村出生,在乡镇成长,间或在中小城市度过些许时日,飘荡不定地游离在各种日常习气之外,所以我根本无法介入任何氛围的现实生活圈子。于是,我只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找到自己的世界。

   那个秋天的周末,是我第一次和小米单独出行,我们走在到处布满流行歌曲的县城大街上。“多么像一对恋爱中情侣呀”,我真想当街向小米表达自己藏在心中的那份浓烈的爱意。可是,我该怎么说呢?假如我说出来,小米会同意吗?我不知道。我已经有一米七二了,小米比我矮了将近一头。在过路口的时候,我总会自觉地伸出胳膊,走在她的左边,害怕过往的车撞到她。小米的手也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角。爱情的幸福就是这样的吧!

   我们是来买书的。在莒北县第一新华书店,我选中的第一本书,名字叫做《颓废》。那是一本小说集,上面有朱文等人的小说。当我读出这个书名,翻开封面,就被其中弥漫的气息吸引住了。

   七

   在四季当中,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连太阳都懒得那么早睁眼,而我却不得不带上手电筒裹着厚厚的棉衣到学校去上早自习。风,总是那么干冷,容易眯眼的细沙在白天的路上操场上不时飞扬。到了晚上,教室里连暖气都没有,我们只能用跺脚来缓解刺骨的寒意,我们的教导主任却说那样可以激发学习的动力利于保持头脑清醒。但是我宁愿整个冬天都呆在自己那暖和的房间里,听着热水在暖气管子里咕噜一声咕噜一声地翻个水花,即使见不到丝毫的阳光也愿意。

   当然,下雪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到了晚上,有月亮的时候,连校园里的柳树枝也因为雪的拥抱而闪着银光,我们在学校利用晚自习休息的间空在教室前面甚至还会跑到操场上去打雪仗、堆雪人,也只有这个时候,那些平时总是沉闷着不动声色的学生才露出他们少年的天性,嬉笑着,把雪球塞到同学们的衣领里,忘记了冷,甚至还会把雪带回课堂上,用冻得发红的手在课桌下面贪婪地玩弄着。

   也就是在那样的一个雪夜,我和仲伟亮翻了脸,他是我最好的一个同学。当我满头大汗地从操场上跑回教室时,我发现他正坐在我的位子上翻看着什么,并且和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同学指指点点,我立刻感到了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慌张。疾步上前,我发现拿在他手中的果然是被我命名为“九十年代末”的那个笔记本,那上面有我的一些内心独白,以分行的文字完成!我一脸冷漠地站在他的面前,什么话都不说,直待他尴尬地把那个笔记本合上,重新放进了我的桌洞里。我默默地进行着自己所热爱的诗歌写作,这件事情,除了我自己也就只有他知道,因为他是我的同桌,而我时常会在课堂上做这件事情,而且在我的带动下,他也开始了写作。但是,我的文字从来就没有给外人看过。

   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内心袒露在同学们面前,他们与我朝夕相处,我不能把自己赤裸裸地显现出来。何况,我所力图表达的感受,甚至写作这件事情在他们的眼中都只会成为一个笑柄。因为,他们的世界与我完全不同。

   事实正如我所料,我的写作,以及我所使用的一些词语都被当做了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还被作为不务正业的典型,成了班主任不点名的讨论对象。就这样,我不愿意也不敢再去信任这帮和我同在一个教室里的同学了。

   写作,从此更是成了我的秘密。但是,我希望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真正明白我所有关于生活关于内心的独白。这个人可以看见我的悲喜,可以聆听我的倾诉,分享我的忧伤和欢乐,理解我的彷徨与挣扎。我希望,这个人就是小米。

   命名为“九十年代末”的那个黑色硬皮笔记本,从此不再被带往学校。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房间里藏在了枕头下边。我之所以在葬马镇继续呆了下去,如果要我说出一个理由,我只能说,那正是因为小米的存在。

   在冬天,我常常呆在暖和的房间里幻想。如果要我自己选择一种生活,那么我希望,在我老了的时候,在寒冷的冬天,房间里会有一个烧得旺旺的欧式壁炉,我坐在夕阳笼罩的黄昏里,或者坐在外边飘着大雪的天气里,叼着一只大大的烟斗躺在椅子上微笑着回想往事,须发苍白。而小米,则抱了一只肥胖的波斯猫,就坐在我的身边。我把自己的幻想记录了下来,特意用碳素墨水写在那个笔记本上。在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把它拿出来,打开台灯,伏在床头旁边的书桌上继续写下与小米有关的文字。

   我没有想到,另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爸爸和妈妈突然来看我了!在舅舅的带领下,他们在我上课的时间进入了我的房间,就在妈妈为我整理床铺的时候,那本黑色的硬皮笔记本落到了爸爸那有力的大手上。当我放学回去,他的脸上早已经出现了恼怒的表情。

   当天晚上,数月未曾谋面的父子两人展开了争执。妈妈都哭了。她在我和爸爸之间来回劝慰着,我看着妈妈流出来的眼泪,我也哭了。但是,流泪的我始终没有向爸爸妥协。所以,那本命名为“九十年代末”的黑色硬皮笔记本就被爸爸点燃了。黑色的纸灰,在我的房间里飘了起来,飘了起来,我靠在门框上,不说话,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随着那些黑色纸灰碎掉了。妈妈流着眼泪用手拍打着我的后背,要我向气得捂住胸口的爸爸道歉,我不说话,但是我的心从此感到了痛。那种痛,仿佛就是从爸爸紧紧捂住的胸口突然跳出来,迅速地袭击到我的心脏的!

   最后,我与爸爸之间的争执终于以我同意写下书面保证而告结束。我保证,不再写那些与高考无关的文字,在高中三年不谈恋爱。爸爸也当着妈妈的面向我许诺,在期中和期末考试中,有几门功课考到80分以上我就会得到几张100元的钞票,如果考到90分以上每门功课便会有200元的奖励,只要能够考上大学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我!那一场争执,就是这样的结局。

   八

   高一的下学期,是我学习最努力的一段日子。连不时对我进行突击检查的舅舅,都要在爸爸和妈妈面前为我诉苦。我书桌上的台灯,在夜里十二点之前从没有熄灭过。其实,他们不知道我这样做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我要在自己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向小米求爱。只有两年多的时间,我十九岁的时候,她不过也只有二十二岁。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我到爸爸的公司看望他的一次经历。那时,因为在黄岛建设别墅区的失算,爸爸的公司资金几乎全部被套牢。公司的员工和很多合作者都呆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不给钱不走人,其中包括我的自家叔叔和其他同族的长辈。我看见爸爸在那些人面前低三下四地解释着,堆着笑脸,我知道他的心中一定很苦很累!当初,他把本家族的一些人带出来完全是一个错误,那些人依仗他而成为了公司的蛀虫,甚至敌人。而他,总是以善良的本性容忍着。我觉得,爸爸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与他可以并肩作战的人,一个可以把事情做得比他狠的人。而这个人,只能是我,他的亲生儿子!你也应该会猜得到,爸爸不会答应我退学来帮助他的要求。尽管,我在退学的前面郑重地加了“暂时”两个字。那么,就让我来创造一个爸爸可以对我的学业彻底失望的理由吧。所以,我把已经拉近了的弦从弓上卸了下来。但是,我的心理反而更有了压力。甚至,还患上了神经衰弱,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爸爸曾经生气地对我说:“你就是混,也要给我混下来!”那么,我只好自己把自己废掉!

   在葬马镇,沿着中央的沙土路向南,街道东侧,在医院以南,分别是医药公司、邮政所。过了十字路口径直向南,左边依次是中心小学、税务所、新华书店、副食品商店和两层的百货大楼。如果在这一个十字路口回转,你走在街道的西侧,在到达镇政府家属院之前,还会看到位于街道另一边的上海理发店、青春照相馆、刘家海书画社、红燕录像厅和老刘大饼店。如果你在百货大楼前面的十字路口逗留,你将会看到形形色色的化妆品洗涤用品商店、鞋帽店、家用小电器商店,以及水饺包子店和零散的理发店等。在这个十字路口还有一些活动的用油漆涂成土红或者绿色的铁房子,那些铁房子的主人大都是20多岁的本地青年,在他们那里,你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精致的匕首、弹簧刀、粗壮的腰刀,甚至是已经开了刃的长长的武士刀。同时,你在他们也可以租到一些武侠或者言情小说。如果你稍微给他们一点暗示,便会有薄薄的印刷粗糙的小册子被他们从屁股下面抽出来——封面多是搂抱在一起的男女或者裸体的女人素描。普通的小说一天两毛租金,而这些小册子需要五毛。从这个十字路口再向南走,经过酒坊、车行和铁匠铺后,便是一片高大的白杨林了,在树与树的行列间隔里有青石板的摊位,上面冷冷清清地摆放着些许南方水果和本地蔬菜。再向南,就是葬马河了。河的下游,远远地会看清那架横跨在上面的钢筋水泥大桥,那是204国道的一部分。90年代中后期,葬马镇就是这样的。

   在十七岁的春天,我开始了在葬马镇的游荡生涯。在我玩世不恭的表情下面,隐藏着深深的悲哀。我的悲哀只有一个人懂得,这个人就是小米。她一直纵容着我,默默地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到我的院落里来,或者借书或者还书或者和我聊天,还是像以前那样帮我洗衣服。我们一起在医院的大食堂吃饭,她把所有的肉都夹到我的面前。我们一起走到葬马山,光了脚站在乍暖还寒的水里,小小的鱼虾从我们的脚间游过,有时还会蹭到我们的脚丫上。在葬马河岸边,我用新鲜的柳条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编了一个漂亮的花环,把它戴到了小米的头上。只是,我越来越不敢正视她的漂亮的好像要说话一样的眼睛。

   后来我才知道,小米早在帮我洗衣服的时候,已经看过我故意摊开在书桌上的那本被命名为“九十年代末”的黑色硬皮笔记本了!

   九

   我终于鼓足勇气正式地向小米说出自己对她的爱时,已经是夏天了。

   在葬马镇人民医院老家属院的围墙以北,是村与镇之间的交汇处。一条两边长满了绿草的小路,从镇中央的沙土大道伸向镇东的204国道,路南是大片还青着的麦子,北边是一个百米见方绿意盎然对外开放的林圃。这条由周遍的农民踩出来的小径,也正是葬马镇各个单位的人在吃过晚饭后散步的好地方。

   在林圃中间,有一个黑色的池塘。那原本是为了浇灌林木而挖的蓄水池,由于临近了医院,又处在比较隐蔽的地方,所以就有一些从医院妇产科抱出来的流产婴、畸形婴、死婴和女婴被装于尼龙袋,或者包进麻袋片,坠上石块沉入了水底,加上年年落叶也都积在这里,沉到水底腐烂,这里也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黑色池塘。除了林圃的主人和极力想避开外人的情侣,是很少有人到林圃中来的。

   我和小米原来只是想到林圃搞一个恶作剧,吓唬吓唬躲在那里的情侣们。但是,我们没有寻到自己要找的目标。就是在我们手里随意摔打着树枝,慢慢地向回走的时候,在那个黑色池塘的旁边,小米突然回过头来,她说:“闭上眼睛!”

   我猜不出她想搞什么,但是只要她开心,我受点小欺负也是没有关系的。所以,我就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我又听到了小米说:“张开嘴!”

   “难道她要吻我?!”我的心突然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样嘭彭地狂跳了起来,手也几乎不听使唤了,有点僵硬,那根攥在手中的柳条也险些掉到地上。于是,我哆哆嗦嗦地张开了嘴,在张嘴的过程中,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跳动起来……

   张开的嘴被放进了一颗圆圆的东西,然后我的舌头便被一种淡淡的清凉包围了。哦,那是我们都喜欢吃的薄荷糖呀!

   我睁开了眼睛,小米正在一脸坏笑地看着我,然后她咯咯地笑出了声音,转身就要跑。就是在她刚转过身的时候,我的左手迅速地抓住了她的右手,只一拽,就把她拉住了。她依然是一脸顽皮的笑,像一个狡黠的淘气的小小的小女孩。她反问我:“你以为我让你张开嘴干什么?”

   我的右手拉起了小米的左手,我们就面对面地站着了。跳动的心脏还没有完全缓和下来,我对她说:“姐姐,我爱你!”

   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都快要哭了。

   小米抽回了自己的右手,把它放到了我的脸上,然后她把我揽到了自己的怀里。我的脸热得滚烫,伏在她的肩膀上,我一动不动。我感到了安全、舒适、柔软、放松、我一动不动。我一动不动,我的嘴里含着薄荷糖。

   小米穿了一件黑色的真丝短袖T恤,我甚至能感到她的皮肤的光滑、细腻。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裙子,没穿袜子,露着圆润的膝盖和小巧的脚丫。她是一株还挂着两颗或者三颗露珠的清晨的狭长的绿色的草叶,是在冬天在窗玻璃内壁生长的有着多角多边的冰花,是姥姥珍藏在《毛泽东选集》中的她结婚时用过的大红双喜和鸳鸯图案的窗角儿,是妈妈的戒指爸爸的香烟,是《红楼梦》《水浒传》是《三国演义》《西游记》,是天是地是远方,是河里的鱼天上的雁,是一首李清照的词还是一首《诗经》里的诗,是民谣是流行歌曲是美声是合唱是一扇通向宝藏的门,是我的眼泪是风是夏天是模糊不清,是一场电影是黑白的彩色的是照片是琼瑶古龙楚留香,她是爱情是幻想是梦是从我的头顶到心脏再到脚尖的距离,她是钟表是向日葵是留声机唱片旗袍,她是上海是北京是莒北县是葬马镇是地图是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她是小米于小米是我的是我的天使和爱人是我的挽救者和方向……

   我的右手握着小米那手指修长的左手。我的左手在身体左侧垂着,那根柔软的绿色的上面长满了嫩芽的柳条儿还紧紧地被我攥着。

   十

   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2003年的春天,3月28日下午,我有了一次莒北县之行。从3月24日到3月26日,我连续用三个晚上的时间完成了前面的回忆,准确地说,是在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的那段时间。在3月27日,我晚上七点躺在书房,有音乐在我半醒半睡之际盘旋在大脑上空,那盘CD的名字叫《穿过骨头抚摸你》。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我的哥哥,他是我姑妈的儿子,在梦中他和我谈论着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找一个人相依为命》。在凌晨三点醒来,坐在床上,泪水突然间滑落,已经有三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遗忘了它的存在,泪腺一直干涩,我只好用了眼药水来保持眼睛湿润。

   我的哥哥正在一个不算很远的地方,一直想去看望他,但是除了周末我几乎没有任何远行的空闲。这个计划,于是就一直处在搁浅的状态。其实,在我刚回日照市时,他还在莒北县生活着,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们一直没有好好地相聚过。后来,就产生了现在的隔离。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请原谅,我不想和你说他远走异乡的缘故。

   到达莒北县已经是晚上了,我和姑妈一直聊到凌晨四点。在3月29日的早晨,我的姐姐在我起床之前来到。那时,阳光照在房间里,哥哥的儿子,一直顽皮的帆帆,很安静地呆在另一个房间里玩耍,我能做的只是每次给他买很多的零食。守着他们,我说着说着突然再次落泪,姑妈和姐姐也哭了。也就是在当天中午,我和姐夫一起喝酒,而且说了很多废话,我在喝醉时情绪最为激动,我躲在卫生间从喉咙抠出了第一斤白酒,但是没有喝完第二斤白酒。我在返回日照市的客车上睡着了,一个长相猥琐的男人在到站时把我喊醒了。

   关于我的莒北之行,我忽略了其中的一些细节,还是要请您再次原谅我,因为那些细节我必须忽略。你也不需要妄自猜测,那天下午,曾经受伤的右脚再次感到了疼痛。所以,我是一瘸一拐地走在人来车往的回家路上的。每当心事重重的时候,我总会产生一种要到莒北县看望姑妈的念头,或者成行或者未能成行,这一直是我多年来持续不变的想法。姑妈是一个从不轻易在别人面前流露出悲伤情感的女人,大大咧咧出语诙谐,很多年以来,只有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有些话,我甚至在妈妈面前都不肯讲的。

   只能再次请您原谅,我在叙述往事的过程中插入了这样一段不和时宜的经历。它的突兀出现,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故事的连续性,在某些人眼中成了一道明显的伤疤,造成了一些阅读障碍,但是我无法把这段经历从这篇小说中剔除。我的带有自恋情绪的自言自语,就仿佛是出生时就生长在右腿腕部上方的那块黑痣一样,随着身高的增长也越来越大,那是我的个人的独有的,没有办法也不想删掉的。

   莒北之行带来的另一个影响,就是我在完成这次回忆之后将会长时间地中止小说写作,我会把所有的晚上用来做另一件事情。我曾经和朋友们说过,在大学我所学的专业是法学,但是三年的学习比接受一次普法教育强不到哪里去。而现在,我想把自己的专业重新捡起来,在与写作以及与法律皆无多大关系的目前从事的这份工作之余,我的所有时间将会在法律学习和研究中度过。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只要你付出了时间和精力,一切想法都会在不远的将来变成现实。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就在寻找着自己的生活方向,也明白法律比自己热爱的写作在这个城市上要实用很多,只是一直都无法干净利索地作出选择。但是现在,我想,自己的方向已经明确了。或许,这两件事情在别人面前并不产生冲突,但是于我这是一个挣扎的抉择。

   在沙发上大睡了一场之后,在晚上九点,我又准时地坐到了电脑前面,开始了我的写作生活。在这篇小说完成之后,我将会开始另一种不同的生活了!

   好了,现在就让我们一起再回到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的葬马镇,回到我的少年时期,回到于小米的身边吧……

   十一

   在葬马镇,没有玫瑰。所以,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在葬马镇人民医院的北门,我只好掐了一朵红色的月季花送给小米。

   我一直说那是一个阳光暧昧的下午,但那的确是一个黄昏,我和小米从林圃中走了出来,牵着手,脸色红润。已经和一些吃过晚饭的人们在小路上悠闲地散步了,我们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走到葬马镇人民医院的北门,我松开了小米的手上前一步,小心地从花坛中掐了一朵红色的月季,月季花茎上的刺弄伤了手指。把那个圆润的血珠点到花瓣上,我红着脸双手举给她说:“姐姐,送给你!”

   小米抿着嘴接了过去。然后,我们终于憋不住一起大笑起来,笑得腰也不得不弯了下去。笑声惊动了路人,我们迅速地低着头小跑着进了安静的老家属院。

   那是一个惬意的黄昏,我和小米坐在医院的东边围墙上,围墙的中间嵌着一些有着简单花纹的镂空水泥块,面前是一片青色麦地。煦暖的微风从我的短裤溜了进来,我看见小米的黑裙子被风掀动着,像一朵漂亮的黑色的花,她的腿很白,胳膊也白。我们的手里各自拿着一瓶桔子汽水,悠荡着腿,小米的另一只手拿着我送她的红色月季花。我们只是坐在那里,我们不说话,我们偶尔看一下对方,然后边笑着把脸再次转向那一片孕育着无限生机和希望的麦地。羞得蒙了脸太阳,在我们的身后慢慢地落了下去……

   我们看见可爱的月亮正在慢慢地升起,我们手里把玩着已经空了的汽水瓶子,我们听到了蟋蟀和其他虫子的细微叫声,我们坐在围墙上,我们看见小米的影子覆盖在我的身上,麦地的青色变得深了起来,我的另一只手悄悄地守在小米的背后……在小米的影子移到了我腿上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体,心跳再次加速,血管也在鼓胀着,一个不小心,连身体都会从围墙上弹起来一般。我突然下定决心,——我吻了小米的嘴唇!

   是的,我出其不意地吻了小米的嘴唇!

   只一下,我的嘴唇在吻了小米的嘴唇之后,又局促地不安地缩了回来。小米的眼睛在月亮下闪烁着水一样波光,我感到了害羞,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了。是小米解除了我的尴尬,她扶着我的肩膀在围墙上小心地站起来。我们相互搀扶着从围墙上到矮了一节的花墙上,然后沿着花墙回到了家属院的过道了。在花墙的南边,是各家开出来的菜园子,几行豆角几行黄瓜几行西红柿,再向前就是前排平房的后窗;花墙的北边,则是紧挨着后一排平房的院门。两只汽水瓶子,被留在了围墙上。

   在围墙里面,空气停止了流转,我们不过是围墙上爬下来,汗水就从身体渗出。在我的那个院落门前,小米突然又笑起来,她牵着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件有意思的事情吧。”在去向病房的途中,我们遇见了老苑夫妇、张莉和她的中学教师丈夫,还有那个已经注射杜冷丁成瘾的许副院长。所以,我们的手就自动地分开了。小米走在路的右侧,我走在路的左侧。

   小米带我来到了病房。我们穿过病房的走廊,看见了在病房中或者安静或者暴躁不安的病人以及陪在他们身边的亲人,还有端了白色搪瓷盘子在走廊上一闪而过的年轻护士,她们穿着白色的盖过膝部的隔离衣,随着紧张的步子,飘动的衣角让她们变得惹人喜欢。我们像两个小偷,在值班室门口,推一推,门是关上的,努力从门缝里进行窥视,里面正有几个护士,有的已经成婚有的还是单身,她们聊着一些恍惚的话题,不时地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们显得很快乐。

   我开始对小米带我前来窥视的目的产生了疑惑,直到我们变换了一个角度。在那棵银杏树的阴影里,小米带我隐藏在值班室窗下的白玉兰花丛里,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探出了我们的头,还是刚才的那几个护士在聊天,但是我终于看到了她们的小动作。电风扇像一个衰老的男人般无力摇晃着脑袋,由于天气的闷热,女护士们正在呼扇着穿在身上的隔离衣,有一个把动作幅度搞得过大,所以我们看见了——她的裙子下面没穿内裤!我立刻想起了自己租过的那些印刷粗糙的小册子,那里面布满了省略号,亲眼目睹的这个场景突然唤起了那些由省略号引起的遐想,也填补了一些找不到北的空荡感觉。我那单薄的内裤突然膨胀了起来!

   我伸出害羞的舌头扫了小米一眼,哈着腰尽力用肥大的T恤掩盖已经长大的内裤。小米一脸的坏笑,令我琢磨不透她的真实目的。也正是在那个夜晚,小米引导我进入了她的身体!

   我们牵着手跑回我的院落,来到我的房间,安静地坐在我的床上。没有开灯,但是我们可以看清彼此的脸,各自起伏的胸膛。我知道,那个起伏地方还有一对饱满的乳房。似乎是一直到了那个夜晚,我才知道小米的胸前有一双滚烫的乳房!而我只是坐着,不敢动弹,全身的肌肉绷成了一条直线,直到小米说:“你听听我的心跳吧。”

   我的耳朵终于贴在她的胸前,隔着白色真丝短袖T恤触到了一只游动的柔软的滑润的膨胀的真实的乳房!我的一只手揽在她的后腰,另一只手沿着她的腹部从里面到达了她的另一只年轻的夏天的流着汗水的乳房。她躺到了床上,像一条光滑的鱼,我的嘴唇抵达了她红润的富有弹性的嘴唇。她把我轻轻地推开,自己脱下上衣,解开了我第一次见到的黑色乳罩,那一粒精致的纽扣在她的双乳中间,她露出了白皙的乳房,红润的乳头周围有一圈颗粒分明的红晕。当我艰难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喊出了那个夜晚的第一声呻吟,手指把我的后背掐疼了,我停止了动作,她的唇在我的唇上含糊地而紧张地说,“我要!”

   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尽管我记取的只是一些细节,时间和具体场景完全模糊,但是我知道自己在那个夜晚和小米做了些什么。我和小米的爱情,从此变成了一颗种子植入了我的身体内部,在血液的灌溉下,沿着脉络茁壮地成长着。

   十二

   小米曾经对我说:“在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会答应嫁给你!”她轻轻地说出那句话,然后温情地搂着我的脖子,就像爬山虎攀缘在墙壁上一样。她说出的话,比爸爸在我面前许下的金钱承诺更富有力度。所以,在高二那年,我成了莒北县第二中学94级学生中的一匹黑马。最大的障碍,是我的数学成绩一直没有任何起色。

   原来,小米也是一个有秘密的人。那是她开始在我的房间进行写作时,我才知道的。她的内心一直就存在着那股浓重的阴郁,那种阴郁是一种潮湿的空气,紧紧地粘贴在她的身体内壁。小米的家乡在长江以南,苏州人,她为什么会在卫校毕业后选择了来到葬马这个江北小镇呢?我曾经想问她,但是直到她离开了我,这依然是一个疑问。而且,这已经是一个永远不会再有任何回答的悬念了。

   小米的写作,也是一种潮湿的写作。她写的故事,总是在葬马镇以外,有的还要在这个时代之外,但总与爱情息息相关,每个故事中为爱情挣扎过的女人都有一个凄美而残忍的结局。我于冥冥中感觉到,我们的骨头里的确存在着相似的东西,正是这个原因,我们得以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找到了相依为命的依靠。她把一些流行杂志上带到了我的房间,我在那些流行杂志上发现了她的一些文字,在那些杂志上,还有很多类似的爱情故事,但是它们缺少小米所表达出来的那种强烈的气流,始终潮湿阴冷的气氛节制地凸现着笼罩着她的文字,隐约可见。我爱上了那些流行杂志,同时开始喜欢一些由小米带给我的盒带,盒带封面的那个人叫罗大佑。他的声音,比在大街上和在学校里暗地流传的流行歌曲对我更加有吸引力。每个月都会有稿费寄给小米,也总是我帮她到邮局取出然后直接存上,她对我说:“这是我们将来的旅费。”

   我喜欢夜晚,喜欢在夜晚躺在小米的腿上或者趴在她柔软温暖的怀里,在小米杜撰爱情故事时我或者温习功课或者在黑色硬皮笔记本上写一点自己的诗歌。我总是无法完成具有卖座力的爱情故事,所以,诗歌作为一种在角落中缓缓绽放的花朵更符合我的心跳速度。小米非常喜欢一个叫张爱玲的女人以及她的文字,我曾经试着读过那个女人的小说,但是我当时除了小米之外没有兴趣深入到其它人的任何作品。况且那个时代的作家,我只喜欢一个郁达夫。我们吸烟,小米吸“红锡包”,我吸“石林”。在小米的影响下,怀旧情绪像植物的根须一样开始在我的体内生长。我淘来了一台破旧的木壳收音机,还有一些塑胶唱片和一台手摇唱机,我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像20世纪30年代,甚至还特意到莒北县城给小米订作了一件旗袍。我的头发慢慢地长了起来,小米说她喜欢我蓄长发的样子,我便学她的样子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束在脑后,像一只小马驹的尾巴。最快乐的是,小米给我洗头发然后我再给她洗头发,小米的手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挠着在我的脖子上来回搓动,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直到现在,那依然是我有生以来最值得留恋的一段时光。今天上午,我的电脑在断电后突然出现了问题,所以我失去了大约5000字的回忆。我把尚存的初稿打印出来给爸爸看,并且和他谈了我已经失掉了但依然想极力打捞的虚构。他说,“你应该尊重事实。”在对这段发生在葬马镇的爱情进行的所有回忆中,我曾经这样描述了小米与我的爱情结局——

   “但这次恋爱最终却以小米的死亡再次让我陷入无助而失控的状态。小米是为我晾衣服时失足从楼上摔下来的,当场死亡。那年,我十八岁,经过三个月的心理治疗后回到了父母身边。”(小说《她就是我那不时疼痛的心脏》)

   事实上,那是一个我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

   在和爸爸的谈话过程中,我还极力辩解要把小米定位成一个突然失踪了的人物。那也将是一段凄凉美丽的传奇,一个戛然终止充满了悬念的故事,它将为我的少年之恋画上一个尚可接受的句号。但是,我现在无力于这段回忆当中搀杂虚构的成份,因为我再次感到了一些疼痛,就像当年神经衰弱带给自己的压抑一样,无法排除。所以,我只能像爸爸说的那样,尊重事实,说出事情的真相——小米离开了我,因为她结婚了。但是,就是在和爸爸对小米离开我的真正原因进行争辩的过程中,我突然怀疑小米的离开似乎与他有关。

   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小米已经开始逐渐地疏离我的生活。当时,我根本没有丝毫察觉。时间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小米就突然从我的生活中甚至还从葬马镇失踪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小米寄放在我那里的东西早已全部消失。就是在那个万物生长阳光明媚的春天,葬马镇人民医院里的新闻就是——“于小米结婚了!”

   我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内心如焚!据说她嫁给了一个军人,据说她结婚后已经随军。但是,没有人给过我更具体的消息。因为,我和小米的爱情始终就是处于地下状态的。这样一个有才气的二十一岁的女人,一个流落到江北的江南女人,一个给我爱给我方向给我力量和勇气的女人,一个内心布满了潮湿气流的女人,怎么可能就这样地选择了婚姻呢?而且,还是这样残酷地离我而去。在不久的将来,她必然还会有一个孩子。如果她有了一个女儿,她会在女儿成年的时候说起我吗?我想起小米的话,她说过,人生是残酷的。可她是天使呀,是上帝派下天堂来挽救我的天使呀!怎么就这样匆促地结束了她的使命呢?!小米的突然失踪和突然结婚的消息令我彻底地丧失了理智。我在无望的寻找中意外地发现了一种叫做大麻的东西,那种东西真的很好,点燃了它,小米就又会像天使一样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被鲜花簇拥着,穿着白色的衣裙,还有一双洁白的翅膀,微笑着向我伸出她的双手……

  王旌,男,1978年出生,已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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