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忘却的记忆

爱语录 143 0

  不曾忘却的记忆

  一、

  多年来,我总是回避涉及到老家的话题,甚至避免回忆有关老家的任何事情。我曾经祈祷上天把我关于老家的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包括我最爱的爷爷。守着妻儿我的心是满的,年少求学时的空虚与寂寞之感早已荡然无存。我也曾经幼稚的认为关于家乡的记忆早已淹没在时间的滚滚红尘中。

  今天接到老家的电话,忽如隔世。我想起了爷爷已经过世十年。十年的忌辰,在老家的人看来,是十分重要的。老人过世之前,无论怎么对待老人都可以,甚至是虐待。可是一旦老人过世,出殡之时,这些儿孙都要有模有样的表象的像个“孝子贤孙”大哭一场。一边哭一边还得反复诉说老人一辈子的不容易,还有因老人过世带给这些人诸多的心痛。

  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这些嚎哭的子孙辈的人不是像“孝子贤孙”而是是“孝子贤孙”,老人过世十周年的忌辰也很重要,也是这些孝子贤孙们重要的表现时刻,这家的男主人要带着全家老少还有近亲属们到过世老人的坟头痛苦一场。一群人在去坟头的路上有说有笑,就如同一家人踏青一般。可是到地头,这些人就像川剧变脸一般,瞬间泪眼婆娑起来,眼泪说来就来了,毫无征兆,一边烧着纸钱,嘴里还絮叨着对去世老人的怀念。让过世老人在另一个世界别吝啬,想吃什么想穿什么都买,冥币不够了就托梦告诉这些活着的“孝子贤孙们”。可是一旦过世老人托梦来了,这些“孝子贤孙”又是一番担惊受怕,又得找算命先生,给看看死去老人有什么要求,这个时候凡是算命说的事情,他们往往都招办,因为他们怕过世老人发怒,怕过世老人隔世的阳间报复。

  接到老家来的电话时,妻子就在旁边,我呆呆的站着。妻子温柔的说道“回去吧!十年没回家乡了,不想看别人,也得看看爷爷和奶奶,给他们添添土。圆一下坟。”我和妻子结婚十年多一点的时间,十年前我和眼前这个女人结婚,完全是因为即将过世的爷爷,为了满足他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看着孙子结婚,看着孙媳妇进门。我和这个女人结婚准备的很草率。前一天我把她接到我们本地的宾馆,第二天就开着车把她从宾馆接到我的老家。这就算结婚了,结婚的当日,都没来得及通知她的家人,结婚当日我这边距离远一点亲戚有很多都没有赶回来。

  其实我们结婚的前几天,爷爷已经持续几天未进水米,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当我把我的新娘接到家里时,我府下身子轻轻的在爷爷的耳边哽咽的说道“爷爷!您的孙媳妇娶进门了,她来给您敬茶水。”爷爷听见了,突然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我哭着看着爷爷,那眼睛折射的光线是喜悦的,却没有一丝的生机。那笑容是真诚的,却是僵硬而苍白的。这个和我结婚的女孩小心翼翼的将满满的一杯茶挪到爷爷的嘴边。爷爷奇迹般的慢慢的将茶水的全部饮入肚子里。谁会想到爷爷最后一口水,不是他的儿女也不是他的孙辈端过来让他喝掉,而是这个陌生的女孩,是她替我完成了爷爷的最后一个愿望。

  我和这个女人结婚没几天,爷爷撒手而去,他走的很安详。爷爷生前清醒的时候,经常对我说起,他要亲眼看着我结婚,看着孙媳妇进门,他要把孙子结婚的事情带到另一个世界告诉奶奶。

  爷爷过世的时候,我没有流一滴泪,或许是因为奶奶过世时,我的眼泪都已经流干了。我只是冷眼看着这些“孝子贤孙”的表演,女人们在棺材的左边扶着棺材嚎啕大哭,男人在棺材右边,或坐着,或蹲着,或跪着哭声也是感天动地。送爷爷去坟地的时候,一个我不熟悉的亲戚,跑到棺材后面的车上,这些“孝子贤孙”们似乎心有灵犀,呼啦一下子都跑到了后面的车上,本来人群占领的拥挤空间一下子只剩下我和那个和我没结婚几天的女人。后面的人善意的拉着我做到后面的车上,我却固执的走在棺材的前面,还有这个女人。我知道这是我送爷爷的最后一程,这个女人也固执的跟在我身边。按照农村的规矩,我还有这个女人走着把爷爷送到人生的终点站。

  当喧嚣的人群散去之后,我呆若木鸡的站在爷爷和奶奶的坟前。我似乎明白了,故乡剩下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仅有的挂念也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

  二、

  十年之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我的妻子,那个十年前的小女孩,想陪着我一同回来。我没有让她陪我回来。就像我当年自己一个人坐火车去东北上学一般。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还”悲壮感觉。

  回到家乡,回到曾经居住过的那三间小屋子,从我有记忆起,它就没变过。中间是厨房,俩边是卧室。厨房的门脸由于烟熏火燎,黑的有点发亮。远远看去这黑色是我唯一的不带感情的记忆。当我走进这如同老人般风烛残年的房子,我看到一个佝偻背影正费劲的从麦秸堆上抽拿麦秸。看着眼前这个人,我心酸酸的,这已不是十年前的那个男人,更不是我记忆深处高如山稳如松的那个男人。我隐约记得曾经的我在这个男人的怀中嘻嘻游玩,这个男人曾经抱着我玩耍。由于时间的间隔与感情的间隔,这种记忆似真似假。此时此刻我已经难以辨别它。

  这个男人在我看来是“混蛋”的代名词,那种在父母面前淘气耍宝的场景,我的记忆里不曾有过。我只记得一天早晨醒来,看到那个终日操劳的女人蜷缩到大坑的角上,默默地抹着眼泪,眼睛有些红肿。此种场景我经常看到,或许又是那个男人不知什么原因打了这个女人。这种场景我经常看到,也就不以为意。我轻轻的起床,麻利的穿上衣服。正要下炕出去开始我一天自娱自乐的时光,这个蜷缩在炕上一角的女人突然从后面拉到她的身边,就这样紧紧的抱着我,短暂的懵逼状态之后,我使劲想挣脱她的怀抱,可是这个女人却越来越紧。弄得我甚至喘不上气了

  “妈,你松开我,我喘不上气来了。”

  这个女人没有说什么,稍稍放松了一下。无论我怎么央求她,还是牢牢的将我固定她的怀中。我听见大门外嘈杂的声音,却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就这样我在这个女人的怀中醒了睡,睡了醒。

  “妈!我饿了。”我说着转身看了看这个女人,女人的眼睛红肿的更厉害了,当时看到她的眼睛,我想起了猴子的屁股和经常吃的核桃。但是她的眼睛里却空洞的很。女人如行尸一般,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服。下坑去厨房拾掇起来。

  我则欢快的跑到院子里,像舒展一下筋骨,抖擞一下精神,接着进行一天自娱自乐的生活。跑到屋子的门口,我发现那个男人蹲在院中的枣树下面,看起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周边躺着不少的烟蒂。再看他的脸,一脸的苦大仇深,黄世仁压榨下的杨老头的形象展现在我的面前。

  年少之时,我是惧怕这个男人的,我刚想从他的侧面跑出院子,那个男人发话了“回来!”这简短的俩个字不带任何的感情,我先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他的声音有再次响起“回屋子里去!”我低头抬眼看了看他。他脸上已经显现出不悦的情形,我转身风一般的跑到屋子里的大炕上像那个女人一样蜷缩在大坑的一角。

  就这样,我在家里一直憋了三天,院子以外的世界对年幼的我诱惑太大了。第四天我一睁开眼睛发现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没在屋里也没在院子里,偷偷的跑出了院子,我总感觉村子里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这一切对我来说无所谓,反正我跑出了那个令我极度不舒服的院子。我可以下河捉鱼、可以上树掏鸟、也可以玩泥巴。正玩得起劲时候,我发现住在我家对面的田蛋在河边的草丛中放羊,我连忙招呼他一起来我。

  田蛋怒气冲冲向我跑来,上来给我一巴掌,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说道“你这个王八蛋,你是王八蛋,你爹也是,XXX的,你爹狗日的,上了我妈的床,让我怎么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怎么让我爹抬起头来。”他越说越生气,对我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当时的我还不明白“上床”是什么意思,心里是一肚子的委屈,心里想,我爹上你家的床怎么了,要不让你爹上我家的床。再说了我爹上你家的床,又不是我,干嘛打我。

  回到家里时,院子里已经坐着几个人,那个男人、田蛋的父亲、还有一个本家的爷爷。每个人的脸色不好看。我蹑手蹑足的跑到屋子里,那个委曲求全的女人又抹起了眼泪。我忍着饿瘪的肚子,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坐在这个女人跟前。

  当因那个男人上了田蛋他妈的床而带来的阴云逐渐散去之时,当这个女人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之时,当我懵懂的知道“上床”的真正含义之时。那个男人又做出了一件更混蛋的事情——他收拾了家里的仅有的存款带着田蛋他妈跑了。田蛋的父亲第二天就从北京赶回来,他没有回他的家,而是直接闯到我们家,如同发疯的狗熊,一脚把站在屋子门口的我踹倒一边,举起他手里的斧子在我们可怜的家里乱砸一通,这个已经被苦难折磨麻木的女人从卧室走出来,抱着我来到院子枣树下面,看着那个发疯的男人任由他胡作非为。她甚至没有一丝阻拦男人的意思。

  等一切都平静下来,田蛋的父亲踉跄着走出我家,那些围观的观众们逐渐的散去之后,

  这个女人牵着我的手,走进屋子,映入眼睛的是满地狼藉。橱柜平躺在地上,橱柜里的饭碗菜碟散落在周边,碎的一片片的。大锅也是变得千疮百孔,卧室也是如此。我记忆最深的是那已经被撕成碎片的全家照。

  三、

  自从那个男人带着狗蛋他妈妈跑了之后,我和这个女人就搬到了姥姥家住,由于本地风俗的原因,每年我们都要回这已经破败不堪的“家”住三天,年三十、初一、初二。老家的风俗,嫁人的女人不能回娘家过年、初一、初二都要在自己的家里,或者给农村供奉的鬼神,或者给自己家已经过世的老人上香烧纸。这三天姥爷绝对不允许我们娘俩回他们家。

  三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我已经上初二,曾经的幼稚的可笑的童年也随之而去,一个情窦初开的季节,《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是我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当时我似乎已经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用田蛋的话来说,上了她妈的床,然后又把他妈拐跑了。上初中之后我变的特别敏感,不愿意回老家,也不愿意回姥姥的家。我的世界里,没有可以想念的人,他人的世界里也没有想念我的理由。我只是偶尔趁着天黑去看看已经衰老不堪的爷爷。初中我喜欢上一个女孩,长的白白净净的,还有一个俏皮可爱的马尾辫。上课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的看向她。这种爱慕之心往往带着一种龌龊之感。她就像周敦颐笔下的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我爱慕那女孩,内心却不断的骂着自己卑鄙。初中、高中、大学这种心态从没有断过。更甚者,大学时我喜欢的女孩向我表白时,我如一阵风跑开。独自留下那惊愕的女孩在风中掩面哭泣。

  每每想到喜欢的女孩,那个男人带给我的记忆就会不自觉的从大脑的深处冒出来。我不知道那个女孩经历了什么,就是那个被我丢弃在风中独自掩面哭泣的女孩,陪我走过了四年的美好大学时光。她甚至违背父母的意愿,大学毕业之后再次决然的和我一同来到这个临海的小县城,过着拮据的日子。要不是爷爷生前的愿望,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给她一个名分。当我在老家在爷爷身前通过电话像他求婚时,我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我从没有听过她对于生活的抱怨,更别说哭泣。就是这个女孩用她生命中最宝贵的八年时间把我从那个男人所制造的蚕茧中剥离出来。她给我一勇气,给我一关心,让我早已冰封的心慢慢融化。

  曾经说服自己放弃这个女孩的种种借口早已不存在。她变丑了,她变胖了,是因为他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她腰疼、腿疼、胳膊疼,是因为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她懒惰了,每每下班以后,她就等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那是因为我对他的关怀还远远不够。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全部。

  四、

  那个男人转身发现我就站在他身前时,苍老而干瘪的脸上立刻挂满了不自然的笑容,嘴哆嗦着说道“回来了。”我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我曾经住过的房间,房间里胡乱的堆着一些农具、米面油盐之类的东西。北边的墙上挂着那个十几年前喝药自杀的女人相片,相片上已经落满了灰尘,看来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来看她了。即是是住在这里的这个男人,也无心来看她。

  那个男人小跑着跟着我进屋尴尬的说道“你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我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

  我冷冷的回道:“不用了,今天晚上我还有事,去县城住。明天一早回来给爷爷奶奶上坟。”

  我转身离去的时候,那个男人似乎想说点什么。我懒得听,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一分钟一秒钟的时间。

  我上初二的那年年三十晚上,那个男人带着田蛋的妈偷偷摸摸的回到早已不属于他的家,那个男人毫无惭愧之色的闯入这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家里,他理所应当的走进他曾经住过的房间,他后面的女人则神色慌张的看着我和那个苦命的女人。

  当我反应过来时,拿起菜板上的菜刀,想进屋把这个男人剁成肉沫。

  那个苦命的女人从后面紧紧的抱住我轻轻的啜泣着“儿啊,他再不是人,也是你爹。”然后慢慢的把我拉到另一个卧室里,拼命把我手中的菜刀夺过去。当我再次看到这个男人时,我想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这个苦命的女人、为了命薄西山的爷爷、还是为了我因他而遭受的苦难。

  其实田蛋和他父亲自从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早已搬离此处。那个令我厌恶的男人本可以大摇大摆的以他闯入屋门的样式闯入这个早已不属于他的家。或许他还有一丝一毫的羞耻之心,他办的这件事在父老乡亲面前无法抬起头来。

  那个男人是半夜偷偷摸摸的带着狗蛋他妈走的,而留下的那个苦命女人哭了整整一夜。

  大年初一的节日气氛是热闹的,往往凌晨三四点就有人起来放早上吃水饺的鞭炮。可是在这个让我想远远逃离的家,剩下的只有哭泣和落寞。

  我已经忘记那一年的春节我是如何过来的,那种充满内心的愤恨,迫切想找个人或者事情发泄出来的感觉就差一点点把我逼疯。初二的下学期,我心中的怨恨之情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和同学打仗,恶意的破坏我能看到的任何东西,最严重的一次是因为同学污蔑我心目中的女神。我和那个流里流气的学生在班主任的面前,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厮打起来,他抽出书桌中砍刀向着我抡起来,我也毫不示弱的拿起身边的座椅。具体的情节已经忘记,只记得书桌倒了一大片,满地都是散乱的书籍与作业本。我的右手手筋差点让对方挑断,我如同疯了一样把心中的愤懑痛痛快快的全部发泄出来,任由右手血液的迸溅,我把对方摁倒地上挥动左右手就是一顿猛打。直到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班主任是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女老师,当时这位女老师吓得瘫痪在当场,那些围观的学生们也是满脸的惊愕。多年以后的一次初中同学聚会上,有位同学谈起这件事情,他说当时同学们都被吓傻了,因为我的身上脸上都是血,事后同学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恶神”。

  我不知道那个苦命的女人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我又回到了学校,重新进入学校,感觉每个同学看到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我被叫到副校长的办公室,一个大高个黑脸旁的汉子坐在办公桌的里面,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我了解你的家庭情况,你想像从前一样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吗? 踩着你祖辈的足迹接着过他们的日子?谁都有不幸的曾经,但是这种‘不幸’不能当做你沉沦一辈子的理由。同学请你用你初中剩下的时间,以及高中的三年拼搏出一个属于你的灿烂明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个克制极强的我在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哭了。大学之后,我再次拜访他时,重复他曾经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时,他自己都惊讶这样美丽的文字竟然是出自他的口。

  五、

  青春期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躁动不安的,我已经记不清楚当初“洗心革面”,重新进去到知识的海洋的原始动因。更记不清楚我是如何将内心的躁动与愤恨转化成学习的动力。

  当我把成绩单和县一中入学通知书拿到那个苦命女人面前时,我看到这个女人久违的笑容。这笑容的展现只是短暂的,随后我从她的脸上读到是愁容满面。“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我明白她表情瞬间转变的原因。

  正当我和那个苦命的女人想方设法筹措我上学的费用时,那个令我极度作呕的男人又再次出现。这次他不是偷偷摸摸的来,而是大摇大摆的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穿村过庄停到我和这个苦命女人的风雨飘摇的家门口。

  我恨这个男人,打心底里厌恶他,可是看到他此时的状况,内心又燃起了一丝丝的希望之感。

  桑塔纳车的副驾驶座上坐着田蛋他妈,看到这个女人,我不自觉的想到《红楼梦》中描写薛宝钗的句子“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脸若银盘,眼似水杏。”每个男人看到她都会心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了那个让我曾经仰视的其貌不扬的男人,她为什么不选择跟着别的男人跑。可以明确我对这个女人的恨意来自那个男人,来自于多少年前我叫他“爹”的男人。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关系的三个人,走进屋里,而我则被排除在外。我只是呆呆的坐在院子里那棵已经不知道存在多少年的枣树地下。那个男人即将离开院子时,我感觉他在看我,我斜着眼睛望向这个陌生的男人,我想当时我的眼睛里满是愤怒之色。

  那个男人离去之后,我和那个苦命的女人发生了唯一一次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

  女人说道“妈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你考上高中是妈的骄傲,给妈挣足了脸,可是妈没用你上学的费用都给你凑不齐。现在你爸有钱了发达了,他可以......”

  还没等这个女人说法,我愤怒的说道“我没有爸爸,我就是一个野种,我宁愿死,我也不会用他一分钱。年少时的种种苦难都是拜他所赐,我恨他!......”

  女人哭泣着“儿啊,你只要在叫他一声爸爸,他会供你上学,并且在县一中旁边给你购买了楼房。你以后......”

  我咬牙切齿的“我不是因为你生我养我,陪在你身边,而是可怜你。那个坐在车的女人本来是你,那个男人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不发怒,为什么不把他和那个女人打出去,为什么还这样委曲求全。你也是一个人,也是一个女人。难道一点自尊都没有,你活着就像个奴才,甚至不如一个奴才,那奴才还有喜怒哀乐,你呢?你除了整天哭泣,还有什么?”

  多少年来憋在我心底的话,我毫无顾及的全部说出来,就像火山迸发,一发不可收拾。说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泄气的皮球。似乎没有了负担,整个人变得轻飘飘。多少年了没有过这种舒服的感觉。

  这次争吵之后,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和我沟通过,直到我高中生活开始的前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她的屋子里,心平气和的说道“我这里有俩分钱,一份是妈给你借的,本子里记着从各家借来的钱数;一份是你爹上次给你留下的存折和一套房子的钥匙,足够你上高中甚至上大学的费用。这两份你......”

  女人还没说完,我就把那个夹着钱的账本拿起来“我工作之后,我自己还债。”

  我正要转身回自己的屋子里时。她接着说道“你先别走,你既然做出了选择,我把事情给你说明白,你爹偷偷摸摸回来的那次和这次回来的目的一样,因为那个女人早就做了节育手术,他们没有再生孩子的机会了,他们想把你接出去。”

  我冷冷的说道“我不用他们的钱,我现在剩下的亲人只有你和爷爷,毕业之后,我会给你们养老送终。”

  看着这个女人,她似乎还要说什么,我没理会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

  第二天一早,那个女人帮我收拾好行囊,把我送到镇上去县里的汽车。通过车窗,我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的消失在视野里。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我能想象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还那里久久的站立看向我。谁又会想到这次送别,成了我和这个女人永远的诀别。

  六、

  高中生活开始还不到一个月,我收到家里的通知,那个苦命的女人喝农药自杀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对于这个女人的离世,我甚至感觉到一丝的轻快,我似乎感觉到生命的结束是她对人世苦难的一种摆脱。这些年来,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养成了一种卑微的生活生存方式,这种卑微就如同家里养的小猫小狗,一旦受到来自主人的虐待,它们只能躲到角落里,低低的呻吟。

  我还记得当年那个男人拐跑田蛋的妈妈时,这个可怜的女人面对村里人的指责与谩骂,他永远只有一种生活与生存的方式——灰溜溜的如同过街老鼠躲开。多年以后我读金庸的《鹿鼎记》中韦小宝对陈圆圆说的一席话颇有感触“什么妲己、什么杨贵妃,说这些美女害了国家。其实呢,天下倘若没有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国家。”这个离世的女人不算美女,“丑陋”一词或许更适合形容她的面容。她没有“红颜祸水”的资本,她不曾祸害邻里亲戚。可是她经历的苦难在我看来比妲己、杨贵妃、陈圆圆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所谓“家”的概念,虽然她的男人早已背叛甚至伤害她,她还是有顾及的选择隐忍不发。

  我记忆中她唯一一次所谓的“发脾气”就说了一句话“如果不是因为你(指着我说),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这是那个男人拐跑田蛋她妈之前的发生的事情,那个男人拐跑田蛋她妈以后,这个苦命的女人却又平静下来,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没有发过一次脾气,更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痛苦。我明白她表面的平静难以掩盖她内心的极大的痛苦。即使在面对全村人的戳脊梁骨时候,她也没有放弃对生命的渴望。那是一种什么的信仰支撑着她渡过那段最艰难的时间。这是我多年以后升级做了爸爸才能明白的道理。

  当我走进停放她尸体的灵堂时,我的内心是麻木的,当时当刻,我只想看看她最后的仪容,以便我的记忆中能够更加长久的保留有关她的记忆。当我想揭开遮在她面前的白布时,却被身边人拼命阻挡住,并把我拉到里屋。

  身边的人对我解释,人已经过世,不要看要看已经过世人的脸,否则无法让过世之人放下今世的记忆,无法让她安安稳稳的转世轮回。

  我是一个不信鬼神的人,但是我也不想让她因为诸多的顾及而灵魂不安。

  她的整个葬礼过程,我一直浑浑噩噩的,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当家族的长辈们讨论关于她的安葬问题时,我只是麻木的看着这些人,有的人说,这个女人不应该埋入祖坟中去,因为她是横死之人,容易触怒了祖先的亡灵;有人说她不应该买去祖坟,因为事实上她已经不属于我们家族的人。人都已经死了,早点让她入土为安就行。她活着的时候,因为那个男人已经经受多少人的戳脊梁骨,已经经受了不少的苦难。难道时候,还要和那个男人早晚聚到一起。不入祖坟,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这个女人出殡的那天,那个男人西装革履的回来了,开着他崭新的桑塔纳,那些曾经背后骂这个男人的村民如果苍蝇见到臭肉一般纷纷围拢过去。在这个曾经因他的过错而承担苦难的女人葬礼上,他没有显现任何的悲伤之情,相反的是,他却用此时的华丽外表在这个女人的葬礼上显摆他的成功。

  我只是跪在灵堂里远远看着那个男人,没有了一丝的恨意,女人在世的时候,我对这个男人的恨意或许更多来自于对这个女人的怜悯。女人已经过世,我和这个男人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关系,那仅存的血缘关系也因时间的关系早已淡然。

  女人被埋在了一个沿河的荒地里,大片的芦苇从中,她就孤零零的躺在那里,以后的日子里,除了我,没有人再打扰她,她真正的能够享受每一时每一刻的安静了。

  葬礼结束之后,那个男人有说有笑的陪着那些来帮忙的人喝酒吃肉,似乎刚刚结束的一切,和他没有一丝的关系。我静静的躺在屋子里,没有任何感觉。曾经对这个男人的恨意已荡然无存,是因为因这个女人离世?亦或是我的愤怒已经远远超出了我愤怒的极限值,就像已经喷完的火山,它早已平静下来。

  高中的生活是枯燥而乏味,当我失去动力和方向时,我喜欢拿出那个女人留给我的唯一的遗产——记满了账单的小本子,张二宝家总共借了150元,林阿姨家借了100元,林嫂家借了80元……这满满的账单就是我前进的动力,我想尽快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我想尽快还清这些账单。

  高中时期那个男人每周都会来看我,带着衣服、零食、学习用品等等,我唯一的回复就是在众多同学惊讶的面前,将他拿来的东西一一给他丢出去。

  高中三年我没有接受过他的任何馈赠品。到现在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自己都无法准确的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既然已经没有了恨意,为什么不可以接受他的东西呢?或许是由于那种有型的恨意早已化作我的血肉,早已融入我的身体里。这种恨意早已划作一种无形的弥漫于我的周边。

  高中毕业后,我选择了一所我能够选择的离家乡最远的大学,我实现了远离家长的愿望,大一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偶尔来一趟我的大学,我依然重复着高中时对他的动作,非常可笑的是,这几年里,我形成了条件反射,看到他给我拎来的东西,都要扔出去,否则我浑身上下不舒服。

  大二以后,我就几乎没有在见过这个男人,我也不曾考虑过,任何关于他的记忆。大学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是枯燥伪,除了学习就是学校安排的勤工俭学的工作,或者各中兼职工作,兼职所挣的的工资加学校的助学金,其实完全满足了我生活学习的需要。但是我得还我高中上学时借的钱财,我每次用信封将多则几百少则几十的人民币邮还给村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时,过不了多久,多数信封原封不动的给我邮寄回来。正在我纳闷的时候此事的时候。村子里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我所欠下的债早已让那个男人还清。

  大学四年,我都没有回过老家,除了偶尔给爷爷打电话,说说我大学的生活,或者询问老人家的身体情况。有一次爷爷吞吞吐吐地说话不痛快,我认为是老人家身体不太好。没想到爷爷给我的消息却是“那个男人因为沉迷赌博,已经变得身无分文,搬回村子里的老屋住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总感觉心里有一点点喜悦之情。或许那是一种心理的抱负感。

  七、

  爷爷的十年忌日当天我再次回到老家,只有我和这个男人到爷爷和奶奶的坟头烧了纸,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看着那个曾经令我极度厌恶的男人,已经渐渐老去,花白的头发,额头也已经爬满皱纹,曾经笔挺的身板也早已弯曲。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苦苦地涩涩地。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觉。等那个男人离去后,我独自来到那个苦命女人的坟前,坟地是干干净净的,周边没有太高的芦苇,看来这坟地一直有人来收拾,无论是谁收拾,有人为这个女人打扫总是好事。

  上完坟,我直接回了我现在的家,我不想再见那个男人,看到他,我总感觉怪怪的。说不明白道不清楚。

  回到家之后,我的心情一直有压抑的感觉,内心的感觉用躲不开身边的这个女人察觉。她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一个敏感的人。十几年的共同生活,她对于我的一举一动都清楚。

  我回家之后没几天,女人借了一个理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我本以为她想给我一个独处的时间,让我能够排除内心复杂的感情。

  可是没想到几天之后,我正在房间读书,房门被打开,儿子兴奋的冲到我的身边说到“爸爸!爸爸!我和妈妈见到了爷爷,爷爷家真好玩,有鸡、有鸭,爷爷还带我去捉了知了猴,油炸的知了猴可香了。”我木讷的坐在书桌旁边,我没有理解孩子的话,我转身盯着我的妻子,她递给我一张相片,是妻子儿子和那个男人的合影,合影中妻子微微地笑着,儿子则开怀大笑,那个男人只是有些局促的脸上带着些笑意。

  妻子说到“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何必拿着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和对方呢?即使当初我爸妈反对咱俩的婚事,你现在还不是把他二老当亲爹吗待着,更何况你的亲爹呢?自你从老家回来,你一直郁郁寡欢,你善良的本性容不得别人受苦,何况你的亲爹。”妻子温柔的看着我接着说到“你的心结就在这里,我和儿子没经你同意,偷偷的回了一趟老家,看了看咱爸他老人家,我已经安排他到你们本地的养老院去住了。过段时间,如果你能完全打开心结,咱们就把咱爸接到咱这里住。”

  听到这些,我心里一轻,游荡心头多日的阴云似乎已经散去。

  这样的安排对我和那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不说再见,也不想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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