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的結構
（台湾）陈去非
第一節、新詩文本結構學理
結構(structure)是在一個封閉性的系統中，互相關聯的元素彼此間的排列和組織，必然產生一些相互的作用關係。新詩文本的結構，則是在某種特定的形式下，文本經由作者以意象形成詩句，詩句集成段落，先後的段落構成篇章。準此，新詩文本結構包括：詩行間的語意關聯和節奏設計、段落間的語意脈絡關聯和節奏變化，統稱為：「上下文關係」。在東方漢文學裡，泛稱為「章法布局」。「章法」是將語言材料進行最佳組合，連綴句群、組段成篇的方法，亦即「佈局謀篇」，主要包括文章的線索脈絡、結構方式、層次段落、開頭結尾、過渡照應等。具體來說，醞釀一首新詩，在確定主題或議題(立意)之後，隨即進入構思階段：
(1)如何開頭(起筆)？
(2)以什麼為線索，展開脈絡？
(3)採取何種形式結構？不分段、兩段式、三段式、四段式和多段式。
(4)採取何種組織結構？
縱向式、橫排式、縱橫交錯式、並列式、遞進式、並列遞進結合式、對比式、因果式、意識流式。
(5)各段之中如何相續？如何照應？
(6)如何收束？形成首尾呼應？如何製造言外之意，留下聯想空間？
通過章法布局，使得新詩文本裡的各種元素排列組織後，成為具有層次性、系統性和完整性的有機的統一體，達成主題統攝→脈絡貫通→條理清晰→靈活多樣，如此新詩文本就能以其生動靈活的表現方式，產生出強烈鮮明的美學感染力。
第二節、新詩章法布局
一、新詩的起筆
一首新詩想要吸引讀者閱讀，除了標題(立意)是否有創意，關鍵就在於開頭的「起筆句」，起筆寫得生動靈活有創意，立即就能抓住讀者的眼球。起筆句當然可以有各種寫法，筆者認為能夠引起讀者好奇心(curiosity)，令讀者產生閱讀興趣(reading interest)，基本上就是很棒的起筆。無論採用哪一種開頭，起筆必須與內文的基調和諧統一，起筆句太高調、亮麗，容易底氣不足，難以為繼，導致虎頭蛇尾，草草收筆。
在此介紹幾種新詩常見的起筆，並附上詩例：
(1)點提式：開門見山，落筆直接點明題旨，給讀者一個深刻的印象，有利於揭示主題的中心思想。
〈缺憾之美〉 張錯
據說所有的缺憾都來自完美的追求。
就像那天清晨的陽光，疏疏落落
透過濃密的竹林和杉木，
傾情的灑在長滿清苔的山岩，
彷佛有一些去夜的露水，隱隱約約……
起筆句「據說所有的缺憾都來自完美的追求」，即對主題題旨進行提綱挈領式的說明，後面接著採取比喻，拉出一個個鏡頭(畫面)，圍繞主題具體陳述，深化題旨。
(2)設問式：落筆時提出問題，引起讀者思考，提出的問題與主題要論述的中心論點相反或相關的。
〈柳葉雙刀〉 張錯
癸亥年冬，餘偶於西部「槍展」中購得柳葉古刀一雙，大喜欲狂，愛不釋手；流落異鄉多年，此刀與我，一見如故，頗有故舊相逢，執手相噓之意，是蓋餘雖「槍展」常客，然獲此刀，實可遇而不可求也。寒夜瀝雨，孤燈撫刀，遂得此詩。
今夜我倆該如何追溯彼此的身世？
我縱有千言相詢，
你亦無片言以對，
孤燈之下，
你默然裎裸以示，
以刀鋒的波濤，
以及無法彌補的崩缺，
柔然展呈一段無聲的中國，
一節無法入史的軼事，
國家大事，
江湖恩怨，
都盡在不言之中了。
(3)引用式：開頭引用典故或名人詩歌當作卷頭語，以此引出論點。
〈斷夢刀〉 陳去非
江湖素有傳言： 斷魂容易斷腸難，斷腸難，斷夢更難。
－－詩人張錯同題
飲過無數頸血，一把刀
裹著自身的殺氣入睡
而你，刀客
你的夢話繽紛如雪花
飛舞，在江邊蘆葦的亂髮間
(4)比喻式：破題巧用比喻，引起讀者聯想和興趣，順勢帶入主題。
〈女鬼(二)〉 洛夫
她
被一根繩子提升為
一篇極其哀麗的
聊齋
循著簫聲搜尋
每一個窗口都可能坐著
她那位進京赴試的
薄倖書生
風來無聲
她閃身躍入
剛合攏的那本線裝書
(5)迂迴式：開頭先不接觸正題，顧左右而言他，筆勢上迂迴曲折娓娓道來，漸漸切入主題引出中心思想。
〈上校〉 瘂弦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焰中誕生
在蕎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他曾經聽到過歷史和笑
甚麼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鬥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6)特寫式：落筆時將人物或景物某一局部特意放大描寫，立即抓住讀者的注意力。
〈紅玉米〉 瘂弦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簷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鬱
都掛在那兒
猶似現在
我已老邁
在記憶的屋簷下
紅玉米掛著
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紅玉米掛著
(7)懸念式：起筆時拋出疑點，產生懸疑氛圍，引起讀者好奇心理。
〈安慰〉 顧城
青青的野葡萄
淡黃的小月亮
媽媽發愁了
怎麼做果醬
我說：
別加糖
在早晨的籬笆上
有一枚甜甜的
紅太陽
(8)對比式：落筆時運用雙襯或反襯，把相反或相對的兩種事物、情境或一個事物、情境相反相對的兩個面向放在一起對照比較，使兩者或兩面都鮮明、突出。
〈雨落〉 向陽
必須出去闖盪的年紀了
嚮往城市繁華的少年，砍倒
枝枒落盡的老樹，在樹中
迴繞的年輪裏，想起
乾枯閉塞的晨露
該是回到家門的時候了
縈念愛孫歸期的老人，捧著
茶煙瀰漫的小杯，在杯裏
倒映的皺紋中，看到
深陷洸洋的江河
(9)聯想式：利用和主題有直接關係的人、事、物或景，來聯想到主題，引出題意
的開頭方法。
〈如歌的行板〉 瘂弦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炮，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繼承遺產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10)擬人式：將人以外的事物（動植物、物品）、事理（思想、時間、節）比擬成有情感的人來描述。兒童詩裡最常被使用，其次是寓言詩。
〈家〉 楊喚
樹葉是小毛蟲的搖籃。
花朵是蝴蝶的眠床，
歌唱的鳥兒誰都有一個舒適的巢。
辛勤的螞蟻和蜜蜂都住著漂亮的大宿舍，
螃蟹和小魚的家在藍色的小河裡。
綠色無際的原野是蚱蜢和蜻蜓的家園。
可憐的風沒有家，
跑東跑西也找不到一個地方休息。
飄流的雲沒有家，
天一陰就急得不住地流眼淚。
小弟弟和小妹妹最幸福哪！
生下來就有媽媽爸爸給準備好了家，
在家裡安安穩穩地長大。
(11)示現式：利用隔空懸想或追述、預想來展開畫面推展情節，引入主題。
〈水歌〉 向陽
乾杯。二十年後
想必都已老去，一如葉落
遍地。園中此時小徑暗幽
且讓我們聯袂
夜遊，掌起燈火
隨意。二十年前
猶是十分年輕，一如花開
繁枝。樹下明晨落紅勾雨
請聽我們西窗
吟哦，慢唱秋色
(12)對話式：開頭直接採用人物對話，引出對立和矛盾，讓讀者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最後的蘋果〉 余秀華
忍了一個秋天
仰望天空不敢把血咳出的人啊
「我寧願這棵樹枯萎，我寧願它的香味消逝」
許多深夜，她也望著它
在群星沉默後打出火焰的果
她撕碎衣衫，把雙手綁住，打死結
「總有這樣的一個人，在千山萬水以後
在許多人之後，從容地走來
讓你陷進巨大的沉默，無法動彈」
二、以什麼為線索，展開脈絡
「線索」的作用在於把詩文本經由聯想活動後所獲得的材料，加以篩選過濾，然後以某種規準排列，逐一組合銜接起來，形成段落和層次(脈絡)，貫串全文圍繞主題來表現。缺乏線索或線索不清，材料就會凌亂，段落就會紛雜，意象就會紊亂紛紜。以下介紹幾種常用的線索：
(1)順序和倒序：以時間的順向或逆向推移作為線索。
〈坤伶〉瘂弦
十六歲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裡
一種淒然的韻律
那杏仁色的雙臂應由官來守衛
小小的髮兒啊清朝人為他心碎
是玉堂春吧
(夜夜滿園子嗑瓜子兒的臉！）
『苦啊……』
雙手放在枷裡的她
有人說
在佳木斯曾跟一個白俄軍官混過
一個淒然的韻律
每個婦人詛咒她在每個城裡
〈坤伶〉這首詩以順敘的方式，述說這位女演員悲慘的前半生，從她16歲起在大城市裡演出戲劇謀生，許多男人為她癡迷心碎，成為女人怨恨和詛咒的對象，後是與白俄軍官同居，一幕一幕畫面，順序勾勒出這位女伶的身世和遭遇。
〈一個畫荷的下午〉 席慕蓉
我的一生 本來可以有
不同的遭逢 如果
在新雨的荷前
你只是靜靜地走過
我的一生 本來可以有
在那個七月的午後 如果
如果你沒有 回頭
末段的這兩行，原本應該放在最前面，詩心細膩的女詩人卻把它們擺到結尾，先訴說故事的結果和過程，而把起因放在最後，明顯地是要營造「懸疑」的紛圍，吸引讀者一探「原因」的好奇心。
這首詩原來的順序筆者將它還原出來：
如果 在那個七月的午後
如果你沒有 回頭
如果 在新雨的荷前
你只是靜靜地走過
我的一生 本來可以有
不同的遭逢
意象推演的邏輯是順暢些了，但似乎缺少了懸疑性的氛圍，感覺就沒有那麼「浪漫感性」了。
(2)以空間方位或場所的變換作為線索。
〈讓風朗誦〉 楊牧
1
假如我能為你寫一首
夏天的詩，當蘆葦
劇烈地繁殖，陽光
飛滿腰際，且向
兩腳分立處
橫流。一面新鼓
破裂的時候，假如我能
為你寫一首秋天的詩
在小船上擺盪
浸濕十二個刻度
當悲哀蜷伏河床
如黃龍，任憑山洪急湍
從受傷的眼神中飛升
流濺，假如我能為你
寫一首冬天的詩
好像終於也為冰雪
為縮小的湖做見證
見證有人午夜造訪
驚醒一床草草的夢
把你帶到遠遠的省份
給你一盞燈籠，要你
安靜地坐在那裏等候
且不許你流淚
這首詩隨著季節遞移，每一段的場景也跟著置換，從夏季的蘆葦→秋季河面上的小船→冰雪中縮小的湖面，順序地帶出詩人的情思。
(3)以某特定物的特性作為線索，多數的詠物詩採取此方式。
〈瘤〉 向明
你是潛藏於體內的
欲除之而後快的
那一種瘤
是一種久年無法治癒的
絕症
除了灰飛煙滅
你絕不止過敏於花粉
夏秋間
一隻蟬脫蛻時的痙攣
你也痙攣
而且，你頑固如掌上的一枚繭
剝去一層
另一層
又已懷孕
我吸取天地之精華
你吸取我
我口含閃電
你發出雷鳴
我胸中藏火
你燃之成燈
最後，你無非是
要把我瘦成一張薄薄的紙
紙上的一些什麼
凡掃過的日月
競相含淚驚呼
這才是詩
〈瘤〉這首詠物詩，寫出體內腫瘤的頑強，以及它如何折磨人的身體：「把我瘦成一張薄薄的紙」，道出腫瘤的特性，讀來饒有趣味，卻也能體會詩人對它的無可奈何，原來這是顆令人愛恨交加的「詩瘤」。
(4)以某事件的發生或發展作為線索，包含歷史事件和當下正在發生的事件，多數的史詩和以社會事件為主的社會詩，即採取此方式。
〈最後的王木七〉 陳黎
七十日了
我們死守在深邃的黑暗
聆聽煤層與水的對話
週而復始的闃靜如錄音帶永恆
鉅細靡遺地播回我們的呼吸
玫瑰在唇間 蟲蛆在肩頭
偶然闖入的螢火叫我想起
來時的晨星
基隆河蜿蜿蜒蜒
四腳亭的楓樹寒冷如霜
這首詩以台灣80年代，幾次大型煤礦災變作為模擬場景，採取第一人稱「我們」的敘事視角，描繪受困在地層深處的煤礦工人，艱難困頓中的求生意念，讀來令人深深動容。
(5)以某特定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或生活經歷及其發展變化為線索，多數的旁白體或獨白體人物詩，會採取此方式。
〈瘋婦〉瘂弦
你們再笑我便把大街舉起來
舉向那警官管不住的，笛子吹不到的
戶籍混亂的星空去
笑，笑，再笑，再笑
瑪麗亞會把虹打成結吊死你們。
在憤怒的摩西像前，我坐著
全非洲的激流藏在我的髮間
我坐著。任熱風吹我
任市聲把我赤露的雙乳磨圓
我坐著。瑪麗亞走來認領我
跟她前去。我是正經的女子。
這首詩以第一人稱獨白體「我」的視角，唯妙唯肖地演出一位精神不正常的婦女，從她的眼裡心裡，對於現實世界的顛倒觀感，讀起來笑中帶淚，是一首發人省思的人物詩。
(6)以自身或雙方思想感情的衝突矛盾為線索，多數的獨白體和書信體抒情詩採取此方式。
〈愛的辯證〉（一題二式） 洛夫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莊子．盜跖篇》
式一：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嚨
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
仍炯炯然
望向一條青石小徑
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
日日
月月
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
石柱上蒼苔歷歷
臂上長滿了牡蠣
髮，在激流中盤纏如一窩水蛇
緊抱橋墩
我在千噚之下等你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
我在灰燼中等你
式二：我在橋下等你
風狂，雨點急如過橋的鞋聲
是你倉促赴約的腳步？
撐著那把
你我共過微雨黃昏的小傘
裝滿一口袋的
雲彩，以及小銅錢似的
叮噹的聲音
我在橋下等你
等你從雨中奔來
河水暴漲
洶湧至腳，及腰，而將浸入驚呼的嘴
漩渦正逐漸擴大為死者的臉
我開始有了臨流的怯意
好冷，孤獨而空虛
如一尾產卵後的魚
篤定你是不會來了
所謂在天願做比翼鳥
我黯然拔下一根白色的羽毛
然後登岸而去
非我無情
只怪水來得比你更快
一束玫瑰被浪捲走
總有一天會漂到你手裡
這首詩都使用書信體，說話者「我」和受話對象「妳」，卻採取兩種不同的觀點來敘寫，式一是「死而無悔」的執著，式二則是「識時務者」的變通，提供給讀者去思考，發生在不同人身上，同一個場景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結局。
〈休書〉 陳去非
去年秋天妳不告而別
院子裡的桂花差點跟我翻臉
從此不再圍著聽我說書
今年秋天，就連樑上未成年的燕子
索性也舉家遷出戶口
滿園的秋蟲黑著眼圈，嫌我
夜半的簫聲太淒涼
感動過了頭，老是搞得牠們精神耗弱
想起妳臨別前那席話應是別有深意
這一生妳不圖我什麼
粗茶淡飯裡自有瀟灑的生活
要我別常惦記著詩名
其實我又何嘗願意在行間字裡
計較意境，推敲字眼、平仄與乎聲韻
如同妳視我為知音而以身相委
我也從不抱怨三餐雷同的菜色
今晚，微涼的晚風穿透鏤空的紙窗
從莊子的秋水篇裡我帶回一些咳嗽和傷風
捻息煤油燈，才要寬衣入睡
院子裡就隱約迴盪起幽幽的琴音
推門出去，原來是一陣莫名秋雨
唉！多愁善感的詩人竟也難得糊塗
想起年來為妳新填的詞曲
獨自清唱時，有些尾韻我拉拉拉
始終拉不上去
想起妳喜歡在我醉酒時彈唱那首渭城曲
今夜秋雨浥濕輕塵，窗口的梧桐
丟給我僅賸的一片葉子
要我連夜替他向濕冷且病蟲害了的秋天
提前寫封休書
還說等初雪降臨
要學我一起過，簡單的生活
這首〈休書〉裡，筆者使用書信體方式敘寫，詩裡的男人是個落拓書生，被他的女人遺棄，秋夜裡回想起和他妻子相處時的情景，難免牢騷滿腹。一個願意跟著他粗茶淡飯過苦日子的妻子，為何會離棄他？詩行裡並沒有交代出線索，但讀者應該可以推想出，這對夫妻間似乎發生過許多爭執，妻子心灰意冷才會離家出走。
(7)主線和副雙線交織的敘事線索，以主線為軸心，副線為輔助說明，多數敘事詩採取此方式。
〈旅程〉 鄭愁予
對我說 微溫的夕陽 如
懷孕的妻的吻 在去年
我們窮過 在許多友人家借了宿
可是 總得有個巢才行
在明春雪溶後 香椿芽兒那麼地
會短暫地被喜愛
而今年 我們沿著鐵道走
靠許多電桿木休息
（真像背標子）
擠揚旗柱熬更
（多想吃那複葉）
而先 病蟲害了的我們
在兩個城市之間
夕陽又照著了 可是 妻 妻
被黃昏的列車輾死了……咳。
就讓那嬰兒 像流星那麼
胎殞罷 別惦著姓氏 與乎存嗣
反正 大荒年以後 還要談戰爭
我不如仍去當傭兵
（我不如仍去當傭兵）
我曾夫過 父過 也幾乎走到過
在〈旅程〉這首詩裡，讀者看到人世間最悲慘的故事：戰亂引起的饑荒，迫使無數百姓四處逃難。在逃難的過程中，主角帶著懷孕的妻子在許多友人家借了宿，而後當他們沿著鐵道逃出災區，懷孕的妻子卻不幸亡故。這是一條敘事主線。
所以，副線的劇情裡，主角在遭遇妻子身死的重大打擊後，覺得生命已無可留戀，於是浩嘆地說；「反正 大荒年以後 還要談戰爭／我不如仍去當傭兵／（我不如仍去當倩兵）／我曾夫過 父過 也幾乎走到過」而這種浩嘆，其實是「孤兒原型」在飽經離棄的挫折後，自絕望處迸裂而生的自我放逐意識。
這類的悲劇見證著動亂時代，讀起來讓人內心中充滿無力感。這首詩透過亂世裡一個窮途潦倒的男人，訴說出自身悲慘的遭遇，藉此透露反戰的悲憫精神和人道主義襟懷，可謂具有普世的道德價值和明顯地淨化人心的社會功能，是一首發人深省的時代寫實詩。在愁予以抒情為基調的詩作中，顯得相當罕見，但卻是深刻而突出的。
(8)明線和暗線的敘事線索，賦予詩文本以表層和深層兩種意義，在傳遞表層信息的同時，傳達出豐富的深層信息，使作品線索交織，語意豐厚耐人尋思。多數的寓言詩採取此方式。
〈茶的情詩〉張錯
4
我們必須隱藏
在水裡相覷，相纏
一盞茶功夫
我倆才決定成一種顏色。
這組短詩裡，從意象演出的表層意來觀察，是茶葉和茶壺之間，透過水這媒介互相浸泡，釋放出茶葉的色澤，也就是茶水。但是它卻還寄寓著一層深層意，就是男女之間的情愛，女人是茶葉，男人是包容她的茶壺，，雙方經過一段時間的言語和肢體互動：「一盞茶的功夫」)，在如水般溫柔情話的催化下產生情意：「決定成一種顏色」。
三、採取何種形式結構？不分段、兩段式、三段式、四段式和多段式。
新詩文本按其段落形式，常見的有以下幾種：
(1)總括式：一氣呵成不分段，常用於微型詩和短詩，自成一個完整的有機個體。
〈一代人〉 顧城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小溪〉 陳去非
巧遇亂石
這傢伙就更加口沫橫飛了
(2)兩段式：包括因果式和正反對比式，因果式前段為因、後段為果，兩者結合即為脈絡。正反對比式前段為正論、後段為反論，正反並置，相反相成形成對比。
因果式實例：
〈水月〉 向陽
自然妳總是以脣的櫻紅寧謐
泊靠我眼睫微顫入夜後黯黑的心情
並且游移在淚霧含笑的鏡中
潾潾不理末夏濕漉漉的浮雲
只要我，順風記取妳坦蕩的臉紋
但我僅敢暗中梳理為妳煩亂的髮
任分列眥笑的眾樹不屑
深不見底我愛而怯於擁妳入懷的夢
等妳去時闔目我方才竦然驚心
我冷眼之火熱，妳熱吻之冰冷
前段表現出「妳」的主動靠近，這是前因﹔後段說出「我」的猶豫怯步，這是結果。結尾句裡的「我冷眼之火熱，妳熱吻之冰冷」，則是個形象鮮明的矛盾式對比短語。我冷眼靜觀，心情卻是火熱的，是個矛盾式短語﹔妳熱切向我索吻，但這個吻卻是觸感冰涼的，又是個矛盾式短語，前後兩相對照，形成一雙對比的畫面。
正反對比式實例：
〈通貨膨脹〉 非馬
一把鈔票
從前可買
一個笑
一把鈔票
現在可買
不只
一個笑
(3)三段式：由序文(提出、發現問題)、正文(分析、討論問題)、結尾(解決問題)，構成三個段落形式。序言主旨在說明問題的發生原因和背景﹔正文是全文的主體，分析並討論問題，對問題進行實質性的敘述﹔結尾為尋求問題的解決。
〈青春〉 席慕蓉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麽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輕的你只如雲影掠過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 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4)四段式：即「起、承、轉、合」，分別由起筆、承續、轉折與結尾，此順序形成脈絡。
〈你說〉 北島
我用暗號敲門
你說：請進吧，春天
我遲緩地摘下帽子
鬢角沾滿了霜雪
當我把你抱起
你說：別慌，傻瓜
一隻驚恐的小鹿
正在你的瞳孔中奔跑
過生日那天
你說：不，別送禮物
而我的仙後星座
早在你頭頂上閃爍
在十字路口
你說：別分開，永遠
一道道雪亮的車燈
從我們中間穿過
(5)多段式：超出四段式的形式，一般多會採行敘事式的結構來進行：「序幕→發展→轉折→衝突→高潮→結局」。
〈一棵開花的樹〉 席慕蓉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
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
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席慕蓉的新詩，在台灣風靡四十年兩個世代，現在的中年讀詩人口，尤其是熟女和大嬸們，有相當高比例，都曾是她的忠實粉丝(Fans)，席慕蓉詩裡「永恆的少女」形象，深植在這些熟女和大嬸們的腦海中。「永恆的少女」對愛情懷抱美麗的憧憬，心靈純潔脫俗。
〈一棵開花的樹〉這首詩的開頭，就設定愛情發生的時間和情境：「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由此拉開故事序幕。接下來的情節發展是為了實現這個美麗的願望，一方面點出前情：「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強調自己煞費苦心，然後神佛受到「我」虔誠祈求的精神感動，「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情節出現轉折，「我」這棵深情款款的樹「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我如此用心用情地盛開，渴望引起你的關注和愛憐，但是「衝突」出現了：「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事與願違成為「我」內心衝突的主因，之後的高潮是「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凋零的不只是落了一地的花瓣，同時也是我失望時的心情，「我凋零的心」是故事的結局，這結局顯然是悲劇的，因為是悲劇，才更加打動女性讀者的心靈。這首詩的故事，已畫面順序推演出故事劇情，每一個段落各自分擔著結構上某一階段的角色，從「序幕→發展→轉折→衝突→高潮→結局」，順序推演下來，形成一則深情淒美的單戀故事。
四、採取何種組織結構？
按照文本裡各部分材料間的內部聯絡關係，又可分為以下幾種：縱向式或橫排式、縱橫交錯式、並列式、遞進式、並列遞進結合式、對比式、因果式、意識流式。
(1)縱向式結構：一般是按照事物發生、發展的進程來排列意象畫面，此種結構具有有頭有尾、層次分明，前後相續，互相呼應的特點。如修辭格裡的「承接排比」、「頂真(針)」等詞格。
(2)橫排式結構：一般為將事物橫向切開，以展示其若干橫斷面，分門別類地將這些橫斷面進行排列，以此顯示結構層次，有利於自由處理素材，更有條理地揭示事物的本質，如修辭格裡的「列錦」和後現代手法裡的「意象拼貼」。
(3)縱橫交錯式結構：一般是以事件發展的進程和時間為「經」，以各種不同的情節內容和意象畫面為「緯」，經緯相互交織而成，既符合了時間的連貫性，展現事物的來龍去脈，又兼顧了空間和素材的平行分列， 作橫向的適當穿插，使事物線索層次清晰、條理分明，避免敘述的呆板平直。
(4)並列式結構：將事物的各個方面不分主次，平行地進行敘述或說明，充分揭示事物的多種面貌，如修辭格裡的「對偶」、「並列式排比」和「列錦」。
(5)遞進式結構：把材料按照一定的程序一步步向前推進，將它們由小到大、由表至裡、由淺到深層層開掘情思事理，闡述得深刻完整。如修辭格裡的「層遞」、「頂真」。
(6)並列遞進結合式：在安排文本材料的層次時，既有並列又有遞進的綜合性結構，可增加文章的廣度和深度，使論述更加全面深刻。
(7)對比式結構：將材料分為正反兩部分，分別加以敘述，使文本形成鮮明的段落對比或詩行意象對比。這種結構方式來自美學上「對立的統一」，相反的事物或情思一起放在文本裡，形成一正一反的對比形態，使讀者獲得鮮明的印象。採用這種結構，可以形成色彩、形象、本質的鮮明反差，充分展現情致的正反性，達到和諧的統一﹔也可以使人物形象、性格形成鮮明的映照，讓人物的形象更加凸現出來﹔還可以從正反兩個面向進行論述說理，形成對比的並列，使事理的是非曲直昭然若揭。
(8)因果式結構：按照客觀事務的因果關係來安排組織材料，可以使事情發生的原因順推事情的結果﹔也可以由事情的結果反推到事情產生的原因。
(9)意識流式結構：是以「自我」的意識流動為順序來安排組織材料，這種方式突破了時空的限制，變化多端錯綜複雜，過去、現在和未來任意組合，交錯迭出，一切事物都隨人物的意識流向展示出來，筆鋒隨著思維流轉，可以使內容達到相當的深度，取得臨場感和美感再現的特殊的藝術效果。
五、各段之中如何相續？如何過渡與照應？
新詩文本裡劃分段落的作用，是使作者的思路有先後、層次和條理，表現出思維過程中的每一個進程、轉折或間歇，便於讀者跟著作者的思路一段段讀下去，順序而完整地理解內文，並且在閱讀的過程中有「停頓」的時機，從於進行推敲思考和咀嚼回味。各個段落間的相續(承接)型態有以下幾種:並列式、因果式、對比式、轉折式、顛覆式。
茲舉詩例說明：
(1)並列式：詩文本各段落的敘事和抒情，自成完整單元，分開時為短詩，合併時形式上具有若干共通性。在「格律體」和「歌謠體」詩裡，這種並列型式相當常見。
〈偶然〉 徐志摩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鄉愁四韻〉 余光中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水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那信一樣的雪花白
那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的臘梅香啊臘梅香 那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那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的臘梅香啊臘梅香
(2)因果式︰詩文本各段落間以因果關係作為敘事主軸，前因後果相接相續，呈現「鍊條」型態：A→B(B)→C(C) →D。如果結尾又與開頭形成首尾呼應，就會形成「回環」型態，如商禽的〈逃亡的天空〉。
〈逃亡的天空〉 商禽
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
荒原中的沼澤是部分天空的逃亡
遁走的天空是滿溢的玫瑰
溢出的玫瑰是不曾降落的雪
未降的雪是脈管中的眼淚
升起來的淚是被撥弄的琴弦
撥弄中的琴弦是燃燒著的心
焚化了的心是沼澤的荒原
(3) 對比式：詩文本在段落相續時，出現前、後段落相反相成，情境或價值思維上互為對比。
〈問答〉 向陽
深山的盛夏，一朵雲
悄悄避開烈日的追擊
隱入高岩上，蘭花的蕊裏
叩問：松子
何時？走過
盛夏的深山，一陣雨
遠遠掀起狂風的裙裾
飄到小徑中，落葉的脈上
回答：幽人
昨日！已眠
(4)轉折式：詩作在段落相續時，出現轉折點，改變了原來預期的敘事方向或情感，產生另一種結局或另一種情感。
〈美女海報〉 陳去非
背景是白色沙灘
椰林成蔭，熱帶風情的海岸
比基尼女郎和熱帶魚紛紛游進視窗
大陽傘下肥胖白人，穿著花襯衫
是一條條油膩的熱狗夾香腸
一個東方來的小女孩
胸口一台相機，說我的外型
像極大力水手50年後
她偷偷按下快門，我的靈魂
和啤酒肚水桶腰被鏡頭吸進去
變成一只人形立牌
幾天後，小女孩出現
給我那張照片，並同意
改天送我一張她的沙龍海報
趁她望著海面發呆
我拿起香腸叉子
戳了一下她的嫩屁股
沒想到她竟然快速消氣
變薄，躺平成一張海報
我把海報拾起，掛在店面口
鹹味海風吹揚她的髮絲
她的微笑裡透著一種冷豔的野性
像一株咬人貓，挑釁著
每一雙妒忌的眼睛
我得意地叫賣回春彈珠汽水
除紋霜和拉皮電熨斗
第二段裡，「趁她望著海面發呆∕我拿起香腸叉子∕戳了一下她的嫩屁股∕沒想到她竟然快速消氣∕變薄，躺平成一張海報」，出現了情節跳脫，產生別開生面的轉折，以致發展出意想不到的結局。
(4)顛覆式：詩作在段落相續時，不僅出現轉折，並且這轉折還否定或推翻了先前段落的議題、事實或情感，導致一個與原來預期完全相反的結局。
〈錯誤〉 鄭愁予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這首詩的結尾，作者給出了一個出人意表的答案：「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把先前的敘事顛覆掉，直白說出：我不是等在青石小城的你，等待的那個情人，而你誤以為馬蹄聲響起，來人應是你所等待的情人。
六、如何收束？形成首尾呼應？如何製造言外之意，留下聯想空間？
詩文本的收尾型態，大致上有三類：結論式、首尾呼應式、餘韻(懸念)式，各具特色。
(1)結論式：詩文本的結尾給出結論，完整呈現主題。
〈情婦〉 鄭愁予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
而我什麼也不留給她
祇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
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
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
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
候鳥的來臨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2)首尾呼應式：詩文本的結尾呼應起筆，情景上形成首尾相銜接。
〈你是我的，半截的詩〉陳去非
你是我的 ╱半截的詩╱半截用心愛着
半截用肉體埋着 ╱你是我的╱半截的詩
不許別人更改一個字
——海子〈半截的詩〉
你是我的，半截的詩
剩下的半截，漂浮在我的腦海
你的意象並不跳Tone
不是鬼火，並不飄忽閃爍
雖然經常無理，鬧些情緒
但是，無理不需要眉批
情緒不需要刻意地被翻譯
不許別人更改一個字
不許，把你當成一個標點
可有可無地存在，任人隨意挪移
我能理解你內在心思
那些頑強有主見的火花
持續逗留在我靈魂的枯木上
語句低吟淺唱，淘氣地閃爍不安的光芒
我不許妳更改任何一個標點
弱化成一則幽微的隱喻
撕開妳今生的封印
我要妳走出情感創傷的陰影
擁抱我，接納無所不在的陽光
跟著枝椏間愉悅跳響的鳥兒
和那些音符每天開心笑著持續長大
成為我後半生最想依戀著
那半首美好的詩句
(3)餘韻(懸念)式：詩文本的結尾不把話說盡，或者布置懸念，預留想像空間，讓讀者去揣想玩味。
〈終於〉 薛莉
養著一群詩的老闆說
你那本遙遠的詩集己絕版
終於，鳥不再歌唱
羊不再躲藏
終於，放下慚愧
日子開始簡單
那些字跡不再盤旋
你穿過雨絲與雨絲之間
〈一生懸命〉 藍月
該說的話語如飛蟲紛紛沾黏黃昏
在惡夢的蛛網上，雲雀誤讀了一座森林
牠的歌聲不時彈動我敏感的腦神經
聽說，密林深處掛著一疋青春的長髮
正以失聲文字，唱出黑色瀑布的驚嘆號
你，不如解下溫暖的月光圍巾
以此，打包我玻璃淚水時也打破安靜臉頰
當你，親吻了我鼻子以後
請認真裱褙，接著貼掛起霧窗口
那將是很溫柔很奢華的夢
第三節、新詩結構常見的幾種弊病
在新詩文本裡，讀者往往會發覺到某些結構問題，或感覺某些段落語意不明，某些詩行出現文法不通順的語病句子。筆者根據自身創作和評析新詩經驗，歸納出以下幾種情形：
一：有句無篇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主降宋後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所謂「篇」其實是就意思和結構(章法布局)的完整性而言的。所謂「句」，即是「秀句」，指在全篇之中最為突出、最吸睛的句子。王國維認為唐五代的詞作雖然偶有秀句，但往往是孤立在作品之中，未能呼應並帶動全篇的氣象變化，所以是有句而無篇。
許多初 新詩的寫手，缺乏章法布局概念，往往腦海裡只有一些片段的意象(畫面)，或者一兩句美美的句子，並沒有用心把這些意象，加以組織條理，排列組合出具有層次性、系統性和完整性的有機的統一體。「內在結構缺乏一體性」這類的詩篇，多數呈現意象東拉西扯、語意紛云破碎，缺乏層次和條理，即使有一兩句秀句(佳句或亮句)，很難出現令讀者一再回味的佳篇﹔同時也暴露出許多詩人，為了不捨得暫時放下一兩句秀句，勉強去運思，把不相干的意象和畫面，拼湊成詩，導致出現一些有句無篇、跳Tone放閃的「拼裝作品」。
「有句無篇」如果以鏡頭原理來說明，就是指「有畫面沒故事」，只是一些不相干畫面的拼貼組合。為避免有句無篇，筆者建議不妨先構想一則簡短的故事，按照故事的主軸和副線來鋪排畫面、組織段落，讓你的意象來說故事，自然就會有層次有條理。筆者發現，許多優美的名家經典詩作，絕大多數都有「故事性」：敘事軸線，即使是短篇幅的作品：如瘂弦的《坤伶》、商禽的《長頸鹿》、洛夫的《金龍禪寺》、鄭愁予的《錯誤》、《情婦》、《當西風走過》。
二：詞不達意和不知所云
「詞不達意」和「不知所云」是許多新手寫詩時，很常發生的「凸槌」情況。
「詞不達意」來自於對詞彙的誤解誤用，以及對表現技巧的陌生，伴隨而來的症狀就是語法上的錯誤所產生的「語病」(比方濫用詞性的轉品)，以及語意上的矛盾費解所產生的「語障」。
「不知所云」這類情況，多半由於醞釀期對主題的意象聯想，缺乏必要的過濾篩選，聯想到什麼就寫出來，「筆隨意走」然後又缺乏必要的排列和組織，於是下筆後東拉西扯、東拼西湊，即使「離題」或「迷途」都不自覺，段落裡的詩行各行其是，上下文的語意本該如串珠般，以主題這條軸線有序地貫串起來，如今卻是散落開來，彷彿一池塘的荷花蓮葉，上下文之間的「語意鍊」呈現跳斷狀態，變成不相干意象(畫面)的無意義(無意識)拼貼。
在台灣新詩界，許多青年寫手被「後現代主義」迷惑，寫詩時 慣「跳躍式的水平思考」，以為這種擺脫以往成規，刻意掐斷上下文邏輯和因果關係的「跳Tone意象」，讓讀者「有看沒有懂」、「夢話謎語」的表現方式，感覺很摩登時髦。其實，反其道而行的後現代拼貼式作品，只會令普羅讀者閱讀時，在接連撞壁後，對新詩失去美感的期待和閱讀的熱情，把讀者用力推開。這些缺乏自覺的後現代詩人，卻還以此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走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
三：虎頭蛇尾、雷聲大雨點小
詩文本的敘事抒情，若出現「虎頭蛇尾」或「雷聲大雨點小」，多半由於詩作者醞釀過程不完整，意象的聯想不夠開展飽滿；或者處理段落時急就章、缺乏耐性，甚至因為靈感偶得一兩句佳句，捨不得放棄，於是勉強東拼西湊成詩。這些情形經常出現在剛開始寫詩的新手上，他們在各類聯想的訓練上仍然不足，對於應用各種修辭技巧也還很陌生，補救的辦法，治標方面可以暫時擱置，等到醞釀較成熟時，重寫或改寫原詩；治本方面則必須多閱讀名家佳作，從中汲取養分，內化名家的表現技巧，並且積極涉獵修辭學、語法學著作，掌握一些可以運用的表現技巧。
四：橫空出世、唐突跳針凸槌
對於讀者而言，閱讀新詩作品時，最怕遇到詩句段落或上下文，出現莫明其所以的「跳針凸槌」，這類「橫空出世，天外飛來的唐突詩句」，往往會立即阻斷讀者的思路，形成閱讀障礙。因此，詩作者在創作文本時，不妨替讀者設想一下，避免無俚頭的故弄玄虛，如果意象(畫面)的推演具有因果脈絡，即使缺少鮮明的敘事軸線，讀者還是能夠在詩行的段落和上下文線索裡，找到詩人想表達的情思，不會一路撞牆，如墜五里霧中。
詩作者可以在初稿完成後，以讀者的角度來檢視文本，從段落和上下文的推演脈絡裡，詳細檢查是否有一些不相搭配的意象，不能銜接語意的詞彙，或者明顯有語病、語障的句子，針對這些讀起來感覺拗口，或語意隱晦、斷裂的段落和句子，進行必要的修改和調整。
五：東拼西湊、模糊焦點
寫詩不是描摹靜物，而是「用畫面(意象)說故事」，在敘說的過程中，傳達你的意念和情思。首先，你的心中必須要有些感動或感觸，無論他們來自外界事物的觸發或者你的內在情緒，比方「失戀」。這些感動或感觸，將會喚起你的「美感經驗」，讓你想要去醞釀一首詩。
下筆前，不妨在醞釀期多花些功夫，想像的觸角多方延伸，讓意象多元紛呈。等到你腦海裡的主題意念逐漸浮現雛型後，再根據意念雛型來過濾篩選出可以應用的意象，組織出一幅幅畫面，回過身來勾勒你的主題意念雛型，用一幅幅畫面像說故事、放電影那樣，表現主題傳達情思。
寫新詩不宜刻意做作，不要為了寫詩，而勉強自己硬著頭皮，去東拼西湊詩句，這樣會把你的詩文本搞得很「殭屍」，意象跳Tone，語意頻頻跳針凸槌，感覺很不知所云或者無病呻吟。更不可直接取用別人的詩句，東剪西貼拼湊成詩，那是很不道德的「掠人之美」，因為產出的文本並非你自己的「原創」，你可能很快就被人抓包，遭到同道質疑，甚至吃上侵害著作權官司，落得身敗名裂。千萬不可為滿足一時的虛榮心，而去剪貼(剽竊)別人的詩句，寧可腳踏實地，一步一腳印來摸索成長，「家己種一叢，卡贏看別人」(台語)。
2018年1月17日于新竹市靜心湖居
标签： 回家的心情简短的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