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堕此狱,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摘自《地藏经》。
鲁浩扛着毕业行李,站在九曲二中的门前。
他的内心着实有一种挣脱后的快感,但却分明又有一种离别的眷恋。可是在这潮水般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将所有的感觉和成一团稀泥,变成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
校门口的公示栏上写着“……毕业班的学生必须在六月九号下午五点之前离开学校,否则……”否则之后的事向来都是十分严重的“……否则就请家长、否则留校察看、否则开出学籍”高三毕业的鲁浩看到“否则”,心里像往常一样“咯噔”一下,吓得不敢再往下看,抓起行李,纵身人潮,就此作别九区二中。
毕业了。
曾经有一个纯真的年代,后来回想那真是一段蠢蠢欲动的时光,而所谓的青春,无非说的是纯纯的欲望与行为都是多么青涩。鲁浩扛着毕业行李——一个塞得鼓鼓的旅行包、一个双肩背包,站在二中的校门口,心中出乎自己意料的生出一股眷恋之情,就这如同这原本遥遥无期的毕业一样来得猝不及防,只是他没想到二者竟然撞到了一起。原本迫不及待要逃离的地方,离开的时候竟又不舍起来,鲁浩的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校门口告示栏上的几行字却着实的刺眼,“……毕业班的学生必须在六月九号下午五点之前离开学校,否则……”“否则”后边的内容向来都是十分的严重的,长期以来鲁浩不管是听到还是看到这个词,心中不免咯噔一下,便不敢再往下听也不敢再往下看,然后一股脑儿的不问是非照着“否则”之前的内容办,就如同大国的核武器一样,“否则”最重要的是起到威慑作用。此等心里战术,尤其在学校这样的地方屡试不爽,因为多年的教育已经成功的将大部分孩子培养成了胆小鬼——诸多条规、各种处分以及终身陪伴的档案,招招效果明显,而胆大的多半又被排除在这个教育之外——开除劝退、高昂的择校费等等,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屡试不爽。
鲁浩赶紧低头看一下手表,幸好才四点四十多,不禁松了口气。一直以来,莫不是在这种担心中度过。怕考试考差,怕上学迟到,怕作业没完成,怕被老师找谈话,怕向家里汇报成绩,怕请家长……终究,他就这样怕着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他怕着度过了三年的地方。
他站在校门口的马路边上,伸出手无力的招着出租车。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回头一看,眼睛竟被一道光芒刺得睁不开。“九曲二中”几个字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许多返校的低年级学生正往那金光四射的校门内走去,他潜意识的要融入到那人流中,回到那高墙里去,然后埋葬在那个没完没了的作业堆里,但挎着的行李告诉他,他已经不再属于那个群体了。他把手举到额头的地方,不知是为了挡着那刺眼的光芒还是挥手道别。在那样的时候,许多动作变得机械而被动,动作的意义也模棱两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别了,这个挥洒青春的地方,就算它如墓地一样埋葬着稚嫩的年华,但是年少的人们照样把初期青春的挽歌唱得像朋克摇滚一样激荡澎湃。
鲁浩低头钻进出租车里面,准备先去东边的车站坐车赶往市里的一个亲戚家,然后明早儿再坐车回家。出租车疾驰着,路边的房屋像是被狠狠的投掷出去一样,呼呼直往后退,像那些不远的过去,忽然遥远起来。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仰头靠在座椅上,脑海里一片茫然,或又黏糊糊像一团浆糊,容不得他有半点思考。
鲁浩所在的九曲二中地处九曲县城,一条叫做月河的小河穿城而过,玉兔山傍河而依,二中恰好在小河的上游。和市里的中学相比,县二中的底气就少一大截,就好比一个公司注册,杂糅了“国际”二字的不一定见得有多牛,但外行人看来一定够响亮。好些年前,在一位得力校长的带领下,九曲二中的高考成绩节节攀升,很快跃居本市第一。无奈中国人的家族情节很严重,动不动就要盘查上三代,所以二中在人们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暴发户。各种教育经费更是偏向于市里面的中学,所以二中只能保持蓬荜,名目繁多的奖项也轮不到二中,所以二中的蓬荜也生不出辉来。市里的中学好比是市教育局的长子,而县里中学始终只能是幺儿。有句俗话叫做“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见这皇帝死了,皇帝的嗜好却不死。每逢高考之后,二中就从各种乱收费的经费中挪用一点来做广告,鼓吹自己高考第一,多少金奖银奖也不如自夸自奖,再好的瓜也比不上王婆的瓜。当然这广告也十分的有效果,好比是许多年前的暴发户,嗖的一声从腰间掏出个砖头般大的大哥大,试问谁不刮目相看?大红的纸上金光闪闪的字,各种“第一”列队而站,好有气势,好不气派。后来这种“第一”情结愈演愈烈,只差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譬如先说文科上线人数全市第一、理科上线人数全市第一,接着又说文理科上线总人数全市第一,直接鄙视民众的最基本的算术能力。总之每次都非得弄个十个八个不可。鲁迅先生早就骂过“十“、”八“这类数字对中国人思想的禁锢,由此可见,此毒由来已久,绝不是二中首创。“第一”越来越多,可依旧得不到市里教育局的重视,这好比是一个女人,自以为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却遇到一个不解风情而自己又情有独钟的男人,自然是神伤不已,日久免不了心灰意冷。
终于,校长携学校的几个得力干将怒走他乡,投奔到临市的一所私立中学去了。顿时间人们认定这所学校将不复勇猛,树都倒了,猢狲岂有不散之理。市里的学校尤为高兴,好比是自己的冤家暴毙而死,自己不战而胜。市里的学生竟然也高兴得不得了,就像一群小喽啰听说自己老大的仇人被干掉了一样欢呼雀跃。
接着调来了一位名不见经传却大有来头的新校长——市委书记之堂弟,谣传此人不学无术,花钱到外国游览一番买了个外国文凭,然后回到这祖国的内陆来招摇撞骗。时代是进步了,以前海龟都是在海边大城市栖息,现在进化了,可以到内陆来活动了。一时间大家唏嘘不已,同为二中的命运感叹,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二中好比是贫下中农出身,要是发达了,人们就会面带鄙夷与不屑的神情,说你是暴发户,要是落难了,更穷了,人们才会施以一点吝啬的同情心,同时觉得这才是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才不违反这个世界应有的规矩。
谁知兄弟二人情谊深厚,你来我往,今天是市委书记大批人马莅临二中指导工作,明天又是校长带队上市里参观学习。于是人们更加担心,想这学校本来都瘦骨嶙峋了,不被这伙人吃饭吃垮、坐车做跨、住宾馆住跨才怪。谁料到上任不久之后各种经费奖状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涌来,学校马上扩征了一百多亩地,日夜兼程扩建校舍。每周一的升旗活动俨然成了宣读奖状的大会,什么文明单位、实验基地、重点示范单位……各种奖项称号多如牛毛,许多更是广大师生闻之未闻,着实让鲁浩一伙学生大开眼界。校方把各种奖状证书复印张贴在各个张贴栏,只要是从旁边经过的人,无不驻足瞻仰一番。这似乎也成了二中唯一的校园文化,由于奖状颜色各异,所以校园文化还是丰富多彩的。全校的教职员工好比是落魄的文人突然谋得了一官半职一样,一夜之间全学会了打官腔,张口闭口都是市委市政府,神气得不得了,就好像古代的臣子,动不动就“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一样。原本这些奖状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一加起来,意义就大了,好比大热天里的汗味,一个人掀不熏天臭气,但是一群人,就可以盖过天了。果然有那么一两个国家级别的奖项落到了这个中学里,有个是什么“全国综合治安先进集体”,在当年全国只有两个,二中同另一所知名大学共享此荣。整个学校差点被这条爆炸性的新闻炸飞到了月球上,校内人士见面马上彼此刮目相看,正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真是“皇恩浩荡”,于是学校决定替天行道,大赦学生,开设绝迹了多年的音乐课。冠之以音乐课仿佛又太笼统,显示不出特色来,遂改成音乐欣赏课,这又开了本地高中开设此类课程的先河。不时有其他学校来参观,皆称赞二中的素质教育搞得好。
虽然音乐课重返校园,但少得如大熊猫,学生们甚至舍不得上,都拿它当作是作业课——在音乐课里赶其他科目的作业。其他科目的老师也很重视音乐课,在布置完繁多的作业之后,没等学生抱怨就说,“你们不是还有节音乐课,在那课上赶赶吧。”后来非音乐老师馈赠给音乐课的作业让音乐课不堪负重,学生们认为应该再开一门美术欣赏课,可惜一直未能通过。原因总是无可奉告的,只是谣传教数学出身的教务主任认为,几何曲线就已经很美了,学生们带着美的眼光去欣赏它就行了,犯不着再开一门美术欣赏课。
这音乐课好比是年少体弱的小孩,人见人好欺负,到后来和大清政府的领土一样,任由帝国列强宰割——十足证明了落后就要挨打这一真理。音乐课这周被英语课占去,下周又被数学课借用,活像一块肥肉,被一群豺狼虎豹咬得七零八碎,地位甚至连体育课都不及。好不容易挨到了期末,收拾一下残骸,居然还有那么十来节。音乐老师愤愤不平的同时也暗自庆幸,好歹也准备了一个期末考试。想考了试,就算是功德圆满,死也有个全尸。可是,学校宣布最后两周所有的“副科”一律无条件取消,音乐考试胎死腹中,音乐课死无全尸。等到发放成绩单的时候,每个人的音乐成绩都是优秀,鲜红的分数着实的可爱,就像满口黄牙中的一颗金牙,可笑的是这镀金手艺太差,刚一咬,就掉了色。这不,一问到学生欣赏了些什么音乐,全都支吾得说不出个所以然。
车子猛的一刹车,把半睡半醒的鲁浩吓了一跳,他往窗外一瞅,再吓一跳,发现自己走错了车站——不,是的哥走错了车站。
“小伙子,是这个车站吗?”的哥“关切”的问道,脸上闪烁着一丝不可揣测的笑意。鲁浩捏了捏了自己的口袋,胀鼓鼓的一口袋钱,但悲哀的是,全是零钱——他平时都把零钱扔在小抽屉里,所以才凑得这么多。昨夜一群人喝酒,原本说好是AA制,可他居然稀里胡涂的把酒钱给“抢”来付了。记得当时有人站起来说,“我付我付……”他赶紧也站起来也说“我付我付……”后来就什么也记不起了,只感到后面有人推一把,他一下就窜到了柜台前去结账。依稀记得大家还为发票和小店的老板争执了一番,理直气壮的说什么纳税光荣,偷税可耻。在那一刻,也许就将步入社会的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有社会责任感的人。
鲁浩盘算了一下,再打车到另一个车站明天就没了买票回家的钱,自己又不想上亲戚家借钱——三年来,他从来没去那儿借过钱。虽然三年前来上学时说着什么亲戚来着,说以后不要当外人之类的话,但是他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说给站在一旁的父亲听的,都是说给外人听。这个世界上向来是这样,说不是外人明明就是外人,不足为外人的道的事实上就只和外人道,口口声声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很可能当场就在兄弟的肋上插两刀。
于是他皱了皱眉头,硬着头皮冲的哥点了点头,颈椎像生了锈,笨拙而别扭。的哥看鲁浩的头做着垂直运动,顿生失望,恨不得自己横过来,然后看鲁浩的头是左右摆动的。鲁浩偷偷的瞟了一眼计价器,慌忙点了一把零钱递给那的哥,脸上禁不住火辣辣的。的哥接过钱,不耐烦的数着,中途停下来,极不耐烦的说,“你先下去拿后备箱的东西吧,别耽误我的时间!”鲁浩木讷的下了车,取了鼓鼓的旅行包后无助的站在马路边,的哥摇下车窗,扔出一张破损的的面值一元的人民币,说道,“换一张,这张钱这么破,拿去哄鬼还行。”无奈之下,鲁浩只能换给他一张,一脸的尴尬和窘迫。多亏那汗水,要不就鲁浩那火辣辣的两颊非得自燃起来不可。
事实上鲁浩要去的是小城的另一边的车站,可的哥却把他载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南辕北辙的故事来,禁不住暗自庆幸“迷途而未远”,心想要是钱多一点,可能又被这的哥拉去更远的地方。这样一想,他没有理由不轻松起来。他见一群人正站在一块锈迹斑斑的站牌下,人们不停的伸出头往车驶来的方向望去,焦急的等待着什么。也许这儿便是公交站吧,他也就加入了到了人群中去。仔细的打量这站牌,竟然斑驳得没法辨认。或许是他纳闷的样子在人群显得那么另类,所以不断有异样的目光投来,好像是他额头上多了条眉毛似的。鲁浩的心里不知不觉的紧张起来,仿佛干了坏事正在被人揭发一样。也许是出于一种习惯,他一直很害怕这种目光。于是他也伸出头来,一副焦急的样子,似乎也在等待什么。他莫不是要和大众保持一样的步调,否则就成了出头的鸟,鸡群中的鹤。
终于,一辆车摇摇摆摆的过来了,真担心它随时会抛锚。人们集体舒了口气,开始骚动起来。车体上边喷了几个字“幸福幼稚园”,鲁浩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车子“哧”的一声,像漏气的气球一样趴在人群边,着实让人担心它再也爬不起来。车门咣当一开,孩子们哗啦啦的像潮水一样从车上涌下来,然后投进父母的怀里、或者是牵着父母的手,很快又散开了。那些孩子不断地挥着手像自己的小伙伴说着拜拜,鲁浩条件反射式的准备挥手,可挥手的冲动很快转化成一丝无奈的笑意,挂在他那疲惫憔悴的脸上。
车子重新启动了,原地几脚大油门之后才勉强起步,好比是一个年迈的人,起床前都得使劲的咳嗽一阵。整个车身在起步的时候又剧烈的抖了一下,车子里面的零件啷当作响,简直让人担心它要散架。鲁浩吸了几口汽车的尾气和扬起的灰尘,吃力的扛起行李,拖沓着沉重的步子向小城的东边出发。在他的身后,夕阳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夕阳所在的天边更是有一层厚厚的灰雾,大抵是那火电厂排放的废气和烟尘所致,忍不住会怀疑这太阳坠下去之后还能爬起来吗?在他的背上,仿佛是背着一个巨大的火炉,一股灼热的感觉由背及心,让他喘着大口大口的粗气,恨不能像狗一样把舌头伸出来散热。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飞流直下,有的沿着嘴角浸到嘴里,咸味十足,有的掉进眼里,酸涩不已。一路上,他又见得一些二中模样的学生——男生都是统一的一寸长的短发,女生大多也是齐耳短发。心想他们也许是往西边车站去呢,兴许刚才也被拉到了东边的车站。这样想着鲁浩的心中分明又腾起了一股快意,好比是刚才还以为自己独自扛着一个大石头,现在却发现还有人“同甘共苦”,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总之,他的脚步轻快了不少,心中说不准还哼着小曲呢。
身后的太阳又栽下去了一大截,好像正在那团浓密的灰雾中苦苦的挣扎一样,浑黄得如同一个蛋黄。四周的玻璃建筑无不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好像是立体声一样来得震撼,助长着这夏日炎热的淫威。热浪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整个小城都快要被蒸发了似的。人们像朝圣一般的往小城的中心涌去,仿佛要去一个忘忧岛一样,所有的酷热都会在那里暂停。在这股臃肿不堪人流中,街道相形见绌,显得拥挤不堪,而之前还是一片空荡荡,一时之间,仿佛是遁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天之计在于晨,但是眼前景象却表明一天之计在于晚,人们匆忙得像上天堂占位子一样。终于,残阳在挣扎几下之后被灰云吞噬了,吐出鲜血将周围的灰云染得殷红。那些云似动非动的卷了卷,宛如辛劳了一天的黄牛吃完草之后躺在那里的反刍一样。
人越来越多,越走越快,鲁浩不敢怠慢,和人群保持一致,朝中城中心开进。
他很快就到了小城的腹地,离真正的夜晚尚有一段时间,可霓虹已经开始肆无忌惮的闪烁起来。顿时间,鲁浩像是闯进了一个大染坊,各种颜色的染料混合在一起,迎面向他泼来。音乐声、叫卖声…各种声音杂糅交错,仿佛千万条鞭子抽打着他的听觉神经。热浪一阵高过一阵,夹杂着夏天的潮闷以及黏糊糊的汗气,放佛要做成一个个茧,将人们包裹。鲁浩感到全身的不适,恨不能破茧化蝶长对翅膀飞走,可在看看眼前人们,却大不一样,正在尽情的享受着,一脸的满足与快意。
这时已经没有了去市里的公共汽车了,又回不了学校,顿时鲁浩陷入了沮丧中。他无意中想到回二中去,但是很快又无奈的笑了笑,仿佛那里早就不属于他了。不,是他不属于那里才对。一时间鲁浩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他漫无目的的走向河边。小河边上有很多“静”,可是一点也不静,因为全是什么“静夜思KTV”、“宁静夜总会”之类的,吵得河水都快沸腾了。KTV里的嚎叫声不绝于耳,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再不叫就没了机会一样。不过对于听者来说,当时就已经就是世界末日了。偶尔有个唱得还不错的,没唱到几句便被其他猪嚎声活生生的给淹没了。在KTV里面,声音大才是王道。那些声音蛮横的在KTV周围的环境里作恶,凡所及之处无不受其摧残——包括那些小花小草,鲁浩都抱以无尽的同情。可他却忘记了同情自己。
小河这些年也被污染得面目全非,每到夏天,一种被当地人称作水白菜的浮游植物铺满水面,远远望去,一片绿油油,可爱得可怕。少有的几条打捞船日夜作业, 简直是杯水车薪、隔靴搔痒,因为整条河都是,刚捞出一条缝隙来,恰好窥见得墨绿色的明显被污染的水面,可转眼间又被其它漂来的水白菜给缝上,好像这玩意儿有弹性一样,在不厌其烦的捉弄着人们。那河水自命清高,宛如隐逸的高人,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一面。在这河面上行驶的船,多半是一些运煤的小型货船,但也有几艘客船,乘客多半是乡下到县城里卖点土产的人,只有他们才不嫌船慢,因为相对于飞涨的物价,收入微薄且来之不易。
鲁浩来到码头,坐在那些正面光滑,侧面粗糙、长满青苔的石阶上。这些石头已有些年头了,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正面圆滑得早没了打凿的痕迹,侧面还保持最初的样子,一道道的打凿痕迹十分醒目,如同所有的历史一样,在被各种原因模糊的同时,却又保持它最真实的一面。很多年前,还会有女人拿着脏衣服,坐在这里用根木棍捶打着,然后和过往的客人打情骂俏。如今,这水脏得不行,人们的生活也所谓的变好了,却再也没了那份闲情逸致。
暮色中,一条货船“呜呜呜呜”的从河面上驶过,所到之处水白菜随着水波上下蠕动。船过之处的河面露出一个小小的空隙,像是给船尾扎了个马尾辫儿。不久他就离开码头,毫无目的的朝大街上走去,心想这一夜该如何度过——也是独过。在滨河的一个小广场,十来个孩子在踢足球。他们是那样的忘我和投入,脸上灿烂的笑容仿佛早已把夏日的潮热反射到月球上。这时一个孩子跑过来对怯怯的抬起头央求道,“哥哥,把你的包借我们当会儿球门儿吧。”鲁浩不假思索的答应了,然后坐到了广场旁边的花台边上欣赏起这场激烈的足球赛来。昏黄灯光下的足球扑朔迷离,把他带入那些从足球开始的记忆中去。
那会儿,国足取得了空前也很有可能绝后的骄人成绩——冲出亚洲、走向了世界。唯一的遗憾是2002年的世界杯是在我们的邻邦韩日举行,这就注定了国足先生们不会走得太远。当时国足的成绩确实相当的骄人,因为根据“骄傲使人落后”的原理,由后来一落再落的国足成绩显而易证。那个时候,全国人民一夜之间全变成了足球迷,看球只差成了国民表达爱国思想的唯一方式。鲁浩的爸爸为了让儿子全心全意读圣贤书,但凡有比赛的频道鲁爸便毫不手软的换频道一直换到手软,得意自己是鲁浩心门前连蚊子也飞不过的守门员。可百密一疏,校园里铺天盖地的在谈论足球,也有足球在满校园的飞,鲁浩也就没能在举国爱足球的大浪潮中让自己被把持住,纵身一跃投身到了踢足球乐趣中去。
那年暑假快降临的时候国足却输得体无完肤,伪球迷们也在一夜之间也销声匿迹。冲出亚洲的国足显然没做好充分的准备,冲出去之后直接栽进了太平洋,球性很差的国足先生被淹得半死。当然沾了运气进世界杯的他们依旧像所有虚荣的失败者一样说什么虽败犹荣。国人看在世界杯还是一个高水平比赛的份上给这群没多少水平却死要面子的人十足的面子,电视里没完没了的播放着纪念此次世界杯之旅的短片,男高音不停的唱着“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只不过是从头再来。”不过后来证明所谓的“心若在,梦就在,重头再来”是除国脚们以外的国人们的一厢情愿。鲁爸看到国足的失败之后欣慰不已,因为他把足球和国足混为了一谈,认定这样鲁浩便不再喜欢足球了。
鲁爸时常批评鲁浩只有三分热情,可鲁浩对于足球的热爱却经久不衰,上了初三后依然狂热不已。一天晚饭时分,低头吃着晚餐的鲁浩忽然抬头说道,“爸,我想要个足球。”大抵是因为他想足球想得忘乎所已了,才有如此“唐突”的请求。事实上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心里马上就做好了挨训的准备。鲁爸信口答道,“可以啊。”鲁浩大吃一惊,好比一个人摔了一跤却拾到一块金子一样乐得两眼发光,也如同一条狗一个踉跄却扑到了一堆屎上一样兴奋不已。不料,鲁爸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你必须得先考进年级前五名。”这“但是”姗姗迟来,如同长在黄蜂尾后针一样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伤害,又如同黑洞登场,就连鲁浩眼里射出去的那两道光也没能逃脱被扼杀的厄运。足球无望的鲁浩两眼无光的低头继续吃着饭,心里早已是鸡飞“但”打,暗自将“但”字骂了个千万遍。
鲁浩开始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鲁爸借足球发挥,开始了漫无止境的训话。“先别急着玩,等中考过了有的是时间。当务之急是要抓紧时间备战中考,你怎么还想着踢球呢?现在的你本该一门心思的抓紧时间学习,你看人家隔壁的王晓玲,每天都学习到十二点半,还有你张阿姨那里的刘佳佳周末都去补课……”其实经过多年的锻炼,鲁浩早已练就一身充耳不闻或者说是左耳进右耳出的神功。此神功的最高境界就是保持着一脸诚恳的同时心里却是茫然至若,嘴上诚意十足应付的同时还要时不时的低头以表示虚心接受。最精髓的还是在于要有眼神上的交流,要不时的用忏悔的眼神去迎合那些就算自己无法接受甚至是根本就不合理与训斥。
一日鲁爸邀几位同僚在家中聚餐,席间恰好播报了一则国足完败于一支欧洲某国二级联赛职业球队的新闻。鲁爸好不容易得此良机,赶时髦的对国足大发议论,并不失时机的借题发挥,接着批判了丑陋的中甲联赛,层层递进,最终得出鲁浩醉心于足球是不明智之举。最后话锋一转又一个“但是”,“但是话又说回来,还踢不到国家队呢。”几位在场的鲁爸的同事无不赞成,暗中默契的对一旁的鲁浩形成合围之势。“可是踢足球并不是都为了进国家队嘛,确切的说更多的人是为了寻求快乐。”无奈鲁浩意不在国足而在于足球,一个金蝉脱壳众使得大人之合围扑了个空。
“小小年纪,一天到晚就知道寻乐子,不顾学习,成何体统。”鲁爸严声厉色,掩饰自己出招不准的同时力图扭转局势,可是很显然他又把“寻乐子”和“寻求快乐”蛮横的划上了等号。大人们常以为自己理由十足是因为他们常在知识面狭窄的孩子面前肆无忌惮的偷换概念,最可怜的是他们常常无法意识到而固执的自欺下去。要是他们单纯的从孩子纯真的想法出发,才会发现他们自己的臆想是多么的荒唐。孩子们的认识就算多么的狭窄,但它也纯净得如同深山里一泓清泉,而大人阅历就算有多丰富,有的时候却浑浊像泥淖一样,他们自己都常常深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救,可悲又可笑的是他们还要把自己扮作救世主去“救”孩子。要是他们真正的去观察了孩子,说不定他们自己还有救。
鲁爸声色俱下,鲁浩招架不住,只能使出神功,于是众大人得胜的同时鲁浩得以解脱。有时鲁浩不得不承认和大人争辩某些事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因为他认为大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理喻,最可笑的是他们会为自己的固执寻找几火车皮的废话来作为论据。鲁爸之同事见此情形,直夸鲁浩孺子可教,也不知道是对鲁浩安抚还是对鲁爸的奉承,或者说是本着历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中庸思想做了件不大不小的善事。
正当暑假来临的时候鲁浩却不曾提起足球的事,因为他知道历来大人对小孩子的承诺像是画饼充饥般,很多时候是没有实质性的体现的,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当回事,转身就忘了。如果有一天这个小孩子去追问了这个承诺,就好比去揭大人的短,自然显得没教养。当然有时候大人也会去兑现自己的承诺,然后也就成了他们以后训导孩子要守信用永不过时的例子和无休止的骗取孩子信任的最好素材。中考之后的鲁浩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狂奔在火热的夏天,皮肤也晒黑得可以更换国籍,鲁爸在没有了中考压力的情况也放松了对鲁浩的管束。
不知不觉中中考成绩下来了,鲁浩竟然考进了全镇第一名,顺利被县二中录取。这一下子成了镇上的头条新闻,就连整天只会家里长家里短的妇孺都谈论起来,大家一致认定这家子飞出了个金凤凰。风水先生开始盘查鲁浩家的祖坟,一直认定某个坟墓得了当地的龙脉,争先恐后的当起了事后诸葛亮。鲁爸更是得意得不得了,滔滔不绝的发表着如何培养出一个镇第一名的心得来,尤其那句“这个孩子一到关键时候,特别争气!”一下子把鲁浩从芸芸众生中独立出来,将他渲染成一个能够扼住自己命运咽喉的不凡少年。其余家长在点头认可的同时露出不屑的神情,认定高中才是检验人才的地方。鲁爸得意过了头,把这不屑与挑衅的话当成大家对鲁浩的期望,转身对一旁的鲁浩说,“记得伯伯叔叔们的教诲,到了高中之后再接再厉,争取考个名牌大学。”其实鲁爸对大学也是一无所知,像所有盲目追求的名牌的国人一样只图个响亮的名字。“什么清华北大啊,只要你努力就能去。”鲁爸胸有成竹的说,仿佛他已经替鲁浩悟得了成功的捷径,殊不知这镇第一名更多是运气使然。
站在一旁的鲁浩想着自己的语文试卷还在后怕呢,因为考试时间不够而胡乱的写了一篇诗歌,没想到结果却出人意料的好,语文居然考了前所未有的九十二分,作文不是满分也隔满分不远。那些姑且能叫做诗的句子全是他搜尽枯肠从各位名家的散文中扒下来的,也不问牛头马脖子,分行刚写到越过八百字那条横线之后便又累又怕,如同老骥伏枥般喘着粗气,匆忙的检查一遍连自己都不知所云,更别谈抒发着什么情感,所谓的真情实感那相去更远。交卷的时候鲁浩的心里更像是做了贼一样惴惴不安,也没敢抬头看一眼监考老师。这让他想起那只用百鸟羽毛来为自己缝制衣服的乌鸦,心中害怕那些早已死掉的名家还魂回来向自己讨版税,来扒掉自己的皮。可他又想,借鉴一个人的文章可能叫抄袭,而借鉴了一群人的文章那就叫做引经据典、满腹经纶。自古文章一大抄,你抄我来我抄他,抄少者为剽,抄多者为鉴,这同“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似乎是同一个道理,这样一想不免坦然了许多。得知语文成绩的时候他才幡然醒悟,明白组装出的毫无意义且情感不明的句子也许才是作文最精妙的手法,再用上一些模棱两可的词语使阅卷老师摸不着头脑那就简直就是锦上添花了,最好是第一句话就让对方读得似懂非懂,让自卑的心理伴随着对方完成整个阅读过程。考生和阅卷老师好比是周瑜和黄盖,考生一定要放肆而大胆的去抽打老师的心理底线,情节一定要虚构到骇人听闻,辞藻一定要堆砌得足够的华而不实,轻则残废一个姐姐,重则自己就成了孤儿,动不动就要来个气势磅礴的排比,比喻时更无厘头得本体和喻体相去甚远。倘使要从格式上取胜,一定要创新到自己想再模仿一遍都难。
鲁浩在成功创作出第一篇诗歌之后诗性泛滥,把自已狗急跳墙的本领当成了天赋,冒出当诗人的企图,像便秘的人坐在马桶上一样坐在书桌前对自己的脑细胞痛下杀手。无奈他看过的文章太少,前后两天创作的诗歌甚是雷同,创作的手法就那几式,抒情的对象也就那几个,最终诗人是没做成,倒是染上诗人那种悲天悯人病态,养成了动不动就“呜呼哀哉啊哦喔唉”恶习。鲁爸见儿子假期里还自觉做功课,欣喜孩子懂事的同时更喜自己教导有方,得意得像一个落魄的艺术家出了点还和艺术沾得上边的作品一样有事没事逢人便谈四处显摆。事实上鲁爸当然不能直接夸自己儿子多么棒了,而是通过“无意”的说起一点鲁浩的小毛病来慢慢开导别人谈论鲁浩的诸多优点。这简直就是一门抛砖引玉的艺术,一笔包赚不赔的生意,很长一段时间里鲁爸乐此不疲。可时间一久,小镇上的人又都变得“驽笨”起来,鲁爸使尽了耐心也开导不过来。这样一来抛出去的砖像肉包子打狗一样一去不复返,自讨没趣的鲁爸引玉的兴致也就渐渐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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