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辱鞋

爱语录 468 0

       辱鞋

    题记:有时候鞋总是压在另一些人脚下。

  头一

    我对皮子说:闻到了吗?这是人肉的味道。

    人肉的味道充斥着黄城火车站的每个角落。由于空气的不流通和人口过于密集,这种由汗液、口气、汽油、香烟和个别人的狐臭混合而成的气味淤积在站内,顺利的被人们吸收。每个人的身上都携带着相同的味道。如果你鼻子足够灵,还能从某些与你擦肩而过的女士身上闻到淡淡的带着汗味儿的香水气息,幽幽雅雅向你袭来。当然,你首先要感受鼻腔里童子尿的诱惑。这个“诱惑”肯定是相对人肉味而言的,比起被各种气味的包围。童子尿要单纯、清爽的多。人们的眼睛从这个女人身上滑过。目光落下来再爬上去。

    这就是我生存生活工作的地方:黄城火车站。假如说是盘古开天辟地或上帝制造了整个地球(也可能是另外的神),那么黄城就是盘古或上帝不小心拉出的一滩屎。黄城太小了,小的就像一滩屎那样不被人发现却又容易被人踩中。这里连着好几个省的铁路线,经过这里的车比经过省城的还多。人们纷纷来到这里,迅即转车去中国的另外一些地方。

    除了很多过客,还有灰尘。它们比人更早到达这里。人身上动物身上水面上商店物品上都是它们的身体。它们细小,以群居的形式出现在黄城。空气中到处飘扬着它们纤细的身躯,在阳光下扭动。人们习惯地一下火车就捂着自己的鼻子,其实这没用,你的手上也会落满灰尘的。手离鼻子更近。

    可能这样说有点危言耸听,可事实上黄城的灰的确很大也很多。这里的学生从来不写自己的家乡,因为不美。作文课上永远是“记一件小事”和“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妹妹爷爷奶奶等等)这样的题目,而不写“我的家乡”这类的作文。可黄城也拿这么多灰尘没办法,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有黄城人的一部分收入,过客们带来的尘土和火车带来的尘土都那么多。而黄城那两个冒着黑烟的化工厂更是不能动,那是黄城的经济命脉。

    皮子说:有了它们,黄城人更活不下去了。

    对于皮子的这句话我不做任何评价。假如我说一句“那你靠什么活着”,皮子肯定会低下头一句话都不说。我只望着火车站旁边一群瘦弱疲软的树。树叶被灰尘压着,像群阳痿男人。它们没有一天能自由的活着。如果有风来,先飘动的肯定是灰。叶子只能傻拉巴叽摇晃着脑袋,像没大脑的痴呆米单。如果有水来,只能使叶子的负重加倍。灰尘贪婪的吸食着每一滴水,它们连吸管都不需要就把原本给树的养分吸收了一大半。叶子上的灰尘变成了黑色,往下滴着黑水最终进入根部。米单在描述黄城时候有句话很经典。他说:脏。

    但并不是因为这句话米单就不是个痴呆。医生对他的诊断和黄城领导对黄城的整治一样:束手无策。

    黄城很脏,而不乱。一个城市乱不乱,就看火车站。多么伟大的谚语。黄城火车站很规矩的呆在黄城临近郊区的地界。有个不小的广场。广场的中间有个摆放鲜花的地方,称为花坛。只是这鲜花也是灰尘的领地,远远望上去还有点生机勃勃的景象,红的黄的绿的茂盛的一大片,走近了看就发现每一朵花里都落满了细小颗粒状的沙土。黄城人不叫它花坛,叫土坛。

    广场的两侧本是林荫道,树木就在小道两旁延伸三十米,现在成了候车人的休息之地。在这里休息的多半都是转车的民工。他们从这个城市流落到另一个城市。他们看上去全都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一大包衣服和准备过冬的被褥。脸上流露着贫困的表情,手骨节很粗,上面的青筋浮凸在表皮上。好象有个诗人称这批人为中国的淘金者,我想他肯定没有为坐上便宜一些的铁皮车在火车站等上两三天。

    民工背靠着背,不管认识不认识,在一个掉了瓷的旧缸子里吃四毛钱一包的“北京方便面”,这种面他们带了一箱在路上。他们操着各种口音要去各种地方,见了和自己衣着差不多的人就喊“老乡”。他们吃一样的粮食。我曾经对皮子说:人说南方的主食是米北方的是面,却忽略了在中国人口里占很大比例的一群人的主食是方便面。

    皮子总做我的倾听者,他说你干这行真是大材小用。

    我没做声,眼睛还是盯着那些树叶。它们永远都他妈是阳痿的样子。

    在广场两侧的林荫道除了出站的便道就是小商店。它们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同样的商品同样的价格同样的脸色。而且每家宰客时开出的价都一样。几乎全国各地火车站旁的商品都很贵,宰客也很凶。黄城火车站更是如此。不一样的是黄城火车站旁边这些老板从不对民工卖高价,有的甚至按进货的价格卖给他们。这是我喜欢并留在黄城火车站的原因。不管城多恶劣,人不坏就好。而对任何一个穿着上档次的人这些店老板从不放过。我见过离火车站最近也是生意最好的刘三将高于原价两倍的商品卖给一个提密码箱的主儿,又当着他的面将物品原价卖给一个抱小孩的中年妇女。刘三笑着对我说,解恨吧?我说:你恨什么呢?恨他们有钱?

    刘三说:我是恨他们比这些民工有钱。

    皮子指着火车对我说:有了它们,我们更活不下去。他见我没接荏儿,就觉得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或者觉得自己没资格)。他接着说:我们需要这个地方。

    我笑着说,其实这个地方也需要我们。

    有时候话反过来说会令人舒服些。皮子现在就很舒服。火车鸣笛,一声声传得老远。很多人的眼睛射向鸣叫着进站的那班车。他们知道这趟车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眼睛一亮就暗下去。这是条件反射。民工的特有反应。当然,也有眼睛不暗下去的。比如说刘三,比如说候车室里的人。再比如,皮子。

    皮子对我说,火车进站了,我工作去了。我点点头,看着皮子像个得了“优秀工作者”称号的人积极的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当时我在想,为什么皮子喜欢使用“工作”这个词呢?

  头二

    皮子的工作与人有关,他每日的劳动成果都视乎火车上的人的态度。皮子是个拾破烂的,专拣别人从车上丢下的可利用垃圾和空瓶子。和皮子一起干这事的人很多。每当列车在站台边停下,这些人就蜂拥而上,在车厢底下拾着车上的人丢给他们的东西。

    我第一次看见皮子就是在列车上。这趟车停在黄城有十六分钟。我从卧铺上跳下走到窗口,看见了这个奇特的男人。他的右手只有一根中指,其他手指都猥琐的不见了,左手则只剩下半截,害羞似的躲在衣袖里。这右手的独指乍一看去有些怪异,又有些可怕。我身旁的一个女孩就看着皮子尖叫了一声。

    奇怪的是他的皮鞋居然很亮,虽然很旧又有点破。但的确很亮。

    皮子抬起头看了一下发出尖叫的窗口,他对着那个女孩憨厚地笑了一下。笑容就让人觉得他一点都不可怕了。女孩拿出一串香蕉递给皮子,皮子说谢谢。他又笑了一下。

    皮子开始清点垃圾袋。他的身旁跟着一个拄着拐棍的人,拿着和他一样的袋子。皮子那根唯一的手指十分粗大,不看他手指的动作,很难想象得到这根手指到底能有什么用。

    勾、拉、弹、屈、直。很多动词都能从这根指头上发现。而且他的手指能从很多个方向弯曲。有些令人想象不到。皮子和那人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铺开放在地上,将别人吃剩的半盒盒饭倒进去。塑料袋的另一边堆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空水瓶。饭菜全混在这个袋子里。起先我以为这是用来喂猪或其他动物,当皮子从一个饭盒里扒拉出半截烟头和烟头附近的烟灰时,我想这很有可能是给人吃的。后来那个拄拐棍的人找来了几根玉米,还将其中一根被人啃过的玉米上剩余的玉米粒剥下来。等他弄完了就拿着一个完整的玉米大咬了一口又去找垃圾。很多坐卧铺的人都被这情景吓着了。他们可能没见过如此生活的人。两边车窗看到这情景的人都纷纷找出喝完没喝完的空瓶子和食物丢到皮子附近。皮子对每个车厢都笑了笑说谢谢。

    我没有参与这施舍。我向乘务员换回车票就跳下了火车。我对皮子说:别弄了,我请你吃饭。皮子略带惊讶的看着我。他说这饭不只是我一个人吃,谢谢你。然后他继续低下头干自己的事。我蹲下来看着他干。

    下了列车才发现每节车厢都有专门几个人在那里拾着东西,并不侵犯到另一节车厢。皮子和那个脚瘸的人负责两节车厢,看来是因为他们不是正常人的原因。我问皮子是不是事先分好工的,皮子说事先没商量,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我看着皮子将一大包饭菜混合物包起来扎好,又用指头从口袋里勾出一个塑料袋装空瓶。他看着我说:帮个忙好吗?我点点头,他让我帮他把一个还剩半瓶的矿泉水往他手上倒,他说我要洗手。

    皮子的手指上沾满了食物。花生壳、米粒、油脂等。阳光下,他长长的独指发红发亮。我将水浇在上面其实根本洗不干净,只能冲掉沾在手指上的食物。皮子在洗手指的时候把皮鞋离手远远的,身体快曲成一个句号。等水倒完了皮子边把手指在破衣服上蹭了蹭边和我说了声谢谢。我问现在是不是能去吃饭了。皮子点点头反问我能不能带上别人,我笑着告诉他没问题。

    吃饭的人除了我和皮子,还有一个傻大个叫米单,第四个人是老拐,就是那个瘸子。我问皮子这鞋是找谁擦的。皮子说他自己,黄城没有擦鞋的人。

    我就笑着说那可不太容易。

    皮子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不在乎我的残疾。

    我对他们说我和你们住在一起怎么样?除了米单在自己玩皮子和老拐都楞住了。我对他们说我有自己的工作也自己养活自己。

    老拐说,喝酒吧,黑屋欢迎你。

  头三

    “黑屋”是米单和老拐建起来的,因为黑,就叫黑屋了。黑屋是用枕木做起来的。枕木是皮子和米单一起弄来的。这很容易。我想,只要皮子对铁路上的人伸住自己的手指,他们就会给皮子。事实上正是如此。皮子负责一切索取,傻米单负责扛木头回来。

    这些枕木黑头黑脑,很沉实。米单和老拐用了十几天才用它们垒起四面墙。本来是个盒子,可皮子发现如果房子这样盖好了,人就只能从顶上翻进去。所以向阳的第四面木头墙向南面移了一米多,这样屋就有了门。却没有窗。房顶的横梁是废弃的几截钢轨,压上一些后面村里农民给的塑料薄膜和牛皮毡就成了顶。

    我初见到这屋觉得它是那个神话中的潘多拉盒子。里面会飞出疾病战争死亡和许多我以前无法见到的景象。现在,这个盒子还将飞出我。

    黑屋的前面就是火车站,后面是一个叫内充公的村子。屋子周围是七零八落稀稀拉拉的一些支离破碎的菜地。

    黑屋周围有一些小阴沟,用水过量使这些地方变成了一条条刀疤一样细长的水沟。很多昆虫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乐园。尤其是蚊子。天热的时候蝙蝠飞进黑屋来挂在钢轨上,时常一觉醒来我身上落满了小虫子的尸体。

    黑屋的周围还有其他的一些窝棚,它们要破旧得多。窝棚的构造统一是竹子、木柱、茅草,歪歪斜斜地摆在火车站和内充公村之间,像一头牛走过时随意遗下的些许粪便。每间窝棚门口都堆着拣来的矿泉水瓶和易拉罐。没喝完的瓶子就放在屋内和几个破碗一起呆在一张油腻的自己钉的小桌上。谁渴了都把这些没喝完的水喝上一口。几块长木版搭起一张床,床上是棉絮和席子。

    地上有地板,住窝棚的人都这么叫。如果下雨你要进屋的话他们会说在门口把鞋蹭蹭,别把地板弄太脏。这些用大小不一的纸盒纸箱层层叠叠堆起来的地板走上去软乎乎的,高低不平。人倾斜着。同时倾斜着的还有窝棚,它们向着不同的方向用不同的角度接近地面。在所有的窝棚里黑屋是最漂亮的,如同一群驴里的种驴:体格伟岸、四肢强壮、皮毛光润、形态匀称优雅。远远看去,黑屋深沉的点缀在些许绿菜地里,有别墅的感觉。

    皮子和老拐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七点半起床赶七点四十的火车。早餐是没有的,只好吃头一天留下的剩饭。皮子赶完两趟车就会回来,把早上收集来的瓶子带回家,然后在家坐坐聊天或者睡觉。早上的车不算多而且是特快之类的车,旅客刚睡醒,垃圾桶里没多少垃圾。乘务员不会在这时候把垃圾放下车。这段时间被皮子说成是垃圾时间。

    下午是黄金时间。这个时候多的是铁皮车和快速车。没空调的车会把每一扇窗户都打开,里面挤满了四面八方的民工和四面八方的脏话。里面的人像是堆起来的。每一扇窗都往外喷出难闻的人肉混合味和热气。

    这时乘警和铁路警察会特别多也特别严格。他们守在每一节车厢的车头和车尾把民工往里塞或往外拽,用他们的警服和警棍。车门这张嘴尽量的张大,无限量的吞噬着背着大包小包皮肤黝黑的汉子们。直到火车鸣笛。民工经常为上车而用尽全力。他么背着包把车票含在嘴里不放过任何一个进入车厢的空隙,哪怕只有牙签那么细微。

    在火车站广场沉默良久的民工此时把蓄积的力量全都爆发出来,似乎车上有许多金币等着他们。没上车的民工就坐在地上哭泣,他们的哭没有声音,泪和汗在脸上混成一团,手一抹,就是一个大花脸。这时候铁路警察会把他们驱出站台,等下一趟铁皮车的来临。

    等站台安静了就是皮子们上去工作的时候了。皮子他们和车站的管理人员玩得很不错,皮子在站台只要不干坏事捣乱他们就从不管。皮子的手指常常使他们觉得自己的优越。他们把皮子的手指拿在手边看着像把玩一件小玩具。

    下午的时间慢慢过去,皮子和老拐把拣到的瓶子放回黑屋,再沿着火车站铁轨走一段路,搜拣铁轨两边旅客们丢下啤酒瓶矿泉水瓶什么的。在铁路一带拾破烂的里面叫这“拣路”。皮子这时候会边拣喝瓶中剩余的水和饮料,他称这段时间为下午茶时间。有时候我跟他们一起去,在铁轨上走着。这是一段朝南的铁路,周围其实并没有很多的垃圾供人拣,只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法。皮子喜欢在这时候唱唱歌。基本上是一些又老又俗的歌曲。像《流浪歌》、《九月九的酒》、《中华民谣》等。我并不喜欢这些歌。可现在这种场合唱起这样歌也有些意思。一群穿着破衣服破皮鞋的人踩着铁路路基上的小石头子儿,跟着节奏一句句的把歌接下去。一人一句。有时候我也跟着一起唱。过路车经过身边时发出很响的轰鸣声,我们就离火车远一点停下脚步看着它们。火车经过车站时速度很慢,卧铺车厢的人会在这时丢出一些垃圾砸中我们或落到我们脚下,皮子们弯腰拣起有用的垃圾,然后向过往的旅客挥手表示感谢。

    也有很多人因为逃票会从这里走出火车站。他们很快的经过我们身边,向着远处走去。他们一般都要走很远。走累了就在铁轨上歇息一下。他们也是要从黄城去往别的地方。只是他们更穷更狡猾些。每天从这条线走出去的人很多,因为和火车太近,有时候也会发生火车撞死人的现象。

    老拐说在这儿撞死的人铁路上的人不管。自寻死路的人会被移到路边,开火车的那位会下车在死人身底下压十块钱。他说这还不是赔的钱,这是铁路人的一种迷信。怕鬼魂报复。老拐伸出脚说你看,这双鞋就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我估计他也是扒别人的鞋。

    我去看了看老拐的皮鞋后说:这鞋不便宜。老拐说窝棚里很多鞋都是扒来的偷来的,然后把自己原来的鞋都丢到臭水沟去或是给那些没鞋的人。

    我说怎么这窝棚的人这么喜欢穿皮鞋?老拐说冬天草鞋会冻掉很多人的脚指头,旅游鞋保暖,皮鞋穿着漂亮。老拐说:漂亮,你懂吧?我说,我懂。

    逛了会儿铁路天就快黑了。回家了。一天也就过去了。只有广场上没有走成或刚来到这里的民工,还不分日夜的守侯着下一趟列车。

  头四

    我每天早上九点半醒来,比皮子起得要晚许多。十点钟有一趟车会下很多人。这趟车是特快车,上这趟车的人一般经济条件相对其他火车要好一些。我不在乎这些人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会不会丢下一些垃圾给皮子们。我只在乎他们穿的鞋。到了黄城的任何人的任何鞋都会沾上灰。最接近大地的那一部分受灰尘骚扰最严重。也就是鞋。地心引力使人不得不天天都和地面打交道。所以他们的鞋很脏。他们这时候需要我。

    我是个擦鞋的。

    我穿着布鞋走在这条走了我已经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上。我的鞋底会和小石头发生摩擦。鞋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是鞋带给石子的压力。它摩擦着我的脚底扳,这一天才真的开始。我会逐一路过一些固定的去处。这是到火车站广场的必经之路。有一个姑娘会在一个发廊里侧对着我。她喜欢穿白色和黑色的衣服。她的头发很黑很长,总是遮着脸不要我看到她的容貌,我来黄城几个月都没有看过她的样子。其实我只要看着她往前多走上几步就能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你能看到她,她也能看到你。这就是镜子原理。

    我没有真地想要窥视她的样子。有时候会有人在发廊门口探头探脑的看着。在我看来这没有任何意义。

    这条路是火车站后面的一条小路。车站职工会通过这条路回到内充公村里铁路部门的宿舍。他们有时会在那白衣服姑娘开的理发店里剪头发,如果遇见我就让我给他们擦擦鞋。我和那姑娘不一样的是,她肯定会收这些人的钱,而我肯定不会。我还要靠着这些人的一点点权利混饭吃。

    绕过火车站左侧就到了广场的一边。我和一些同行点头打个招呼就在广场林荫道最靠出站口的地方坐下。这时候远远的汽笛声会传过来。它告诉人们:我来啦。这个“我”指钱来了人来了车来了鞋来了。也表示另一些人该走了,离开了。

    这儿擦皮鞋的人对我很尊敬。他们擦鞋的家伙无一不是按我开出的单子配置的。甚至连如何擦亮一双鞋都是我传授的。他们感激我这个外地人教会了他们一门糊口的活儿。老拐曾经要我藏藏私,我告诉老拐说我也是自己琢磨才擦亮了一双皮鞋。多交个朋友总比在周围树起些敌人要好。再说我能琢磨出来别人也能。

    我开始擦皮鞋那几天总有人给我送东西,肉米蔬菜还有床单。最先求艺的是吴老二。他带来的是一条“红梅”和几听罐头。烟是现买的,罐头里的沉淀物可不少,菠萝渣滓混乱的在玻璃瓶子里飘浮着。穷人的罐头。当时我就问他有没有孩子。吴老二伸出四个指头。我叫他把罐头带回去给孩子吃时他的脑门闪过一丝绝望。没等他流露出乞求的目光我就说把烟留下。最后他带着我开好的单子去配置擦鞋的工具。

    这些下岗了的人一下子全涌进我住的房子。他们从吴老二那里得知我和皮子老拐住在一起后,就送来各种各样的的物品堆在黑屋里。像过年一样。吴老二居然没把我开出的单子给任何人。这出乎我的意料。我问他们为什么不问吴老二要这张单子他们告诉我这是规矩。

    我这辈子擦的第一双皮鞋是自己的。擦的第二双是黄城火车站站长的。他还是我以擦鞋为生以来擦的第一双鞋。黄城我是第一个擦鞋的,我用墨汁写了“擦鞋”两个大字放在粉红色塑料靠背椅的后面。皮子用他唯一的那根粗大的中指捅了捅我。我刚想告诉他注意手指的力度他对我说:往这儿走着冲着你来的是这儿的站长。姓周,贼坏。

    皮子站起身来卑微的说;站长您来啦?周胖子没理他对着我说:你这儿擦鞋?挺新鲜的。黄城还没这行当呢。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哟。

    我笑着说那周站长您也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吧。

    胖子大笑,两百多斤的身体往椅子上一坐,把脚踏在擦鞋箱的踏板上。

    擦完鞋胖子笑了打着哈哈问多少钱。

    我摆着手说您能来捧场就算是看得起咱啦,我哪敢收您的钱?

    胖子低头望望皮鞋,似乎想从鞋的反光里照照自己的发型。我想,就算他的鞋再光亮你也看不到,全被他大肚子给挡着了。我说:周站长,日后鞋脏了再来啊!

    第一次擦鞋赚了六十多快。我请皮子老拐和傻米单去吃红烧肉。老拐说他已经记不得有几年没吃过餐馆端上来的红烧肉了。皮子的嘴占着,用独指勾出一个油光闪闪的“9”来。

    老拐说今天一醉方休。我笑着说别太急,先赚钱吧。

    我让皮子和米单去附近的建筑工地要几块木板回来。皮子不介意我是在利用他的残疾做文章,也许是早已习惯。在住的房子里我和老拐看着皮子带着扛木扳的米单进来。我笑着说皮子你这根手指比我这人还顶用。米单像个胜利的将军,威猛有力。我对老拐说这汉子要是不傻该多好。

    四十多岁的老拐说这世界没有“多好”的事,你倒是说说木板做什么用吧?

    我说,赚钱。

    我和老拐把皮子用一根手指要来的五块木板劈成一块块做成擦鞋的鞋箱。给米单的奖励是一小瓶白酒。皮子帮不上忙就在一边抽烟看着我们干。皮子抽烟很有特色。他用一根手指圈住烟,几节手骨头死死夹住烟,随着烟的燃烧用舌头不断调整着手指与烟身的距离。烟快烧完的时候他就把烟放在牙齿上咬着。看着累。

    我边劈木头边问皮子,一般你怎么点的火?

    皮子说满世界的人哪有借不到的火?他伸出自己的手指说。那手指像把刀。

    我很喜欢皮子的满不在乎,所以我从不回避他的残疾。你越回避就说明你越在乎。皮子常常故意用他那根手指讨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据我得知他从未失过手。人总有些诡计使自己得以生存和生存的更好。和动物一样。

    皮子说如果那天你和那些人一样给我东西,可能今天我们就不会在一起了。

    我说那事情就会往另一个方向发展,结局并不是不可能一样。

    我说皮子你天生就是个骂人的命你知道么?

    皮子不懂。我告诉他说:对人伸出中指就是骂人,代表“操”的意思。你只有一根手指又时时刻刻都伸着,也就是说你时时刻刻都在操着别人了。皮子听到这话哈哈大笑同时向我伸出他那根健壮的手指。它发红、骨骼粗大。

    那天边聊边干造出了三十个擦鞋箱。我让皮子去找吴老二来这里领箱子。第二天下午所有的鞋箱都发出去了。我告诉每一个领箱子的擦鞋匠这个箱子暂时不收钱,等赚到钱后再还给我。每个箱子二十块。

    也不知道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还是默契,当我提着鞋箱扛着塑料椅走到广场的时候,擦鞋匠们第一次全体起立并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了我。

  头五

    我的确很喜欢擦鞋这一行业,好象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我常常把我的真皮皮鞋打得锃亮,没有一个缝隙还有灰尘。我绝不允许皮鞋上有一个瑕疵。擦好的皮鞋就像是一件工艺品。皮鞋的样子很多,不同的样子就不同的味道。严肃优雅诙谐放纵轻松草率,这些都能和穿鞋的这个人搭配起来。

    刚开始穿皮鞋那阵儿,我就有些疯狂。我不愿看到任何一双皮鞋被弄脏弄坏。看着路人一双双奇脏的皮鞋我真想过去告诉他们该擦擦鞋了。走进鞋店我也会时常帮那些售货员把皮鞋上的灰尘抚掉。我爸有没有说我有鞋癖,我也不太清楚。

    我喜欢擦皮鞋,那感觉就像在做爱一样。首先要用刷子清洗皮鞋,清除鞋外面每一个角落里隐藏的污垢。很小心的用旧牙刷去剔除尘土。就像做爱前要先洗澡才能保证男女的健康一样。而且不干净的皮肤会影响双方的感觉。

    上鞋油。乌黑油亮的固体鞋油在鞋尖和鞋帮两侧。用鞋擦轻轻将它们分散到鞋的每一个部位。我喜欢用不带柄的鞋擦。越接近鞋就越容易掌握力度。你还能感觉皮鞋在受到鞋油的滋润以后发出的轻微的呻吟声。然后鞋擦开始均匀的的在鞋面上来回移动,速度要由快到慢由慢再到快。不能太用力,这样鞋会感觉到疼痛。要用对力气,像是抚摩爱人一样抚摩着鞋面。如果鞋油涂的不均匀不润滑摩擦会影响损害鞋面的。

    很多人以为上鞋油是擦鞋最重要的,其实这并不是高潮。只有抛光的时候才是擦鞋的重点。这更需要技巧。不同的部位需要不同的力度。而且这个时候因为姿势的调整使自己原本累了的双手也有劲起来。擦鞋的最后一步是上蜡。这可以保持皮鞋上油后的亮度。女人在房事后总是会容光焕发的。这就是整个过程了。

    这些话说给老拐和皮子听后,他们目瞪口呆。

    我坐在黄城火车站广场算是一个标志。和其他擦鞋工相比有点区别。许多来擦鞋的过客都说我标新立异。每次火车站出站口涌出人来的时候所有擦鞋工都抬头看着从身边经过的人。先看人,再低头看鞋。他们的眼睛死死的盯住过客们的皮鞋,像要看清鞋里的钉子。每一双沾满灰尘的皮鞋都是金钱的象征。

    他们常问经过身边的人:先生,擦个鞋吧。我不喜欢这样,我爱盯着那些阳痿的树。它们才是可爱的。

    奇怪的是我的生意还不太坏。皮子曾经劝我要我把头发弄短弄脏这样才能吸引顾客。我知道在获取人们的同情和怜悯方面,皮子的话有权威性。我说,有你在,我这样的做法效果不会好。皮子沉默,看得出来这话可能刺伤了他。我赶紧说我这么做是引起别人的好奇,有时候这样做有另外的效果。

    事实就是这样,尽管脚和脑袋是两个离得最远的身体部件,可来擦鞋的人更喜欢和别人的脸部打交道,他们通常看不见我的脸却更想看见我的脸。我的脸完全被垂下的头发遮住。

    我的头发和皮子的手一样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多数来擦鞋的人闲聊时问我为什么留长头发,还有人居然说我是搞行为艺术的。我说我没钱理发。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的说法,但也没追问。除了一个貌似德育教授的老头。

    那老头大热天穿着短袖衬衣、西装、还打着条领带。他语重心长的说:小同志啊,你年纪不大完全可以干点别的活儿嘛,何苦在这里做这个勾当呢?

    我对他使用的“勾当”一词很不满意。我抬起头问他一句:您的意思是说我们擦鞋这一行很下作是吧?

    老头微微涨红着脸搓着手说:没那意思没那意思,不过嘛,你想想擦鞋这行在中国源于民国时期,一般是阶级悬殊的两种人充当擦鞋者和被擦鞋者。中国不是还有句骂人的话叫“你给我擦鞋都不够格呢?”古也有李白让高立士提鞋一说。也就是说伺候别人的鞋是有辱自尊的。小同志我看你还年轻,找点其他事做吧。

    我停下擦鞋的手点着支烟眯着眼看着老头说:别忘了现在我擦的是您的皮鞋,我正伺候着您哪。而且我们穷怕了。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想并且这么去做的话,我们只能上街问您要钱使了。您说哪一样好点?您到底想怎么侮辱我呢?

    老头在椅子上想了好半天也没绕出这个圈,他最后说:你给我擦鞋,快点,我赶火车呢。我把鞋擦往鞋箱里一丢再把老头的脚踢下鞋踏板说:好了,老爷子,你的鞋我不想擦。不想您侮辱我行了吧。您侮辱别人去吧。

    老头说:你才给我擦了一只皮鞋怎么能这么没有职业道德呢?

    我说我有道德我在这儿干什么?滚!

    老头慌张的离开椅子走向我身后。我把他头一只鞋擦得太亮了,使他另一只没擦过的鞋看上去像另一双鞋。我没回头看是不是有别人给他擦鞋。他们看到只有一只鞋被擦过的人就会知道他肯定是得罪了哪个擦鞋人。况且我说的最后一个“滚”字声音挺大的。果然,过了一会那老头就踏着一新一旧的皮鞋灰溜溜转回来了。

    我把德育教授的话告诉了皮子和老拐。皮子哈哈大笑起来。老拐说:其实那老头也是出于好意,再说你有手有脚的找个正经工作也不错。

    我问老拐:如果你没失去腿你会去找工作么?

    老拐说那是肯定的。

    我又问皮子说你呢?

    皮子说肯定会。

    我指着在屋外啃生玉米的米单说如果他不傻了,会啃生玉米吗?肯定不会。

    我依次指着皮子老拐和米单说:你失去了九根手指一根胳膊,你失去了一条腿,他失去了灵活的脑袋。而我,肯定也失去了什么。

    皮子一直对我的过去很感兴趣,他追问那是什么。

    我懒散的说,我活得很自由,这是我现在得到的。

  身一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保持每天擦八十只鞋,见八十只脚。这样等于一个月有一千六百多块钱的收入。我曾经劝老拐入行一起做。老拐说自己老了不愿意挪窝做其他事。这些擦鞋挣来的钱里大部分都吃了红烧肉和喝酒。我买了煤油炉和锅碗瓢盆自己做些简单的吃食。我让老拐他们跟着我吃,老拐和皮子都不愿意。皮子和老拐还是坚持自己劳动和吃自己劳动的所得。我对他们这种自食其力的做法表示理解,就买了另一口锅给他们热热拣回来的食物。

    老拐倒老是叫米单来我这里吃点新鲜菜。老拐和米单的关系就像是亲生父子一样。我也挺喜欢和米单一起吃饭。傻米单像个大孩子一样,吃饭对他而言和玩昆虫没什么区别。有时候我也挺想找个人说说话的,米单就是个很好的人选。我只要在我桌上放一杯散装白酒他就会自动过来。

    我看着这个头发枯黄的大个子,有时候羡慕他的白痴。我知道和我一样羡慕傻米单的肯定不少。米单不是天生就傻的人,他是喝酒喝傻的。米单本名也不叫米单,老拐说过他真名叫何文骏。“米单”是米单家乡的一种白酒。这酒便宜,一斤六毛钱,听说米单那个镇上人几乎都喝这个。

    老拐说米单是他们在流浪的路上拣到的。当时米单躺在铁轨旁边,满身的酒气,口里喊着“米单”。等米单醒了老拐才发现米单是个傻子,老拐估计是米单在哪里偷酒喝被人打了拖到这里来的。老拐就把米单带在身边天涯海角的到处走,沿着铁轨向前走着。老拐说很多人在路上因为看着前面的铁轨无尽,以为这是条通向天上的路。走上去,就完了。老拐说他从来不看铁轨的前方。他说,太遥远没有尽头,迷糊一下就真上了天堂。

    米单拿着我的鞋刷在桌子上玩着,像个孩子。我想不到酒居然有这么大的破坏力使人由壮年变成了儿童。可能喝酒只是表面现象,为什么喝酒才是最根本的问题。如今,这个答案已经无从知晓。米单的过去已经被酒精彻底删除了。米单现在只能念叨一些简单的词语和句子,比如说“米单”两个字。

    米单站起来从鞋箱里拿出鞋油向我走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抓起我的鞋擦起来。我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米单抱着我的左脚顶在他的胸口上,然后挤出一些鞋油胡乱抹在我的鞋上拿鞋刷死命的刷起来。我点支烟享受着。米单很卖力。擦完左脚后又开始擦另外一只。

    米单擦得很快,一会儿就完工了。如果他是个正常人的话我一定说他亵渎擦鞋。鞋擦得太马虎了。可他是米单,傻米单。

    米单站起身把鞋刷拿在手里对我伸出手说:一块钱!

    我一下呆住了,这小子什么时候学着擦鞋收钱啦?我在想是谁教米单的。这时米单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一块钱!

    我大骂起来:你问我要钱?你要钱做什么呀你!

    米单像没听到我说话一样还是在重复那一句:一块钱!

    我骂了一句就掏出一块钱给他。收了钱的米单就拿着鞋刷和鞋油跑了。

    过了一会儿,老拐急急忙忙跑进来说:米单今天怎么啦?

    我笑着说他是不是也给你擦了次鞋?还问你要了一块钱?

    老拐也笑了一下说他也给你擦啦?

    我说是啊,我去问问广场上谁教米单擦鞋了。

  身二

    我和老拐没来得及去广场问。董孩死了。

    董孩是窝棚里最惨的一个。我曾经说他是爬行动物。董孩靠两根膝盖骨和两只手走路。更准确的说是爬。我刚来黄城时就望到他远远的盯着我看。用一双名副其实的死鱼眼。

    当时我正和皮子老拐喝完酒回黑屋。董孩正坐在菜地旁的一小块干泥地上玩几个空易拉罐。他把易拉罐拨弄的乱响,眼睛就死死盯住我。

    我问老拐他是谁。老拐说:他叫董孩,你别管他,他就爱这样看人。

    我应了一声就随着他们往前走。快走到黑屋时我往后看了一眼董孩。董孩还盯着我,我不懂他为什么带着敌意看着我。老拐回头说:你不用看了,他看你是因为你是正常人。

    我刚回过头就听见一阵稀里哗啦易拉罐拖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很刺耳。我再次回头,董孩正爬向火车站。他的裤带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五六个易拉罐瓶子。他的裤子上绑着两块牛皮,估计是防止裤子被磨破加上去的。他用手爬着,两条腿拖在地上,膝盖是另两个支点。他居然也穿着一双破皮鞋。

    我笑着对老拐说;原来是个爬行动物。

    我赠给董孩的这个名词很快在窝棚之间传开。董孩每次见到我都死死地盯着我看。不说话。在站台旁我也常常能听到董孩爬来爬去的易拉罐发出的声音。我从未靠近他,我怕他会扑过来对我干点什么。

    我不愿意靠近董孩还有一个原因。有一天我多擦了几双鞋,就去小饭馆里吃了顿红烧肉。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我晕晕糊糊的走在回黑屋的路上。一路上小虫子在草丛里叫声不断。我忽然听到一个男人急骤的低呼,断断续续的在说:干死你干死你干死你。这些声音中间还有易拉罐轻微碰撞的响动。我定了定神悄悄往那个方向走去。这声音是董孩的。

    董孩就在那里,背对着我。他的手在下体那里不停的抽动着。我知道他是在做什么。他的手频率很快,嘴里不停的重复着那句话。易拉罐像一群小尾巴在他身后被扯动出声音来。他一个人干得很带劲,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会有一个人。我的胃一阵抽筋,再也不能看下去。

    在黑屋外,我吐了很长时间。

    董孩的脾气很不好。不只是对我敌视。他看很多人的眼神都不友善。这儿的人都对他没什么好感。每次到火车站去拣垃圾都不和他在一起。然后他就拖着引人注目的易拉罐从车头爬到车尾,很多人因此看到他而丢下手中的空瓶子和一些食物。有时候没人给他,皮子他们就故意剩下一点易拉罐或者空啤酒瓶等他来拣。他很孤僻,却喜欢和米单一起玩。他有时会用自己拣到的瓶子换了的一点点钱里抽出一点买回二两散装白酒让米单过来喝。这时他就和米单说起话了。他边玩易拉罐边和米单说话。谁也听不到他说些什么,有时候他还哭起来。但你一走过去,他就停止说话或停止哭泣。他只和米单说。其实窝棚里的人都喜欢和米单说说话,就因为米单什么都听不进去。

    董孩爬行的时候地上会留下两道痕。那是膝盖、皮鞋与地面摩擦产生的。有时候从窝棚到火车站那两道痕会一直延长下去,像另外两条铁轨。皮子说车站里找董孩怕是最容易的了,只要看那痕迹通向哪里就行了。

    我问皮子有人找董孩吗?皮子说没有。

    董孩倒是经常托米单把他的破皮鞋拿到我这里来擦。但他从不感激我,该盯着我的时候还敌视着我。好像我给他擦皮鞋是应该的一样。我想很多人讨厌他也就是这一点吧。我没和他计较。米单送来他的皮鞋我就给他擦,很干净的擦好,直到米单再次把他的鞋送过来。

    日子一直这么过着,我以为直到我走的头一天还会帮他擦鞋。这个想法延续到董孩死的这天。

    走到董孩死的地方时已有好多人在围观。大家都没有说话。皮子走过去向张瞎子问董孩死的经过。

    董孩是给两个过路的流浪汉捅死的。当时董孩在往火车站走,他身上的易拉罐引起了那两个人的注意。那两个人就走过去把那几个易拉罐抢了过来。抢过来后其中的一个看中了董孩的皮鞋——我记起董孩的皮鞋我昨天才擦的,他们要董孩把皮鞋脱下来,董孩要他们滚,他们就上来抢,张瞎子过去扯住他们,被他们踢到很远疼得爬都爬不起来。

    董孩咬了来脱他鞋的人。那个人大叫起来,董孩还不松口,那人就把董孩捅死了。张瞎子在那里边说边感叹:唉,要是董孩松了口把皮鞋给他们也就死不了。张瞎子说董孩挨刀时候没叫没喊,张瞎子还以为那两个人只是把董孩给打晕了,后来摸过去摸到董孩一身的血才知道董孩挨了一刀。

    我走上前从人群里穿过。我看到董孩张着口,嘴角有血和一截裤腿。他昂着脑袋,眼睛张得很大。眼球白色,神色愤怒。他的两条腿紧紧夹拢,皮鞋还穿在脚上。皮子说估计是那两个流浪汉杀了人害怕了,没来得及脱下董孩的鞋。皮子指着铁路的一头说有人看到他们是往那方向跑的。我顺着皮子的那根中指望过去,铁路还是无限的长,和董孩的皮鞋一样闪闪发光。

    埋葬董孩的地方是内充公村后面的一块坟地。那段路挺远。路上我问皮子说:为什么不报案,难道人死了也不管?

    皮子恶狠狠的说:我们活着都没人管,死了谁管?到了那儿先花五十块钱报案费,然后什么法医鉴定什么的都要钱。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看着董孩的那双被我擦亮的皮鞋。

    天气很热,一丝风都没有。这个坟场里全都是用土垒起的坟包。看上去像女人的乳房,大大小小不规矩的排列着。几块破布条挂在一根木棍上充当招魂幡。几个手脚灵活的人用董孩睡过的破凉席把董孩包起来。席子不算宽,董孩的脚就露在外面,和那双皮鞋。这时米单冲进人群跳进那个坑里还没等众人反应就抱起董孩的脚擦起鞋来。我过去阻拦他,他推开我继续擦他的鞋。老拐过去拉米单米单也不理睬。

    擦完鞋米单对着躺在坑里的董孩说:一块钱!董孩没理他,还是双眼望天,眼中带着敌意。米单伸出手对董孩说:一块钱!我赶紧掏出一块钱递给米单。米单接过钱就跑开了。

    把董孩埋下去时还放了音乐。老拐说这是窝棚里的规矩,放首歌死人身体会软下来,也好上路投胎。音乐不是葬礼上用的哀乐,而是流行歌曲。“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歌手的声音本来很亮,只是在杨七的破录音机里变得结结巴巴。电池是拣的,总觉得电力不够。

    董孩的身体一部分一部分被土掩掉,最后是那双皮鞋。皮鞋的光瞬间被埋葬。我想起大学时在课桌上看到的一句话:其他时间,我们称之为流浪。

    远处传来汽笛声,火车要进站了。老拐说回吧。

    老拐他们走后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大口的呕吐。

  身三

    这几天我一直没去广场给人擦鞋。

    老拐对我说:别想太多,死人在这儿太多。

    黑屋外一片绿油油,这里比火车站和很多地方反而要显得干净。除了一些偶尔路过的人,根本不会有人想到来这个地方。这里很安静。董孩的消失令这个地方更安静。他再也不能在这片土地上爬行了,应该说他不能在任何土地上爬行了。如果有天堂,现在董孩的灵魂是否在我头顶飞翔,那里是否有易拉罐的哗哗作响?

    他死的那一刻眼睛瞪着天空,是否看见了自己的灵魂?还是其他的?

    总之,董孩是死了。

    我问老拐:董孩的腿是不是完全失去感觉不能动弹了?老拐点点头。

    我又问他:你注意到没有,董孩死的时候两腿紧紧的夹在一起?

    老拐说:没留意。

    我再问皮子,皮子说他也没看清楚。

    我突然想:人死的时候是不是所有的感觉都能恢复?

    皮子这几天和我心情一样的不好。他甚至从车站里拣回一句文绉绉的词挂在嘴边:郁闷。

    我问他郁闷的意思是什么。皮子说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说这句话的人的脸色和你一模一样。

    我就笑,笑着对皮子伸出中指。

    皮子看着我那支完整的手和藏进手心的四根手指说既然我们今天都不想工作,我就给你说说我的中指吧。

    皮子说:我的家住在山里,那里盛产石头。五颜六色的石头多得像黄城夜总会的小姐。而且那里石头的颜色都是天生的。石山下有一个石庵,那里的神很灵验,很多人都到那里去求神。然后去山下的小溪里拣一块石头。你拣到的石头就是神赐予你的。小的时候我爸就抱着我到这条小溪里洗澡摸石头和小鱼。

    我爸有一双大手,很干净的手。常常在水中一抓就是一大捧石头。有一天他拣到一块三色石。我问父亲要,他说石山的规矩就是谁先看到的好石头必须那个人自己拥有,如果给别人就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父亲没把那块石头给我也发生了灾祸。他的手指开始萎缩,慢慢的变小慢慢的变小。我眼睁睁看着父亲的手指变没。他不能再抱我了,只能用胳膊夹住我。父亲说这种病是遗传下来的。

    后来我也拣了一块这样的的三色石。和我父亲的一模一样,只是比他的那块小些。这种石头谁也没见到过,只有我和我父亲拣到了。我害怕那块石头,我害怕我的手和父亲的手变成一样。就把它丢进水里。可第二天,我又遇到这样一块三色石。我吓得转身就跑。接下的日子只要我去水里玩都会遇见这样的石头。我不清楚它到底是只有一块还是有很多块。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去水边玩了。

    我开始感觉到手指在变小。我在水边的泥里用手按出一个模子来,天天用手放进这个模子里看自己的手有没有变小。一天一天比下去,我的手在那个模子里越变越短。最后,我的手就变成这样了。

    我问皮子:为什么你的中指没事?

    皮子说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就像你奇怪董孩在死之前为什么脚有知觉一样吧。这是天神给的。天神留了根手指给我,让我还能用手做事而不是用脚。

    皮子说自己的过去时语气很沉重,带了明显的家乡口音,这个故事和董孩那紧闭的双腿一样有神秘性。我很少见皮子这么紧张这么激动。他那温和的笑不见了,全身的血都涌在脸上。他的那根中指做出各种比划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皮子说:那个故事还没完。等有一天我的十根手指只剩下一根时,那个陷进泥里的模子露出了一块石头。我扒开泥一看:居然又是那块三色石。我就知道自己逃脱不了这命了。也许是上天对我就仁慈了一次,过了不久我另一只手的半条胳膊也断了。

    故事一说完皮子就累了,露出疲惫而又憨厚的笑来。他说,我好久没和人说这事了,每说一次都很累。

    在家休息的这几天米单一直没闲着,他开始了“米单式”的擦鞋生涯。他每天都在火车站荡一会儿,见人穿着皮鞋就给擦。而且他擦鞋简直像是在抢,通常都是一下抱着别人的脚或压住就开擦,擦完了就伸手要钱。一块钱。如果别人不给他钱他就把刚擦好的鞋弄脏。而且米单很有原则,别人如果烦他不给他擦而直接塞给他一块钱他是不收的。傻米单很倔,他一定要给人擦完才收钱,他的公平交易让被擦者哭笑不得。每天晚上米单都会把擦鞋得到的一点钱交给老拐,然后对老拐说:米单。意思就是要老拐给他酒。

    老拐很担心米单的这种做法,我安慰他说你甭操这份心了,谁会在意一个呆子呢?

    老拐忧心忡忡的点点头,我知道他并没有放心。

  身四

    梦。我做的这些梦既不是恶梦也不是美梦。我在梦里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梦只是我平日的一些片断和缩影。它们是无数双在我面前晃动的脚和皮鞋。在梦里我不用经过大脑就能知晓那是男人的脚哪是女人的脚,那些是真皮哪些不是,哪些会让我擦哪些不会,哪些皮鞋是名牌哪些不是……

    这些皮鞋和脚从不同的方向向我袭来,又复离开。有时候它们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把脚放在鞋箱的踏板上,我就机械地开始给他们擦。擦完他们离开,我收钱。接下来是下一双脚。那些皮鞋离开我的时候都很亮,就像我最后一次看见董孩的鞋一样。

    在梦里我看不见任何人的面孔,只有鞋的样子。有时候我想抬起头看看他们的样子却直不起身来。在梦里我这种形象让人恼火、遗憾和无聊。我厌恶了这些反反复复的流程。哪怕能让我看见一张脸而得到一个恶梦我都是愿意的。我开始无止境地烦恼在这个梦里。我害怕睡觉。

    梦醒了我就坐到皮子身边对皮子说:我忍受不了这可怕的梦了,我要改变。说完我就回自己的床上继续睡觉继续发梦。董孩死后这几天我就一直在做这些梦。皮子说要不你就别擦鞋了,有我和老拐在,你饿不死。

    我对皮子说我不是厌恶擦鞋工作,是厌恶我的梦。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在厌恶什么东西。我对皮子说我只是觉得人总得要做点别的事才活的有味儿。这看上去是个不好的借口。

    董孩死的第七天,我重新提起鞋箱去火车站。这天,我把自己打扮得特别干净、清爽。

    我走过那家理发店时那个爱穿白衣服的姑娘还侧坐在镜前,不知在打量着什么。她侧对着我。我想着我走过这条路无数次却从没见到过她的脸。她也从没转过脸来看我一次。我摸摸自己的头发,快步走到广场把鞋箱丢给吴老二说:我去理个发。

    理发店里的生意要说不坏。我常见到铁路上的职工到这里理发,也有些农民在这里剪剪头发。我还知道理发店里的椅子是可以转动的,所以那个姑娘的脸可以永远不对着门口。这也说明她不想见人。

    我一走进马上就闻到一股香味,分不清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我对着镜子看了一下,那女孩还是低着头看不清样子。她说话了,问我是不是理发。

    她的声音令我吃惊的苍老。像是年过四旬的女人。再看看她的身材,又是那么的匀称苗条。

    我对她说是。她才站起身把搭在转椅上的衬布拿在手中,绕过转椅到椅子背后。这一系列动作还是没能让我看到她的样子。我坐上转椅,她把衬布围在我身上。她始终垂着头,我越发想看清她的长相,我在镜子里找她的样子。这时她开口了。她说:你是不是想看我长什么样?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都想看。

    我笑着说:你就用这招招揽顾客的?

    她把头发盘起来说你爱看就看吧。

    我从镜子里看到一个二十七八的女人。她的眼角已经有些细微的褶皱,脸上还有些雀斑。整个五官很端正,算不上漂亮,可绝对不丑。有种特别的味道。

    这张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问她。

    她没表情的说,不是不让别人看见,是我不想见人。许多只来过一次的人都没有见过我呢。

    我就问那为什么让我见?

    她说你这人比较奇怪,从不好奇。我常见你从我这门口过去,从没来找乐子也没想看看我的样子。

    我说我这不是来了么?再说我是在挣钱顾不上来。

    她边盘弄我的头发边说你这人的确奇怪,一个擦鞋的留这么长头发做什么?

    我没回答她这个问题,没有意义的问题只会得到一个造作的回答。

    她开始给我修剪头发。她问我是剪短还是修一下。我说修一下就好,这样下次来就有借口了。

    她的手很软,在我头上移动时充满了温柔。像在抚摩她的宠物。剪头发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很仔细的地梳理我头发中的杂毛。剪着剪着我就睡过去了。

    梦。这个梦是一个人的一生。从出生到结束。像是在看一部长篇小说一样从出生到结束。我在梦里经历着一辈子的起起落落。梦是从民国时开始做起的,做到一半时我就想知道梦的结局是什么。梦的结局中我在幸福中闭上了自己的双眼。肉体和灵魂彻底的分离,我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床上,周围很多人在哭泣。最后一个片段是看见自己在转椅上躺着。我醒来,睁开眼。女人刚好解下我身上的衬布。

    我有些尴尬的说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女人司空见惯的说了一句洗一下吧。

    我点头和女人走到水池边,我还在回味那个梦。这个梦太长了,而做完一个人一生的梦只花了半个小时,而且这个梦没有重复我先前老做的那个梦。这个关于人生的梦现在正在我的脑中消失着。残留下结尾那个地方:我被盖上白布,灵魂飞舞。

    女人说:三块钱。掏出三块钱说了声谢谢,离开了理发店我还恍惚着,抬头已是夕阳,落日的金黄涂满我的全身。我怀疑这个梦到底做了多长时间,我记得自己是中午踏入理发店的。

  身五

    那女人温柔的手似乎还在我头上抚摸着,常常在擦皮鞋时让我抬起头调整一下姿势。这个动作使坐在对面擦鞋的人经常对我露出一个微笑。

    “你笑什么呀!擦你的鞋,我赶火车呢!”此时我面前的男人说。

    我说我笑你的皮鞋是假的。

    他不屑的笑着说你知道我这双鞋值多少钱么?

    我说这双鞋卖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的成本价。

    他问多少。我说二十块。

    他“嚯”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说;二十块?这根鞋带都不止二十块你知道么?

    我不慌不忙的说这个鞋的产地是英国对不对?

    他点点头承认。

    我说这个牌子的皮鞋在中国根本就没有市场,应该是说这个牌子的皮鞋根本就没进入中国市场。尽管它是世界名牌。你这双鞋是从专卖店里买的是吧?

    他继续点头。

    我说这个鞋中国就没有代销商。所以中国的这些专卖都是假的。况且,这种牌子的鞋根本就没出过有鞋带的鞋。周围围观的人就乐起来。

    他听到这儿脸就红了,快速的脱下皮鞋丢出去很远然后穿上我身边的一双拖鞋也不管是谁的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在后面问:您的鞋不要啦?他说要个卵!

    我对在一边笑着的皮子说快去把那鞋拣回来。皮子走过去用脚把那双鞋踢到我身边。我拿起鞋仔细端详了一下,妈的,真他妈好鞋。

    我叫皮子把这双鞋换上。皮子大惑不解的问这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反正比你脚上那破鞋好就是,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信不过我?

    皮子执意要知道鞋的价格,我就报了个数。皮子张大了嘴,全不似平日里温和的表情。皮子拿起那鞋放在手里用敬畏的目光看了又看,拿他那根唯一的手指摸了又摸,最后还拿鼻子闻闻。他口里说:这么贵呀XXXX的!

    我笑着说还有比这更贵的呢,这才算是中档货。

    皮子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然后把鞋轻轻放在我脚下说这鞋我不穿。

    我问为什么。

    皮子说我一辈子也没挣过这么多钱,我穿不起这双鞋。

    我说这个世界没有你穿得起穿不起的东西,只有看你有没有机会穿得上而已。刚刚那个人很有钱但他就没机会穿这种鞋不是么?况且那人也不一定有资格。

    皮子问他为什么没资格。

    我说这个皮鞋的生产厂家本是专门为英国皇室设计定做鞋子的,一般老百姓根本没机会穿这种牌子的鞋。后来因为皇室的人对皮鞋的需求更大对样式的要求更多了,所以皇室的人也不再只穿这家厂子生产的皮鞋。厂家没办法只好把销路也面向老百姓,这样一般人才能有机会穿上这种鞋。你说那人有资格穿这鞋么?这说明鞋不一定只有一种人可以穿,只是看你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而已。

    皮子听完这话就把鞋换上了。他换上这双皮鞋就使劲在地上踩着。

    我在一边掏出一支烟点着说你踩不坏它的,只要你不乱弄,这鞋说不准活的比你还长。

    皮子看看鞋,再没说话。他就那样低着头站了好长时间。看着自己脚上的鞋。

    皮子穿上这皮鞋后几天,火车站周围的人都知道有一双价钱匪夷所思的皮鞋穿上皮子脚上了。他们没活干的时候就扒下皮子脚下的鞋在皮鞋上小心翼翼的摸着看着闻着。

    皮子指着鞋告诉我:你看这双皮鞋这几天经过多少人的手摸,它还一点损伤也没有。

    我说:质量好嘛。

    皮子说:这和质量没关系,只是这些人根本不敢用手去碰它。你知道么?是不敢用劲去碰它!

    皮子一再重复不穿那双鞋,在我面前。而事实上他每天早上起床都会让我帮他系好鞋带擦好皮鞋。每天晚上他把皮鞋脱下来放在他的脑袋旁边。

    我看着皮子这几天奇怪的举动,有一种暗示慢慢向我靠近。

    我是一个厌恶暗示的人。从前看书的时候就经常看见有承上启下的暗示在若隐若现,它们无一不是想告诉我们下面的故事将有很大的波折出现。一个出乎意料的故事要打翻前面所有摆在你面前的事实。动摇一切。而且在你身边它也无所不在。它们藏在每一个能藏匿的角落。当它钻出来对你微笑时,所有的故事就成了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我厌恶这些。却无能为力。

  鞋一

    我搞不清楚这属于什么样的需要。可能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一块不易被人发现的柔软部位。在我丧失原本属于自己的语言时突然的来临。我和寻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那就是对话。我把自己原有的语言憋得太久,和这个陌生的女人说起来有一种飞升之趣。没别的企图。她的防范之心很重,根本不让你靠近她说话或做点别的。我也没打算那个。除了擦鞋我对别的兴趣很麻木。现在多了一样:在寻那里睡觉和聊天。

    我在寻那里很能得到满足。我要不就要她给我洗个头然后吹干,要不就没事找事让她给我剪一点头发下去。后来我的头发很好看,前来擦鞋的人总是绕过我到后面的擦鞋工那里去擦鞋,他们不相信一个发型比他们还漂亮的人在给人擦鞋。再后来我擦鞋的时候只好先在头上撒点灰尘了。

    最奇怪的是我每次都能在那张转椅上睡着。而时间就这么很快的流失。我中午去,一觉醒来却到在黄昏。太阳把光放到理发店里我就醒来。她的手还在我头上抚摩着。我问她,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或者说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弄我头发?

    她会告诉我:是你看错了时间。

    我真的看错了?

    每天没车的时候我都会把鞋箱放到吴老二那里然后跑到她这儿来修修头发或者聊天。我几乎没用其他借口而直接告诉她我做的那个反复的梦。我还和寻说我在理发店在她的手底下睡着从不做那重复又无聊的梦。

    她对我的话不置与否,只笑了笑。我估计她是笑我这个谎言太低级。无所谓,只要她不赶我出去就好。她不赶我出去但对我所住的地方很是反感,经常问我为什么会住在那种地方…为什么会选择擦鞋这一行业……

    我说这是一种个人喜好。擦鞋和住在窝棚里都是个人喜好,况且并不是住在窝棚里就是坏人并不是擦鞋就是门不好的行业。

    我告诉她住在窝棚里的人很多原来都曾经很富有都曾经风光过。她用惊奇的眼神向窝棚的方向望了望。我骗她说皮子的父亲原来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后来为了治疗自己和儿子的病东奔西走才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皮子的这种病却没治好,他父亲也为此而死。她这时候才会露出一些惊讶来。

    实际上窝棚里的确有许多曾经过着好日子的人。打击一个人就是毁灭他的事业和家庭。窝棚里的人有几个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念叨着鲍鱼燕窝的味道,把那些没吃过此等食物的人弄得涎水拼命往下滴。我和寻一直说着窝棚里的人,以企图改变寻对那些人的看法。效果不大。

    我问寻:你不讨厌和一个擦鞋的人在一起聊天吧?

    寻说已经在聊了你还问这个问题多傻。

    我说你还不是可以为照顾生意,我头发这么长一次次的剪也能维持很多次的。

    她说妈的你这人有时候真讨厌。

    我没理她,闭着眼叼支烟在转椅上眯着。

    寻突然推了推我问:如果我结婚了你会不会还和我聊天?

    我说:你结没结婚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她继续说:如果我是破鞋你还会不会和我聊天?会不会到我这里来?

    我睁开眼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破鞋就补好呗。

    寻说不是那种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我正经的说就算你是破鞋和我聊天也没关系,因为聊天很复杂。

    我好奇的问她:你真是破鞋?

    她望望外面的天说:要下雨了。

    一场暴雨落在了黄城,所有的生命都在欢呼雀跃。除了灰尘。雨水一来它们就只能服服帖帖的爬在地面上。植物们都在吮吸着甘露。人们在离雨最近的地方观摩这场雨。黄城的灰太大了,以致一场雨就像是给全城人民统一发了一次工资一样令人高兴。这场雨还很大,广场上的人都站在离雨最近的地方看着雨下。擦鞋工也躲到自己家或者候车室里。这时候的空气里有灰尘被覆盖的味道。就是雨味儿。然后再是清爽的风在空气里游荡着。雨下的很大,很快也就结束了。像结束一场戏剧一样,散场的人们又各自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太阳很快又从云里钻出来和人们亲密接触。地上到处流淌着混合着灰土的泥水。

    我对寻说,咱去铁路上走走吧,这时候生意不好做。

    寻在铁路线上又和我提到那个换工作的问题。我说,我没兴趣做任何擦鞋以外的工作。能糊个口就成了。

    寻说那你现在还不去广场上擦鞋?

    我说现在我不想擦那破鞋成了吧。

    女人听到“破鞋”二字全身颤抖了一下,打出个喷嚏。她说:你以后不要提这两字好不好?

    一路走下去再没言语。彼此都在想着事。我在猜测寻是不是双“破鞋”。要不她不会对这两个字如此敏感。我突然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故事。隐私。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可能简单下去。我看着铁路的尽头,那肯定还是铁路。却会有人从那里走入天堂。望望前面的天,天空被洗的很蓝。

    皮子。我看到铁路的旁边皮子在那里。远远看过去,他的样子很颓废。他的衣服颜色变深了许多,是在雨中淋湿的。他背对着我们也在往前走着。

    寻也看见了他,她问我:这不是你兄弟么?他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了?

    我也不明白,我说跟着看看。女人说他不会是想自杀吧?

    我笑着说每个人都可以散步的么。

    汽笛声从远处传来过来。寻说肯定是,你想想你们都熟悉列车时刻的,他现在走在这儿不就是寻死么?

    我说那也不一定,火车上会有人丢出垃圾来,他肯定是来拣垃圾的。其实我心里也没底。谁也不会傻到下雨的时候来等感冒吧?窝棚里的人是最怕感冒的。

    火车已经开过来了,我抓住寻的手快步的往前走着。近乎于跑。

    皮子并没想自杀。他面对着缓缓开过的火车伸出自己的手指。那唯一的手指举的高高的。我知道他的用意。火车从他身边经过时我看到他的嘴不停的动着。那应该是在骂人。我对寻说,没事了我们回吧。

    寻说你松开手。

    回到理发店的时候我对寻说:你说,人为什么要穿那么贵的鞋呢?

    皮子这段时间一直在问我:你说,人为什么要穿那么贵的鞋呢?

    每隔几天他要不就自言自语,要不就对着我问。这是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我告诉只要有有钱人就有贵重的皮鞋。

    然后皮子就沉默。过不了几天他还是会问我这个问题。有时候我烦他就没理他。我想,可能是那双皮鞋给闹的。我让他把那双皮鞋给丢掉。他不肯,还是夜夜放到床头上和自己的脑袋放在一起。我也就没管他。他的举动很有些反常,

    下完雨之后天就一直没再凉过。黄城出现了少有的闷热天气。既不给太阳也不给风。皮子继续说着郁闷。而我和寻的关系也就在这时候出现了裂痕。可能是“破鞋”两个字刺激了她。我告诉皮子这个事,皮子说那她就是破鞋,这没什么好说的。

    我说破鞋不破鞋和我没关系。

    我心里也逐渐肯定她可能真是一双破鞋。

  尾二

    皮子说:你给我擦擦鞋吧,它又脏了。

    我低头看看那双昂贵的鞋。它的确很脏。我叹口气说:皮子,黄城太脏了,你干脆甭擦了。

    皮子说这么好的一双鞋怎么能不擦呢?那不是糟践好鞋么?

    我说那你就当它是双破鞋得了。

    皮子说我办不到,我一想到那个数字就做不到。你说人为什么要穿这么贵的鞋呢?

    我无奈的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高有低,你能穿就是福气,问太多不是好事。如果你的确不能享受这是一双好鞋,那你就把它当破鞋穿算了。

    皮子说可它的确不是一双破鞋呀!

    我嘴里挤出一句:可它穿在你的脚下就是一双破鞋。

    皮子看着我,眼睛里发出董孩以前看我的样子,他一言不发冲出黑屋。老拐从屋里走出来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啊。

    我也在为自己的一时嘴快后悔。老拐说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我说我知道,我去找吧。

    皮子站在飞啸的火车旁边,手伸的长长的,把中指对着火车上的每个人。火车淹没了他从嗓子里喊出的声音。很多人把头贴着窗户看着他,皮子毫不在意。我走到他的身边他也没发现,他太投入的去骂了。等最后一节车厢从我们身边驶过后,皮子的最后一声骂很清晰的跟着火车跑了很远。这是一个和他手指有一样意义的发音。操!随之他的中指像竖在最高点的旗帜一样倒下。整个人也倒下了。

    皮子累了,蹲在铁轨边上大口喘气。我蹲下来说:我不该把这鞋给你。你扔了吧。

    皮子痛苦的摇头。

    我一把推到皮子,去脱他的鞋。在这时我才完全感到一个没有手的男人是多么的无助。皮子根本没有任何力气防备我的袭击。

    皮子只能使劲踹着双腿不要我靠近他,那样子就像一个坐在地上撒娇的孩子。我用腿压着他的脚,顺利的把左脚上的皮鞋丢出去。皮鞋“啪”的叫了一声掉在铁轨上。皮鞋的声音似乎引发了一个开关,另一辆火车的汽笛声就在皮鞋落地的时候响起来。我和皮子都知道火车离这儿不远了。我停下手看了看皮子,皮子也停下来看了看我。随后我和他都能感觉到火车来临时的震动。

    我加快动作去脱他另一只鞋。皮子这次使出全身的劲和我对着干。他把身体左右剧烈摆动,让我的腿压不住他。他还用他的手指在我背上戳起来。我边脱他的鞋边笑着说:你别闹了,痒呢。

    我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丢到铁轨上,这一下没有丢准,皮鞋没有落到钢轨上,而是落到两条轨道中间。我想,碾坏一支也就够了。

    我拉着皮子不让皮子去拣鞋。皮子的手指越来越有劲地在我背上腿上身上戳着。起先像是在挠痒,接着他的手指就像一根钢管,最后我的脊椎骨上就像被一把钝刀在捅着。我忍受不了这剧痛了,松开手去摸脊背,皮子一扭身从我手里逃脱了。

    火车已经离我们很近。

    皮子像箭一样把自己射出去。火车像箭一样向铁轨上的皮子射去。我来不及去拉皮子了,那样我和他会一起完蛋。我在皮子身后大骂:你他XX的不要命了!给老子回来!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火车司机在皮子身上放一张钱的情景。

    火车也被突如其来冲出的人吓到了,笛声震耳的响起来我在巨大的响声中瘫倒在地,我说:完了。

    当火车就要撞上皮子时,他终于用中指灵巧的将皮鞋一勾一带抛出了铁轨。他弯曲着的身子顺势往前一倾,滚出了铁道线。

    火车开过去了,笛声还响了一下。这是火车司机在骂皮子。

    过了几秒我醒过来隔着火车骂着另一边的皮子。我用上了我所知道的所有脏词。

    列车开过,铁轨的另一端已空无一人。整条铁路只剩下我一个。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尾三

    事情永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皮子活得很好,我也过得很好。我们都很好。我所预料的事没有发生。那个围绕我好几天的梦也再没出现。我恢复了原来所有的生活。

    唯一有所改变的是广场上擦鞋的人越来越多。这份手艺吸引了不少人。它不再是黄城本地的下岗工人和无业人士的专利。更多途经此地的外地民工们也看上了这行当。他们没有再买从黄城到另外城市的车票。他们自己动手做了鞋箱和我们一起坐在广场上等待过客们的脏鞋。后来他们的朋友亲人也来到这个城市,广场已经没有位置给他们坐下了。他们就把生意做到黄城里面去。

    现在去黄城,随处可见擦鞋工在街边摆起鞋摊给人擦鞋。火车站的人也越来越多,那刺激嗅觉的人肉味也越来越浓。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不管你走到那里都是同一种味道。这种人肉味不仅不易消散,还在不断扩张着它的领地。如一股邪气弥漫。

    我们住的地方的窝棚也越来越多。都是擦鞋工自己搭建的。一到晚上这些擦鞋工就喝酒打牌唱着家乡的歌和变调的流行歌曲。我嘱咐皮子最近小心点,免得出事。

    出事的却是米单。等人把他抬回黑屋时血已经干了,和衣服贴在一起。米单的手里还拿着鞋擦,手上满是鲜血和干了的血迹。

    谁也没来得及看清米单是如何受伤如何昏迷的。皮子说当时正好有趟车来,出站口满是人,米单就喜欢在那里逮人擦鞋。等人散了就看到米单倒在出站口附近的饭馆门外。

    饭馆老板说我一走出来就看见一群外地来的擦鞋工拿脚踢着米单的脑袋。他说米单的脑袋就像是一个皮球一样一踢就往旁边一歪。踢完他们就散了。老板说没看清他们的样子,只知道是外地来的擦鞋工。

    老拐守在米单身边擦着米单脸上的血。皮子说我去找他们,妈的!

    我说算了吧,你知道是谁么?他们肯定是看米单这样抢生意,才想着打米单一顿的。

    皮子说:米单是个傻子他们打他做什么!

    我说就因为米单是个傻子才打的,再说他们需要钱,什么事做不出来?

    皮子沉默着。老拐对皮子说:你记好了皮子,并不是只有有钱人中才有坏人。

    皮子说我知道,只是不知道我会遇见。

    我说等什么,送医院吧。

    老拐说算了,抬回去吧,没那么多钱治。

    我说你们先送医院,我去拿钱。

    等我赶到医院时皮子和老拐还在医院的挂号处等着。老拐走过来告诉我要先交钱才能住院。皮子还在那个窗口和人交涉。这次他的手指没起到作用。他说:要不我把我的皮鞋押在这儿吧,钱马上就来了。

    挂号窗口里的一个尖刻的声音说:“谁要你这破鞋。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出了院就跑掉,到时我问谁要钱去?”

    我走过去从裤兜里拿出一叠钱递进去说:你数数。

    天黑下来急诊室里的医生才走出来。医生取下白口罩说:身体的其他部位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但病人昏迷不醒,植物人了。

    我问是不是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医生说这也不一定,你知道这种事很难说的。我建议你们把病人抬回去,住在医院里太贵了。

    我向医生道声谢谢。医生同情的摆摆手走了。

    我和老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米单抬回去。老拐重复着说:我饿不死米单就死不了。

    米单昏迷了有半个月了。每天都是老拐守在他身边给他擦着身子,老拐给米单擦身子的样子就像我擦皮鞋那么专心那么认真。他这段时间也没去火车站了,一切来源都靠着皮子和我。他整个人像老了许多一样,头上的白头发也骤然多起来。老拐还是经常对着昏迷的米单说话。他说:傻米单啊,你看我头上的头发都白下去了。有一天它们就像雪一样白的时候我也就完了。到那时候不知道谁能再照顾你了。你个傻米单,早点醒过来吧,咱给你买酒去。

    我和皮子也不怎么和老拐说话,因为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能安慰他。看着他像是自言自语的坐在米单身边擦着米单的身子,我常常是转过身走出去。

    黑屋死寂一片。没了生气。

    黑屋里的四个人都不再说话了。除了米单,所有的人都坐着。已经这样坐着很多天了,无聊空虚无望袭击着我们。几个人抽着烟,老拐还是坐在老位置上--米单的床头。在吃过晚饭后我们都期待着什么。也许是米单的醒来或死去。我想,老拐可能和我一样都期待着米单的死去。他的昏迷对于我们都是一种煎熬。米单的这种状况和死已经没了区别,偶尔他吃吃东西,更多的时候喂下去的东西都从嘴角流了出来。只是老拐坚持着,他对我说他坚信米单能醒过来。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坚信,因为问了只会使老拐难过。我看着老拐,在黑暗里仿佛能看到新的白头发在滋生,前所未有的快速生长着。老拐现在有了足够老去的理由,那些白头发有充足的资源生长着。这样拖下去,老拐也许会和米单一样倒下。

    有天米单突然从床板上坐起来。这是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姿势。诈尸一般。皮子离得近些,他“啊”的一声跳起来。我离的较远就听到他俩都惊呼了一声。

    我说:怎么啦?死啦?

    老拐大声说:醒啦!

    米单说:我这是在哪儿?你们是谁?灯呢?这儿怎么这么暗?

    老拐连忙点了煤油灯搁在米单床头。米单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玩意儿?

    等米单逐渐看清了他睡的地方时他粗声粗气的问:你们是谁呀?这是什么狗屁地方?

    我说:这是黄城。

    米单说我怎么会在这儿?我要回去。

    老拐说你还记得自己的家么?

    米单说我怎么会忘了我家?然后他报出一大串包括门牌的地址。

    老拐说你记得我么?

    米单说:不认识。他抬脚就往外面走。

    老拐说你这就走了?说完老拐在自己的破木箱里翻出一个塑料袋说这是你的一些证件,你拿着,这儿还有二百块钱你去买张车票回家吧。

    米单接过袋子问:我是怎么来这儿的?

    老拐说前几天吧,你喝多了晕在路边,我们把你拣回来的,你睡了三四天了。

    米单说那我怎么到黄城的呢?

    老拐说那我们就不清楚了。

    米单说我怎么觉得我像是睡了好几年呢?

    老拐说喝酒喝晕了的人都这样,你走吧,早点回去,家里可能还有人等着你呢。

    米单说那就谢谢你们了,我回去了。

    老拐在后面说:你以后少喝点酒!  

    我扶着老拐站在黑屋门口,看见米单消失在夜色里。像一滴墨滴进海里。老拐终于撑不住了,一下坐在地上。皮子说你该告诉他实情的。

    老拐说他连自己家都记得了却不记得我们,我告诉他有什么用。把他留在这儿又有什么用?他应该回到他以前的生活。

    皮子默不作声回到自己的床上睡去了。

    这一夜,我听到老拐翻了无数个身。

    清晨,天气好得不能再好。八九点钟的太阳和一点点飘来飘去的云。我推醒睡过头的皮子和老拐说:你们看天边上那朵云,像不像皮子的手指。

    皮子爬下床走出去看了看云,又看了看自己手指咧着嘴笑了。那朵云像一根手指一样竖立着,冲着天。皮子说它比我的手指好看。

    老拐也笑出来了,他说它的没有你有劲儿。

    皮子说也是也是。

    新的一天开始了。老拐也笑了。米单醒来比什么都好,虽然他走了。我们习惯了离去。

    我向火车站走着,心里想着今天是不是要去理发店打个招呼。这段时间光顾着擦鞋和照顾老拐米单,没怎么去那地方。

    走了一会就看见理发店了,里面居然很热闹。门口站了三四个像围观看戏的人。能听到里面有争吵的声音。越走近声音就越大,是一个女人在尖叫着骂人。听着不像寻的声音。

    我推开围观的几个人走进理发店,看到寻低着脑袋,长头发垂下来遮住脸,一声不吭地坐着。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染金黄色头发的妇女。那个妇女不停地说着一些难听的话。

    “你这女人不学好,天天勾三搭四,还找到我丈夫身上来了……”

    “我看你是活腻了,勾搭我汉子?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你这双破鞋,古时候就该把你浸猪笼你知道不?臭X!你这个臭X!……”

    当女人说到“破鞋”时,寻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头发也抖动着。

    我说:你大清早在这儿骂什么呢!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妇女说:哟!你这破鞋还找姘头帮忙哦,看来我喊你破鞋还真没喊错!

    我说:你说话客气点!

    妇女摆出一副泼妇的样子说:老娘就站在这儿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我说你骂别人破鞋,你有证据么?

    她说:我男人三天两头跑这儿来洗头,天天在这儿睡觉。不是和这女人搞在一起还能做什么?

    我大吃一惊,问她男人来这儿是什么时候的开始的。

    妇女就说:这段日子,天天中午来,一来就是一下午。我问他做什么去了,他就说在理发店睡着了。

    我问寻是不是真的。

    寻点点头。我没出声就退了出来。我没再去广场擦鞋,只沿着铁路走下去。路上我都在想:那我睡着的时候寻做什么去了?那个男人看来和我一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和我一样睡着了还是在搞破鞋……

    太多的问题想得我头脑发涨,脑子里塞满了无法解答的问题。望望天,那竖起的中指云不见了。

  鞋一

    擦鞋行业在黄城迅速发展着,城市的外来人口膨胀着这个地方。擦鞋工越来越多,他们像洪水一样泛滥,四处撒野。黄城火车站的人还是那么多,并不因为有小部分外来人口的居住而减少。只有灰尘还那么多,越来越多,它们到处繁衍着自己的后代。外来人口在黄城内部活动,四处游走。他们的擦鞋工具比在广场上擦鞋的人更加简洁。他们只有一个塑料袋提着擦鞋的工具和一张在擦鞋时供人休息的小板凳和一双拖鞋。尽管简单却齐全的工具。他们把唾液、纸屑和垃圾丢在黄城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很灵活的运用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略和城管部门打着游击。

    广场上的人很讨厌这些外地民工们。自从米单出事之后他们就更加提防这群要钱不要命的人。为了抢生意两边的人还动了好几次手,伤了不少人。我提着鞋箱子在广场上看着这场暴动。无数的路人躺倒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人踩着。他们的皮鞋更脏了。灰尘翻飞,它们渴望这场战争已经很久了。人肉味也肆无忌惮的扩散。一把把鞋擦和鞋箱滚动着,成了碎片或者打人的凶器。除了广场那些树叶,一切都是邪恶的。

    直到有关“流动人口和擦鞋工的管理事项”贴在黄城火车站以及黄城其他地方时候,所有的擦鞋工才停下争斗。他们知道,末日可能降临了。

    黄城火车站专门为旅客擦鞋而在广场旁边腾出了四间铺面。每间铺面能容纳二十至二十五个擦鞋工。也就是说整个黄城火车站或说整个黄城只能允许有八十到一百个擦鞋工。其他的都只能是管理者抓捕、罚款的对象。一百多个下岗职工拿着自己的“下岗证”顺利的进入这四间擦鞋铺位。

    这些变化还是不够的。黄城的管理者也没放过火车站后面那一块窝棚区。他们以建楼为名强制性的要求窝棚里的人搬迁。

    窝棚里居住的人的反应很统一。他们没有任何惊讶任何表情。他们太习以为常了,他们习惯的收拾着自己的一点点家当。最后他们随着皮子向黄城火车站伸出了中指。

    你们接下来会去哪里?我问。

    皮子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被赶出来,只要有铁路,我们就饿不死。

    那你呢?皮子反问:你打算做甚么?

    我笑著说只要有皮鞋,我也饿不死。

    皮子说:操!那理发店那个女人呢?你不带她一起走?

    我说我跟她又没甚么关系。

    皮子说:别逗了,你每天到她那儿一坐就是一下午,谁相信啊?

    我说你也相信我跟她有一腿?

    皮子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晚上,最后一点阳光被吞没。突然起了漫天大风,灰尘,灰尘席卷了整个黄城。大量的沙子飞进了路人的口中,眼中,鼻中,和他们的皮鞋上,而谁也没理会这些谁也没再讲究。他们能躲进自己或别人的窝里。

    老拐说:希望明天走的时候,风已经停了,要不然明天离开这儿就难了。老拐已经苍老了,不能接受任何大自然的冲击。

    皮子走进来骂了几声。他跺了跺脚,抖抖皮鞋上的灰尘说:灰太大了,列车上的窗户都关著,我们明天要饿著肚子上路了。

    我说上次治米单的病我还多了一点钱,看大家兄弟一场,晚上我请你们到黄城歌舞厅吧。

    皮子说:我还没去过那种地方,我这样的人能去吗?

    我说有钱哪儿都能去。

    皮子说:也对,咱们今天晚上就当尝一回鲜吧。

    皮子又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说皮子,我姓甚么从哪儿来以前干甚么的,你知道吗?

    皮子伸出中指,笑著说我只知道你是一个擦鞋的。

    老拐没有跟着我们去。他只是要皮子小心点,然后他默默去收拾自己的行李。他看着黑屋对我说:你们去吧,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只想在这儿呆着。

    我和皮子走的时候也看了看黑屋,这不再是我们的窝了。明天。黄沙漫天。

  鞋二

    黄城歌舞厅是黄城最大的娱乐场所,那里面有商人,小姐,嫖客,扯皮条的,黑道白道的,甚么人都有。他们每天晚上都会把这儿当作自己的窝或者充当过客。他们在这儿寻找他们所需要的交易。

    灯,放著不同的颜色。灯下,人们的脸上也是五颜六色的。他们声称自己爱著对方尊敬著对方设计著对方辱骂著对方,互相拍打著肩膀,胸脯,屁股,以及其他部位。一张张钞票带著汗味儿,体味儿,人肉味儿,辗转流通在潮湿的手里。

    皮子呆住了。被一个化了浓妆的妖艳小姐的一个媚眼瞥得呆住了。皮子把自己的独指塞进裤兜儿,对我说:这阵势我没见过,原来电视上播的都是真的。

    我说:你脚上那双皮鞋以前就可能经常进出这种地方。

    皮子望了望脚上那双被我擦得黑亮的鞋,似乎恢复了一点自信。那双昂贵的皮鞋在灯光下,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显得更加亮,更加高贵。闪著光。它可能感觉这里才是它真正的窝。它彷佛有点得意,鞋尖骄傲的翘起左右看了一下,然后高傲的向前一动。

    包厢的门打开了,一个老女人走进来问我要不要小姐,我问皮子说你要不要。

    皮子说:不要吧,我怕吓著她。

    我说她们不怕你,她们只怕没钱。

    叫来的两个小姐很漂亮,她们对皮子那根手指视而不见,其中一个还拿著酒杯一口一口的喂皮子喝酒。皮子起初有点受宠若惊,那个小姐称呼皮子为“先生”使他很不自然,这应该是皮子这辈子第一次被称为先生吧。皮子的手指慢慢的从桌底下伸了出来,他的脸慢慢发红,皮肤泛著油脂的亮光。

    皮子把那根手指曲卷,夹起那个酒杯,把酒倒进肚子里,喉咙发出“咕哝”一声,引来两个小姐鼓掌喝采,其中一个用夸张的尖叫说:先生,你真的好捧哟!

    皮子笑了,擦了擦嘴角上的啤酒泡沫说:满上!

    我在旁边搂著另一个小姐的腰问:你知道破鞋是甚么意思吗?

    小姐说:先生说是甚么意思就是甚么意思。

    我说破鞋的意思就是男人叫她干甚么,她就干甚么。男人还是指很多男人的意思。

    小姐说:我不懂。

    我笑著说其实我也不懂,来,喝酒吧。

    皮子和另一个小姐打得火热。他不停的用那根手指玩著各种花样,引得那个小姐哈哈大笑。皮子愈发的得意了,他用那唯一的一根手指稳稳的将啤酒瓶拖起,向上一抛,手指准准的插进瓶口。

    那小姐又尖叫的说:先生的手指好捧哟!

    皮子大笑着用手指抓起生果盘中的生果,放进口中。

    我看著皮子,不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还是太忘形了。我脑里晕晕昏昏的,眼前的皮子迷糊起来,我看不清楚皮子是在火车站捡破烂的皮子还是今天坐在夜总会用那根手指挑逗小姐的皮子。两个皮子太不一样了。

    皮子的手指搁在女人的胸部上画著圆圈,轻轻的按著。那个小姐一点反应都没有。皮子眯著眼睛大口的呼吸。酒精把他的脸染得通红,又有一点白。皮子突然问:小蓝,你猜我这双皮鞋多少钱?

    叫小蓝的小姐摇摇头,说小蓝不知道,先生你告诉我吧。小姐娇笑。

    皮子严肃地把头凑近那个小姐的头,低声说了一个数字。小姐听了,脸上挂著娇笑,只是多了一丝很容易被人发现的讥讽。

    皮子猛地脱下一只皮鞋,把它塞在那个小姐手上,说你不相信是吧你不相信是吧?你看看你看看。

    小姐马上弯下腰把皮鞋穿在皮子的脚上,说:先生快把鞋子穿上,我相信我相信。

    皮子醉薰薰的大声说:这双皮鞋原产自……原产自……

    皮子站起来,望著我问:这双鞋哪儿造的?

    我搂著那个小姐说:英国。

    皮子拍拍脑袋,恍然大悟一般的说哦,记起来了。英国。

    他就向那个女人讲那双鞋的来历,就像我跟他说的一样。事实上是一模一样。

    皮子眉飞色舞的说著,说完之后又大喝完一大杯酒,跷起二郎腿大大的吐出一口气。

    那支被抬得老高的皮鞋骄傲的晃著脑袋,闪著光。皮子看到自己的鞋上有一滴水,便赶紧拿起一面纸巾拭擦。他想起身,却啪的倒在地上。小姐将他扶起来,

    皮子口中说不用扶我,我没醉。

    皮子醉了。

    我对我身边的小姐说:结帐。

    扶著有点失去重心的皮子,我们渡过夜总会的大厅。上面,一个很美的女歌星正在演唱台唱歌。

    这时三四个男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当最后一个男人和我身边的皮子擦肩而过时,皮子大叫一声,用手去摸自己的脚。他那一根手指在皮鞋上按来按去。

    那个踩皮子脚的人回头看著皮子,看见了皮子的那根手指。他指著皮子对他的同伴说:看,还是个伤残人士呢。

    皮子大怒,对那个人竖起中指,随即说:把我的皮鞋擦干净。

    那人说老子活那么大还没给人擦过鞋呢!算甚么东西?

    皮子说我管你是甚么东西,给我擦干净这鞋!

    我说算了。皮子说算不了。

    皮子指著那人说:你擦不擦?

    那人说你说真的?

    皮子飞起一脚,踹在那人身上。那人往后一仰,被他的同伴扶住。其中一人冲过来。那人挡住他说:别,今天谁他妈也别插手,省得别人说我们这么多人联手欺侮一个残废。

    那个人转过身,朝我一拳打来。我横身又踹了他一脚。那人的同伴涌过来把我按在地上。我动弹不得。

    那人反过拳头打在皮子的脸上,皮子被打倒在地。那人就骑在皮子身上,左右抽着皮子耳光。他嘴里一边喊著:你他妈就一根手指也敢打老子?

    皮子用尽全身气力把那人翻到一边,用脚蹬著那人:你他妈擦不擦?擦不擦?

    皮子刚站起来后面就有人将他踹倒在地。那人重新骑在皮子身上左右打着皮子耳光,他边打边骂:擦你妈X,擦你妈X。

    皮子大喝一声,耸起那根手指刺向那人。

    手指完全插入那人的身体。所有人都被这场景给惊呆了。围观的,那人的同伴,挣扎着的我,皮子,还有骑在皮子身上,身体里有一根属于皮子的手指的那个人。呆住的人全都停下手的里动作。安静了。我听到台上的女歌星唱着“爱人跟人走……”

    那声音清楚极了,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清楚的听到一个人唱歌。

    骑在皮子身上的那个人大喊起来,全身开始如跳舞般摆动起来。接着我又听到“啪”的一声响。清脆的骨头折断的声音。我还没想清这个声音从哪里钻出来,就听到皮子撕心裂肺的“啊”了一声。整个夜总会都被这喊声终止。皮子喊出了他这辈子最响亮的声音。

    皮子的手指断了,那根唯一的中指在那人的胸前,那人的体内。那根手指,离开了皮子。

    皮子断指的地方冒出了大量的鲜血,像水管里流出的自来水一样大力喷到那人的脸上。皮子睡在地上不停的滚动,十分痛苦。断指处的血涌个不停。皮子用力甩着手,血飞到每一个地方。所有的人都捂着脸害怕这血飞到自己脸上。大家纷纷后退。我感觉到我脸上湿湿的,不知道是血还是其它什么。

    我叫着皮子,爬到他跟前将皮子的手放在我的衣服上。皮子安静下来,没有应声。他晕了过去。血还在流着。我侧过头看到他的皮鞋。皮鞋那么亮,像是从来就没有被人踩过。

  鞋三

    这几天我的确是模糊不清的。进医院进派出所进太平间。我一无所知。别人说什么我就应什么,别人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我手中只紧紧握着皮子的那双皮鞋。皮鞋太亮了,照得我的眼睛发疼,流出眼泪。我用报纸包住皮鞋,它又开始发烫,像皮子的手指那样发烫。

    那个身体里插过皮子中指的男人活下来了。我不记得他站在我的对面和我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他塞了多少钱到我手上。我随手就把那些钱丢进垃圾箱里。

    我问医生要那根断指。医生说:什么断指。

    我说就是插在昨天晚上和皮子一起送来的那人胸前的那根手指。

    医生说没有什么断指在那病人胸前,那人胸前只有一个血洞。你这人怎么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那伤口明明是利器所为,怎么会是手指在里面?

    派出所里穿制服的人问:皮子伤人的凶器在哪里?

    我说是皮子的手指,中指。现在不见了。

    制服问:你给我老实点!

    我说你不信就去问在场的人。

    制服说在场的人没看见什么中指,更没看到什么中指插进受害人的体内。

    我说那你去问受害人。

    制服说受害人也没不知道是什么扎进他的身体,要不我问你做什么。

    我愤怒的叫起来:你们他XX的合伙骗我!

    制服说不管你怎么说,皮子是用利器刺伤被害人的。

    我说那皮子的手指怎么不见了?

    制服说那谁知道,说不定是他自己咬断的,他这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说完话就起身要离去。

    我在他身后说:您要擦鞋么?

    他走过来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抬起脚在他光亮的皮鞋上踩了好几下说:您要擦鞋么?

    他揍了我一顿。我被揍得很舒服。恍恍惚惚觉得是在夜总会和皮子一起挨揍。我紧紧抱着那双皮鞋趴在地上哭泣。

    医生说:病人是疼死的,病人在昏迷阶段还醒过一次,刚打完麻醉时。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就晕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病人的求生欲望很弱,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伤了手指会死的人。

    太平间里,皮子的脸苍白。断指的那只手却红红的,仿佛里面充满着凝固了的血。

    我没把皮子葬在董孩的坟场。我把他烧了。火葬场。

    我对化装师说你给我帮他整出一个笑脸来。

    化装师说要什么样的笑?

    我说:正常人的笑。我极力做出一个笑容。憨厚的笑。我想笑得和刚见到皮子时皮子对我笑的那样。我自己却知道,我只是对着化装师摆出了一个要哭的鬼脸。

    我对化装师说:不要整成我笑的这样。

    遗照上,皮子憨厚极了。

    我把皮子的骨灰放进那双皮鞋里,找来一个小箱子把鞋和皮子的骨灰装起来埋在离铁轨很近的泥土里。我想,那双皮鞋永远都不会发光了。

  鞋四

    好多窝棚已经不见了,人也走的一干二净。包括老拐。我不清楚老拐是什么时候走的。是在我和皮子去夜总会那晚还是得知皮子的死讯后离开的。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走的,都走了。拆迁还没轮到黑屋这里,我只想在这里再睡一夜。最后一夜。

    黑屋还是那么结实,那么黑。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提起墙边放着的半瓶散装酒倒进喉咙里。我冲着门外对着黑夜大嚎起来。嚎哑了嗓子,我虚弱的晃着脑袋进屋里把自己丢在床上。我以为这一夜我会睡得很沉。

    半夜我被惊醒。有人爬在我的身上。女人。她似乎在呻吟。她的双手在我的脑袋上按着。

    梦。这是我最初的反应。我梦到我自己躺在理发店的转椅上,寻在抚弄我的头发。

    不是梦。我彻底清醒过来,问:是寻么?

    女人苍老的声音说:不是,我是破鞋。

    我厌恶那个“鞋”字,我嘶哑着说:滚!我对你没兴趣!

    女人说人人都说我是破鞋,你就让我当一回破鞋好不好?

    我说难道你不是破鞋么?你以为你不是破鞋么?

    她说我摸每个人的头发他都会睡过去,他们不相信我,连你也不信么?

    我说,别人说你是破鞋,你就应该是破鞋!你滚!

    她不再说话,开始用嘴在我身上舔着吻着。每一个部位。她的头向我的身下移动,向下,向下。

    最后她含住我撒尿的地方。我感到一阵恶心,任由她去。我想起了火车站里的那些树叶。想起明天走之前应该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她猛地坐起身说:你……你……你阳痿?!

    我说:滚!

    女人又哭又笑一边说阳痿一边又说着破鞋,疯子一样的冲出了黑屋。

    我痛苦的闭起眼,又睁开,我提起鞋箱丢到水沟里,重新对着旷野哭嚎起来,喊着每个人的名字。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惊奇的发现我底下那根东西直直的挺起来,像皮子曾经伸出的那根中指。

    我放声大笑,对着它喊:兄弟!你回来啦!

    坐在列车卧铺车厢里,我看着脚上的皮鞋,上面有很多灰。我想,能把黄城的灰带走一些也不错。看最后一眼黄城,它还那么脏。只有铁轨上才是唯一干净着的。坚强的亮着,放光。

    火车快起来,向着见不着头的前方行进。两边的景物不停的变换。似乎见过,又似乎没见过。像假的一样。黄城渐渐变成一个片段,丢在身后。来过和没来过,也在身后。

    睡了一整天,我重新从卧铺上跳下来坐到窗边。火车正驶出一个小站。

    我看见,一瘸一拐的老拐正和一个高个子走在铁轨边上。那个高个子很像米单,只是低着头看不清楚脸。我没有去想太多,把头伸出窗外丢下一个矿泉水瓶子冲着他们大喊:老拐!把鞋弄脏点!把鞋弄脏点!

  桂林·汕头

  2002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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