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学习(系列)

爱语录 118 0

好好学习(长篇散文)

  舡 海

  目录

  1.我上学了

  2.我们是这样上课的

  3.教室墙上贴着的像、画儿和字儿

  4.老师小名黑娃

  5.闹钟

  6.皮大狐

  7.瞎娃事件(上)

  8.瞎娃事件(中)

  9.瞎娃事件(下)

  10 偷看女娃子解手的小犬

  11.穷儿

  12.喜欢“拍瞎话儿”的三女

  13.三个大人

  14.我们玩的游戏(上)

  15.我们玩的游戏(中)

  16.我们玩的游戏(下)

  17.一把真枪

  18.“冲拳运动”和“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

  19.剥蓖麻•捡麦穗

  20.老师定婚了

  21.老师今天非常高兴

  22.一只乌鸦口渴了

  23.流动红旗

  24.我们“毕业”了

  25.尾声

  26.尾声之尾声

  1.我上学了

  我在我家门前的田埂上玩,看见他在田埂上种蓖麻。他先用锄头挖好一个窝儿,然后将蓖麻籽丢在窝儿里。蓖麻籽都装在一个葫芦瓢里。他看见我,脸上笑笑的。我想走近去看看。他恰好就招手叫我过去。我就走近去了。他就问:“你在做啥子?”我说:“玩。”我也问他:“你在做啥子?”他说:“我在种蓖麻。”

  说完他从瓢里捏出一颗蓖麻籽问我:“这是几颗?”我说:“一颗。”他又捏出一颗问:“这是几颗?”我说:“两颗。”再捏出一颗,不待问,我就说:“三颗!”他就惊喜,眼睛里透出赏视的光。

  “你会不会写?”我没做声。他就教我写了。“只教了一遍他就会了!”他很快就告诉我父母这样一个消息,又说我的脑子是很聪明的,赶快送到学校里去,以后不管再穷,都要供我上学。

  也就是在当天快晚上的时候吧,我家里人也许要验证他的话,要我在堂屋门上写1。我写出了1。写2,我写出了2,在1之上。写3。又在2之上,我写出了3。母亲掩饰不住地夸着说:“对啦,对啦!”父亲照例不做声,但我能感到他藏在心里的满意。姐姐、哥哥也在一旁看着,准备着在我写不出时及时提示。

  是在左边的那扇门上写的。是用粉笔写的,写出来的数字是白色的。我哪儿来的粉笔呢?肯定是他给我的,但记忆中没有他给我粉笔的镜头。

  母亲他们又要我写4。

  在3之上,我迟疑了。我想,先是一个拐拐,再往下画一道,就是4了,但是我迟疑着,怕写出来,好像害怕又写对了。于是比我大3岁的哥及时提示了我,先是一个拐拐,再……好,我就慢慢写出了4。

  好像没有继续往下验证,只写到了4,4还差点不会写。但能很快地写出1、2、3就已经足够,已经充分验证了他的话是没错的。我家里的人都欣喜着,没说话,好像正在想象着未来的我带给全家的富贵和荣耀。他们既想小心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又想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我就上学了。

  是我哥带我去他家里报名的。他提起笔在一个本子上写着,那时候我就开始有了一个大名。

  那是1976年,我7岁。

  他就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了。

  学校在我家东边,离我家一里多路。我家独住得离,独在我们队最西边,与二队交界,是离学校最远的。

  是我们三队的学校。我们大队一共8个队,一、二队有一所学校,三队一所学校,四、五队一所学校,六队一所学校,七、八队一所学校,共有5所那样的学校。我们要在那样的学校里上三年(加上育红班就是四年),上到三年级,然后离开,归入设在六队关帝庙的大队学校上四年级、五年级、初一……

  我们三队的学校,我们的学校,就在老师们的房后头。一间小小的土坯房,也许相当于没有界墙、打通的两间,苫着草,后来扒了草苫了瓦。最初我们住的都是草房,后来有些人家扒了草苫了瓦。再后来就都住了瓦房。学校也是这样,先苫草,后苫瓦。

  站在学校院子里往下看,能看见老师们的房顶和整个后半檐。老师们那一院一共住了三家人,老师们右边隔墙住的是江仁茂们,他们两家的门都朝南开着;左边朝西开门住的是程志荣们。

  一条小路斜着伸上去,就到了学校院子,看见教室门,也是朝南开,还有一个窗。

  所谓学校,也就是一间教室,一个老师。

  2.我们是这样上课的

  教室的后墙也开了一个窗。

  一间教室,里边却有一、二、三三个年级(加上育红班就更多)的学生,都是一个老师教。

  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所谓复式教学。

  我上一年级了,坐在最前边。老师叫坐在后边的高年级学生教我们写拼音字母或写字。我右手里拿着铅笔,上二年级的青英站在我身后拿起我拿笔的手。她转动我的手,我手中的铅笔尖随着也在本子上的一个格子里移动着,不一会儿那个格子里就出现了第一个拼音字母a。这就叫做手把手地教。

  教室里摆着七八排破旧的柴桌子,一个面,四条腿,还有将四条腿连起来好固定它们的四根横衬。我们在横衬之间密密地盘上绳子,在横衬和桌面之间支起棍子,也密密地盘上绳子,就做成一个四方形的巢窠,我们称之为篓篓,里边放我们的书包和书,铅笔和毛笔,也放着得螺儿、泥巴轱辘、打针后扔下的安瓿;有时还有一只小小鸟儿在里边扑楞着翅膀(通常是“麻乍乍”,益鸟;像麻雀那种太通俗的鸟儿,我们才不稀罕呢);还有上课时为老师所禁止做的许多小动作,也在里边做着。

  最前边一排桌子简陋到只是桌子的象征,或者略具桌子的雏形。或者说就像文字初被创造出来时的样子,文字和它所指称的事物之间还非常近似。那是用了一整块长木板(还带着不规则的边,弧形的边,甚至还有没有刨掉的树皮),两头矮矮地支在坯摞上。五六个一年级学生娃(有时候还包括上育红班的更小的娃子)就极矮地趴在那条长的桌子上,也是略具学习的雏形,一会儿说老师我要尿尿,一会儿说老师我要屙屎。老师说,丑死了!应该说上厕所,说解手也行。再问1加1等于几,回答说是6,或者干脆等于哭,鼻涕长长的,不断用袖口去擦,或任由其流出来。

  一年级后边,就是二年级。二年级后边是三年级,教室的最后一排或两排,最高的年级,个子也最高了。依次向后升级,前边又有新的学生娃填上。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三年级只有两个学生,一男一女,是社娃和占荣。二年级肯定也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是会娃和青英。我们一年级的就多了,大约是七八个。当我们升到二、三年级时,前边填上的一、二年级的学生娃也是比较多的。就是说,学校里的学生娃越来越多了。

  老师是这样给我们上课的:

  老师先教坐在前边的一年级念a、o、e。老师把嘴张得大大的,拖长声音念着:“啊——”一年级学生娃也都仰起头高声念着:“啊——”转云(女娃子)就扭过头去看窝儿的豁牙子,眼睛笑眯了,同时嘴里还念着a.。

  然后老师教坐在中间的二年级读生字。老师念:“良,优良的良!”二年级学生娃跟着念:“良,优良的良!”“良,占士良的良!”老师又念。“良,占士良的良!”下边随之,同时都笑着把脸扭向一边去看占士良。唯独占士良斜着眼不知看向哪里好,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良……”他大约只念前边的。占士良就是窝儿,“占士良”是他的大名。

  最后老师说:“三年级。”坐在教室最后两排的大娃子就自己朗读起课文来:

  贫农张大爷,

  身上有块疤。

  大爷告诉我,

  这是仇恨的疤!

  “疤!”小犬故意将“疤”字念得格外大声而且急促,听起来就成了“叭”,——叭地一声,引得坐在前边的转云等女娃子都扭过头来看他。“贫农——张大爷——”女娃子们念起书来总像是在唱歌。

  窝儿、转云、小犬都是和我一个年级的同学。我们都是属鸡的。

  3.教室墙上贴着的像、画儿和字儿

  教室的墙是板打的,外边没有搪过,粗癞癞的,有时会往下掉土坷垃,还带着许可多能使我们把拳头和手脖伸进去的圆洞洞,那是板打墙留下的,那是板打墙的标志。

  而从教室里面所看见的墙就不一样了,那是经老师用掺着麦糠的泥搪了的,光溜溜的,还贴了彩色的画儿,不单是白纸黑字的《小学生守则》。我记得其中的一幅画儿画着一个拿着扫帚的老爷子清早推开大门,笑哈哈的,发现满院子的白雪不知已被谁一扫而光;而几个娃子挤着躲在门后头(门扇是朝外开的),也是笑哈哈的(但注意不出声),就是他们把满地的白雪偷光了(后来我知道他们是在学雷锋),他们的头上都厚厚地戴着白雪的帽子。就是这幅画儿后来我们还发现出现在我们的语文书里,只是不带彩也变小了。还是这幅画儿,我记得在我奶奶们堂屋里的后墙上也贴过,那是当年画儿贴的。

  在黑板上方的正中间,贴着一张毛 像,又贴了八个大字儿,在毛 左边(也就是靠教室后墙那一边)贴四个,是“好好学习”,在毛 右边(也就是靠教室门那一边)贴四个:“天天向上”。毛 笑笑的,留着大背头,望着我们也望着很高很远的地方,下巴颏儿长个瘊子,——听大人们说那瘊子就是他的贵处。

  那八个字儿是用大毛笔醮了黄的广告色写在裁成正方形的红纸上,每个字占一张纸。要斜着写,又斜着贴了,(一个角朝上,一个角朝下,另外两个角在两边),整齐地排在毛 像两边。是老师搭着陡凳贴上去的。老师贴的时候,我们在下边给他递字儿,我们递了七次,递了七个字:好、学、习、天、天、向、上。第一个“好”是老师自己拿上去的。老师写的时候,我们围着看。他写得小心翼翼,一笔一画都用好长时间才写出来,写得真好。青英说:“老师,你写得可真好!”但老师说第二个“天”没写成,那最后的一捺没有捺得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因此他就描了一下,结果还是不像,又描了一下,就成了浑圆的。老师非常遗憾地啧着说:“这一捺儿没写成。”都贴好了,老师站在地下仰起头看着,还是非常遗憾地说:“没写成,忘记不描那一笔了。”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们都知道这句话就是毛 说的。

  毛 教导我们说……

  4.老师小名黑娃

  老师小名黑娃。

  我们听见老师伯伯喊:“黑娃!”老师答应:“咋?”老师伯伯就在教室门外将头伸进来,拎着一个箩头,说:“要下雨,先叫娃子们自己念,回去把院子里晒的苞谷收了。”老师说:“好。”

  “下课。”老师说。我们轰一声出现在学校院子里,老师也走出来。会娃说:“老师,我们打一架!”老师说:“行。你们全部上,我都打得过。”“来!”“来!”我们说,旋即一哄而上,拽胳膊的,扯衣襟的,弯身抱住大腿的,老师终于被缠倒了,我们随之全部倒在地下或老师身上。“老师输了!老师输了!”一片哄笑声:老师的和我们的;衣裳上都滚满土,小精儿的屁股上还粘了一泡糖鸡屎。

  “日你妈黑娃!”老师伯伯恰在那时从学校后坡下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把干柴;“你当的啥老师!”老师伯伯“降”(训斥)老师。

  老师还和我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或者狼吃羊娃。老师是老鹰,是狼。我们是小鸡,是羊娃。我们牵在一起,后边的都牵着前边的衣裳襟,最前边的那个要选最厉害的,通常是小犬,直接和老师面对。面对着的老师跳着,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我们以小犬为首牵在一起的一群也跳着,躲着。一片哄笑声:我们的和老师的。在生死关头,哄笑声达到最响。

  有时候我们和老师闹得还不分胜负时,老师要收兵,一连说:“上课了。上课了。”可我们意兴正酣。

  还记得在冬天的午后,还没到上课的时候,天很晴,暖洋洋的阳光很亮地打在在教室朝东的山墙那边。老师就蹲在山墙根,用山草棍给我们挖耳屎。阳光也很亮地照进我们的耳孔。“别动!有耳结。”老师轻轻地说,果然从更生的耳朵里挖出一个看起来很硬的耳结来。挖耳屎的时候没有人敢乱动,也没有人高声喧哗,大家都小心翼翼、斯斯文文地把头凑过去看,或者把耳朵伸过去接受检查。学校院子就显得很安静。安静中,老师轻轻说话的声音继续着:“看,好些!那一只,脸扭过来。嘿,都塞满了,难怪说你不听话。”把平放在他膝盖上的耳朵一拧,歪着头看的都轻轻地笑了。被他拧了一下的,是小犬的耳朵。

  学校院子看起来也像一只耳朵。

  我还记得是秋冬之交的一天,下着雨,晌午放学了,雨却正下得大,我们几个住得远的就回不了家。于是在老师家吃饭。老师拎了满满一箩头红薯走在前边,我们几个随之,到水井那边去,弯腰把红薯和箩头浸在浅浅的井水里,一下一下抖着淘。老师戴着雨帽(竹制的,大),我们几个戴着他家的草帽(麦秸编的,比雨帽小),随之。红薯淘好了,又拎回家,老师剁红薯,我们争着去烧火。我们快快活活地吃了一顿最好吃的红薯苞谷糁糊涂。

  淘红薯,烧火,吃红薯苞谷糁湖涂,在各自家里都是重复了一千遍的俗事,但在老师家里来一遍,就变得格外有意思,格外有亮点,好像过了一个什么节。

  老师瘦瘦的,个子矮矮的,——矮矮,当然是以我们现在的目光看的,那时我们并不觉得老师矮,那时老师可比我们高很多,高到“须仰视才见”。

  老师大名江文成。

  5.闹钟

  在靠近教室门口的那根棚欠上挂着一口闹钟。

  钟面上写着一圈数字,从1到12。

  有只母鸡在钟面的数字“6”处永远地啄下去,永远永远,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面(也还是钟面的一部分)撒着些金黄色的稻谷粒,永远那么多那么少;另外围着几只鸡娃也是金黄色,在母鸡的脚爪下唧唧叫着,活蹦乱跳,充满了诞生的喜悦和惊奇,也学着啄食着,只是它们不出声也不显得动弹,它们是画儿。而母鸡啄下去,是看得见动弹也听得见声音的,那声音就是闹钟的声音,或是闹钟秒针的声音:咔嗒!咔嗒!母鸡是红色的。

  老师仰头看了看母鸡,说,下课。轰一声,我们已经全部在学校院子里了,打头上厕所的已经冲到斜坡下磨道那儿了。老师站在教室门口,门框之间,又仰起头看了看母鸡,说,上课!上课了!我们就恋恋不舍地鱼贯进入教室,经过教室门口时,都仰头看看棚欠上的母鸡或者闹钟。

  自从上学后我们都会认那闹钟了,老师教的。

  照说那母鸡也只是画儿,为什么就能够看见它啄下去的动弹呢?在老师的引领下,这个奥妙很快被我们破解了。机关就在母鸡的脖子上。母鸡的头和身其实是分离的,而且不在同一层面,是靠一种机械把不同层面的两部分连了起来,这样母鸡就成了闹钟。是的!老师曾搭着那只陡凳把闹钟取下来,放在讲桌上下开,就像我们扣掉螃蟹的脊梁盖一样。我们屏住气围观,乖呀,闹钟肚子里竟有那么多细小精致的玩艺儿,那么复杂,而又那么有序,简直神奇之至!我们差点要呼喊起来。

  现在我发现那闹钟设计者的匠心所在。他以我们所熟悉和喜欢的母鸡带着鸡娃啄食的形象,哄着我们认识了时间。原来我们也只会像家里的大人一样,看着阳光一点一点往外爬,过了房檐下的流水沟,流水沟之外还是阳光鲜黄,之内却阴了,我们看看就说:“日头爷都过了流水沟了!”意思是该上坡(干活、放牛)了。又会说:“日头爷都过了半院子了!”意思是很晚了,竟然还没有上坡。日头爷继续移动着,整个院子都阴住了,对门坡也阴住了,只有西边的山梁还是鲜黄的,这就是夕阳西下,白天就要结束了,也正是《诗经•王风》之《君子于役》一诗中所描绘的时刻:“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在学校里我们就从那闹钟上看时间了。

  我们知道了,母鸡啄够60下,也就是那长长的秒针咔嗒着转了一圈了。那长长的秒针转够一圈时,那不长不短的分针就动一下。刚开始我们看不见分针动。老师还没来。高年级的学生娃,是社娃或者他的弟弟会娃,自搭陡凳取下闹钟,放在课桌上,我们就围起来看,有人数着秒针,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分针。58,59,60!动了!当真,果然,朝前动了一下。再数,够60时,又很守信地动了一下。我们大部分人都看见了。我们惊叹不已。

  当分针转动一圈,那最短的时针也是要动一下的。可是我们终于都看不见时针的动。连老师也看不见。可是时间也就一小时一小时地转过去了。并且一年、两年、三年地转过去了。

  坐在我家的门槛上,我也曾经长时间盯着院子里的阳光——我们称之为日头爷的——想看见它的移动,也是徒劳,可是扭个身,却又见那阴阳的界线分明已经又朝前跨了半尺了。

  也会有生产队里的大人跑到学校里问几点钟了。

  6.皮大狐

  上课的时候,学校院子里空空的。有时有鸡光顾,有只花母鸡(是老师们的,或是江仁茂们的,或者是程志荣们的)独自路过教室门口,朝里边伸着鸡脖子看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咯了一声。有时教室门外站着个迟到的或调皮捣蛋的。

  我有些不喜欢上数学课。半下午,天有点热,头是昏沉沉的,却又该我们年级上数学课,离下课放学还很远,这时候就特别地不喜欢数学。似乎除了爱兵,大家都有点提不起劲儿。爱兵又答对了一个提问,这更使我不喜欢。那时候,我就特别想皮大狐。那皮大狐也真是知我者,恰恰就在数学课的漫长课时中出现了。

  小犬那次因又被罚站在教室门外也成了幸运儿,他最先看见了皮大狐。老师捏着一小截粉笔正起劲地在黑板上排演着乘法,突然外边又响起群鸡炸叫的声音,接着就是一个大人发出的长长的吆喝:“皮大狐哦——”

  照例,教室里应声一轰,我们全出去了,冲下学校院子边那条斜坡路,又循大路向西奔跑,全都吆喝着着:“皮大狐哦——”“皮大狐哦——”和大人高声吆喝的声音团结在一起。借着被罚站的优势,那次小犬更加远远地冲在最前边。而一个一年级的同学不合时宜地绊了一跤,不过没有哭,爬起来又跑。老师殿后,也跑着。或者说我们带领着老师跑着。有许多人都看见了,那皮大狐红黄色的身影在绿麦田的边缘一闪而过。窝儿还是没看见,急得不停地问:“在哪儿?在哪儿呀?”那红黄色的狐影接着又在坡上的柏树林里一闪而出,又在一块大黑石后一闪而逝。

  只要有人吆喝皮大狐,不管我们上没上课,立即就会中断正在进行的一切,汇入撵皮大狐的集体逐猎中。好像老师和我们不知何时都得着了一个必须快速反应的命令。

  有时候会有“砰”一声枪响(是王贤坤打的,通常是没打住),平添几分“惊心”;有时候路上会有一摊零落的鸡毛,更多几分“动魄”。

  “继续上课。”老师用黑板擦子第三遍敲敲讲桌。但教室里还是嗡嗡响,大家还是在闹哄哄地谈论皮大狐,谈论鸡子,交头接耳,前边的扭过来,有的从这个位跑到那个位,还是惊心动魄,还是兴奋异常。

  皮大狐常会下山叼鸡子。除了皮大狐,还会有鹞子和老鹰突然自蓝天空降下来按住我们的鸡子。有时得逞,竟叼着飞远了;有时在人们的吆喝和追撵声中败北(也许有我们全体同学的参与吧,皮大狐好像大部分时候都跑了空腿)。这是太平乡村的突发事件,有些许损失,有些许侥幸,但有很多兴奋和刺激,以致于使我们在返回教室后仍长时间激烈地争论着:

  一个说:“是我先看见的!”

  另一个说:“不,是我先看见的!”

  一个说,那皮大狐是从大田田埂跃上大路的;另一个说,不,是从小田田埂跳上大路的。一派认为,皮大狐跑到柏树林里后王贤坤才开了那一枪;另一派则否认,不,是还在田埂上跑时王贤坤的枪就响了。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次是只有小犬的话最具权威性。小犬早已坐在位上,老师已经忘了他原是因为调皮捣蛋而被罚站在门外的,或者已经可以忽略他的错误。小犬用课本敲着桌子,神气活现地说:“你们都没有我最先看见(说得很病句哦)!好大呀!还是白眼圈儿,白眼圈儿皮大狐……”立即就有几个人闭了嘴,专听他讲。

  又过渡到交流各自家中的鸡子遭逢同类意外的旧闻,从皮大狐自然又讲到鹞子、老鹰。青英还讲到上个月十五她家的鸡被黄鼠狼叼跑了。

  哦,还有黄鼠狼,听青英一说,我们都猛然想起来,还有黄鼠狼也是鸡子们的仇敌!在这方面我们也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老师都说了三遍“继续上课了”。

  “好了,继续上课。”老师又说了一遍,但又忍不住接着青英的话茬说:“我们那只黑母鸡夜里也叫黄鼠狼叼跑了。我伯伯心疼得……”

  本来教室里的谈论已经有了告一段落的趋势,听老师这么一说,教室里马上又闹起来,我们又都揭发起黄鼠狼来。黄鼠狼的嘴尖尖的个子不大像老鼠又像狼狗日的黄鼠狼是最可恶的专门趁夜黑摸进鸡笼里鸡子狗日的……

  一片闹声中,只听三女慢悠悠地说:“你们没听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真没说假啊。”

  是啊是啊,教室里马上就静了下来,都看向三女。

  7.“老师来了”,或者“给老师说”

  我们和老师扭在一起打架,我们从课堂里冲出去撵皮大狐,老师也小跑跟在我们身后撵着,我们不怕老师。可不要以为我们不管任何时候都不怕老师,不是的,老师也有让我们怕的时候。有时候,属于上课时间而老师还没有来,我们就在教室里闹得轰轰响,而忽然有个同学说:“老师来了!”教室里就戛然安静下来。老师果然来了。当然,也可能是虚惊一场,老师并没有来,那个报信的是骗大家的。经常有人骗大家说:“老师来了!”这充分说明,我们还是怕老师的。

  还有一句我们经常说到的短句也证明我们归根结底是怕老师的,那就是:“给老师说。”一个同学欺负另一个同学了,那个被欺负的同学就说:“给老师说。”或者是一个或多个干了坏事的同学,被另外一个或多个正义感强的同学,或者喜欢告密的同学,或者借机报复的同学发现了,也会决定说:“给老师说。”

  老师生气起来还会相当可怕。他常常会说:“气得我牙都咬弯了!”那时是正在训斥某些干了坏事的同学比如小犬,或者是某个第N次回答1+1=6的不开窍的新生。这时候,我们没有挨训的都跟着不敢吭声,连篓篓里的小动作都偷偷地停了下来。

  老师也会处罚我们,也要我们站起来不许坐下,情节严重的也要站在讲台上亮相,还要写检讨承认错误;有时候也会体罚一下,比如最调皮捣蛋的小犬,他的耳朵就多次被老师拧过。

  连我都被老师处罚过。我学习好,是老师的得意门生。我是语文好或更好。老师另一个得意门生是爱兵,他数学好。老师常常对人说:“占传海语文好,江文兵数学好。”说的都是我们的大名。更多地说到我:“那娃子行!”也常对我父亲夸我:“你们占传海行,你不信你看,将来肯定不会扛挖镢头。”我三年级上完后,又到大队学校上了四年级、五年级,又到公社(镇)中学读完了初中,考上一所中专卫校。这下子可轰动了,好比考上了状元。我上中专那几年,老师更是逢人就说我是他教出去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成了才的。

  我是说连我都被老师处罚过。一个冬天的早上,我因睡懒觉,路又是最远的,迟到了,事后得知可能是父亲授意的结果,一进教室老师就让我站在陡凳上,面向早已差不多到齐的同学们。那陡凳通常放在讲桌下,是老师坐的,那时放在讲台内侧,让我站上去亮相。

  在到学校之前,要先经过老师们家院子前,我看见老师还在他们家猪圈那儿喂猪。他看看我,似笑非笑的,并没说话。可我到教室刚坐下,老师就进来把我拉到讲台上。

  我眼泪汪汪地站在陡凳上边,低着头。

  8.瞎娃事件(上)

  现在我写的是印象最深的一次受处罚的经历,受处罚的有:小犬、窝儿、我。

  小犬、窝儿、我,我们三个被罚站在讲台上亮相。小犬个子高,站在左边,中间是窝儿,窝儿过来是我。我们每个人都用双手端着一张撕下来的练习本纸。我们都把头低下看着那张纸,脚跟并拢,脚尖分开,以立正姿势站在土坯垫起来的讲台上。这时候仍坐在位上的同学们个个显得兴致勃勃,他们不出声,他们观赏着:小犬左边那只耳朵被老师狠拧之后耳垂上还留着残红,窝儿的脑壳顶连吃两老师“栗壳子”之后似乎圆出来的疙瘩,以及我的眼里噙不住的泪珠晶莹。

  不过,小犬会倏尔警觉地抬一下头,这样穷儿的眼神就一慌。

  穷儿靠墙坐着,记不清是第几排了,记得那天他妈刚给他剃了个茶壶盖头。

  “穷儿笑!”事后小犬对我们说。当我们正受老师处罚的时候,坐在下边的穷儿笑了一下。事后小犬带着窝儿和我,将把穷儿堵在放学的路上,质问他为什么笑。穷儿说他没笑。小犬说他笑了,并且老师之所以知道我们的犯下的事儿也是他给老师说的。穷儿又说他没说。小犬说,就是你说的!小犬每说一句,窝儿都从旁附和、助威。穷儿就哭了。我们又将一起编出羞辱穷儿的顺口溜,把他的小名和男人胯裆里的东西押了韵(写出来只能用XXX代替),然后一遍遍喊出来。这样对穷施以处罚后才感到快意,各自回了家。

  不过在我们对穷儿施以快意的处罚之前,我们还是被处罚的对象,我们还站在讲台上,背对黑板,面向全体同学,身边站着正让我们害怕极了的老师。

  “念!”老师厉声说。

  老师命令我们念的是检讨。

  老师从讲台中间退到黑板内侧,这样我们更充分地面对着广大同学。老师的背后就是他写在一张白纸上的《小学生守则》,他贴在他糊了泥巴的墙上,还是新的。

  那时候教室里显得异常安静。那种安静是每一个曾被处罚过的同学都深刻体验到并害怕着的。就是在那种安静里我们倒霉,为我们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那种安静,将我们的声音挤压出来然后放大,让最远处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的声音显得那样孤独、难听,每一个停顿都被夸张得无比可耻,而且很快就被滑稽地模仿。我们不敢看下边桌子间显出的三个空位。那时候我们格外意识到自身的丑陋:我的嘴太大,嘴唇太鼓;小犬那双小眼睛分明就是电影上那个坏蛋的眼睛,另外小犬还是个“眨巴眼”;窝儿的眼睛很大但有一只是斜视的,是个“斜眼子”。

  我们开始念检讨。

  检讨就写在撕下来的练习本纸上,被我们双手端着的。

  穷儿又不安地吸溜了一下鼻子,将流出来的鼻涕又吸上去。一只老鼠从老鼠洞里探出头,又一闪躲进去。穷儿的鼻涕就像这样一只老鼠。

  刚开始站上去时,小犬的脖子还斜斜地撑起来使他的头昂着,“头低下!”老师就在他的后颈窝使劲一拍。接着在窝儿的脑壳顶上连凿了两“栗壳子”,使他再不敢四处乱瞄。

  在靠教室门口那根棚欠上,挂着那口钟。它发出的声音就是安静本身本身发出的声音:咔嗒!咔嗒!

  老师为什么叫我们亮相而且念检讨?是为瞎娃。

  9.瞎娃事件(中)

  啪,啪!小犬、窝儿、我,我们正在磨道里打得螺儿。啪!!小犬用力过猛,得螺儿一下子射出去不见了,是掉到了坎里,只剩下三根小鞭子垂着惊讶。

  “坎”是我们经常说到的一个词,或者最熟悉的事物之一。因为我们那儿是山区,难见一块平地(像后来我在地理教科书上学到的形容贵州省地形时所说的那样:“地无三尺平”),就挖出一块块平地来,住人或是种庄稼什么的,平地的边缘就出现一个高度差,就是“坎”。而在坎下用石头砌起一面挡土的墙,那是砌“坎子”。除了这种人为的坎外,还有很多天然的坎。作为小娃子,最怕从坎边掉下去。

  我们的得螺儿也从坎边掉下去并且找不到了。于是我们就学牛推磨,围绕着磨子转。打头是富犬,后边是窝儿,双手拽住富犬的衣后襟;再后边是我,拽住窝儿的衣后襟。我们转起来,一圈又一圈,同时齐声念道:

  圆圈转,圆圈转,

  转到天黑不上算。

  越转越快,就像得螺儿了。磨子好像也转了,就像得螺儿。在我们越转越快的过程中,一切:山,河,地,路,坎,都在旋转中变得惊人的美,就像得螺儿,粗鄙的原形渐渐消失了,变成纯粹的圆弧,变成猛烈、透明的光带;旋转,飞速旋转。产生了一种眩晕感。然后,我们就顺着圆形磨道的切线一下子射出去,停在坎边上。一个从下边砌了坎子的坎。

  想来,幸亏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理会我的提议,就是说把眼闭上或者蒙上。“哎!不对,”我说,“牛有牛蒙眼,我们也要把眼闭上!”也正在我说这话的同时,小犬猛一停。

  “看!瞎娃!”他小声惊叫。

  就是说瞎娃出现了。

  “是我先看见的!”事后小犬宣布。

  但窝儿说是他先看见的。我也感到的确是我先看见的,我正在说“牛蒙眼”呢,正好看见了。我先看见的!不,是我,哪儿是你,是我!我们起了争执,争得脸都红了,未果。

  一般人走路,都只用两条腿;还有两条腿再加上一根拐棍的,那是老了,比如青英爷,都七十三了;而有两条腿同时还出现两条拐棍的,那就是瞎娃!

  小声点儿!我们三个小娃子被一种莫名的激动怂恿着,站在磨道外的坎边上向那边呆呆地望着。

  是瞎娃。

  我们看见瞎娃了。不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瞎娃。这样的机会能出现几次呢?就像一棵杏树只结了三个杏儿,而恰恰被我们三个一抬头就从绿叶间看见了,金黄色,——喜杏(信)儿!

  瞎娃拄着两根拐棍。

  拐棍很长。在他两条腿的外侧各有一根,先他的两腿斜刺里向前一探,又向路里路外一探一探。他就在那双拐的后边被引领着,在双拐的中间被夹护着。

  笃,笃,笃,拐棍发出奇异的声音,很是清脆,甚至一亮一亮的。

  瞎娃越来越近。

  瞎娃的头发是白的,很乱。

  瞎娃瘦高瘦高的,好像还背着一个黄挎包。

  “瞎——娃——哦——”

  错误就犯了。

  是小犬先喊出来的,紧跟着是窝儿喊,接着我喊。

  全部的激动,说不清的欢喜,都在那长长的呼喊里了。

  接着是短促的奔跑。

  我们站在磨道外的坎边上,大路在下边。大路是从猪场那边拐弯延伸过来的,经过老师家院子边的坎下时变得宽、平、直,经过磨道外的坎下时一起,随又渐伏,微弯,到学校茅厕那边时拐弯消失。

  大路在记忆中有些白茫茫。

  我们就在大路之上的小路上与大路平行着奔跑起来:奔跑着向前(就是向老师家院子那边)迎去;马上又掉转身,向前(就是学校茅厕那边,东向)撵去。因为这样的时光是短暂的,两个拐弯之间的一段大路是短暂的,瞎娃才出现,瞎娃就又要消失了。有个瞬间,瞎娃到达我们脚下,我们和瞎娃之间的距离变得最近最近。他的头顶!我们嘴中不停止地呼喊着:

  “瞎——娃——哦——”

  我们看见,因听见我们的呼喊,瞎娃的脚步骤然乱了,他的双拐也胡乱地向前、向里、向外探着。我们在坎上。他在坎下。在他经过我们脚下的那一瞬,我们看见他仰起脸来,天呵,我们是那样真切地看见了他的双眼!他的双眼把我们抬举到兴奋的峰巅。“日你妈们啊——”他对着高处苍茫地骂了一句,同时向天举起他的双拐要打我们。我们就大笑了。看见他的眼睛时,我们一时屏息;旋即听到他的骂声,我们就大笑。他的骂声带着些哭腔,颤颤而起,溜溜下滑,与他的白头发相映衬,十分具有娱乐功能。

  接下去我们就有些怅然了:瞎娃已经只剩下一个急急向前倾斜而去的背影,很快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已经拐过前边那个弯。而我们是不能继续撵下去的,我们必须回学校进教室了。

  “瞎——娃——哦——”

  我们喊声犹酣。

  其他同学被我们的喊声吸引,也冲下来看时,瞎娃已经拐弯消失了。

  9.瞎娃事件(下)

  小犬冤枉了穷儿,不是穷儿给老师说的。后来青英告诉我们,是老师伯伯说的。

  据青英说,老师伯伯正在学校后坡他家的自留地里挖萝卜窝。老师伯伯直起腰来,能看见我们的教室房顶,也能看到学校外边从磨道通向学校茅厕的那条小路,小路下边的大路也能一目了然。

  老师伯伯听见我们的叫喊声,直起腰来,就看见了一切。

  “日你妈们哟!”

  事后我们才知道,瞎娃在下边骂我们时,老师伯伯在高处也骂了我们。他们两个人的骂声恰好重合在一起。老师伯伯的个子矮矮的,瘦瘦的,有着短短的、灰白的头发,满脸皱纹,眯着眼睛。

  老师伯伯撂下挖窝的锄头,三步并作两步迈出自留地,找到了老师。

  老师正站在他家的茅厕里解手,正在扣裤子扣时,老师伯伯迎面出现,他满面怒容。

  于是老师也迎面出现,满面怒容。

  老师二话不说就先拽住小犬的耳朵,就像绳子穿过牛鼻子,小犬被牵到讲台上。小犬一起来,窝儿和我也就自动起来;小犬一走,窝儿和我也就随之而走,也站在讲台上了。老师用一根绳子穿过我们身上共同的错误之孔,我们是一串。

  青英又说,老师伯伯正在扣裤子扣呢,忽然听见老师伯伯厉声喝道:“黑娃!”还没得及答应“咋”,老师伯伯已经走到跟前,又是厉声一问:

  “你咋教育的娃子?”

  后来花娃还吃吃笑着讲了另一个版本。起先也是老师正在扣裤子扣,忽听老师伯伯厉声喝道:“黑娃,你咋教育的娃子?”上前就给了老师一巴掌。

  老师到底挨没挨一巴掌,有争议,总之老师伯伯怒气冲冲地“降”了老师,然后老师就怒怒气冲冲地狠狠处罚了我们。

  我们在讲台上站好,首先接受了老师的审讯。

  “开始你们在干啥子?”老师问。

  “开始,我们圆圈转。”

  “在哪儿转?”老师问。

  “磨道里。”

  “转!”老师说,“又在那儿转!”

  “开始你们又在干啥子?”老师问。

  “开始,开始,我们打得螺儿。”

  “得螺儿,得螺儿,你们打到老啊,唔?”老师拽耳朵。

  “为啥不打了?”老师问。

  “掉坎里了。”

  “啥子掉坎里了?”老师问。

  “得螺儿。”

  “又是得螺儿!我说不叫你打你听见没?”拽耳朵。

  “听见了。”小犬答。

  “听见了为啥还要打?唔?”

  “没听见。”窝儿说。

  “没听见!你没听见!要耳朵做啥子?”

  窝儿赶紧把耳朵递过去要老师拽。而小犬的耳朵赶紧逃。我的耳朵一动不动。

  下边笑。只有穷儿没笑。

  “开始你们又干啥子了?”

  “开始,开始,就是,我们解大手。”

  “最后你们又干啥子了?”老师问。

  “解手。”

  “又解手?老实说!”

  “解小手。”

  “懒驴子上磨屎尿多!最后又干啥子了?”

  “进教室。”

  “废话!进教室又干啥子了?说!”

  “在黑板上乱画。”

  老师审讯着我们,使我们的错误向着两端延伸:在看见瞎娃之前,我们已经在错误了,看见瞎娃之后,我们继续错误着。我们无限地错着。最后,老师又把我们拉回到“有限”,用黑板擦一拍桌子,厉声命令:“念!”

  我们就念了检讨。检讨一念,我们就可以下去了。

  检讨是我写的,小犬和窝儿照着我写的抄了。由小犬先念。小犬念道:

  检 讨

  尊敬的老师:

  今天我笑话瞎娃走路了,这是我的错误,老师批评了我,这是对的,今后

  一定改正,望老师和广大同学们监督。

  检讨人:江文平

  X年X月X日

  接着窝儿念:“尊敬的老师……检讨人:占士良。年月日。”

  接着我念:“尊敬的老师……检讨人:占传海。年月日。”

  念完,老师最后拽住我们的耳朵问:“今后还啵?”我们答:“不了。”老师说:“大声点儿!”我们说:“不了!”老师说:“再说一遍!”我们齐声说:“不了!!”

  最后我们就下去了。

  10.小犬偷看女娃子解手

  小犬是最调皮捣蛋的同学,数他的耳朵被老师拧得多。老师常常说他:“耳旁风!”老师常常被小犬气得“牙都咬弯了”。小犬常常带头做出一件件坏事。笑瞎娃事件老师也是把他当做领头的处理的。下边我把小犬做的坏事再撮录一二。

  其一,捉弄而且打爱兵。一天午后,在学校院子里。小犬知道爱兵好哭,起意就是要捉弄他。小犬说:“来,我们比赛脱裤子,看谁先穿上。”爱兵说:“好!”“预备起!”小犬喊道,同时把自己的裤子一下子扒到脚踝处,又一下子搂起来。小犬的裤子很先进,带松紧带式的,一扒一搂极其容易。小犬伯伯在外头当工人,小犬妈手巧。爱兵妈给爱兵做的裤子还是那种老式的,有背带,在脊梁上交叉,又穿过肩膀下来,最后不知在哪里系住了,很复杂。每次都是爱兵妈给爱兵系住的。所以爱兵把裤子扒到脚踝处后,却扭在那儿了,咋提都搂不上来。那时就有人喊:“女娃子来了!”女娃子真的来了,从那条斜坡路上来出现在学校院子里,有青英、转云。爱兵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又有人喊:“老师来了!”爱兵就哇一声哭起来。听说老师来了就哇一声哭出来,这不是存心害我吗?小犬当机立断,一伸手打了爱兵一巴掌。结果更糟。

  那是上一年级时发生的事,因为小犬和爱兵的裤子都还是开裆的。不,也可能小犬的裤子已经不开裆了,因为他的裤子先进;而爱兵的裤子老式,所以还开着裆。

  爱兵每一哭,河那边爱兵的妈远远地就听见了,站在院子边向学校这边了望,拖长了嗓子尖声喊:“爱兵——爱兵——哭啥子?谁又惹你了?”又喊老师:“黑娃——黑娃——”爱兵妈太稀罕爱兵了。爱兵原来小名叫小精儿,是家里最小的,从小好得病,算命的说要改个名儿,恰好他哥当了兵,就给他改名“爱兵”。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好起来。爱兵伯伯就是有名望的江仁宽,大队书记,不识字,穿四个口袋的中山装褂子,胸前口袋里总是亮亮地插着水笔,下边的口袋里装着带绿色塑料皮的本子。

  小犬做的又一件给我留有深刻印象的坏事是偷看女娃子解手。那是上二年级时发生的事吧,被偷看了的有青英、转云。从学校院子边那条斜坡路下去,就是磨道,支了一盘磨;磨道过去有较长一段平路(就是我们撵瞎娃跑的那条路,在下边的大路之上),拐个嘴就是学校茅厕。与我们在家的茅厕一样,也是在地下挖个长方坑(有的人家是在地下坐一口大缸),用水泥糊糊,上边横放着茅厕板石头,外边用柴枝织起一面小小的篱笆树聊作掩护。与我们在家的茅厕不一样的是,我们学校的茅厕依坡根而建,而且向坡根里边挖进去一个凹,蹲下去解大手就多了一重隐秘。每次,老师一说“下课”,甚至才说个“下”,坐在教室门口的同学就一个箭步射出去,拼命奔跑,遥遥领先,目标茅厕。他当然是儿娃子,所有的儿娃子都因他得以先于女娃子解手。女娃子占先的机会少得可怜。女娃子们以青英为首都先站在拐嘴处等候最后一个儿娃子解完出来。有时女娃子着急着问:“还有没有?”茅厕里答:“有!”女娃子说(通常是青英那好听的声音):“你屙粘屎?”“你掉到茅厕里了?”

  那天等最后一个儿娃子出来,青英和转云走进去,扒了裤子往下一蹲,“嘻,”当即听见背后一声笑;又一声:“嗨!”探出一颗圆圆的儿娃子头。是小犬。小犬解完手后没有出来,而是埋伏在茅厕之上那条山水沟里。“老师!”青英又羞又恼,“小犬偷看我们解手!”老师的脸一下子垮得连坟子都趴不住,当即拧住小犬一只耳朵,提到讲台上。又拧另一只耳朵。

  “头低下!”老师厉声说。

  11.穷儿

  是老师伯伯看见我们笑瞎娃给老师说了,还“降”了老师一顿,事后小犬却怪罪到穷儿头上,小犬说他看见穷儿笑了。我们正在受辱受罚,穷儿却在下边笑,小犬带着我和窝儿堵住穷儿在放学的路上,严正指出是他打的小报告,并编了他的顺口溜。

  那次的确是冤枉了穷儿,但又不冤枉,因为他起码笑了一下,而且穷儿那阵子特别爱说一句话:“给老师说。”小犬不过摸了一下他的头,他就说:“给老师说。”青英笑他:“看,占士朝(穷儿的大名)又在吃面条子喽!”是笑他鼻涕又流出来了,这又有啥呢?他却将鼻涕往上一吸,又说:“给老师说。”小犬当工人的伯伯回来了,小犬带了两个青里透红的苹果到学校里来,许多人一起围上去,伸出手说:“给我点儿——”“给我点儿——”围上去伸出手的也有穷儿,但他并不吭声。小犬用削铅笔刀切着他的苹果,很得意地每人分一点儿,就是没有给穷儿。穷儿眼睁睁看着大家吃着苹果,就说话了,说的又是:“给老师说。”笑人!

  穷儿原来不爱说话,别人招他,也不说话,后来忽然变了,每每说:“给老师说。”为什么呢?窝儿找到了答案。窝儿家和穷儿家的房子是坎上坎下。窝儿说:“穷儿仗着她小姑给老师了。”原来也就是那阵儿,有媒人给老师提亲,提的就是穷儿小姑,名叫小女子。亲开成了!

  穷儿小姑其实也是窝儿小姑,只不过不亲。

  穷儿小姑我应该喊姑奶奶。

  窝儿、穷儿、我,都姓占,按辈份,他们都是我叔叔。

  我们队上有三大姓,占、江、王。

  还是说穷儿。穷儿学习很差,基本上只考20分以下,比喜欢“吃鸡蛋”(考0分)的青花(王金兰)强不了多少。穷儿上一年级的时候,老师曾指着数字“2”让他认,他看了半天,没吭声。老师指着前边的“1”启发他说:“这是1,1过来是?”穷儿又想了半天说:“俩。”后来又一次,我记得老师又叫他回答问题,他一直是一声不吭,也不站起来,瞪着眼瞅着讲台上的老师,嘴里还慢慢嚼着不知啥东西(也许是红薯干子),好像牛“倒末儿”(反刍)一样。老师喝道:“站起来!”穷儿无动于衷,还是那样不吭声瞅着,嚼着,坐着。(用现在的话说,真是有点酷。)老师说:“你看,你,活像你家那头才骟过的黑老犍蛋子!照屁股抽一鞭子动都不动!”说着说着笑了。我们也笑起来。我们知道——听窝儿说的——就在昨儿晌午,老师还在穷儿家吃饭呢。我们知道,姑父和侄儿之间,是开得着玩笑的,所以老师说穷儿像老犍。

  穷儿的性格是不吭不嗯,也不打不闹,说难听点是死溜子不叽的,但在学校里这性格有时会成为遵守纪律的表现,会成为优点,所以虽然穷儿学习很差,老师有时也会说:“要向占士朝同学学习。”成为穷儿的准姑父后好像又说了几次,成为正式姑父后似乎又说得少了。

  老师说得最多的是:“希望大家向占传海同学学习!”不好意思,占传海就是我,我的大名。我学习好,也遵守纪律,当班长或者学习委员。我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但遗憾的是我不喜欢数学,我数学学得没有语文好。我数学学得没有爱兵好。多少年后,老师还说:“占传海语文好,江文兵数学好。”江文兵是爱兵的大名。

  我是老师的得意门生,是同学们学习的好榜样,但有时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老师罚站到讲台上,有一次并且让我站到那只陡凳上,为的是我早上睡懒觉迟到了。还有一次并且和小犬一起念了检讨,就是笑瞎娃那次。

  小犬是最调皮捣蛋的,但小犬却和我玩得好,可能是因为我学习好吧。

  窝儿喜欢巴结人,窝儿紧跟着小犬,多半是因为小犬伯伯在外头(当工人)吧。

  12.喜欢“拍瞎话儿”的三女

  想起小犬、窝儿、穷儿,也想起三女。

  三女大名占士秀,也是个学习差的。三女喜欢“拍瞎话儿”(讲故事)。我记得冬天的时候,下雪了,家家的房顶都白了。学校的房顶也白了,那时学校的房子苫的还是山草,山草上又厚厚地苫了雪,有许多青烟从那雪中冒出来散开。教室里面,我们烧火烤。我们将桌子向四周挪挪,在教室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就在那空地上烧着一个疙瘩柴,火苗子彪上去老高,而学校房子并不高,火苗子几乎舔着屋脊处的山草。我们围火而坐进行早读,捧着语文书。我们的脸红红的,透过火苗子看对面同学的脸,除了红红的之外,还恍恍惚惚的,似乎在飘着。我们早读,实际上“早”就没人“读”了,而是专心听三女拍瞎话儿。三女说:

  “才三岁一个女娃娃,她妈没在屋里,她外婆来招呼她。她不知道她外婆其实是猴子变的。天黑了,她看见她外婆手朝一个罐儿里一伸,抓出一把吃的就往嘴里塞,咬得咯嘣咯嘣响。女娃娃问:‘外婆外婆,你吃啥子?’她外婆说:‘吃苞花儿啊。’女娃娃说:‘外婆外婆,你牙咋恁好,还咬得动苞花儿?’她不知道她外婆吃的,都是小娃子手指头呀!”

  我们将语文书摊在膝盖上,扔在桌子上,将双手都伸向火烤着,或将书卷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伸向火烤着,眼睛都看着三女的脸,两只耳朵听着。三女说话慢慢的,声音小小的,这就使我们听得格外耐心而又安静。一股神秘的气氛弥漫在教室里,火慢慢变小了,但仍然很暖和。有人在火窝里埋了一个红薯,听见那红薯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有人往教室门口看了一眼,才发现老师不知啥时候已经倚着门框站着了,他不说话望着我们,也保持着安静,他的身后,是门外边广阔的雪。

  老师也给我们讲过一个猴子的故事。老师说,猴子扳苞谷,背了个通通底背笼,扳一穗丢一穗,扳一穗丢一穗,到头来背笼里还是空的,老师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老师都讲了三遍了。

  还是三女讲的好听。

  “再拍一个,再拍一个!”我们常常这么要求她。

  “好,再拍一个。我可只再拍这一个了啊。”她常这么说,微微地笑着。

  三女另一个特色是爱惜书。一学期到头,我们的书早已变成铺衬卷子,一般是连书皮子都没有了。而三女的书,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都还跟开学时刚发下来时一样,新崭崭的!开学刚发新书时,我们都会用牛皮纸或报纸包起来——褙个书壳子——但过不多久就没有书壳子了,直接露出书皮子。又过不多久,是连书皮子也掉了。而三女的书壳子一直褙着,直到期末考试后,她才拆开,露出新崭崭的书皮子。不光是书皮子,书里面,每一页都是新崭崭的,一笔都没有乱画,书角也不卷,好像那书根本都没有打开过。真的,三女的书好像根本没有打开过,要不她咋又考了个倒数第三名呢?三女听到老师高声报出她的成绩和名次时表现得很淡定,她微微地笑着,不声不响地,将刚拆掉书壳子的语文和数学书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面上。那一刻,我们的眼前都那么一亮,包括又考了第一名的我在内,都羡慕三女在学期结束时还有那样新崭崭的书。

  13.三个大人

  第一个是江仁茂。

  江仁茂就是住在老师家右边的,和老师家墙连墙。江仁茂是队上的仓库保管员,经常在仓房的大院子上晒粮食,分粮时,总是他掌大秤,所以又称“余分员”。江仁茂是很和蔼的,对我们小娃子从来都是笑笑地看着。江仁茂门前的院子边有一棵石榴树,我们不仅仰头看过树上开着的火红的石榴花,还吃过树上的石榴,即使自己爬上树去摘下来吃,江仁茂也不管的。

  那一次也要在学校里搞忆苦思甜,大概交给江仁茂负责,要给我们熬红薯叶子酸菜吃,队长或者当大队书记的爱兵伯伯江仁宽交待过,不许着盐的。江仁茂说:“不着盐娃子们咋吃得下去?”熬好了,装了大半水桶热气腾腾地拎到学校来。我们早就发碗在手,扑上去,江仁茂把菜打到我们碗里。菜都切得碎碎的了。我们吃起来,我们娱娱乐乐地吃起来,热热闹闹地吃起来,响亮地、风卷残云地吃起来,如群猪响槽,如万蚕吞桑。那哪里是什么忆苦思甜哟,分明是一次最香甜有味的集体会餐,江仁茂不仅在菜里放了盐,简直还放了油!

  看我们吃着,江仁茂一边笑一边骂了我们一句。

  原来在队上早搞过忆苦思甜了。听社娃说,或者听老师说,熬的是没有放盐的红薯叶酸菜,连切都不切,吃着,自然还要一边诉说往年没饭吃的苦,听说,江仁茂说着说着就当场呜呜地哭了。小娃子哭是常见的,大人也哭就好玩了;妇女哭也很常见,男将哭就好玩了,我们想象着江仁茂的哭,禁不住笑出声来。

  第二个是江仁茂的哑吧儿子。

  有个时候我们正在上课,江仁茂的哑巴儿子却来了,傻笑着站在教室门口探身看,看老师,看我们,手里还比划着,不知道比划啥子。他叫害瓜子,也是大人。有时候他在前边走,我们一群会在后边撵着他笑,他就转身猛地扑上来,狂怒之极,嘴里发出咈咈声,于是我们一群又被他撵着打,我们就四散逃跑,体验着冒险的乐趣。我们不招惹害瓜子时,他对我们是友好的,我们会体验到友好的乐趣。他往教室里看着,笑笑的。我们也都看着他,笑笑的。老师说,出去,我们在上课,上课,也比划着。害瓜子就恋恋地去了,一边又扭头笑,坐在前边的同学能一直看到他的背影全部从那段斜坡路口之下消失,最先是脚,最后是头,都下去了。坐在后边的小犬就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下位扒着窗子看。

  这之后的一天中午害瓜子在我们正热闹时又来到学校院子里,哑笑着,露出豁牙子,他蹲下去,手里捏着一颗石子儿。我们看着害瓜子手捏石子儿在地下一下一下划着,划一下抬头指一下让我们注意,嘴里发出含混的提示音,结果他好像是在地下划了个“米”字。害瓜子会写字儿呢,青英对老师说。真的,他写了个“米”!我们证实说。

  第三个是青英爷。

  有个时候青英爷也拄着拐棍从他家住着的高坡上下来,踩着河水中的踏石过河来,再从开在田中间的上坡路上来,又从学校院子外边那个小斜坡走上来,站在学校院子里。他戴着火车头帽子,噙着烟袋杆较长的烟袋,不苟言笑。我们喊他,有喊爷的,有喊表爷的,我是要喊他表太爷的。他叫江龄堂,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打过仗,是当的国民党的兵,后来被共产党俘虏了,后来回来了。他这段经历使我们感到他特别了不起。我们围上去喊他,纷纷说:“拍个瞎话儿!拍个瞎话儿!”就是说讲个故事。他从嘴里拔出烟袋,并不拍瞎话儿,只是口占了一首诗,诗题应该是《字儿》。他慢慢念道:

  字儿是黑塌塌,

  枝杈都往下。

  它认得我,

  我不认得它。

  我们就哄笑了。

  而他还是不笑,又拄着拐棍走进教室,往黑板上看看,拔出烟袋,又慢慢念道:

  字儿是白塌塌,

  枝杈都往下。

  它认得我,

  我不认得它。

  念完他就走了。

  我们就更哄笑起来。

  字儿是白塌塌!字儿是黑塌塌!我们都学着他那种冷静的腔调高声念着,大笑着念着。

  14.我们玩的游戏(上)

  哦,我应该集中写一写我们玩的游戏。

  我们集中在学校院子里玩游戏。学校院子是一块不大的、不规则的场地,我已经写过,有时候看起来像一只耳朵。

  我已经写过,我们在学校院子里玩打架。打架当然是儿娃子的专利。两个儿娃子熊抱在一起使劲撂,看谁先被撂倒,类似蒙古人的摔跤,我们称之为打“四马楼”(音)架。我还不止一次写过,我们和老师也玩打架,我们一窝蜂上去,抱腰,抱腿,把老师给撂倒在地。

  我们还在学校院子里玩狼吃羊娃(或名老鹰捉小鸡)。一个娃子,当然又是儿娃子,并且要选那最矫健的,装狼;对垒的另一方以头羊为首,通过牵拽后襟的方式串起长长一串羊娃。开始了,狼在前边左扑右跳,口吐吼声,脸露凶相;头羊则对以惊怒、对以跳跃,总是躲闪着,总是遮护着身后的羊娃。如果狼冲破了头羊身体的防线,狼就赢了,狼就饱了(看呀,三年级的小犬逮着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娃一口吞了,香喷喷地甩着头,而被吃了的还咩咩叫着)。有多少想象中的血腥味,就化为多少现实中的快乐笑声:狼的和羊的。我在前边写过,老师也多次和我们一起玩过这个游戏。老师当然要亲自装那只张牙舞爪的狼,但总不如小犬装得那样逼肖。

  我们还玩打仗。那时候,山石上,路边的人家墙上,都被石灰水刷上大字标语,其中有一句是:“要准备打仗!”那时候,我们看的电影基本上都是打仗的,基本上只喜欢看打仗的。今晚在二队放电影!先要问,打仗不?我们也就经常玩打仗。我们折木为兵,揭竿为旗,有的当好的,有的当坏的。好的是指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抗美援朝的志愿军,都可以;坏的就是国民党,或者是日本鬼子、美国佬子。好坏一方都有自己的司令,各自带着队伍。学校院子里的闹声站在老师家院子里也能听到。同志们,冲啊。嗒嗒嗒。缴枪不杀。撂倒一个,俘虏一个。我投降。我投降。当然要好的打赢坏的。坏的一方常当司令的有社娃、小犬等。我竟常当好的一方的司令。我的长相甚为一般,个子也很矮小,绝对不是身手矫健之辈,每学期老师在我的成绩单上写下的缺点都是“不爱活泼”,但我竟常被选为好的司令。这大概又与我学习好有关吧。虽然如此,但也不能说我就把司令当砸了。不,我甚至当得很好呢。其原因,反正总是好的要赢,所以我虽力不如社娃,但最后倒下的却一定是他。再则,我很投入,当得很像。大家都笑哈哈地冲啊杀,我独不笑,打仗能笑吗?我和一个“鬼子”近距离地打起来。他忽然停下来,看着我的脸问我:“你翻脸了?”不,我没翻脸,我只是当得像!趁他错愕间,一下子又把他撂倒。

  我和社娃作对手打仗,说明我当时才上一年级。我说过,我上一年级时,三年级只有两个学生娃,女生是占荣,男生是社娃。除了老师,就属他们俩最大,分别是男女生的孩子王。你看,在我上一年级时,就当司令,连上三年级的社娃都必须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是不是想说明原来我也是个人才?呵呵。

  打仗是参与人数最多的群体游戏。当然,参与者都是男生,或者说是儿娃子。

  还有一种游戏是男女混杂着玩的,就是“挤油”。我们都靠了教室的墙,密密的一排,从两头往中间使劲挤。大家哗笑着,挤。有的被挤了出来。被挤出来的立即加入两头继续挤。这个是专在冬天玩的游戏。冬天冷,在我们住的山沟里,北风呼呼地吹着,那样一挤,我们就暖和了,有时甚至挤得浑身冒汗!此汗即是“挤”出来的“油”吧。

  挤得教室墙上的土簌簌簌往下掉。

  15.我们玩的游戏(中)

  还有一类可以归纳对奕类的游戏。都像下棋一样,要有棋盘,要有棋子,有一定的走法,有一定的游戏规则,以智力争输赢的成分多了。棋盘就在地下,用粉笔或石子画出一些格子就是了;棋子就是石子,捡就是了。

  这类游戏我们玩的一般有“三六九”、“狼吃猪娃”、“跳茅厕缸”。“三六九”我只模糊记得要有三个人玩,看谁先冲到山尖,也许犹如玩跳棋。为啥叫做“三六九”,到底如何画出格子又怎样走法,唉,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狠吃猪娃”记得的多些。用三颗大的石子当狼,很多小石子当猪娃。两个人玩,轮流往前走,要么狼把猪娃吃光了;要么猪娃把狼困死。要画出多少格子,扮演猪娃的小石子到底要多少颗,也记不清了。“跳茅厕缸”最简单,也是两个人玩,我能记住的也就多些,画出一个缺一条边的方框,再画出两条对角线,各用一颗石子就够了,轮流捏起自己的石子循着线路走,把对方的石子逼得无路可走了,也就是逼到两个没有用线连起来的角上,就只有向着缺了一条边的三角区域跳了,也就是跳进“茅厕缸”里,也就是输了。

  虽然记忆模糊,但总的特点是清楚的。这些对奕类游戏,折射的是日常乡村生活经验。“棋盘”在地下一画就出来,一抹就算收起;“棋子”也是就地取材到处都是,玩完就散开,再玩再捡来。玩的时候,双方都需要坐在地下,屁股上粘着着土尘,不玩了时站起来把屁股一拍就走。有的小伙伴甚至全身都趴在地下玩着。这类游戏,说它是玩智力的,其实又难称智力密集型,不像下象棋、军棋或者围棋那样须机关算尽勾心斗角,为争输赢往往令人绞尽脑汁。总而言之,这类游戏是拙朴的,零代价的,贴近大地,贴近童年,贴近回忆(“三贴近”)。

  女娃子们通常最喜欢玩的是踢毽儿、抓子儿、跳方等。踢毽儿,应归入体育运动一类了吧。毽儿都是自己动手做的。毽毛须从公鸡身上拔下来(公鸡翅膀后边垂在大腿之上的毛,细细的、尖尖的,是公鸡身上独有的最漂亮、最尊严的毛,名字就叫毽毛,拔的时候,公鸡嘎嘎大叫,不肯给),然后定在一枚黄钱上(黄钱大概还要嵌在从废电池上拆下来的盖子里),每一根都挺立上去并从毛尖朝外弯成好看的弧度。整体上看来,那毽儿油亮,蓬松,紧凑,精精神神。现在,那毽儿长时间在青英的脚尖上悠悠起落,嘴里查着的数已高达数百。

  踢毽自然要分帮比赛。四个女娃子们围在一起,都把右手背在身后,叫一声:“预备——起!”再长长一声:“叉儿——”一齐把手伸到前边,四只手,两只是手掌在上,两只是手背在上。如果恰是这样,那就是分帮成功,手掌在上的对手背在上的,比赛开始。如果不成,那就再“叉儿”下去,直到手掌手背各占一半。

  为什么说“叉儿”呢?现在想来,可能是伸出来的手像叉子吧。

  “来,踢毽儿!”一个女娃子说。

  “好!好!”另外的女娃子说。

  “我也来!”又一个女娃子说。

  “叉儿!”她们说,意思就是采取那种随机的方式分帮。有时不“叉儿”,随自己的意思组合分帮。

  下面说说抓子儿。由于不是女娃子,更加写不清是咋个抓法了。好在这是很普遍的游戏,相信各地的女同胞都有共同的记忆。抓子儿主要是锻炼手指的灵活性(女孩手要巧嘛),也锻炼着大脑的反应能力,总的来说也符合我总结出的“三贴近”特点。

  写到这一节,恰好我妹妹到我家了,她也是在那个学校上过学的,我就让她给我写抓子儿的具体抓法。我妹妹写道:“把7个小石子,撒在地上,抓起其中的一个,扔到半空中,手抓地上的一个,再接住空中那一个。这样,1抓完了。”再抓2,仍然先抛一个到半空中,不同的是要一次抓起地上的两个,再接住空中那一个。成功,循此再抓3……难度越来越大,花样且须翻新,还有什么“抱小鸡”、“羊拉屎”的较量……

  我正向我妹妹咨询如何抓子儿时,我66岁的、通常是满面愁容的母亲忽然也从厨房里跑出来,用了异样开心的抑扬调子高声念道:

   乐呵呵,抓两个

   两个起,抓三个……

  我母亲也回忆起她上小学时玩的抓子儿游戏了,她们一边抓着,一边如上那样念唱着。哦,回忆!

  (后来,我58岁的岳母也来我家了。因一场脑中风病,她的记忆力变得很差,但在广州火车站,她却准确地坐上269路公交车到达我家。为什么能记住269?我们只是随口告诉过你一次的。她说,我想起小时候玩的“三六九”,就记住了。“三六九”?我连忙请教玩法,并请她在白纸上画出图纸。她有些羞涩地画了出来,也讲了玩法,也不完全,但比起我所记得的,已经算是很清楚了。综合起来,大致是,地上的图样呈三角格局,三个小朋友坐在一块儿玩,一占“一四七”,一占“二五八”,一占“三六九”,每人四个小石子儿,一颗放在图上走,三颗用于出数,从0到3任意出,所出数加起来对住谁的数就由谁的子儿往前走一步。走循路线也凭技巧,不仅赶着走自己的路,还要想办法赌住别人的路。最后,谁先走到,谁为赢。再由剩下的两个决输赢。要走到一个什么目的地呢?我记得是冲到山尖。岳母说是到集上,这个游戏她们那儿就叫“赶集”。而我们小时候就称其为“玩三六九”。岳母是河南许昌人,地属大平原。还有不同,岳母说她们那是赶到集上再赶回家里才算赢。为了更清楚一些,我打出“童年游戏 三六九”两个关键词在网上搜,还真搜出一位朋友的博客文章,所介绍的肯定就是这个游戏,不过他们小时候要到达的目的地是北京,这个游戏就叫“赶北京”。谁先赶进北京城就算赢,游戏就结束。这位朋友是山东人。谢谢这位朋友!)

  16.我们玩的游戏(下)

  其实还有一类游戏可写,这类游戏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须有专意制作的玩具。也可以换成这样的标题:《我们玩的玩具》。

  我们玩的玩具都不是买的,都是自己亲自动手做的。比如毽儿(也算玩具),女生(女娃子)们自己都会做的,她们称为“订个毽儿”。

  对于我们男生(儿娃子)来说,最有代表性的需要自己动手做的玩具是得螺儿(陀螺)。我们说:“旋个得螺儿。”就把一小段圆柱体用刀刀旋成上大下小的,那小的部分近似一个圆锥体,得螺儿就成了。再做个小鞭子,就可以打得螺儿了。打得螺儿:弯腰,先把得螺儿大略地缠在鞭梢上,大头朝上,小头着地,轻轻发出,得螺儿就立在地下转起来,就用鞭子一下一下抽,得螺儿就一直转,越转越美,“洵美且异”。这种游戏我在前边笑话瞎娃的故事里已经顺便写到过。这种游戏很普及,其实不用罗嗦这么多。

  还有滚铁环的游戏,需要的玩具自然是铁环。铁环却勿须自己做,只要从水桶或粪桶上取下来就可以了。先是箍着水桶或粪桶的铁箍,那桶却朽坏了,于是那生了锈的铁箍就成了我们的玩具铁环。我们只需要动手削一根棍子,一端插定一个弯成直角的铁丝钩,用以扶持着铁环,那铁环就欢快地滚起来,我们手把着棍子的另一端,也跟在铁环后边欢快地跑着。

  得螺儿,铁环,还有泥巴轱辘。和了软硬适度的泥,塑成圆的,中间留孔,晒干,就是车轱辘,四个;就是车,一辆;就是财富,很多。与打得螺儿和滚铁环之重在“打”和“滚”不一样的是,做泥巴轱辘重在做,做好了如何玩是其次,其游戏精神就在这做或制造的过程中。

  玩具是在家里就做好了的,在家里玩,更带到学校里,在学校院子里玩,比赛打得螺儿、滚铁环;也各自从书包里掏出自己做的泥巴轱辘来,看谁做得更好。

  最最吸引人的玩具永远是枪。我们玩打仗,我当司令,可我何曾有过一把像唱戏那样的就跟真的一样的手枪!我们也没有过一支像唱戏那样的就跟真的一样的长枪。电影里的真枪我不要,我只要唱戏那样的仿真枪就行了。可我只是拿一个三角形的木片就是手枪了,或者用手比划一下就相当于用手枪打了一枪了。做枪,那是需要很强的动手能力的,一般人哪里能行。

  我记得我哥有段时间竟拥有了一把跟真的一样的手枪。那是我家请了木匠,他央请那位木匠给他做的(我却央不动!)。有枪筒。有食指可以插进去的扳击。他还把那枪染成红色的,枪柄下边也系了一溜红布条。他总是冷不防从我身后用枪顶着我的脊梁说:“不许动!”我是多么想把那把手枪装在书包里带到学校里去啊,可他竟是给我摸的机会都很少。可是那枪终是制作得过于精细了,乃至于我哥第N次拿着它顶我脊梁说“不许动”时,枪筒却应声而断。这可真是乐极生悲呵,我应该幸灾乐祸地大笑呵,却没有笑出来。

  17.一把真枪

  不是假的,有一天中午会娃竟然背着一支真正的长枪到学校里来了。

  会娃背着那把枪,窝儿等几个紧跟在他身后,都成了他的跟班的。三角形的木的枪坨,上边一根铁的枪管,中间是扳机,那枪就背在会娃的脊梁上。在磨道坎下边的大路边有一小片水竹林,会娃端着枪钻进去,只听啪一声响,窝儿就提着一只流着血的麻雀跑出来了。

  背着枪的会娃就已经骄傲得不是他了。连提着死麻雀的窝儿也骄傲得不是他了。他们来到学校院子里。提着死麻雀的窝儿最先赶到学校院子里。

  我们都围过去看枪包括窝儿手里的死麻雀。

  “哪儿来的枪?”

  “哪儿来的枪?”

  “乖呀,是真的!”

  “打死了一个麻雀!”

  等到我们显得很急了,会娃才慢慢地说:

  “江老四给我做的。”

  说完,把枪从背上取下来,故意向天瞄准着,眯细着他的右眼。

  我们都想把枪拿在手里,哪怕摸一下也行,可会娃都不肯。他说是真枪,有子弹,你们当是假的?摸不得!又背对着我们自个儿向学校院子右边那棵毛桐树瞄准着。我们只好又去摸窝儿手里的死麻雀。麻雀还是热的,子弹打准了它的肚子。

  会娃那会儿真可谓耀武扬威。会娃家成份不好。会娃的哥就是社娃。社娃是他二哥,他还有一个大哥叫满仓。就弟兄三个过。他们的爹是地主,运动来了,就被吊起来打打死了,他们的妈就撇下他们弟兄三个改嫁到山那边的梅子公社了。他们的爹被打死我们是听说的,可没有亲见过。但是他们的妈改嫁到山那边却是有证据的,因为有天中午他们家来客了,老师问是谁,他们说:“我妈来了。”我妈来了!听起来怪怪的。

  老师来了,会娃才把枪递给老师。

  老师笑逐颜开,摩挲着枪身,也报以和我们一样的羡慕和赞叹。老师已经听我们说了枪是江老四做的,但会娃又多余对老师说:

  “是江老四给我做的。”

  而且又补充说:

  “窝儿也想要,可江老四只给我做。”

  之后又对老师和我们说:

  “这是枪娃,专门给我做的。他自己做了一把大的,打死了一只斑鸠。”

  江老四是谁?

  江老四是青英的四哥,是我们队上有名的光蛋娃子。这“光蛋”的意思就是调皮捣蛋或是坏得很的。比如,小犬也是一个光蛋娃子,但比起江老四来,那就是小光蛋见大光蛋了。——并不只是说江老四年龄比小犬大许多与我们不是一茬人(我们尚处于童年,他已经是青少年了),更是说江老四光蛋的程度要远甚于小犬。而光蛋的娃子往往聪明,江老四是非常光蛋,也就非常聪明,不仅坏主意多,动手能力更是特别强,能做很多玩艺儿,连真的枪也做出来了!

  会娃他们能够和江老四做邻居,可以随时跟着他,看他做枪并用枪打斑鸠。会娃到学校里总是绘声绘色地“拍”江老四做的事,俨然一个权威。我家独处与二队交界的边境上,号称独家庄(基本上就我们和我奶奶们两家人),使得我非独不能跟着江老四一起玩,连跟着会娃们一起玩的机会都没有,这真是令人长太息的事。

  18.“冲拳运动”和“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

  在学校院子里,老师还给我们上体育课。教我们站队,教我们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看齐,向前走。体育课,我们也是觉得好玩的,算是准游戏。向左转的时候,总是有同学向右转了,与身边的同学来了个面对面,这是很好玩的。老师教我们站队的时候,队上的社员们或者说是大人们也来围观,笑着,甚至也学着我们。有的说:“再向前走就掉坎里球了!”因为学校院子只有那么宽。

  站好了队,老师还教我们做广播体操。应该是第五套广播体操。我查了一下资料,确定是第五套。从1971年开始,做第五套。1981年开始,做第六套。由此可见,进入大队学校后,我们做的已经是第六套。高音喇叭里放着雄壮的音乐,然后一个男声说:“第六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我记得的伸展运动、扩胸运动什么的,都是第六套。老师教我们的第五套只记住了第二节(第三节?)冲拳运动。没有高音喇叭,也没有音乐,也不知道开始前老师说没说“现在开始”之类的话。我只记得老师说:“冲拳运动!”并且说:“前腿弓,后腿蹬!”动作要领。

  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在上边做示范,前腿弓,后腿蹬,向左冲出一拳,另一只手也攥成拳头,提着。我单记得冲拳运动,因为这是最好玩的。就像打架一样。不,准确地说,就跟练武一样,故深得我们(准确地说是应该我们男生)喜欢。前腿弓,后腿蹬!不上体育课后我们也这样说着、做着,同时身体左转或右转,朝前边一个同学的脊梁冲出拳头。

  以冲拳运动为代表,整个第五套广播体操的动作幅度都比较大,有一股阳刚尚武之气。后来做的第六套就没有了冲拳运动,各节的动作都舒缓了一些。以后还有我没有做过的第七套、第八套,我站在一些校园外边看里边的学生做过,那动作都已经变得非常阴柔、轻松,越来越没劲,显得只需半醒就可以完成的。

  在教室里,我们也上上音乐课,老师教我们唱一些歌子。《东方红》是最入门的。然后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有《学习雷锋好榜样》什么的。教我们唱之前,老师说:“我也唱不好。我是南瓜腔。”又说:“是腔不是腔,只管往外夯!”鼓励我们都大胆唱,大声唱。

  我们坐在位上,齐声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了很多句,唱到“第七许调戏妇女们”时,男生们都得意地朝转云、青英等女生们看了一眼(如果拍电影,当然要聚焦于小犬的眼睛)。还在唱前边的“第一”时,我们就为即将唱到的“第七不许”而开始得意了。

  到现在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也就完整地记得一句歌词,就是“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我是不是也很坏啊?

  19.剥蓖麻,捡麦穗

  我们还要上劳动课的。学期终,我们的成绩单上往往会被老师写上这样的优点:“热爱劳动。”我们热爱劳动。我们大家一起劳动,感到很快乐,我想肯定比生产队的大人们在一起劳动时要快乐得多。

  生产队给学校也划出了一块地,我们也会在老师的带领下去挖地,并从地里挖出红薯来。想起来了,我们的学校好像还曾被称为“耕读小学”,意思就是一边劳动,一边读书。

  我们劳动,或者被称为搞勤工俭学。比如在一些田的田埂上,在一些地的地头,老师会带领我们种上蓖麻,或者他单独去种。老师在我心中留下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种蓖麻,他一个人走在我家门前的田埂上,带着一把锄头,静悄悄地种蓖麻。他看见我,无声地笑着。那时候我还没上学。

  是时候了,我们像出笼的兔子一样,从学校蹿出,四散,拎着箩头去摘蓖麻,从秋风中摘下那带刺的蒴果。接着我们又聚拢着坐在学校院子里,从带刺的果里剥出蓖麻籽。蓖麻籽真好看,椭圆的,很光滑,还带着棕色的斑纹,一剥出来就跟水洗过一样干净得发亮。蓖麻籽可以榨油。蓖麻油做什么用?老师说,飞机上用的油就是蓖麻油。天啊,多么高贵的蓖麻油、蓖麻籽、蓖麻!我们一边谈论着天上的飞机,一边就剥出更多更好看的蓖麻籽,同时回想起在夏天的阳光雨露中青翠地长起来的蓖麻植株,叶子已经大得像大人乍开五指的手巴掌一样了,还带着一种特殊的气味。

  蓖麻,生产队不种,各家各户的自留地里也不种,主要在生产队的田边地头零星地种着,一看就知道是学校种的。

  老师把蓖麻籽卖了,买回我们需要的本子、笔、墨水、墨汁;还有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用的红纸和广告色;哦,还有那张毛 像;还有那口钟;还有……这就是勤工俭学。

  还有一种劳动是捡麦穗。初夏天,麦忙天。田里,社员们在前边把割倒的麦子绑成捆,再挑到生产队的仓房院子里。他们干得很快,也可以说是很毛。他们在田里掉下很多的麦穗。我们很高兴。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从田头一字排开,各自拎着箩头或篮子。“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正像一千多年前的白居易在《观刈麦》一诗中所写的那样。我们可真高兴,好厚啊,社员们拉下的麦穗可真多,我们称为“好厚”。

  我们还拿着剪刀的。我们捡起麦穗来,够一把了,剪掉多余的麦杆,只在近穗部留下一拃长(以大人的手为标准),扎起来,看起来就只有一把一把的纯麦穗装在箩头或者篮子里。

  我们捡麦穗,纯粹是帮生产队捡麦穗,最后我们都涌到仓房交麦穗,似乎也要过秤,似乎也记工分,但总归是颗粒归仓、归集体、归公的。

  但是我正和老师同学们一起捡麦穗的时候,我的母亲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听她附耳低言说:“你捡毛一点……你放能一点……”

  母亲可真自私啊。她要我放聪明一点,故意遗下一些麦穗不捡,好让跟在我们后边捡二遍的我外爷捡。他只能跟在我们后边捡,因为他是为私而捡。他捡的,最后是要背回他们家去。

  有时候跟在我们后边捡的还有我大妹妹。我的大妹妹还没有上学,她捡的麦穗当然也只是归入了我们家的装麦的缸里。我大妹妹捡得可真积极,跑得比我还要快,简直是和我们抢着捡。这可真让我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没面子。我走到一边狠狠砸给她两个字:

  “自私!”

  同时我知道她的积极性来自于我母亲的指使和激励。被两个字砸了的她说:

  “给妈说。”

  她还只会说“给妈说”。她及时地给妈说了。母亲打着比方教育了我一顿,并骂我“二球”(傻)。我没有吭声。

  现在,母亲又直接教育我该如何正确地捡麦穗了。我外爷来了,我当然高兴。我当然是喜欢我外爷的。但是让我看见麦穗而不捡,却有点难办……我向老师那里看了一眼,又看着远处的大叶柳树,对我母亲吭声了:

  “这是自私。”

  “日你妈呀!”母亲狠狠骂了我一句,仍压低声音。

  每到割麦子季节,不单是我外爷,从很远的(其实只有20里)谭山公社,通过亲戚的勾连,总有一些老人带着空布袋到我们山里来捡麦穗。我们山里的麦子比谭山熟得晚,他们很可能在家里已经捡过了又来到我们山里捡的。自然,他们都只能在已经捡过一遍的田里捡。我看见我白头发的外爷在空荡荡的田里慢慢地弯着腰走着捡着,甚至蹲下去捡着。在已被我们捡得很干净的田里,他老花的眼睛总是还能搜寻出另一些麦穗来,甚至从麦穗上逸散的颗粒也被他捏了起来。

  最后,在我家院子里,他把他捡的麦穗都捶脱了粒,晒晒,收起来,竟然也有半布袋。可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麦籽儿啊!都是那么小的、瘦的、干瘪的、病态的麦籽儿,归拢在一起甚是可笑!似乎外爷是专门从麦穗中挑拣出瘦小、干瘪和病态的,而弃下一切大的、饱满的、显出丰收样子的,这可真难为他老人家了。

  割了麦子,放水梨田耙田好插秧。在吆喝和鞭打牛的声音中,我外爷背着那半布袋麦子慢慢地走了。

  我外爷后来永远地走了。现在想来,我对我外爷充满了同情,真后悔我思想好,没有听母亲的话,在捡麦穗的时候故意给外爷遗留一些。

  20.老师定婚了

  大约也是一个冬天的一天,我们放假或在家过星期天时,老师定婚啦。

  老师定婚啦!那天早上我们重新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时,都在交流这个消息。我们都有些兴奋。到了上课时间,老师还没有来,我们也没怎么闹,或者相反,毫无顾忌地闹着,因为老师定婚啦。

  老师定婚了,有什么不一样?

  老师来了,果然与平时不一样,他拿着一个葫芦瓢。葫芦瓢里装着餜子。老师脸上含着笑,那笑像一碗静静地放在角落里的温水。葫芦瓢里的餜子散发出香味。

  “名词解释”一下餜子。餜子是一种面食,油炸的,干香脆;切成平行四边形或菱形,每块不过寸许见方;是放在盘里当下酒菜的,只有办喜事或过年才油炸的;当菜之余,作为小娃子的点心也很适合。

  听说也是老师伯伯让老师这么做的。老师伯伯对老师说:

  “黑娃,把余下的餜子拿去发给娃子们尝尝。”

  老师说:“好。”

  老师就用葫芦瓢装了餜子。他走到我们每个人面前,不说话,只是从瓢里拈出两到三块儿餜子来递到我们手里,或者放在桌子上。得到三块儿的同学屈指可数,有我、小犬、会娃、爱兵。剩下的就都是两块儿。然后就分完了。

  大家都知道,发给我三块儿是因为我学习好。其他几位同学也得三块儿也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大家都没啥意见。

  也许穷儿也分得了三块儿。因为我们都知道,就是穷儿小姑小女子跟老师定了婚。可是另一种意见认为,穷儿也只是得到了两块儿,老师并没有多给他一块儿。意见不一致,是因为穷儿不吭声。“你几块儿?”“你几块儿啊?”再问他,他都不吭声。

  总之,老师定婚了,后来又接了媳妇,老师妇媳后来又添了,是个女子,起了个名字叫改换。起名改换,自然是希望二胎换个儿子,这个意思我们都懂。

  二胎果然是个儿子,起名建军。这是后话。

  21.老师今天非常高兴

  话说老师媳妇添了,也是一个早上,我们坐在教室里,又都交流着这件事儿。我们都很兴奋。我们等着老师来,想看他如何表现。

  坐在门口的同学小声通报说:“老师来了。”是的,老师来了。他先不进教室,而是倚着门框站在教室门口,手上拿着书,不说话,看着我们,也好像在看着其他什么地方,脸上有些含蓄的笑意。好像春天将到未到时的一个漠漠的天气,从一片枯草中露出了一朵微小的黄花,那笑意。我们也很含蓄地闪着笑眼,像一片枯草中闪出一朵朵微小的黄花。

  我们把书本打开立在桌子上,但一眼一眼地看着老师。我们发现,老师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他忍不住笑得更明显了。而我们这一边呢,就听见花娃吃吃地笑出声来,带着她特有的呼噜声。

  有必要介绍一下花娃。花娃很大了才来上学,根本不怕老师。花娃最好迟到。明明迟到了,她也不快跑,还是慢踏慢踏的,走到学校下边,还并不直接上来,还要从老师家院子外的大路上绕过去,再从老师家院子前穿过,最后才上到学校院子里,本来一条直线路,她却走一个平躺的U形,生怕不能迟到得更狠一点似的。老师批评花娃,她一点都不怕,只是吃吃地笑着,带着她特有的呼噜音。花娃是个呼噜包,也就是说有些哮喘,小时候没人抱,坐湿地下坐的。老师让花娃起来回答问题,她也只是吃吃地笑,低着头。老师生气地说:“你的脸有一丈二尺厚!”她就仰起脸看着老师吃吃笑,呼噜声也更响了。老师更生气,狠狠地说:“你哟,气得我牙都咬弯了!”花娃就看着老师笑一阵,又低头笑一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真的在老师的嘴唇间看见一颗新月形的牙。老师实在没法,也只好噗哧一声笑了。就这样,花娃从来不回答问题的。我们都怕过老师的,花娃从来没有怕过,一点都不怕。

  回到那天早上。花娃吃吃地笑过,老师走进教室,开始上课了。

  首先是语文。要抽同学们起来造句。又抽到了花娃,要她用“非常”一词造个句子。

  花娃站起来,吃吃笑。

  老师没有恼,看着她。

  花娃吃吃笑,打着呼噜,看着老师。

  老师仍不便生气,就要让她坐下了。

  可是花娃忽然高声开口了。她流畅地造出一句说:

  “老师今天非常高兴!”

  造毕,望着老师,笑。

  我们一边吃惊花娃突然造出的妙句,一边也望着老师。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就也笑出了声音。

  22.一只乌鸦口渴了

  就在我们(我、小犬、窝儿、转云等)上到三年级的时候,也就是坐在教室后边的时候,坐在最前边的是,也就是上一年级的是连华(王能红)、岁捡(王能X)、更生(江文亮)他们。坐在后边的我们忽然听见连华他们哇哇啦啦地念道:

  “春天来了,风轻轻地吹着……”

  嘿,他们念的是课文。他们把语文书打开立在桌子上起劲地、得意地念着。不一样了,变了,他们学的课文变得新鲜和有趣了。我们几个“大”学生都有些羡慕地听他们念着。只听他们继续念着:

  “下雨啦,下雨啦!……下吧,下吧,我要发芽!”

  他们不停地念啊念的,一边笑一边念呢。听听,又变了一课: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

  天呀,竟是那样一个故事。那口渴的乌鸦找到了水,水却装在瓶子里,只有少半瓶,嘴短喝不住,它就叼了一些小石块丢进瓶子里,水就满了,它就喝到嘴了。

  的确变了。连华他们的语文课本里充满了故事。除了有聪明的乌鸦,还有傻乌鸦。换个角度说就是有狡猾的狐狸(也就是我们撵的皮大狐)。那是说,从前,一只乌鸦衔着一块肉落在树上,地下的狐狸仰头看见了,想吃,乌鸦却不给。狐狸不会上树,就一个劲儿地表扬乌鸦的歌唱得很好听。乌鸦听着高兴,张嘴就唱。当然,还未唱出,就发现中计了,衔着的肉掉下去,正好掉到狐狸的嘴里。又一天,这狐狸竟然又带着一只老虎从百兽群里走过。百兽都吓得四散。狐狸就扭头对那老虎说:“看见了吧,它们是不是都怕我?”那老虎竟然说:“是的,是的。”很服气!

  我们下课了,首先就把连华他们的语文书抢过来看。不仅有故事,还有画儿(也就是图文并茂的意思啦),并且是彩色的。一颗种子从土里面露出一张娃娃脸,彩色的。乌鸦和狐狸都是彩色的。已经毕业的青英也来看,一边看一边说:“这皮大狐好像呀!你看它馋得涎水都流出来啦!我的妈呀,没听说皮大狐还会说人话。笑人!”

  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我们上一年级时候的语文书是多么没意思。首先是画儿很少,而且都不带彩。只有翻开书皮子后的毛 像带彩,也就是第一课,只有一句话,老师给我们念着:“毛 万岁!”只这一句,五个字,没有故事。翻开来第二面是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也只一句,七个字,多出俩字,还是没有故事,也没有“春天来了”。再往后也没有乌鸦,没有狐狸,故事和画儿都没有。没有故事和画儿的语文书还叫语文书吗?特别是要有画儿。新课本一拿到手,包括我在内,我们谁不是首先翻着翻着找画儿看呢?

  23.流动红旗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老师越来越强调学习了,与此同时,也越来越强调纪律了。上课的时候,因为最喜欢乱动,一年纪的同学们被要求把手背在后边听讲。还听说,四队的老师竟把一年纪学生的手从后边拴住。不仅老师在的时候要遵守纪律好好学习,老师不在的时候也要遵守纪律好好学习,教室里不准闹哄哄,要么安安静静,大家做作业或者默默地温习功课,要么书声琅琅。这是老师的理想。而我们制造的现实是,老师一走,一从学校院子边消失,教室里就闹哄哄的了,有的甚至下位,还有的你拧我一下,我掐你一下,连老师在的时候也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有交头接耳的,有做小动作的,真不像话!

  是的,太不像话了!放学了,老师还没让我们走,专门开会讲纪律和学习。老师严厉地讲,我们安静地听,都感到惭愧。我更感到惭愧,因为我做着班干部。我们都看到了老师的耻辱。老师说了,大队学校的校长批评他了,说数三队和四队学校的纪律差!一次校长从大路边路过,听到了从我们教室里传出来的闹哄哄。以后,大队学校会突击检查,检查到哪个学校有问题,那就不客气!讲到挨批评的感受,老师说:“我脸没处搁,恨不得一头扎到牛蹄坑里浸死!”我们都低垂着头。外边的田里,稻谷快熟了,稻穗也低垂着。

  为了老师的耻辱,我们要争气!自觉遵守纪律好好学习,老师在和老师不在一个样。要么安静,要么只有读书声,并不需要谁通风报信说“老师来了”后才做出样子来。老师突击检查了几次,表示满意,露出欣慰的笑容。

  那几天最是紧张。老师得到消息说,大队学校要派人突击检查。下午放学后,老师又专门开会给我们讲了半个钟头,讲得教室里都黑下来了。相当于战前动员,我们士气高昂,个个嗷嗷叫,都表示决不给老师丢脸。那几天的纪律出奇的好,安静时雅雀无声,只听见棚欠上的闹钟在走;读书时顿挫一致,抑扬和谐,连翻书页的声音都很整齐,哗——啦!

  那天上午9点多钟,果然来人了。来的时候,适值老师不在。不知是谁告诉我们那天要来人的,反正我们都知道一定要来人。好像我们心中都有一棵消息树。我们已经看见他走到三队的地界了,已经走到小犬们门前了,已经走到小犬们和老师们等几家伙用的水井那儿了,已经拐过弯儿来了,已经走到水竹林那儿了!近了,更近了!安静,安静,嘘。我们大气都不出,各自看着书或做作业。嘘,已经在上坡,并且正经过程志荣妈的坟墓前……可正在那紧急关头,岁捡却扭头叫了一声“姐”。岁捡一年级,他姐云娃(王金莲)二年级。一年级的班长是连华。连华气红了脸,下位就照岁捡的屁股狠踢一脚。岁捡就哭,不过是压着声音低低地哭着。那人上到学校院子里。岁捡低低哭着的声音听不见了,不过眼泪还看得见。那人站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巡视着,然后走了。毛 万岁!他没有发现岁捡的破绽。

  那人走了,估摸着走得远远的了,教室里才哗地一声响起来。老师也正好来了,脸上带着笑。他已经知道我们的出色表现了。他说,那个人已经对他说了,教室里安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没想到三队学校的纪律这么好!我们也都兴奋地述说着:为了这出色的效果,我们都做了哪些努力和准备。窝儿说,他要放屁的,硬是夹着,才没响。转云说,难怪说那么臭!我就猜是你放屁了!连华踢了岁捡一脚的事也有人给老师说了。老师还是笑着,并没有说连华踢人不对。

  只有岁捡一个人不做声,脸上还带着泪痕。

  岁捡这人平时就有些淘气,是继小犬之后又一个淘气包(但又不像小犬那样阳刚),曾经偷着尿在课桌下。一次正上着课呢,云娃叫道:“老师!”“咋?”“岁捡……”她投诉她弟弟岁捡。岁捡就坐在她前边一位,两人都靠外墙坐着。云娃投诉岁捡,却又说不出口。“说啊,王能X咋了?”云娃却哭起来,脸也涨红了,说:“岁捡他说……他说,X……”原来岁捡对他姐姐说了粗话,岁捡说出的那个词是指男人的生殖器,我们老家的发音,拼音拼不出来的。

  闲话少说,书归学习。应对了一次纪律检查并没有使老师的耻辱从此消逝。原来我们还有一个现实,那就是我们的学习成绩从来都没有上去过,全大队五所小队学校比起来,我们总是处于倒数第二或第一名,有时仅仅比四队学校好一点。大队学校制作了一面流动红旗,哪个队得第一名,就挂在哪个队的教室里。“流动”就是竞赛,一旦哪个学校在下一次期中或期末考试中也获得了第一名,就可以把那红旗夺过来在自己的教室里挂着。已经有两所学校挂过流动红旗了。把流动红旗夺过来挂挂,才能彻底洗雪自己的耻辱。这才是老师的根本理想。

  期中考临近,老师又面红耳赤地给我们讲了半个钟头的话,讲得教室里都黑了。

  于是我们又嗷嗷叫了。

  期中考试了,全大队统一时间考,而且要交换着监考。老师换到了八队。换到我们队监考的是四队的王老师。那王老师名叫王贤清,长得很英俊,据说却吊儿郎当的,就是他曾把一年纪学生的小手统统拴着讲课。还好打学生娃,下手很狠。还听说养了一个狗娃,为了让他的狗娃吃上好的,竟在学校里当着学生娃的面,把另一只死狗娃的皮剥了把肉熬熟,给他的活狗娃吃,连课都不上。就是这位王老师来给我们监考。

  于是机会也来了。

  王老师王贤清只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就出去了,很久都不进来。也许他还带着他的宠物狗,所以出去带着他的狗跑着玩去了吧?

  总之我们互相一招手就抓住了机会。我们学习好的,一边做着自己的卷子,一边让学习差的抄。三年级的做好了,换过二年级差生的卷子就代他们做。三年级差生做起二年级的卷子来就很容易。以此类推,二年级的也给一年级的做。真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啊!等到王贤清又转悠进来的时候,一次漂亮的歼灭战已临近尾声!

  也许那王贤清看见了,只是懒得管。因为他进来的时候,有些交换的卷子还没来得及换过来,他也低下头看了看,却啥话都没说。

  成绩出来了。大家都考了好成绩,没有不及格的,连三女语数两科都考了六七十分。名次也排出来了,我们三队第一!于是流动红旗从六队学校的教室墙上摘下,送到我们学校里来了。在此之前,六队学校已经连续两次得第一名,流动红旗已经在他们那儿挂了一个学期。

  光荣啊,理想啊。老师对我们说:“全大队的老师们都说,没想到这回三队得第一!”老师和我们都笑得像花儿一样。

  那流动红旗也就像现在的锦旗模样,暗红色,带着鲜黄的流苏,中间竖写着白色的字儿:‘“流动红旗”,落款是“建国大队小学”。细看字儿都是白纸剪好贴上去的。

  那流动红旗挂在教室后墙靠讲台的位置。

  24.我们毕业了

  挂在教室门口棚欠上的上那口闹钟嗒嗒地转着,转得好快,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小犬、窝儿都毕业了,就要到建国大队学校上四年级了。我们小学五年可以分为两段,此前从一到三年级在小队学校上的一段上完后我认为已可称为“毕业”,因为这三年是有自己的独特性的,这三年只有一个老师教我们。他姓江,我们不喊他“江老师”,只喊他“老师”。

  在我们毕业之前,从老师手里已经毕业了两届,第一届只有两个毕业生,是社娃、占荣(窝儿的姐);第二届也只有两个毕业生,是会娃(社娃的弟弟)、青英;第三届就多了,我、小犬、窝儿、爱兵、转云、穷儿、兴龙等共有七八个。

  我们都是属鸡的。

  我们毕业后,有的升级到大队学校接着上四年级,有的从此不上了。

  每一届毕业,继续上的,老师就买一些学习用品送给我们,钱是我们勤工俭学换来的。老师会买本子、墨水,甚至还有水笔等送给我们。老师说:“上四年级要用水笔写作文了。”老师说:“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说:“好。”从此就只是路过我们的三队学校而不进去,而是要继续跑很远,跑到位于六队关帝庙的建国大队小学。老师有时候在喂猪时看见我从大路上走过,同时我也看见老师在喂猪,我就打招呼说:“老师,喂猪?”也听见老师喊我的大名问我:“放学了?”或者:“上学?”

  我一直还是喊老师为“老师”。在大队学校就不能这样喊了,大队学校有很多老师,必须带姓喊,例如代我们数学的是张老师,代语文的先是蔡老师,后来又换成高老师,还有代音乐的胡老师,等等;还有初中班的叶老师、黄老师、郭老师、张老师等等等,更多了。我们不仅在老师前加上他们的姓,在背后还会称他们的全名呢,例如蔡士华、胡桂英、高祖瑞,等等(甚至还会给他们起绰号,比如郭大头、张大嘴;还津津乐道着他们莫须有的丑闻!)。但对于江老师,我不仅只喊他老师,连在背后也只称他为老师,连毕业后遇见他,仍然只是喊老师。也想改口喊“江老师”的,但就是口涩,不好意思喊出来。

  会娃就不一样了,会娃一毕业,就大大咧咧地喊道:“江老师!”然后问他在做啥子。窝儿也很大方地改口了。

  青英也改口了,她喊的是“三哥儿”,推算起来,老师伯伯和她伯伯(已故,曾当队长)是亲弟兄俩,她和老师是亲一门的堂兄妹呢。自然,穷儿会改口喊姑父。接照辈份喊,我应该喊老师姑爷,可姑爷我更喊不出来。

  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喊他为老师。他呢,也一直没有喊过我的小名,只喊大名。

  尾声

  我到大队学校上到小学毕业,考上了公社(镇)初中,初中毕业,被外地区一所中专卫校录取了。

  这下子轰动了!我考上学了,不做庄稼了,不扛挖镢头了,出去了。出去了也就是跳了龙门或农门,脱离了农业户籍,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商品粮,另一种说法是“吃国家粮,拿国家钱”。其实这是三年毕业、国家(其实是政府,我们那儿的人总是认为国家就是政府),给分配工作以后才正式兑现的事,但我们队上(小队乃至于大队)的人宁愿认为从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起我的命运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我们家里的人也这么认为。我自己其实也这么认为。也的确是这样的,因为一接到录取通知,就要办理粮食户口迁移手续,再带着这“迁移”到学校里去报到。我是我们大队第一个(从恢复考试制度以来的第一个)考上学的,你可以想象这种轰动效应简直跟打破了一个神话一样,以及这种轰动效应所具有的榜样和激励作用。

  我考上学,最感到高兴和自豪的当然是我的父母,我的母亲还毫不懂掩饰地把高兴和自豪都露在脸上(以至于难免使人产生妒嫉之情)。其次感到高兴和自豪的我想就属老师了。“我说他以后不会做庄稼的,从在你们门前头田埂上点蓖麻教他识数起,我就断定他以后不会做庄稼,看,真叫我说中了。”老师对我父母说。又把这话稍微变换人称对队上的人说。“他从小就聪明,学习很用心,从不惹事生非。”又到处宣传说。“从我手上就教出来这一个成景儿的学生。”又把这句话逢人就讲。

  1990年代,读书读成景儿了的我已在我们县药厂上班数年了。那时的我满脸难看的疙瘩豆,常因欠薪到工厂食堂赊账吃饭,我每天都灰心丧气,不务正业,爱好文学,和另一位中专毕业、从农村出来的同事住在一栋破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我住靠窗部分。那位同事住一进门那部分。

  一天中午,就在我又要到食堂赊账的时候,老师忽然出现在门口,带着抱歉似的微笑。

  我把老师引到属于我的空间部分,让到书桌前坐下。我在床上坐下。

  一坐下,老师就从口袋里掏出半包“金蝶”烟(一块六一包,城市普通职工大部分时候抽得起的普通烟,但比起农村农民所抽的烟,就是好烟了),掏出一根来打给我。

  我点着烟,才吸了一口,老师已书归正传:

  “我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没等我问是帮什么忙,老师又说:

  “这个忙你正帮得。”

  “噢?”

  “是想请你帮我写篇作文。”

  原来是这样,果然我能帮上。原来是这样,老师是从县师范来的,他是利用暑假时间在县师范进修,他又在考试。多年来,我都听说老师在进修、考试,进修考试的目的是取得个中专文凭什么的,好脱掉头上“民办老师”的帽子,加冕成“公办”的。他似乎一直没有考过。我们早年所上的小队学校早已撤掉了,各小队的学生娃都收拢到大队小学去。老师也归入大队小学去教书。他一直带一年级、最高二年级。一直做启蒙老师。“三四年级的课我也教得下来,他们总是安排我教一年级。”他曾对我说。大队小学有大部分老师都是民办的,都在考,有的考过了,转了公,顿时工资待遇和地位大不一样。

  老师请我写作文那次不知道是他的第几次考试。我最怕有人请我帮忙,比如帮忙在药厂找个临工什么的,因为我其实是个很没有面子的人;但要我帮忙写个东西什么的还真是找对了,但我又最讨厌别人找我帮忙写东西,我的文字功底是要用来是当文学家或者做诗人的啊,用来给人帮忙,深感大材小用,有辱斯文;再则没有灵感,硬写难受。但老师不一样,如果我的文章能帮老师此次过关吃上皇粮,还真是大大的美谈呢。我答应了老师,问他写什么。老师说:

  “我们从监考老师那里问到了,是议论文,有三个题目,一个是《骄必败》,一个是《学贵有恒》,一个是《有志者事竟成》,要求有一至两个论据,不少于800字。”说到这里,老师又掏出那半包“金蝶”烟,又抽出一根来让给我。那半包烟的包装卷巴巴的,看得出是买了很久了,专门用于请人办事的。老师自己不抽烟。

  我马上就感到了任务的艰巨,因为老师说第二天中午他就要来拿,他虽没明说,但明显是希望我用三个题目各写一篇,一共写三篇。这样才保险。我也没明说,只是暗示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可能只能写出一篇来。我必须检讨自己,我为老师帮忙的热心还没有达到十分。

  事情不太明确地谈定。老师连说了“谢谢”、“给你找麻烦了”之类的话,歉意更浓地微笑着,站起身来,抽出第三根“金蝶”烟。

  第一根烟刚刚抽完,过滤嘴刚刚扔在地下。第二根烟还放在桌上。我推着,不接第三根。他让,再推过来。我还是推过去。他硬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我拉着不让他走,让他吃了中午饭再走。他说不,目标明确地疾步走出门去,临末又回头说一声“找麻烦了”。

  第二天中午,老师按时赶到。还是那样歉意地笑着,一进门打根烟,话说到一半打第二根烟,起身打出第三根烟后转身就走。一共三根,程序有条不紊。还是那昨天的“金蝶”,又打出三根后,已经显得所剩无几了。

  头天晚上,开夜车,赶了一篇。多想把三篇都写出来,让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我没有,只能让他三赌一。

  老师没好意思先问。我从抽屉里拿出那篇文章说:

  “我写的是《骄必败》。”

  老师一听,喜形于色,说:

  “我也写了一篇,写的也是《骄必败》。我们猜到一起了。”

  我稍慰于心。

  “我举的论据是关云长走麦城的故事。关云长,就是《三国演义》里的关羽。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三国演义》你看过吧?”

  “哪儿有时间看。”

  我感慨。民办老师辛苦,一下学就到地里忙,两头辛苦,年复一年。他们都没有时间看课外书。感慨中,又听老师说:

  “我举的是小白兔和小乌龟赛跑的故事。”

  我更感慨。我可能又说道:

  “好,把这两个例子都举出来,这篇文章就很成功了。”

  老师把有我写的作文的那两页纸折住装进中山装兜里。

  最后,我送老师到外边的街道上,看着他疾步往前走,一辆东风卡车开过来,他紧忙撇到路边,在卡车掀起的灰尘里继续疾步地走着。

  后来老师总算转了公,但并不是我那篇作文起了作用,而是岁月帮了他的忙。老师的教龄已经达到20年,上边有政策,教龄达20年者,都转公。老师就转了公。是岁月帮了他的忙,根据我们老家的说法,也是他有那个命。

  尾声之尾声

  当学校院子空下来时,那是我们上课了,45分钟,学校院子也听着老师讲课的声音。

  当我们放学后,教室门(也是学校门)就锁了,听不见有学生也听不见有老师,那房子(先是草房,后来是瓦房)、院子和所有的房子、院子一样,在月光下朦胧,在黑暗中入睡。而在我们放寒暑两假期间,教室门(也是学校门)天天锁着,我偶尔拎着个箩头路过,看见学校院子里都长草了,要么就是白雨点子把地面下的小石子都给敲出来了,一颗一颗的。我们在不在的时候,连鸡子都很少到学校院子里觅食。

  到了后来,后来,我们的学校院子,不,应该说原来是我们学校院子的那块挖出来的有时候看起来像一只耳朵一样的平地,蒿草已经一人多高,原来做了我们教室的那间草房或瓦房也早已不存在了,代替它的也是一人多高的蒿草及其他草本植物。原来的教室和原来的学校院子已经连成一片,都长满蒿草及其他杂草还有一些灌木。那天我循着记忆中的斜坡路径走上去,拨开杂草和灌木丛,还可以稍稍看到一段残存的墙根。那里已经是僻静背人的地方,我站在那里撒了一泡尿。而那条通往学校院子里的斜坡路可是不留一点痕迹了,我只是循着当初的记忆走上去又走下来。地上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也就没了路。

  总而言之,从下边早已变得很宽的大路上往上看,曾经是我们学校的地方已经毫无特别之处,没有记号,没有遗留,湮灭在乡土和四季的青黄中。

  老师的家还在原址,只不过是已经建了楼房。老师伯伯已经看不见人了,但还活着,还站在稻草垛前拽稻草喂牛,还听得出我们每个人的声音。老师的女儿改换大学毕业后也当了老师。老师的儿子建军也当了爸爸。老师媳妇看起来已经很老。老师呢,如果不看两鬓的星星白发,看起来就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

  老师的脾气也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他从来不在别人家里吃饭,咋拉都拉不住;而别人到他家里,他却非要留别人吃饭不可,一定要拉住。那个春节我回到老家,去老师家坐坐。我知道一坐肯定走不掉。但我故意要走,而且跑着,就在我们当初撵皮大狐的路上,像当初撵皮大狐那样跑着。跑着,回头看看,老师在后边追着。我故意跑,他执意追。我就放慢脚步,他就追上我,一把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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