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
我第一次见到涛是在饭桌上,他足足大我十岁,不过我依然会像害怕歹徒一样害怕他,可能是因为他身上有比较年轻的东西,使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属于那种既毛躁又有心计的坏人。当时他缓慢地走进饭店包间时,我的两只眼珠一转不转,以为他是一个对独坐的少女有非分想法的醉酒者。那时泰正好走出包间哄自己的小女儿。他蓄着长发,半乱不乱地披在肩膀上,加上那具有挑战嫌疑的坚硬视线,让我的想象力在他走进的一瞬间突兀地丰富起来。我几乎是带着审慎而疑忌的目光不礼貌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开场在他不紧不慢地坐定之后使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是泰在餐桌上打过电话的一位朋友,于是我用了好几个意思相近的句子解释我当时的表现,我说:刚才真不好意思,我竟然以为你喝醉了,于是看你的目光有一些不礼貌。说这句话一面对着回到包间的泰,嘴角上挂着歉意的笑容。越过餐桌能察觉到他在看我,也许我对他来说太新鲜了,不过不是超级傻冒的我,可以确定那并非出于一只狗见到一只蜻蜓的好奇,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孩的好奇。难道我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吗?
我兀自和泰认真地发牢骚,话题是我苛刻的直属领导江,我那时已下定决心要辞职,所以心里有种强烈的倾诉欲求。也许这是他与陌生人相处的方式,他轻而易举地明白了我们谈的是谁,时而附和几句。不知他是真的怀有同感,还是仅仅以为我的抱怨是一种随便的闲聊,对这种极端私人的话题,他也能插进嘴来,甚至开始论证江的坏人品曾如何引起过他的注意,这样我倒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我一直在交谈对象身上找不到真正契合的地方,他也不例外。
那天回家上楼梯的时候,手机响了,却是陌生的声音,他自称是舒涛(餐桌上已经介绍过了),然后告诉我有东西忘在桌子上了,说已由泰收好。我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为什么打给我电话的是他。
后来也就作罢,直到要和一个刚刚认识就去泡吧的男孩打电话拨错了号码,我才又听见他的声音。不过也许是我没做好充分的准备,当我明白接电话的是他时,我感到有点窘迫,于是声音也变得滞涩,加上嗓音本来干燥。说了几句以后,竟和他闲聊起来,说的什么也早忘了,总之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和没什么学问的人之间很难发生的一种情况:我要急于说明白对某件事复杂的理解,但却怎么也组织不好语言,论点支离破碎的,像拼接不起来的雨点一一砸在地面上。可却断断续续谈了好久,中间他的手机断了几次,也许为了不至于太失礼,断后他又打了过来,我也打过去一次。总之,觉得自己真的很傻冒。可奇怪的是,就是这么无聊的两个回合,他竟然问我哪天有时间和他到外面坐坐。现在我已回忆不起当初听到这种话的心情,应该不是很吃惊,可也绝对不感到顺理成章。而我竟然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这向来不是我的长项,我总不能对任何可能有企图的男人说:“对不起,你不符合我的理想,我们还是少见为妙”吧!很多时候我做一件事是没有太多理由的,这点和一些率性的年轻人一样。
那些日子其实我是“名花有主”的,因为我这人生性并不稳重,看上去具有沉稳的假相,不爱说话,不爱出风头,可是骨子里并不这样。只要注意观察,就会发现几个月前的我还戴着一副垂到肩头的吊坠耳环,当然那耳环因为在夏季穿着较少而显得太过突出被放进了故纸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再拿出来过。那时我心目中在乎的男友是从网上认识的,甚至在现实中都没有见过面,而我也并不在乎他的长相,以前在摄像头里模模糊糊看到过,没什么大的特点。那个时期,我和他几乎每天都要发好几个短信,他也经常用单位电话跟我聊天,很多次用的还是他的手机。而且隔几天我就能在单位电脑上收到他的邮件,里面写满了对我倾慕和爱惜的话语,我相信那些话出自他的真诚。给他的回信中我也充分运用了我的才华,文采洋溢,并且把自己的苦楚以诗化的崇高语气加以描摹,他也颇为理解和认同。他叫费然。
不过费然的存在是涛绝不可能知道的,因为没有人会对自己不熟悉或者想要确信的什么持有反对意见。所以涛在和我交往的时候绝对不可能想到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正是大多数人容易犯的错误:想当然认为一切都如自己想象,而这正是人们会在他人身上寄托理想和爱情的主要因素。
烛火
见到涛的时候我刚跳下自行车,心里窘得要命,害怕他察觉到我略嫌扭捏的神态。我一直不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人,我总能找到101个不能放心大胆的理由。他在酒吧门口等我赴约,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地点是我选的,是一家我只去过一次印象还不错的地方,因为有民乐。那次二胡还演奏了《梅花三弄》那首缠绵悱恻的通俗歌曲,我并不指望艺人能用二胡奏出逸尘出世的古乐梅花三弄。那次去酒吧,正是和那天拨错电话时要找的男孩,那男孩和我一样,是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比较正派的样子,是我热心的高中同学引见的,说他想找一位文笔好的人办点事。我照例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就去了。对方对我颇有好感,把我当成在这样的偏僻的小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女孩。
和涛坐定以后,服务员马上送来酒水单。我一直不喜欢喝茶,也很少沾酒,于是就点了牛奶咖啡之类的饮料。他点的什么我忘记了,反正也什么特点。在昏暗的酒吧里,矮小的玻璃烟灰缸里,立着一节粗矮的红烛,点亮以后与他四目相对我又有点发窘,于是故意做出心无旁骛的模样,其实心虚的很,生怕露出羞怯的神态。北京话里有个名词叫“露怯”,起初我以为说的就是这种常常浮出我的意识的无聊相,然而却是另外的意思,我曾经搞错过。
看着他的神情,无法察觉什么值得探究之处。他的眼神既不特别坚定,也很不轻率,也许是那种属于33岁男人的神态,我不确定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应该不是成熟,更不是世故,也可能不是单纯,至于到底是什么,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也许这眼神里有积年累月的家庭教育的影子,有他轰轰烈烈、懵懵懂懂的青葱岁月,也有他辛苦跋涉过的滚滚红尘,可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只像任何还未熄灭的火光那样,找不到丝毫燃烧的迹象。
我们的话题也照例如此,前面说过,我很难从别人身上发现我所想要的那种触动,推理一下,别人也不容易从我这里感到共鸣的快感。对于心思细腻、想法独特的我来说,人和人之间比做智力题还要玄妙。我们的话题也慢吞吞的,像烛火一样,只偶然跳动一两下。但是时间这东西就是不得了,不多久我们就比之前坦然多了,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在自以为是的基础上,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应该可以建立某些共识,不过我敢担保他对我的一些看法所产生的背景并不清楚,毕竟,我们之间何止十年的岁月烟尘。
后来,也许为了证明他并没有打一个女孩主意的企图,他打电话约泰来酒吧见面。对方在电话里絮叨了好久,大意是说自己应付过那边的人以后就会过来,对于他们来说,相聚也不容易,听说涛平时在北京谋生,很少回到家乡来。对于泰将要到来的消息,我并未感到失落,因为我并不认为和涛单独在一起会比相反的情况让我满足多少。后来泰真的来了,还带来了我的一位女同事,她是我的亲戚,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我们五个人各怀心事,他们应该觉得彼此之间殊为陌生,而我又开始发窘了。一半因为女亲戚看我和涛在一起的眼光有一点好奇,另一方面我本来并不习惯超过两个人的场合,更何况我和他们年龄差距也不小,这种情况并不是我说话的市场。这时涛作为一个中年男人,拿出了一点做东道的架势,招呼客人点饮料,斟啤酒,显得热络而不忙乱。他们之间寒暄也挺有礼貌,这样我倒看到了涛的另一面,即适应世俗的妥贴的一面。而我则很少说话,只是用眼光求助地看着涛的眼睛,那意思顶多在说,这种情景多难为情啊,那时我们之间已比其他几个人多了种默契和信赖。而他在和客人应答的间隙,也会和我说点我们之间的话题,当然都是能公开的又都无关紧要的话题。
分号
就这样五个人一直坐到将近夜晚11点,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其实我并未觉得无聊,也不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有趣,这是我一直以来对人生的味觉,介于无聊和有趣之间。他的脸上也没有急迫或者遗憾的意思。我在心里暗想,这又是一个被抛掷的夜晚,工作之后,我的很多时间都是这样不明不白混过去的,实际上我并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可已成为上班一族的我不得不做一些实际上没多大必要的事。每个人的人生都充斥这样的浪费,不过奇怪的是对于敷衍俗人,满足自己肤浅的欲望所要支付的时间,我也并不觉得特别可惜,很多时候甚至乐此不疲,这也许因为我本质上是个俗人,既不同意别人消耗生命的方法,自己也没有使之更有意义的举动。
最后结完帐的涛走了出来,和在树下围拢的人们告别。这么晚回家对我来说确属少见,涛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承担下来把我送回家的任务。这又使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饭馆遇见涛告别时,也是他把我送下楼的,他坚持了一会儿要把我送回家去,当时我的自行车就停在附近的单位,我觉得很没必要支这个人情,于是再三说不用麻烦。
泰他们三人坐着出租车离去了,我站在自行车前准备用钥匙开车。可是开了半天也没有打开车子的把锁。他主动拿过钥匙帮我打开,我们之间就在空旷的夜晚空气中开始了比之前更开阔和轻松的谈话,话题应该比陌生人之间可爱一些,也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不过那个时刻我并未感到这和其他的邂逅有什么质的区别。
我竟然都忘记他那天是带着我骑车回家的,还是我们走回去的,总之那也是段不近的距离。到了离我家只几百米的地方,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说实话,从他身上我能感应到对方也有这样的欲望,说强烈一点的话就是渴望,而我并不是一个容易产生渴望的人,我只是感到需要,不知是需要配合别人的需要,还是因为我自己潜在的欲望。
然后我们没有想要掩饰彼此的想法,于是坐在空无一人的路边凉亭里继续聊天。其实按我说话的速度,我很多时候都没有一吐为快的欲望,何况能让我有这样兴趣的人少之又少。我只是想要和他继续呆在一起,这时候人们很怕时过境迁,之后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之前的感觉,相遇的感动被睡眠隔断,变得隔膜和遥远,于是想要驱除平时淡漠的矫情,变得真诚得多。此时夏夜的露水轻轻地沾湿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沁凉,且让人感觉伤感,而这种伤感的成分又会刺激心灵的温度,使我更容易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总是在这种时候,我更容易发现我与对方的美丽和可爱,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感觉到这样的美好,不过大多时候我可不是这样。
他也很感动的样子,并且坦然地说出:其实我有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听了这句话我并不感到突兀,因为我的感觉也和他的沾边,不过看上去应该没有他那样强烈。 后来我们也许为了适应时间紧迫的情形,开始大刀阔斧的向自己想要表达的地方迈进,但又不能失了分寸变得粗鄙。我告诉他自己打算辞职,明天开始就不去单位了,但还不能告诉父母,所以没地方可去。他便让我去他家里,我如获救命稻草一般感到欣慰。而这也是我所能够预料的,因为敏感的直觉告诉我,他对我的好感比我依据正常思维的判断还要强烈。
其实那段时间,正是我当时的人生将要发生重大转变之时,而这转折是我一手促成的。我工作10个月之久所积攒的对领导江的反感在和泰吃饭那天终于达到顶点。那天是星期五,神经紧张了一个星期,周末下班的时候我正准备等非线编辑小潘把节目传输到播出库后离开办公室。这时江很生气地上楼来,开口就批判我写的稿件,说他又让小潘打乱顺序重新编排了情节,你是怎么写的云云。我想,稿件的审核和确定本来由他亲自把关,审查之后才开始编辑,现在又推倒重来简直莫名其妙。凭良心说,如果在几个月前,他一贯的类似做派不会使我特别反感,不过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我并没有一以贯之的肚量。 对此我阴冷地不做出任何表态,这样他就像一拳打歪了似的,感到很不解恨,于是用烦躁的命令口气让我到楼下机房去看看他重新编排好的节目。听他这样说,我也只好表示起码的尊敬,含蓄着屈辱拎着文件包下楼去了。在走出办公室的脚步中,我就已下定决心按照和费然在电话里说好的,提前一个月辞职。于是就有了晚上在餐桌上的诉苦,于是就有了那天夜露中凄切而温暖的魂魄。
可见当时我是个受了很多委屈,终于濒临极限的女孩,然而非但不坚强和富有韧性,还保持着那颗非常脆弱的心灵。在和涛第二次见面之前,我已经瞒着家里在外面呆了好几天,对江谎称是在省城准备一场考试,准备在然来得及接我的最后时间,再向单位辞职,好避免辞职的事过早传到父母耳中。那时的心理压力很大,因为自己要在辞职之后瞒着父母和然离开家乡。
我没有考虑过另外一条和父母沟通的路,因为我不用思维也很清楚地知道一点:凭我的家庭情况,我的父母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辞职而不去阻止,更不要说赞同了。对他们来说,实在不能理解我所承受的,更何况他们有着特有的专断而对世俗委曲求全的思维方式。
因此,那时涛所邂逅的女孩,确乎是一个孤单而脆弱的女子,她要独自面对许多许多,而她所要随之离去的男孩,是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网友。虽然她一直没怀疑其人格可信度,但一个失去职业的女孩子背井离乡、无亲无靠,就算能信任一个徒闻其声的男孩,境遇又能好到哪里去了?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细腻敏感的女孩。可就是这个女子,还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拥有一个欣赏她的人,这究竟缘于幼稚单纯的冲动,还是奇妙的命运和缘分?
涛对我依依不舍的样子,足可以证明他没有说出的一切。而他似乎也很明白,不表白的爱等于不爱,于是就用再进一步就会直露的语言表达了遇到我的惊喜和动容。在我家的楼道里要转身告别时,他向我张开双臂,说要抱一抱我 ,望着他坦诚的眼光,我当然明白这是他表达好感的方式。这张开的手臂其实是一种接纳的态度,而这个接纳是分号,宣告他和我的关系从这一晚起将和之前不同。不知我是出于礼貌,还是怕他被我的冷淡吓得畏缩,我没有委婉地拒绝,害羞地合着手臂往他的胸前靠了一下。这一刻我感受到他的温暖,在夜露的凉意之中那么熟悉,仿若久违。跨入家门之后,楼道的灯自动熄灭了,他的影子到底仍留在那里,还是匆匆地赶回家去了呢?我几乎以为他已不再有自己的家,因为我已经带回了他的爱。
小动物
人和人之间的爱有这样容易吗?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我在周围的人身上,感到最多的是冷淡和戒备呢?也许爱情这东西正是要把人们从普遍的困境中拯救出来吧!然而这年头连这种似乎必不可少的灵丹妙药都成了传说。不过我是冲着心目中的这个久违的传说去冒险的,说它久违是因为在这之间所经历的恋情都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甚至消退了原本的善意。于是在我遇到一份新的感情时,会像飞蛾扑火一样信任对方,或者说信任命运和自己。
我按照约定准时来到他家躲避那个时节的风头,甚至也是为了缓解心头的隐痛。费然有这样的能力吗?显然他没有。对许多人来说,如果爱情像画中的风景一样不可探幽揽胜,也就失去了最鲜活的生命力,人们用“两地恋”这个名词客观地描述这类无可奈何却常见的感情。我那时没有为之叹息的余地,对这种显然将要酿成背叛的交往也没有太多愧疚,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任何能使自己愉快,又减少损失的方式。也许我太自私、太功利,太不讲起吗的忠实和尊重了,但在我心里最尊重的正是自己的需要和感觉。毕竟,费然和我的约定似乎可以在蒙蔽的掩盖下相安无事。说实在话,从我走出辞职这一步时,我的许多东西都处于难以把握的状态之中。
开门以后,站在面前的舒涛比较平静,但是一双眼睛依然掩饰不住期待的神色。他面前的女孩如此年轻,几乎就会像小动物一样,在男人的意识深处无法构成太大的威胁。对许多沉稳而木讷的人来说,爱情的交往和他们人际关系中的周旋没什么两样,他们会按部就班,会不紧不慢,不过真正的年轻人可不这样。太年轻的生命,对感情的渴望要超过现实能够允许的速度,也会超过理智所能追赶的范围,他们会迫不及待抓住转瞬即逝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悔恨只存在于做错事后,而非没做之前。我就是这样。
再次见面,我和舒涛之间已变得相当熟稔,我淡淡微笑,轻松地面对他的一举一动,一面品评着电视节目。后来,我干脆握着他的胳臂,小鸟依人般地释放着我的紧张凄苦的心情。对我来说,如果我们已经拥抱过就没必要太不好意思。他却有些僵硬,显然没料到进展会这样迅速。后来我的眼泪淌下来了,说话的声音也中断在空气中,他有点慌神,连忙凑近我的脸,为我擦着突然而至的泪水。也许是距离太近了,我预感到他会吻我,于是闭上了眼睛,并且吻到了他的面颊,他收到确切信号一般,开始吻我的嘴唇。和一个新鲜的人接吻,感觉就像喝从来没有喝过的饮料,总要喝够了才肯放下。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如此。我这人向来对亲密接触的男性比较挑剔,但对于他却没太多不愉快的、不乐意奉献的成分。从这一吻起,舒涛一定认为我们有着不可分离的记号了。我没有告诉他关于费然的事,我只想享受或长或短的来自异性的快乐。
尚未厌倦的情侣之间对彼此的感受仿佛生命最初清新的早晨,即使回忆时视作司空见惯也并不意味着当初的乏味暗淡。生命中这种时光是恰到好处的,但回想起来发觉这样的日子虽不十分特别却过不多久就会发生变故的。保鲜期的清新美好有一半源自好奇,而不是真正的爱情。
通过暗示的表情和动作,我和舒涛拥抱着退到他的卧室是在两天之后。他的卧房非常凌乱,我相信他习惯这种毫不掩饰其本色的生活方式,在他声称喜欢的女孩面前,对此他没有一点难堪和愧疚。这点深为我所奇怪,我是一个即使背地里作践生活,面对看重的人或事却会一反常态的人。就好像一个靠表扬获得自尊满足的学生见到老师鼓励的微笑和眼神会振作和兴奋一样,我具有这种想要为之改变自己的激情和精神。这是我与一些人的不同,也许从另外的角度可反映出我需要被环境所取悦、所肯定,会为某种存在而坚持,相反如果欠缺这种东西,我也有轻易放下的危险。
当舒涛在谨慎的克制下放纵意志时,我隐隐意识到他不会让我们之间的激情仅止于此。 一个人为什么想要?想要多久?每个人的回答都可能不同。有的人是为了肉体短暂的快乐,有的人则像灵魂找到了依傍,也有一些人介于肉体和灵魂之间,找到了和对方在一起的理由。然而这些是为什么呢?我想我的当初,是需要一个男性确切的抚慰和关注的,仿佛所有的关于身体和心灵的孤独都通过简单的动作释放出来。能够因肉体而获得精神的通行证,这是一部分爱情的先导,唉,这世俗、污秽、肤浅而无奈的爱情,它先于灵魂急行在前,把两个人的肉体送进对方的怀里。舒涛羞怯地褪下了女孩半透明的丝袜,他们没有做更多的事,只是享受手掌和身体之间的热情。
对于那时的事至今想来我没有愧疚,无论是面对当时刚认识不久的舒涛,还是面对费然,抑或面对我自己的内心,我竟然没有切实的愧疚。实际上我始终不肯让精神放浪行骸,我总觉得自己的灵魂应该是高尚洁净的,在一切世俗之上必然有我矜持的目光望向所期待的精神福地,那里有真正的爱恨情仇,真正的难堪和追求,是柔和普通的肉体感触所无法达到的。所以迄今我没有做过那件事,我总认为男和女之间在那个临界点之后,就会成为不纯粹的性别,就会融入彼此的罪孽和无奈中去,沾染上不独立的屈辱和肮脏。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奇怪的思维。
在和舒涛抚摸过对方的身体之前,舒涛好几次热心地买来蔬菜,我们一起做饭。他看上去并不讨厌主持这项性别区分明显的家务。我一直对做饭很感兴趣,为了让他尝到我蕴藉于食物中的心绪,我跃跃欲试,把他推到厨房门外,一个人舞动着锅碗瓢盘,尽情地享受着来自做饭的踏实和满足。其实我是怕别人不客气地评议我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对大多数人都有这种免其麻烦的戒心,这同一些人喜欢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以保持安全感十分相似。
我们在一起做过喷香但却焦糊的炒豌豆,清香鲜嫩的竹笋炒圆菇。这两样菜出自我的提议。他喜欢炒鸡蛋西红柿,那手艺至少可以证明他并不是一个零家务男人。当然,还有武昌鱼罐头,是他在小区里的小店里淘到的。虽然汤汁比较油腻,但那冲鼻而来的鱼香还是让我们大快朵颐,并且津津乐道、深感幸福。
1+1=2
与此同时我和费然也在保持联系,约好费然乘火车接我的日子提前了一个多月。他那边正在积极筹划,从他电话里的声音可以听出他期待的心情,可以想象他越期待越虔诚,我便会越惭愧,越感到亏欠于他。而我对父母这边的心情也非常复杂。我的父母以普通的微薄收入供我读完大学,工作是我报答他们的最好方式,即时领导再难相处,环境压力再难承受,我也不该只为自己考虑。而在我内心更为迫切的却不是他们的需要,而是我那颗再继续下去就要崩溃的心。当时我就用这个理由辞职,并且策划着溜之大吉的步骤,却把父母的期望和心情置之脑后。
在舒涛乡下家里品着他精心沏好的茶水,我犹豫地将费然的存在对舒涛和盘托出。正像我所预料,他并未感到过于惊异。之前他不去想不去问可能仅仅来源于一个人的侥幸和懒惰。现在需要面对一个早已存在的男孩,他没有感到欺骗或者企图,仅仅认为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冲破了旧的感情防线。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他人想象得那么美好!
他应该更相信这一个星期以来他真正体验到的点点滴滴。所以望着他的表情,听着他略微紧张的话语,我知道他不希望我因此离开他。他毫无退却地承受了这一切,所想要的结果只有一个,眼前的女孩应该选择和他一起。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不理智和缺乏道义的,但他就是坚定而急切地想要从他毫不熟悉的费然那里夺过这个女孩。而我平淡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他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我之所以那么自信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无论他如何选择,我都不会没有路可走。这样看来,人真不应该对自己爱的人太过仁慈,不然,将不折不扣地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其实我当时真应该体谅舒涛的处境,应该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要怎样保护自己才能维持公平的状态,我应该坚定地表明自己的看法,把之前的亲密归于真实感觉的流露,而不与最终的选择挂钩。舒涛和我显然都没有这样去做,舒涛沉湎于感情之中,而我也在左右摇摆,想要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可能性。
于是我说:舒涛,如果你能做到他能做到的,带我离开这里,也许我可以选择和你一起。
舒涛几乎没有发愣的表情,他望定我双眼:这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你说的这些我都能做到。还有什么顾虑,请都说出来吧!
我审慎地望着他迟疑地说:你应该知道带一个女孩背着父母远走他乡需要付出的代价,无论是经济上还是道义上。
舒涛显然不是一个太过正派的人,他不怕这种风险。这样我们所关心的主要围绕着经济问题。我说:实话跟你说,舒涛,对于辞职以后去哪里我得考虑结果,这对我来说是个相当沉重的话题,任何一种选择都会存在风险,我拿不定主意。
舒涛安慰我说:有我你怕什么?我这么大男人还会让你受罪吗?我有那么多朋友,随便去哪儿白吃白住几个月不成问题,你能相信我吗?
奇怪的是任何类似的话都不能稍微减轻我的心理负担,再换别的人其实也是一样。我说:我很难相信任何人,你或者他。而且我还有两年的大学贷款,每三个月都要还七、八百块钱,你不嫌负担重吗?
此时舒涛脸上的表情有着轻松的戏谑,仿佛在说这么点小事,我真是小看了他。他悠悠地说:今天如果都答应了你,害怕你以为我信口开河。我明天就告诉你答案,其实答案现在就在我心里。望着他嘴角的笑意,我舒心地笑了,我们在凉爽的房间里抱在一起,生怕时间流逝得更快。
虽然得到了舒涛肯定的答复,我还是没有感到庆幸,因为没有一个普通的男人能够真正安慰我痛苦而忧伤的心灵。在我看来,任何事情不是1+1=2那么简单,我尤其忌讳人家简单地把一个公式和结论推到我面前。于是我的心里会感到一个潜在的缺口,那里依然填充着孤独和忧伤,无法排遣,连爱情也无能为力。所以我不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在不得已依靠别人的时候,并不会因为对方慷慨大度的承诺而感到安全。
汝州
费然准备订火车票过来接我了,这时已到了我在他们两人之间选择一个的最后关头。这是令我头疼的选择,它是那么重要,非但不可取消,而且选择的结果直接关系到我的将来,而且做出选择时的处境又非常特殊,如果我选择错了,就会马上尝到孤独无助的苦果。这是天下最难的选择,那时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去做这样无耻的事情,因为必然会深深伤害其中一个想要帮助自己、对自己很好的男人。这真是太残忍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经常接到费然的电话。许多时候我正和舒涛在一起,他也知道是费然的电话,但胜券在握的感觉让他忽略了嫉妒的情绪,他很坦然地面对这种真实,他安于一个即将胜利的第三者的角色。
“你这些天好像有点不一样。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改变主意了吗?我能不能接到你呢?你可不要吓我啊!”费然不无担心地问。
“没什么的。只是这里有个男孩对我很好,他希望我和他在一起。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忧虑地问他。
费然对此很吃惊,这显示了他和舒涛确实有真实的年龄差距。年轻男子通常很难掩饰自己情绪,这种不成熟的表现,对于女性的需要来说,实在是幼稚浅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怎么没告诉我?”我含糊其辞地解释之后,费然那边似乎感到了深深的遗憾,听的出他很担忧,这因为他真正爱我,但是在当时的我听来,得到的不会是感动,只能是不安。
“这样的选择难道你不知道答案吗?我只能听你的结论,我已没有选择的权力。”费然伤心而隐忍地说。听着他的语声,我很感叹,也有惭愧。这就是爱吗?如果真是爱,为什么要让爱着的人受到彻骨的侮辱和贬低?遗憾的是当时的我自身难保,那坎坷不平的心境使我的心灵蒙上了厚厚的尘,我感到的同情和怜悯缺乏真实的痛楚,不可能感同身受。这点我后来一直觉得愧疚,即使在仇恨费然的时候依然不能忘记曾经颠覆了爱情——这一对他最根本的伤害。
“艾岚,你真的要放弃我们这段感情吗?我们真的要结束吗?你让我怎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前天我们还通过电话,那时我还在兴致勃勃地挑选见你时的衣服,今天怎么会是这样?你又受到什么刺激了吗?”
“没有,真的是很难选择,你应该能够理解我。我从来没见过你,而他真真正正在我眼前,而且他的热情也让我难以拒绝。”
费然的语气里充满哀伤,即使没有见过他,我也能想象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哀求,抛却了尊严,不抵触也不谴责我的想法。这无辜的样子是否能让任何一个女人回心转意?但在我身上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我不容易被真实的人物所感动,总有什么东西阻止我彻底地怜悯一个人。
与此同时,我故作坚强地和舒涛筹划要到什么地方去。舒涛说:西安,南京,成都,随你选,那边都有朋友,好照应。我做出为难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有了准谱。我缓缓地对舒涛说:“你的照片里有好几张山青水绿的地方,据说你去过那里四次,它叫什么名字来着?“
舒涛几乎兴奋地问:“汝州?你是说汝州吗?那里我很熟悉,还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好几年没过去了!”对,这正是我心里的那个名字。汝州,是费然工作的地方,我要当面向他解释,请求他的谅解,最重要的是让他明白,我对他的感情是真诚的,对他不是无情的抛弃。
就这样,我想象着费然丧魂落魄地退掉了那张本来在后天即可启程的火车票。其实费然不知道我下定决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
之前有一天他说:“艾岚,想到你马上就能过来我真高兴!你一来我就带你去‘天天美’里随便挑。这个月钱不够的话我再借。”电话那头的他看不见我的担忧,想到他要为素未谋面的我付出很多代价,我担心他太过委屈。你一定体会不到那一刻我的感觉,我真的不想他付出太大代价,我想,他会为难的,和有积蓄的舒涛一起离开才比较明智。在我的心里,就是把汝州当作一个新的开始,在那里我会挽回对费然的伤害,让他明确我的一切。那时我以为凡声称爱我的人总能轻而易举地理解我的本质,然而这是多么幼稚啊!
泉水
从家里出来之前,我对父母撒了一个从小到大最荒唐的慌。我说,我要去省城代表栏目领奖,然后直接在那里考试。我借着考试的名义,把谎言编织得天衣无缝,其未被拆穿的原因是因为父母的猝不及防和信任。
要跨出门槛之前,我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两件衣服,做出短期出门的样子,我的无辜的父母正在各行其是,丝毫不曾料到这已是最后的告别。他们虽然没有过多地注意我的举动,但我正在悄悄地观察他们,带着一种悯然而伤感的情绪。我发觉我不忍心这样伤害他们,但我明白无误地知道别无他途。那时我实在很无奈,只能在沉默中体验着自己的难过。母亲把我送到门口之前,我向父亲午休的房间似乎无意地盯视了一眼。在合上房门的一瞬,我最后仔细地看了母亲一眼,她表情安详,毫无他意。踩着自己的心跳缓慢地下了楼,我的表情像充满张力的泉水,凝结着蓄谋已久的理性,而喉咙里却忍不住哽咽的悲痛。我面无表情地经过平时司空见惯的风景,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重温它的亲切。谁能告诉我,一个人是用怎样的力量实现选择的?我只能回答,是一种叫做别无选择的东西,让他走得如此义无反顾,让他放得彻底,让他绝望得一览无余。
这个下午我在各处奔跑,归还平时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书。甚至还去了办公室,并打电话告诉江主任把还他的书放在了他的抽屉里。出乎意料的是,江主任让我等等,说他要过来和我说几句话。我本能地想拒绝,理智告诉我没有理由。
江主任进来以后,带着关注的语气,这语气听起来和他大多时候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这是很客气的,又含着关心的语气,其中没有虚假,只有一种隐含着担忧的观望态度,不满被绝妙地掩藏起来。
“怎么走得这么突然?你打算好了去哪里没有?”
我淡然地说:“还没有想好。”转头看去,办公室的其它同事表面上在做自己的事,其实都在竖起耳朵偷听这最后一席谈话。我照例没有一吐为快的欲望,因为人和人之间真诚的限度已不允许如此,但无迹可寻也不是我的做派。我蜻蜓点水地说:“现在似乎能够理解那些宁可在北京漂着的人了!”意识到江主任探究的神情,其实毫无准备的我像蓄谋已久似的说:“他们漂着漂着,也许就能习惯异地的孤独和自由,和我们想象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同事们似乎在品味这席莫名其妙的话语。我能够确信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有料到平时含蓄内敛的我能用这种方式概括了所有的因果。
江主任在能说的所有话说完之后,陷入了少有的沉默。于是我礼貌地起身告辞,以少有的坦然离开了那间令我百感交集的办公室。
许多人可能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在短短时间内获得才女殊荣的女孩,这个看上去最默默无闻的女孩,为什么要辞去工作?虽然大多人都推断和江主任的为人有很大关系,然而却找不到最终的答案。
在离开之前,我做了自己认为必要的事,比如去很多人工作的地方,还我借他们的书。他们看到我时的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心里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回忆中我的影子应该可以滴出水来,是那么潮湿,像马上要滴水的海绵。可当时我不是那样,对未来不无信心。
那天下午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舒涛,他有点沮丧的样子。因为他借了一辆车给我买出去时用的东西,但车的用法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发动机竟然点不着了。这样他不得不向车主,也是他的朋友,一位婚纱摄影店的老板还了二百块修车的钱。在修车点那里,望着一片荒僻的视野,我感到百无聊赖,同时肚子也很空虚。那时候如果我能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可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儿。可惜当时我忙于做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根本没时间想与之相悖的可能。晚上我们回到他家,开始热火朝天地做饭。吃饭的时候我还自嘲地拿出了写给家里的可笑的留言,让他“欣赏”,他不太在乎的样子,不知是出于男人洒脱无羁的浪子天性,还是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无知者无惧,我没有细究自己的感受。也因为我没有想到和现实妥协的另一条路,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无法也不值得去做留下来的选择,即使泰曾让我他承包的栏目工作。
现在我会疑惑当时自己相信的究竟是什么?我想,应该就是爱情。不过我是一个对爱情没多大信心的人,所以我用类似亲情的感情偷换爱情的概念。我很信任舒涛,我知道他不会扔下我不管,仅有这点就可以混下去了。但我的感情所需要的显然不只如此。
吃完饭后九点来钟,夜幕早已降临。回忆中的我本该难过地想起近在咫尺却将要远隔天涯的父母,在这座城市的一家灯火之中沉浸在女儿小别去考试的平静之中。他们一定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然而现实中那晚的我却没心没肺的样子。饭后余暇中,舒涛想要去父母那里拿照相机,准备去汝州时用。我虽然也很艳羡有照片的记忆,但还是劝说他不要去,因为我的内心藏着隐隐的担忧,生怕遇到熟人出点岔子会走不了。但他执意要去拿。在将近10点时,他终于借到了住在近处的兄嫂的电动自行车。夜晚露水湿重、静无一人的道路上,我只能看见偶然晃过的卡车灯光。
他住在乡下的父母已经睡了。我感到很愧疚,不是因为打扰了他们的梦乡,而是因为要把他们最小的儿子带到另外一个地方感到的由衷的歉意。推二及三,我的父母又在做什么呢?我又怎能对得起他们?告别出来,天空飘下了雨点,拿起他母亲递给我的遮雨的衣服,我仿佛能感应到她默默流淌的孤独与担忧。乡下的路上漆黑一片,又沟沟壑壑正在施工,很不好走。我们费力地经过很长的土路,才到了公路边上。雨点越下越沉,在他车座上的我用一只手在我们头顶撑着衣服,另一只手环绕在他的腰际。他似乎也很感动,是不是被一个小女孩依靠的感动?总之,我清楚地感到了对他的依恋,因为从这天开始,我就只有他一个靠守了。于是我用面颊紧紧贴着他发热的背脊。我不想失去眼前的这个臂膀,因为我感到那么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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