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时光可以倒流
我愿意做你
屋檐下那只
勤劳的蜘蛛
从黄昏到日落
每天对着你
修修补补
并向所有人
吐露
关于你的
完整的故事
哪怕生命中落满
岁月的灰尘
——雪野《题诗人郭小川故居》
记得第一次接触郭小川的诗时,我刚上初中。那时候因为给县城里工作的姐姐写了 ,当时父亲的好友——一个中央粮食部的“老右派”正住在姐姐家里(那个“右派”当时早已和家里人划清了界限多年,大概想为了给自己的晚年找个归宿,因此认了姐姐做干女儿),被他夸奖了几句,说信写得很有文采,后来我就被姐姐从父亲原来改造过的乡下转到县城里上学了。
那时候刚刚粉碎四人帮,干部政策尚未落实。我经常出入姐姐工作的工厂,厂里的人都认识我。突然有一天,厂里一个姓刘的宣传干事给我朗诵了几句诗:
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
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
战士自有战士的抱负:永远改造,从零出发;
一切可耻的衰退,只能使人视若仇敌,踏成泥沙。
战士自有战士的胆识:不信流言,不受期诈;
一切无稽的罪名,只会使人神志清醒,头脑发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新美如画;
一切额外的贪欲,只能使人感到厌烦,感到肉麻。
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
战士的明眼,可以关闭一时,却永远不会昏瞎。
我当时立即被这样的诗句所震撼,就向他索要诗的全部文本。也就是从那时我开始知道郭小川和他的《团泊洼的秋天》。后来陆陆续续的搜集到了郭小川的其它很多诗作,如《投入火热的斗争》、《甘蔗林——青纱帐》、《林区三唱》等等,但都是一些当代文学选本,始终不能得窥郭小川作品的全部。像《望星空》、《一个和八个》这类作品我当时根本不可能读到。饶是如此,郭小川的诗歌,仍然对我后来走上文学道路产生了重大影响。可以说,他的诗几乎伴随我走过了整个少年时代。但是我始终最喜欢的作品,仍然是他的《团泊洼的秋天》。
应该说,郭小川的诗歌作品影响了一代人和当时的一代文学青年(准确的说,应该不止是一代人,至少是两代人以上)。这从当时人们口碑相传的情况可以得到很好的证明。当时的很多当代文学作品选本,诗歌部分很多都是把郭小川的作品排在首位,同时也说明了郭小川在当代诗歌领域中的地位。就当代诗歌作品而言,尽管群星璀璨,但是没有哪一位诗人的作品能够真正像郭小川一样影响之大,传播之广。
前时传言《文艺报》有一个建国六十周年最具影响的诗人排名,居然没有郭小川的名字,令人感到十分惊讶和不解。若果真如此,我想这是目前中国诗歌界的浮躁、浅薄、狭隘和无知。也将是整个中国诗歌的遗憾和悲哀。但愿这些传说都不是真的。
我想,检验一个诗人和诗人作品艺术魅力的最好标准,不是政治,不是意识形态领域里的差异,不是地域差别和空间阻隔,也不仅仅是因为优秀评论家的评论文章,而是时间。而郭小川诗歌作品的魅力所在,恰恰是因为它们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现在,重读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仍然让我们感到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秋风象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
向日葵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苍绿的叶子抚摸着快熟的庄稼;
密集的芦苇,细心地护卫着脚下偷偷开放的野花。
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
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再喧哗。
大雁即将南去,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
秋凉刚刚在这里落脚,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
秋天的团泊洼啊,好象在香甜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好多人在读这开头的一大段时,只是感觉到了诗的语言之美,却不知美在哪里。这绝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而是景语。
古人为诗,最重意境。所谓意境,情景交融,情景相生是也。“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境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人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穷,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能够用现代诗歌语言和眼前景物,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不着痕迹不动声色的融入其中,没有相当深厚的古典文学造诣,显然是做不到的。
读这样的诗句,如同在听一个极其高明的乐师吹箫。箫音袅袅,自箫孔中悠悠流出,如絮语,如低诉,深情沉郁,婉转低回,读者的感情会一下子被带回到当年团泊洼那个特殊的秋天里去,境界空濛而辽远。
诗人内心的感情是矛盾的,复杂的。既有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又有对眼前现实的质疑;有苦闷彷徨,也有希望和信心。而这些复杂的感情,都是从箫音里感觉到的,从诗人的内心里流出来的,而不是你所能看到的。
这一大段的描写,看似写秋天团泊洼的寻常景物,其实句句都饱含着诗人的思想感情。准确的说,是诗家语或诗人的“隐语”。出于当时郭小川正遭受四人帮迫害的现状,好多话是不能够公开表达的。而这样的诗句在当时除了郭小川自己和一些和郭小川一样有着相同遭遇的诗人才能读懂(所以我说它是诗家语)。只有到粉碎四人帮之后甚至若干年,人们重读这篇优秀的诗作时,才恍然大悟。但是我们也只能从一些个别词句中找到蛛丝马迹。如“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偷偷开放的野花”,“向日葵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秋凉”,“暑热”,“藏”,“好客的人家”,“睡傻”……等等。
秋风正紧,“野花”也只能“偷偷的开放”;而“向日葵”的“摇头”,便是一种质疑。为什么会这样?应该这样吗?“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则写出了诗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极端痛苦和矛盾。
从诗歌的艺术角度而言,应该说整个这一大段,都是渲染,是烘托气氛,为下面的行文和抒发做了一个良好的准备和铺垫。尽管诗人用温柔的笔触,含蓄的语言以及舒缓的行文节奏,把秋天的团泊洼描写的很美,很温柔,但是我们在读它的过程中,仍然不能不感到一种肃杀的清冷和深深地压抑。
这种长句子的铺陈和排比,如同古诗词的长短句一样,非常有利于感情的抒发。这也是郭小川诗歌艺术的一大特色。
果然,诗人压抑着的思想感情,在一瞬间得到了尽情的喷发: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
全世界都在喧腾,哪里没有雷霆怒吼,风云变化!
是的,团泊洼的呼喊之声,也和别处一样洪大;
听听人们的胸口吧,其中也和闹市一样嘈杂。
这里没有第三次世界大战,但人人都在枪炮齐发;
谁的心灵深处——没有奔腾咆哮的千军万马!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火阵,但日夜都在攻打厮杀;
谁的大小动脉里——没有炽热的鲜血流响哗哗!
诗人所以用很多笔墨把团泊洼的秋天写得异常宁静,正是要起到这种强烈的反衬效果。前面的效果如黑云压城,但是我们却分明感觉到了云层中隐隐的闪电。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宁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但我们却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诗人心中所埋藏着的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继而诗人的感情一发而不可收,如惊涛裂岸,排山倒海,直到发出了义正辞严的战士宣言。这是真理和谬误的对垒,是正义对邪恶的抗争,是一个以诗篇作为战斗武器的豪情战士所发出的无法遏制的心灵怒吼!
由于诗的语言豪迈,句句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气吞山河,因此若干年来,一直被当做诗歌的经典语言长期为人们喜爱和传诵。
这里我要附带说一句,现在的很多浅薄的所谓前卫诗人,一直认为把诗写到让别人看不懂就是好诗,其实这本身就是对诗歌语言艺术的一种扭曲和背离。也许他们会说郭小川的诗歌语言“不够含蓄”或“过于直白”(我经常听他们这样去评价诗歌),难道说郭小川前头的一大段关于秋天的团泊洼的描写不够含蓄?我想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所谓含蓄的真正意义。
如同很多流传下来的古典诗词一样,郭小川的诗歌语言是含蓄的,也是直白的。但却有着它惊人的艺术魅力因而被人们广为流传。
我还想要说的是,郭小川的诗歌魅力,并不仅仅在于他的诗歌语言的艺术表现形式(形式当然也很重要,但是我想,无论何时何地,诗歌的语言表现形式,都必须毫无疑问的为内容服务。否则,所谓形式,就毫无意义。),更重要的还在于他诗歌中表现出来的独立思考,敢于追求真理的勇敢精神和反叛意识,以及作为诗人的正义和良知。
郭小川是敏感的,睿智的。尽管秋天的团泊洼好像已经在香甜的“梦中”“睡傻”,但诗人郭小川敏感而睿智的灵魂是时刻警醒着的。他在思考,在怀疑,在发问,在探究,这是一个诗人难能可贵的独立精神和自我意识。因此,我们有理由说,郭小川是一个真诗人!惟其真,才更为可贵。
尽管《团泊洼的秋天》中间的一段有很浓的政治色彩,也许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并不喜欢,但是我想那是由于时代和信仰的局限。而这样的局限任何一个诗人都无法摆脱和逃避。
苦难出诗人,自古亦然。辛弃疾的名篇代表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所以流传千古,就因为它是在辛弃疾极端矛盾、痛苦的情况下产生的。而诗人在词中把这种矛盾和痛苦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正是由于信仰的纯真、坚定和执着,才造成了郭小川内心深处的深深的无法化解的矛盾和痛苦。也正是由于对这种痛苦和矛盾的追问、反思、表达和诉求,才有了郭小川的诗歌和他的代表作品《团泊洼的秋天》。
九十年前的今天,在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上,一个勇敢而真诚的战斗诗人郭小川诞生了;三十四年前的今天,就在黑暗刚刚过去,黎明的曙光照耀神州大地之际,勇敢而真诚的郭小川却突然离我们远去了。他像一只凤凰在火中涅槃了。重生了。而他的诗歌和不朽的灵魂的光辉,将永远照耀我们头顶。
今年是诗人郭小川诞辰90周年,我想以一首诗作为这篇文章的结束,以表达我对诗人郭小川的无限敬意和缅怀:
纪念郭小川诞辰90周年有作
我居伊水畔,君在凤山颠。
一别成终古,相期忆永年。
君怀忧国志,我赋断肠篇。
又是秋风起,思君哭逝川。
2009年9月雪野草记于郭小川诞辰90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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