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红尘焱圭
2017-10-27
1
这雨接连下了半月之久，头顶的乌云像悬在天上的一顶帽子，随时会落下来似的，天色阴沉得令人心慌。
自从孩子离去，林子就讨厌下雨，在这绵绵的雨天，占据内心的除了思念，还是思念，呆在家里不言不语的，有一种被吞噬的恐惧感。
她想到了同命人于静，好些天都没和她联系了，也不知道她参加书画展的作品准备得怎样？
同命人，是和林子一样失去唯一孩子的朋友间的互称。独居的林子平日接触最多的就是他们。
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许久再打，还是无人接听，她有些担心，于是向于静所在社区询问，他们在同一个院内。同时又给于静远在西安的妹妹于芳打了电话。他们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于静的近况。
风尘仆仆的于芳从外地赶来时，林子和社区主任等人已经候在于静的家门口了。
尽管对于静的失联有种不祥的预感，现场的惊悚还是吓坏了林子。
门刚打开，骨瘦如柴的狗狗疯也似地冲了出来，曲曲折折地绕过他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跑下了楼。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有些凌乱的客厅中央，于静的尸体就躺在卧室门口，一片血肉模糊，她美丽的脸庞面目全非，四肢被宠物啃食得变了样。母猫饿死在她身边。
看到姐姐这一惨状，于芳惊呆了，她大声叫唤姐姐的名字，哭喊着，想到近前看个究竟，却双腿瘫软无力地跪了下去，林子一把将她搀住。
社区主任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起来。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纷纷用手掩着口鼻，震惊之余发出声声叹息。前面的人往后退着，后面赶来的人又不断地朝前涌，人越聚越多。
主任打完电话急忙从林子手中接过于芳搀扶着，林子趁这功夫将情况通知给失独群的群主老麦。
2
老麦接到林子的电话即匆匆赶来，边走边联系了老张等同命朋友。
他们到的时候院内正骚乱着，人们三五成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可真叫一个惨哎！已经高度腐烂了，闻到那气味我差点吐出来。死者身上没有一处好的……”
“她妹妹9月30号还跟她通话来着，刘妈说最后一次见她也是30号，这有多少天了呀……”
“一窝小猫被母猫吃光了，还说虎毒不食子呢，那猫一定饿得坏了才会这样！”
有人反驳：“不对！母猫也死在一旁，应该是狗狗吃了小猫，母猫伤心绝望而死。”
又有人反驳：“死者肯定被猫吃过，狗狗不到最后是不会吃主人的……”
高高瘦瘦的社区主任紧紧抓住林子的一只胳膊，焦灼地吩咐人们散去，可她自己随即又被人围住、打探。
看到老麦，林子说：“他们来了。”
主任立马朝老麦奔去。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旁边的人轻声问：“他们是谁？”
主任边走边扶正她戴着的近视眼镜，说：“失独的。”
有人不解：“什么是失独的？”
知道的人解释说：“就是死了独生子女的。”
到了老麦跟前，主任伸出双手不停地作揖：“哥哥哎，不要进去了，你们进不去的。”
老麦低沉的噪音有些沙哑，语气沉痛地：“我们都是同命人，想见于静最后一面。”
主任的话语不容置疑：“现场已经封闭了，公安局的在里面，谁都进不去。”
一旁的老张愤怒地质问：“怎么这么久才发现，她的联系人是谁？”
老张所说的联系人，是指2016年7月22日，国家卫计委下发的国卫办家庭发〔2016〕33号文件中，要求地方政府为每一户失独家庭落实的二对一的双岗帮扶人员，该文件要求联系人采取多种方式，及时了解掌握联系对象的身体状况、精神状态和利益诉求等。
主任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旁边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脸无辜地说：“十一我们单位放假，上班以后又一直在下雨。”
老张等更来气了，你一言我一语对着小姑娘：“下雨就不联系了吗？她就住在你们院子里呢。”
“你不到她家里，就不能打电话问一问么？你们就是这样落实国家卫计委文件的？”
“她一个单身的失独妈妈，虽然写在你们的关爱名册内，却根本没有在你们的视线里，更没有在你们的爱心里……”
老麦拦住同命人，对主任说想和于静的妹妹见见面，表示一下慰问。
主任道：“卫计局的领导正在我们办公室和她谈话。再说，她不一定愿意见你们呢！”
说话的当口，林子看到于芳在社区干部的陪同下走了过来，便带着同命朋友迎上去。于芳停住脚步，红肿的眼睛在这群人身上快速地扫了一遍，随即别过脸去，无声地走开了。
老麦一行叹息着走出了院门。
路边一颗小树下，一只狗狗蹲守在树荫处瑟瑟发抖，它的身子已经被雨淋湿了。林子认得，说：“这是于静的狗狗。”
老麦佝偻着腰慢慢靠近它，想把它抱回家。狗狗警惕地朝他叫着，边叫边躲开他，跑得远远地。
3
第二天看到于静的验尸报告差不多是上午10点多，那上面赫然写着：死者于静，死于突发性心脏病，死亡时间距今一周以上。
听到有人说马上火化什么的，林子有好一阵未缓过神来，她的大脑一片浑浊，她紧皱着双眉，走到一僻静处，回忆起在现场了解到的情况，试着勾勒于静在人世间最后时分的场景——
30号的晚上，天有些闷热，于静拎着从外面购回的猫粮狗粮，匆匆地往家里赶。
走出老公车祸身亡、独女意外身故那段恶梦般的日子，她在家中与猫猫狗狗相依为伴。在外面，平日尽量多参加些公益活动，将生活安排得充实一点。
于静走到院内，迎面碰上一楼的刘妈，关切地：“静，这又买的什么呀？”
刘妈喜欢这个身材高挑、长相甜美，脸上总挂着微笑的苦命女子。
于静叫了一声刘妈，笑着回答道：“这不明天就十一了吗，我多买了些猫粮狗粮也让它们过好节。”
刘妈问：“猫猫该下崽了吧？”
于静高兴地：“是哎，前天才下了一窝，有6只呢，在家里可欢实！”说话间上了楼。
50刚出头的于静，平日没什么病，身体状况尚好，每次上没有电梯的七楼，还感觉蛮轻松的，但今天不知怎的，却感到有些费力。
看到主人回来，狗狗一下子蹦到她身边，撒欢地摇晃着小尾巴。于静最爱这只狗狗了，每当她孤独落寞的时候，都是狗狗不离不弃地陪伴她，她俯身摸了摸狗狗的小脸蛋儿，坐到沙发上。
晚上，于静接了林子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已准备好了书法比赛的作品，10月20号以前她们一起交到市群艺馆去。
接着，于静又接到妹妹于芳的问候电话：“姐，你还好吗？”
“我还好，没什么事，不用为我担心，你们一家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
妹妹接着问：“你十一怎么安排的？要不要来西安住上几天？”
于静回答：“我这边走不开，正好十月中旬群艺馆有一个书画比赛，我在家里写几幅作品交过去。”
安顿好狗狗，于静见母猫正和猫仔们亲昵着，她将家里拾掇整洁，感觉有些累了，想洗了澡早点休息。
洗完澡，于静突然感到呼吸急促，心脏阵阵抽搐，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她捂着心脏走到卧室口，因为家里有宠物，卧室门随手锁着，钥匙就挂在门边的拉手上。她伸手去取钥匙，抓了几次都没抓着，心脏的疼痛愈加剧烈，她蜷缩在门边，眼泪同时溢了出来。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徒然生出对生活的眷念。她想到了他，在她失独后走近又走离的爱情，那个终究不能给予她陪伴，终究没有走进她生命的男人，心里涌出丝丝酸楚。她接着看到了已经离去的丈夫和女儿，丈夫那么亲切地走到她身边，他不是在车祸中受伤了么？怎么竟完全好了？女儿还是小时候可爱的样子，她甜甜地叫着妈妈，拉起她的手向前方耀眼的光亮处走去。
恍惚中，她听到了狗狗的叫声，狗狗在她身边，汪汪地大叫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刻都没有停歇……
4
想到这些，林子的心里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戚，鼻子酸酸地，眼泪掉下来。
在同命人中，她和于静接触算多的，她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些联系于静，让死神钻了空子。可是生死，就在一念之间，谁又能料想到呢？
想到这里，林子重又返回院内，她想到于静家里看看。
才到四楼就闻到一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到了七楼，但见于静的家门敞开着，人去屋空，家中的物品已被清理殆尽。
林子意识到要将于静马上火化的事告诉老麦，叫了辆车径直开到老麦家。
老麦的家，就在临街一处民居的一楼，窗外正对着花坛，和风尚润、细雨微斜，花花草草们正闲散地享受雨水的滋润。林子刚下车，就听到老张粗大的噪音：“我们这群人悲摧呀，当年模范执行国家政策，真遇到事情没人管了。哪一个知道自己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和于静一样？”
进了家门，本就狭窄的客厅更显拥挤，或站或坐围满了同命人，老张站在中间慷慨陈词，几个失独妈妈坐在一角抹眼泪，更多的人附合着老张的话，七嘴八舌嚷开了：“是呀，有文件和没文件一个样，没有人去执行。”
“还有人说政府每月给了我们400多元补贴，不说这点钱是杯水车薪，最关键的养老没有保证，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我住院那会儿也是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
“我们要去找卫计局，问他们是怎么落实国家文件的。”……
这一群人，大都五十开外，脸上的皱纹刻满他们的沧桑，此刻，像是一群生命早有定数的蝼蚁，只是自己不得而知，尚悲哀着别人的悲哀，焦灼地、不甘地在原地转着圈。然而更多的，则是对自己的晚景忧心忡忡。
听说于静马上火化，老麦着急忙慌地招呼大家去火葬场。
冷冷清清的火葬场内，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似轻声地抽泣，又似缠绵的挽留，雨中，于静的狗狗格外引人注目，它倔强地站在那里，汪汪汪地企望主人还能听见它的忏悔，还能回来将它抱回家。
老麦顺着狗狗叫唤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社区主任和于静的妹妹于芳。
主任缓步走过来，对他们说：“正在火化。”
林子和与他同来的30来人相视一望，还能说什么好呢？他们不约而同地站成几排，静静地，在火葬场院内朝着于静火化的方向深深地三鞠躬，与他们同命的朋友于静告别。
（文章转载自网络，题目后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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