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顿挫·
词的小号叫“长短句”,因为它的句式长短参差,变化不定。它又有个乳名叫“曲子词”,因为它最早是与乐曲配唱的。乐曲规定了词的句式、字的平仄,甚至对个别字的限制苛刻到非用四声中的某一声,懂音律的作者更不含糊,讲究到字音的清浊、轻重等等。古代词的演唱方法现在还没搞清楚,似乎跟当今的演唱大不相同。现在一个乐曲,无论配上什么歌词都可唱得,不必管歌词每个字的四声。可是在古代,好像一个曲子中每个位置的音符,对歌词中与它相配的字,都有——或大致上有——四声上的要求,谓之“协律”;你写的词不协律,别人便笑你要“拗破女儿嗓”——乐伎们唱不得,至少唱不好。所以写词称为填词,按照乐谱,一个个句式、一个个字来填,近于书法入门的描红。可惜词的乐曲、唱法早已失传——只姜夔留下来一些谱子,大家也辨不出记谱法,好些人变着法儿想把它唱成腔——这样,作者没有乐曲可以依据,便有乐曲,不知唱法,也无从依据。后代的填词,实际依据的是前人所留词作里文字的平仄、句式,这个笨办法有个好处,你便不通音律,照葫芦画样,也不至太走形。好事家把前人同词牌的作品聚拢来,找出规律,然后公布为定律,叫作者拿它自律,这便是词谱。由于在声音和格式上,古代歌词与曲子、写作与演唱互相贴得紧密,近于结为一体,所以,我们现在从词谱中句式、平仄的节奏变化,往往还能窥见乐谱的情感特征,好比从废墟里想象当年的豪华建筑。
一般说来,由于句子长短参差,韵律起伏上下,词比规整的格律诗更适合传达曲折、波动、回环往复的情绪。长调词尤其明显。小令的句式一定程度上只是五七言诗的拼凑,不像长调那样变化繁多,而且它太短了,余地不够,容不下几个转弯;好比女人太矮,便不大容易有好身段、好曲线。沉郁顿挫一个特征,跟词这个体裁的性质天然凑拍,词所以适合制造出它来。古来的批评倾向也给我们造成这个印象:沉郁顿挫被捧为词的最高境界。批评家们用各自的口吻、从各别的眼法接触到这个主题;粗粗地分头听他们讲话,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似的,听得仔细了,原来大致朝向一个东西,好比《庄子》名言“一呼我为马,一呼我为牛”,叫来叫去,叫的只是一个人。例如讲词宜曲不宜直,词体“要眇宜修”,称赞别人的作品“回肠荡气”、“一波三折”,批评别人的作品太率太露、不够沉著,等等,都暗底下勾连着沉郁顿挫。批评家们囿于各自的理论,叫他们看对方的话,也许不大能够解会,像隔着《庄子》里秋水涨宽的大河看对岸,“不辨牛马”的;可是咱们旁边人见得出来,他们的讲法实际颇有贯通,互相间并非牛头不对马嘴。这里也暗示,格律虽然死硬,并非死尸,而有活力;它不但在风格的建立上显出主动性,还暗底下影响评论家的眼光。我不详谈古人关于对沉郁顿挫的看法,这节里涉及豪放派比较多,我只举几则与豪放派有关的评论。金国的元遗山总论豪放派道:“(东)坡以来,山谷、晁无咎(补之)、陈去非(与义)、辛幼安诸公以歌词取胜,吟咏性情,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苏氏之学,曾被朝庭禁止,可是北人最为崇尚他,所以元遗山体认得不外行。他除掉指出清壮那个豪放特征,也没有忘掉顿挫那个曲折、波动的特征。山谷赞赏东坡的书法“挟海上风涛之气,”夏敬观也把类似的说法品目东坡的词:“东坡词如春花散空,不着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雨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陈无已所谓:‘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后之学苏者,唯能知第二乘,未有能达上乘者,即稼轩亦然。”海雨天风中,杂有幽咽怨断,情绪便不会直来直去,写法无疑也要转折一下。夏批评稼轩,并非怪稼轩不能曲折,他讲的那个“宕”字便含有跌宕起伏之意;而是怪他顿挫得太使劲力、转折勾勒得太刻露,不如东坡“春花散空”的“不着迹象。”这也是对苏、辛词风相异处很真切的领会。从东坡到幼安,激昂豪放的一面加强了,顿挫也更不隐晦了。周济说:“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郁勃”的“深”“情”,不易讲成直爽、发散的兴高采烈;在“纵横”中“郁勃”,也跟婉约派轻柔的郁勃有了区别,所以周济又讲稼轩“沉着痛快”,“痛快”一词跟婉约派搭不上边的。谢章铤讲辛词“缠绵悱恻”,也是对他曲折一面的描述。好些批评家并不特别提到苏辛的曲折处,原因在于,这个特征在先前婉约派那里便是常情,批评家的注意力枪打出头鸟,瞄准着作家异于前人的地方。后来向苏辛学步的作家,往往也只留意到这出头之鸟,发生偏颇。要讲起这个情况,批评家才重视苏辛的曲折,抬出祖宗来吓唬子孙。王国维便讥讽道:“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可学,佳处不可学也。”谢章铤警告说:“学稼轩者,要于豪放中见精致。近人学稼轩,只得莽字、粗字,无怪阑入打油恶道。”“精致”便是叫大家别一味粗豪——粗着嗓子瞎嚎。周济不满“后人以粗豪学稼轩,”因此株连到祖宗:“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芒太露。”这个太露与太豪放有关,顿挫得太使劲力也脱不了干系。周济出于这个心态,看东坡时,也别有见解:“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其病也。”况周颐论词标举“重、拙、大”,讲究“沉著、厚”,大体上似乎要求感情诚挚不轻浮花哨,用笔沉静宛转而不快人快语、大喊大叫。这可以从他自己的创作里得到印证。他评贺方回的词说:“苏辛皆极厚,然不易学,或不能得其万一,而转滋粗率、叫嚣、澜浪之类。东山词亦极厚,学之却无流弊。”他看出苏辛感情、用笔都曲折、回环。南宋的刘过号龙洲道人,他“流落江湖,酒酣耳热,出语豪纵,自谓晋宋间人物。”刘熙载读他词的感受是:“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著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他认为刘过沉著不够,原因给冯煦一语道破:“龙洲自是稼轩附庸,然得其豪放,未得其宛转。”宛转者,曲折也。夏承焘与张璋同选一本《金元明清词选》,书的前言不知是否出于夏先生手笔。前言里有一段跟刘过相关:“元中叶诸词家中,刘因、许有壬、张翥影响较大。刘因的《樵庵词》笔力雄浑,逼近东坡。许有壬的《圭塘东府》境界高远,有‘长枪大戟’意度;然而多用直笔,蕴藉或有不足,风格与刘过为近。”太直、不够蕴藉,这类话刘熙载和冯煦一定听得顺耳、点头。前言还评陈其年“雄爽有余而沉郁不足”;推重东坡的知音元遗山时,特别夸奖他“有一种慷慨低回、直切而沉郁的境界”;这里的用语都跟我们一致了。《词选》前言的作者,确是词作的好读者。讲沉郁顿挫为词里最高境界,当然主要指长调而言。可是,小令里,这个倾向照样是主要势力,不过,小令拐弯余地不足,批评家的讲法也便有异,这个势力往往从反面见出来。小令里,过于纤巧、轻浮、直露的风调历来受到屏斥,同样要求感情沉厚、绕着圈子,讲话隐曲、卷着舌头。有时候,评论家会对“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这类直得像情人对面发誓的句子异常赞叹,这好像表明情感笔法的“直”受到尊敬,实际恰恰相反。如果词里铺天盖地全是直,那么,这样的句子大可能淹灭其中,浮不起来,评论家看它不见,至少看它不见得特别打眼。正由于整体的气氛是曲,这样的直才异军突起。它的情感炽烈得异乎常情,我们会感到作者给这情感逼得紧急,连曲说也顾不上了。“曲”没有正面把这类句子牵到评论家的赞美里,而是从背后把它踢进去的。
沉郁顿挫受到推崇,不论豪放一路,还是婉约一路。当然,表现在豪放里的沉郁顿挫,与表现在婉约里会分出不同的面目,产生相异的效果。豪放派由于笔势更为高远、笔力更为粗重,情绪更为激烈,作转折时,力度、幅度都自然较婉约为大。假使讲豪放派“顿挫”,婉约派也许更宜用“曲转”,讲婉约派像“流水”,豪放派便像“屈铁”,一个用笔方一点儿,一个圆一点儿。辛词是沉郁顿挫的典范,相对说来——至少表面看来,东坡稍弱。不过,东坡的杰出长调,几乎都有极重的顿挫——这句话也许可以推广到词史里绝大多数杰出作品——这个现象颇耐寻味。我觉得这并非巧合,而恰恰是沉郁顿挫把作品推托进杰作里。东坡写词不像毛一口长气地只写一个不拐弯的意思,他的词意老在转折,至少转移。词意的转折,往往连带感情的变化;好比河中的船,会随河流的曲折、波浪而回环、起伏。同时,无妨这样说,不须词意、语气上明白地转向对立面,仅仅情感色彩的变换,实际便已是一种转折,它把一种感情倾向否定前边的感情倾向。我们偷懒省事,就地取材,比较一下毛和苏的《念奴娇》。
苏词的内涵并不简括,它安排了三个主角:大江明月这样的自然景观、古代的风流人物、作者自己,三者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词的脉络便是编织这个三角关系,感情的变化也附丽于这个脉络。“大江、明月”都是终古不变的物事,至少无妨想象它们不变——文艺传统正把它们用为“永恒”的意象。我们不举别的例子,单看东坡自己的供状。他写《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同时,还写有《前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大江流日夜”,江水“不舍昼夜”地流逝,可是江本身老在,并未流走。“月有阴晴圆缺”,而月本身并未消灭,甚至并未消长。“风流人物”便相反,无论怎样轰轰烈烈,终究短暂、终归于消逝。苏词一开头便老实不客气地泼一瓢冷水:“大江”的“浪”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我们心底里一直以来的成见,风流人物气概伟大,不可一世;可是,他们称雄也不过一世,东坡把大江的伟大一棍子便打掉他们的气焰,压得他们极为渺小,不值一顾似的;因为他们短暂飘忽,而大江永古不易。这是对我们成见的一个转折。这句声调高昂,气势很足。解诗家们看到这一点,然而,从未注意到,这个气势是以贬低风流人物为代价的,跟后边歌颂他们伟大的那股气势,性质上相反、情感上对立。解诗家们没能解释这个矛盾,因而也便没可能理解这首词。在起句里,作者跟永恒的自然景观认同,来蔑视风流人物。接下来一韵,渐渐切入一个具体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物,而不是起句里笼统包罩的“千古风流人物。”感情较为平稳,不过,“三国、赤壁”之类字眼,气概依然不很小。再一韵写景,笔势激烈蹈厉,感情陡然振起;所写便是火烧战场的景物,作者心理上愈发沉入到具体的那个时代中去了。末韵把这江山景物与当时在江山里活动的人物并提,上一韵写景实际可看作对这句豪杰的隐喻,景物的雄伟也就是人物的雄伟,景物的伟大也感染我们,勾起我们那个成见:在其中活动的人物当然不会孱懦。作者这时已经背叛“大江”,向“风流人物”投降了,他跟人物认同,由蔑视变为吹嘘。完成这个转向,东坡花掉三韵,煞费苦心,由空泛概指的风流人物,渐进入具体的人物,他们具体演出的场地,一步步把我们催眠蛊惑;而且拿景物做障眼法,借着景物的品性引出人物的品性;便这样,他偷梁换柱、偷天换日。我不认为东坡用技巧刻意地蒙哄我们,他不过追踪了自己心理活动的脉络,他无意蛊惑我们,而在蛊惑自己,我们在旁边也跟着给催眠了。于是,一到下片,东坡忘掉自相矛盾,而兴高采烈地替风流人物当鼓吹手。他直讲“雄姿英发”,勾勒上片末句含而未露的赞颂。接下来写周郎“羽扇纶巾”,“谈笑”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打赢了那场大战,愈把周郎吹到半天云里。情感也坐直升飞机似的,一个劲儿攀升。从“故国”开始,催眠术失效。他到故国——从前的三国时代——的那番“神游”,就像梦游给惊醒。他从无保留地认同风流人物这个立场里退出来,回到开篇认同“永恒”之物的立场。感情像从直升飞机上投炸弹似的,急遽下落。他讲:自己为已经消逝的人物这样发声动气,激奋不已,唱叹不置,弄得头发都成少年白;旁人要笑自己——实际是自己笑自己——太多情了。言下之意,跟永恒之物相较,风流人物飘忽变幻,渺小得可怜,值不得花费感情。写这词之先,东坡刚经过乌台诗案,差点儿送命,给贬到赤壁附近,这是他政治上的惨重失败。所以“神游”三句,也可能包含这样的意思:同周郎那样的成功者比较起来,自己败得简直不成人子,作什么为他们那样耸动情绪?岂不可怜可笑。不过,无论是别人到手的功业,自己没到手的功业,甚至向功业伸手的愿望,都同样地渺小、虚浮不实。所以结句他把“人间”——风流人物、愿望、失败等等——与“江、月”做个对照,感叹“人间如梦”,唯“江、月”永恒真实,还是酹它们一样樽罢。“人间如梦”只是滥熟语,而这里下得特别精当:梦是好的,可惜是假的,大家巴望美梦成真实,及到醒来,真实亦不过一场美梦而已;同样地,伟大是可爱的,大家所巴望的,可惜跟“江、月”冷静相照,它不过渺小飘忽而已。古代西方人把圆视为最美的图形,因此认为天体运行的轨道全是圆的。中国古代的道法、文法也讲究圆。东坡词的结尾也回到了开头,“如常山之蛇,自啮其尾”,成个圆圜,章法一定会叫好些古代批评家满意。不过,结尾与开头感情色彩极不相同。东坡经过与豪杰们认同,便再也不可能像开头那般蔑视他们了。他跟豪杰们志趣相同,血脉相通,他们给流逝、消灭,他有物伤其类之痛,豪杰们的命运便是他自己——以至整个人类的命运。从本性上看,人类是自我中心主义者,患有先天的自大狂症,它极自然地觉得人类、人类的事业无边地伟大。可是,东坡的理智提醒他,这个伟大毕竟只是虚妄。他没奈何地靠近“江、月”的立场,而无从扭转自己的情感倾向,他对如梦变灭的那些东西,满心的哀悯和悲伤;就好比被协迫的投敌者,看着敌人残杀自己同胞时的态度。所以词会那样情绪迷茫、复杂地结束,既有找到月这永恒者的安慰,更有自己、同类不能永恒的无奈、惘怅;留下深永的余韵、引起深长的思索。
这首词有个深层的框架。东坡是古代传统那类的“哲人”,“天人之际”是他思索、体悟的一个中心。“天”和“人”极不相同,意指道、宇宙、存在的那个“天”终古固存、永恒不灭,而“人”飘瞥无常。无论想“明天人之分”,还是想把“天人合一”,前提都因为天不等同于人,否则天人无从分而为二,天人也不必合才为一。理智上,东坡明白天人这个分野;而本性上,他像一切人类,为自大狂所支使,要把人看成、希望人达成无上的伟大、唯一的伟大,盘踞上“天”那个层次,像“天”那般永恒。这便发生矛盾。是遵从事实、理智去蔑视人,还是遵从本性、企望去夸大人?东坡只好依违两端,彷徨不定。正是这个矛盾给《赤壁怀古》提供了哲学骨架,词不过这个矛盾的艺术表达,替这个骨架敷上文学肌肉,使这个逻辑的干瘪骷髅变得活色生香罢了。“明月、大江”是“天”的发言人,“豪杰”是“人”代表者。情感等于这肌肉里的血液,顺着它流淌,随着作者忽左忽右的态度而摆动。这个矛盾也提供内在的张力,使情感的曲折流变不但具有可能性,而且富于感染力。前、后《赤壁赋》一贯称为姊妹篇,实际上两者没有多少血缘关系,顶多算收养的姊妹,顶着一个姓而已。《前赤壁赋》跟这首《赤壁怀古》才真的是一胞所生;体载不同,无妨称它们为“姊弟”;不过,似乎批评家们没有注意到这点,活生生地把这对姊弟骨肉流离了。《赋》和《怀古》关心的是同一个问题,“永恒者”与“流逝者”。也选用相同的材料:赋里的一个人物“客”挑起讨论,便说赤壁之战中的曹阿瞒“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感叹自己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以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这简直是《赤壁怀古》的改写,连词里那两个意象“明月、长江”,在赋里还当它的老角色。赋把词里吞吞吐吐的主旨痛痛快快地讲出来。为了化解“飘逝者”的悲哀,东坡在赋里撇着哲学腔道:“盖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话没讲得细致,我们无妨借助东坡的思想背景,把它补充完足。“不变者”指气、道一类。气聚为形,气散形灭;可是气只有聚散,而自身不会生灭。气的聚散是道的体现,遵从着道,无论气如何聚散,道永古固存。东坡这番话的漏洞在于,“我”是“形”那个层次的东西,气散形灭,“我”也随着寿终正寝。气、道可以不变、永存,而与“我”了不相干,“我”享受不到那个大便宜。“我”一完蛋,体道的主体坠入空无,便连道的永存,也无从体味了。然而,照东坡的说法,因为构成“我”、支配“我”的气、道不变,似乎“我”也便无尽了。把流逝者的“我”抬到不逝者的层次,等同于“永恒者”。这是道家学说的核心,道家要与造物者为友,与天地精神相往还,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都基于这个站不住脚的跛子逻辑。道家学说最有价值、蛊惑力的部分便在这里,当然,它同时也是个弥天大谎。在这个流变不居的世界上,流逝者们无不巴望找到不逝之物,作为自己的依托,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现实的性质无可抵挡地辩证——流变无常,而心理总在企望、追寻不能落实的教条——恒常不变。宗教之类人们只想归依的东西,无例外地出售不逝之物,否则咱们不会眼巴巴送上门去。当然,一切信仰也无例外用各不相同的方式向自己和别人兜售谎言——我们不追究它们扯谎,只要这谎言能给人些安慰,那便不错。在《前赤壁赋》里,东坡便偷来道家那个狡狯的说法,连自己带客人一起哄骗过去。可是,在《赤壁怀古》里,他没骗自己,倒是从自我欺骗的“神游”里醒过来,仅仅不得已而向“江、月”这永恒者巴附,勉强讨得一点儿不成器的安慰。缘故也许是赋里他吃了酒,怀古之初还没吃,想自欺也没凭借。所以赋里那场酒欢天喜地地收场,词里最后那樽酒只好昏天暗地地收尾。也幸得没吃醉,他才能在“天”与“人”、“大江明月”与“风流人物”之间无所适从,弄得词意不停地自相反对,情感跟着折回,造就了沉郁顿挫的境界。
在《昆仑》里,毛跟昆仑山的关系显得疏远些,不那么连着血肉。词的上片,昆仑只是毛的描写对象,下片里,昆仑也不过毛的道具,作者没有跟它发生心心相印的认同,或者格格不入的拒斥。上下片的情绪始终高昂阔大,寻不见作者情感上的曲折变化,大嗓门、高调门一直喊到底。下片“不要”借语气的反对把词意转移到另一处,但是,它没有转变感情色彩。上下片的末句,都显得不如前边激烈,不过,从“环球、世界、千秋”之类字眼看,毛似乎想保持高昂阔大的势头。这两句相对的平稳,不是感情性质的不同,而是感情能量的不足。可以竭力发挥的地方,前边已经发挥尽了,高嗓子喊久了不免变嘶。《沁园春·雪》跟《昆仑》一样,只一个调门,没有情感的动荡,词意的转折也只一处。我们不好讲它们是沉郁顿挫之作。
东坡的词风有超旷的一面,毛的高朗大气虽不与他尽同,但是,比起别的作家,毛终究显得跟他更接近。表面看来,超旷像跟沉郁顿挫不相容。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举词史上最有名的超旷词,来看看沉郁顿挫怎样包含在超旷里。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起头一韵辟面便把人抛进高远、久远里,他问的对象是天,问的题目是月亮什么时候出现的。接着又是个问句,人间正过中秋,不知天上“今夕何夕”。“不知”、“何”给人的印象,不是真要查历书弄清天上的时间,而似乎隐含些犹疑、畏怯情绪,对弄不清天上的情况感到茫然,它更像自言自语的感叹,而并非真心真意的好奇。写这首词时,东坡因为反对王安石新法,讽刺王专断,惹火了王,给贬在外边当地方官。他跟朝廷的这个关系,可以约略印证这句词的深曲。这句词的感叹效果,与格律有关。一个长句加一个短句,常常合于喟叹的语气。“天上宫阙”平仄平仄的反复,不是通常两平两仄交替的惯式,它能制造起伏、徘徊、延展的效果,不比惯式的畅快直下。它使上句显得更长,而衬得下句更短,愈合于喟叹的语气。在本词里便找得到这种语气更显著的例子:“我欲”三句和“人有”三句,都在一长串讲话后,用一个短句压尾顿下,来加重喟叹。对填词有亲身体会的人,对这种语气当也有亲切领会。第二韵的词意换了,情感色泽同时转入低沉,不过,它没低得太厉害。接着“我欲乘风归去”,跑到青云之上,又抬到非常飘逸高旷的境地;转折为怕上去了太冷,古语所谓“一跟头栽下青云来”。这一跌实际是第二韵畏怯茫然的反复,而且变本加厉,落差极大,跌得很重。上片的结句稍稍振起,没有“明月”、“我欲”跳得那样高,直跳到了半天云里。他说,我在地上起舞,也不像在人间,等于天上;换言之,天上既冷,不去也罢。这是对上一韵极重畏怯的一次反拨,他在自我排解;不过排解得较为超脱,他不说“不去也罢”,而说“不去也便当得去,人间也便当得天上。”后来东坡曾叫人唱这首词,自己醉中起舞,说:“此便是神仙矣”——这句感想正是“何似在人间”的注脚,而且是他的自注。看来他对自己能这样排解相当得意。下片像中音的平平而起。到现在,才有对月的直接描写:月亮先绕一栋大房子转,慢慢转到小窗间;忽然照见房中更小的一个愁苦的失眠者。由大而小、由远而近,再突现一个点;这一点把前边两句的平稳情绪打个粉碎,像起平路忽地碰到石头,又跌一跤。这跤跌得痛,所以跳起来又高又快;不过,跳起的情绪并非高旷,而偏于激烈。人既“无眠”,当然“有恨”;月本无情,便“不应有恨”;可是你这无情无恨的月,为什么偏偏向因分别而有恨的有情人来凑热闹——该说凑冷清——偏在分别相思之际越圆越亮,越反衬出、加深着有情人的恨呢。下边情绪又不同了,降下温来,发一个深重的感慨。末句稍稍振起,依然自我排解,“离合、圆缺”既无法避免,那么,退求其次,洒脱一点儿罢,但愿能同在一片月下,欣赏月景之美——即便相隔千里。
这是首不折不扣的超旷之作,我们也能有理有据地讲它沉郁顿挫。它情感衍进的基本线索如下:上片,高旷——低落——高旷——更低——排解;下片,平静——低落——激烈——低落——排解。每片都由高到低反复两次,然后接以解脱,回还往复,而也参差错落;超旷总给低沉打落下去,又从低落里爬起来;整首词耐得细味、回味。沉郁顿挫便这样把超旷成就为高境。假如他只写把酒问天、乘风上天、在天上起舞、庆幸离人能共月色,固然飘逸,不过,也便见得轻飘、轻易,不怎么动人。
我举另一首词,看看去掉沉郁顿挫后的效果如何。那首词同样与秋天、月亮、天上有关,也同样是超旷之作,颇有点儿东坡气味。朱敦儒《念奴娇·垂虹亭》:“放船纵掉,趁吴江风露,平分秋色。帆卷垂虹波面冷,初落萧萧枫叶。万顷琉璃,一轮金鑑,与我成三客;碧空寥廓,瑞星银汉争白。○○深夜悄悄鱼龙,灵旗收暮霭,天光相接。莹澈乾坤,全放出、叠玉层冰宫阙。洗尽凡心,相忘尘世,梦想都销歇。胸中云海,浩然犹浸明月。”单读这篇,已经相当好了,可是跟东坡那首一比,不是“洗尽凡心、相忘尘世”,完全堕入凡尘,不比东坡,境界像在天界。这首词里不大有低沉之处,而东坡词里超旷由低沉提炼、结晶出来,也给低沉反衬、托举起来;他的超旷决非轻飘的轻狂——在词里如此,在生活里,东坡的超脱同样如此,他的超脱只是苦难的背面形象。跟他所仰慕的陶渊明一样,东坡对人生、世事的无常有刻骨的体会,对自己的人格有超出常人的苛刻要求;他们也有类似的境遇:所求总是受阻;人世更多地把苦难那一面对着他们,譬如要坚守自己的人格,便得受难。他们心灵上因而有相近的飘荡心境,也养成相近的超脱风度——可是我这里不多谈,假使我有机会写一写陶渊明,也许会细谈苦难与超脱。
毛个性、情感的特征,大致框定了他的风格,也不可避免地附带来优点和缺点。我们细读了苏词,再回眼看毛,对毛的印象会更清晰:苏词耐得千遍读,毛那里只能作一日游。苏那里可以住家过活,毛那里等于古语所谓“蘧庐”,一宿不可再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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