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一岁等于一生》结尾两章,附引言,请批

爱语录 126 0

一岁等于一生

  闫文盛 卫华 著

  第九章

  43 出差

   屋子里静静的,两个人都不说话,文莉呢,在帮我收拾出差用的东西。她一样一样地看,一样一样地检点过,还是不放心,又拿出来,重新擦了上面的尘土,她的动作反复着,好像在做一件郑重无比的大事。其实这只是趟短差,三四天的工夫,兴许更短。她这样忙活着,我就在一边儿坐,与她说话。看起来,她心无旁骛,脸色中的笑意,也让我放心。她收拾完了,手仍然不停顿,替我斟茶,帮我梳了梳头发,还开玩笑:“看这头发掉的,都快成没有草的沙滩了。”我想了想,觉得这比喻真是奇怪,再看她时,她却什么都不说了。这家中,暖气上来了,热腾腾的,她的粉嫩的脸蛋上,就多了细细的汗珠子。我把手伸上去,替她擦汗,心里呢,软软的,好生喜欢她这个样子。她察觉了,脸上的汗水更密,似乎擦也擦不尽了。我当然笑她:“芳龄二八的小姑娘,见了生人脸红,见了夫君,就出汗珠子”,她就拿小拳头砸我。这样一来,她就被我捉住了,我当她,是初见时的模样,只是隆起的肚子却把这段时间抹过去了。抹得均匀。我们这样闹腾了一番,她却忽然静了,脸上的笑,也都收拢了。她说:“你该出门了。”说完这话,就转过身去,似乎撑不住这话的重量。我心里一紧,却只能强作轻松:“我去去就回来。业务上的事,不去不合适。”她转了身过来,冲着我,轻轻地点头。再以后,她就拿眼睛看我,神色并不躲闪,眼睛里呢,亮晶晶的。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亮的目光了。因为这目光,那时候,我就差不多要放弃这次出差了,但这个念头只转了一下,她就把我往外面推:“去吧,快去,快回来。我会想你的,表哥。”这时,外面的车辆就叫唤了,“嘀嘀”响了两声。我与文莉道了再见,转身出门。司机早在外面等着了。

   车子驶出去了老远,我一回头,瞥见文莉还在门口站着。因为有了距离的缘故,她的身影变得那么小,我心中黯然,又无法诉说,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了。缭绕的烟雾中,我看到文莉正拿了拖把擦地板。她劳动一会儿就立起身子,伸一下懒腰。她还抬了眼睛对着外面看,窗子外的天色,辽阔高远,但这阵子,家里可真是冷清。只有鸟儿在院子里上下翻飞,许是它们也觉着了这冷清,愈发卖力地闹腾着,都快翻出响来了。文莉还推开屋门,走出去了。这一回,她是径直走到秋千架那里去。秋季一过,她已经许久不去荡秋千了,那上面积了浅浅的尘土。她拿手帕子擦了尘土,上面一层灰,被她扑簌簌抖落了。院子里的树木呈现了枯索,因为是这样的节令,似乎已经荒到了底,仿佛是再也不会生长有生机的植物了。但是她一瞥眼,却发现了倒伏的豆架瓜棚前,生长出一种带绒头的草,齐刷刷地一片透亮。这哪是一般的生物呢?她想着,再也坐不住了。这时候,我在车子里,已经歪了头,睡着了。日头里有了许多氤氲的热气,光线呢,变得厚了。这就有些奇怪。尤其是我看到自己刚刚走出家门的一刻,竟然像个梦中人似的,在自己家的周围逗留了一阵子,后来,连自己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了,我就想着,我的魂魄,是留在家里了。接下来的这些时候,我追随着文莉,看她拢了头发,呆坐在沙发上,电视机打开了,那些图象像一些小飞蝗,在她的眼前,飞过来,飞过去。我听到她轻轻地叹气,语气带着忧伤。我甚至看到她的眼前,闪出一处无名的渡口,渡口周围的水面上,铺展了极厚的浮萍,灌木丛倾在浮萍上,绿得发暗。

   这一日,整个世界在我的眼睛里呈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色泽。它们都设置在表面上,让人看了心里发酸。车出林隐,往机场方向驶去。车子外的村庄和树木,看起来都挨挨挤挤的。那些敦厚的光,疾快地罩在建筑的外面,一忽悠,因为一朵云影闪过,又慢吞吞地隐没了。但那整个光影的铺散,却是满满当当的,每一个可以照得着的角落都没有错过。我只是在车里坐着时,因为百无聊赖,才产生了这样观察的动机。但这种观察却难以坚持下去。先前我还不知道这一点,以为自己现在可比以前坚定得多了,但当文莉的短信发过来的时候,我却坐不住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叫了声“表哥”。我好像看到她就在我的面前,拿手机发信息了。我慢慢体会着文莉的这声呼唤,心里有一根粗粗的弦被弹拨了一下,发出“吱呀”的一声。之后呢,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个小小事端,都远了,远去了。我回应了她,说:“你安心等着,我很快回来。我正想你呢,老婆。”我看着太阳倾斜,连面前的景色都变得有些伤情。再回过头去看,公路边岸上的田块,被扯开了口子,布着裂纹,像一个大网。路上村庄里,站了小脸上爬满脏污的小孩子,看着汽车驶过来时,隔着公路的栏杆,使了吃奶的劲,将手里的小石头往外一扔。

   太阳光呢,也变成那样柔软的金黄色了,柔软得叫人鼻酸。

  44 平安夜

   我是12月23日这天离开家的,当日抵达香港。两个小时的航班,我打了个盹就到了。接下来的时间,就再也没有固定下来。来接机的林先生看我萎靡不振的样子,还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谢过他的关心,客套了一番,就把这个心思埋藏起来了。我想着赶紧把事情谈完就能够回家了。现在我离开家乡之远,称得上是海角天涯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一点尤其明显。我被安排住在九龙半岛的太子区。那一天夜里入睡前,站在二十八层高的宾馆房间里,这个“东方之珠”向我展现了满世界迷离的灯影。从我所站的这个角度望出去,那么多飞速转动的光线交叉着盘旋而上,在天空下形成一个个固定的焦点。那些光里突出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有人转移了目光,将探究的神色瞄准过来。那些人都面生,看起来,大半来自域外。我睡下的时候,世界被隔阻了,气候呢,是温热的,屋子里循环的气流,也变成了催化剂,大幅度地催生着心中的思念之情。这就是在异地了。这个时候,我的眼前,就都是文莉的影子了。因为离得远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也因为对将来的无把握,我在软床上躺下后,就一直与自己纠缠不清。我是在想,现在这个时候,文莉到底会做什么呢?这种思念之情,到了平安夜里达到了顶点。

   12月24日这一天上午,由林先生陪同,我去办完了公务,下午两点的时候就辞谢了林先生,独自到尖沙咀的海港城去购物。这个地方我来过多次,比较熟悉,所以也不用担心会迷路。海港城呢,是香港最大的购物广场,汇集化妆品、名牌服装、电子产品等,缩影了香港购物天堂的珠光宝气与繁盛。这会子,因为马上是圣诞了,所以购物的人摩肩接踵。我在商场里转了两个小时,算得上是平生仅有的一次。商场里购物的,以女性居多,走来走去,满鼻子的脂粉气。这里人太多了,就觉得需要有一块空隙匀出来,透透气。我呢,在一个首饰店里买了一串珍珠项链,就在旁边欣赏这项链,驻了脚。此时,人流还在上涌,一拨拨的,像港口的热潮,一浪平息了,紧跟着又是一浪。期间有一拨陕西人说着话经过我的身边,说笑着,各自把手里的物品撇下,似乎不堪其累。因为商场是阔大的,所以越过人的头顶看过去,倒不觉得拥塞。人和人的频繁进出,也只是将空气搅动着,带来外面的凉气,与里头的人的呼吸搅在一处。这种混杂,把世界变得无比喧哗,就连小孩子的眉眼中,都随着这种喧哗躁动不安了。我看到了一排婴儿车,一行行排列着,有无数行。一个看起来尚不足岁的小孩子,就在母亲的怀里,扭动了身子,似乎看准了这个安妥的去处。我将目光移开,从商场里出来,看到头顶虚虚实实的光线,如同一个幻象。刚才那抱了孩子的母亲也出来了,上面顶了一顶遮阳伞,对着高大的楼房,蹙着眉。神情呢,有些伤悲。出了门,往左看,大路边上,正爬卧着一个可怜的人,缺了一条腿,两胳膊撑着前方的地,向来来往往、说说笑笑的人群发出了无声的乞求。没有人看他。所有的人都急赶慢赶着向前去了。那妇人抱着孩子向前行几步,退回来,将孩子放到那人身边,又从身上取了钱夹子,将里头的钱,一古脑儿倒在了地面上。然后眼睛往上抬了抬,一束白亮的绝望的光从眼睛里射出来,看得人心寒意冷。在川流不息的街头,不少人回过头去,注意到了这沉默的一幕。那个乞丐,却一直是静止的。

   我已经是那样愁烦了,看到了这些,心里却沉实了。这里周遭的环境是繁华和热闹的,但却又那样粗陋,人的脚步呢,那样的杂沓,好像把一切都带走了,又好像一直在这里驻留。背后大街上的车流则是汹涌澎湃的,尖啸阵阵。这里的风景是那样的新和亮,反露出了俗艳。我就这样回到了宾馆,已经是快吃晚饭的时分了。

   这一天夜里,晚饭后,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时光就有些荒寂了。这是离家的第二天,我心里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虫子在抓挠着。房间里的陈设都被我看没了。它们虚晃着跑到了世界外面。我关了几盏灯,只留下床头的一盏,房间里就显得比较暗。这里的世界看不清楚了,我心里的事物却变得一目了然。那些生活场景一点点地堆积起来,高到了屋顶,还要往再上一层,甚至往楼外而去。从这里往外面看,依然有数不清楚的楼房在折射着颜色绮丽的光。最近的一处,白花花的一片亮,带了各种成分搅动了味觉,仿佛逼近了鼻子底下,香气四溢。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这种香味的出处,却觉得与那亮光关系紧密。再拉远了呢,就看到天空。光色与云影碰撞,融和,变成了混沌的一团。这里的夜色是开敞的,似乎更接近白昼。这一天夜里,我就往家里打了电话。楼道里有人经过,脚步声重,几乎把我的声音打断了,然而终于消失,整个世界归于寂静,我只听到文莉的声音。

   已经有多久了呢?事后,我总在回忆那一天。在我回忆这一天的时候,那些前前后后的时光都没有了,拉走了,那拉绳人面孔生疏,动作粗笨,但他协助我把这个时间段空出来,其他的东西都剔除了。接下来我就听到文莉的声音了。我害怕自己会表现出忧伤,但事实上没有。我把心里的东西都压住了。我告诉文莉说:“明天我就回了。”她欢乐地说:“好。我想你呢,表哥。”她的声音动听极了,简直可以和天上的仙女儿相媲美呢。不,她比仙女儿更让我陶醉。我故意不说什么话,听凭她在畅谈对我的思念。她轻咳了一声,语气迟疑,我注意到了。她说:“我今天梳了一个双髻,各在耳朵稍后的上方,系上粉红色的尼龙丝带,这样,就变成了一个古代的女子。你说可爱不可爱呢?表哥?”她嘴巴乖巧,表情妩媚,言语撩拨人的心弦。我能够借着她的描述看到她的形象,但这个形象与我熟悉的那个女子不符。我打老远看见她,觉得是一个新人。她说:“你要是不喜欢,就掉过头去。”我就掉过去,她说:“我给你换过来?”她说着话,就动手摆弄起了头发。“现在,好了。我依然是你认识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你喜欢这样吗?表哥?”我就说了:“喜欢”。她不吱声了。然后我让她猜我买了什么东西。她灵机一动,说,“有没有一颗心型的珍珠。我昨天梦到这个了!”我心里滑过一阵子惊诧,我说:“你等会儿,我拿给你看。”我就拿来了那串珍贵项链,上面绣着一个“缘”字。“我的梦原来在你手心里握着呢!表哥,我真想你。”她的声腔突然动了动,然后就再没有忍住,哭出来了。这时候,我看到窗外升起了巨大的烟花,红色的一缕,升到顶上,轻轻地绽开一朵花,花瓣垂下来,谢落了。然后,新的花又绽开了。

  45 归来

   从林隐市的北边向南翘望,老远看到一座被烟雾笼罩的城。因为天空正在变蓝,所以这烟雾也变得稀薄了,但目前,这烟雾却是突出的标志,它召引了我的归心。从热闹非凡的香港回来,这里显得不恰当的朴素。

   司机接了我,一路疾奔。车辆轰隆隆地从公路上驶过,车尾卷起一层层灰尘。灰尘上面,屋子却变得明显地低矮了。空气呢,也是干燥的,带着煤灰的味道。我眼里噙着热泪,从这个城市的北方,一点点地向它的核心逼近。进了城,一些厂房,气派却比沿路所见的大得多。这还是一座正在崛起的新型工业城市,连工厂的名字,都带了除旧迎新的意味。厂房的外面,都贴了白色的马赛克,连体的铝合金大玻璃窗,三层或者四层。这个层次,在天底下,连成阔大的一片。我看着这阔大的一片,心里急慌慌地一阵跳,像有鸟儿在胸口处扑棱着双翅,又像有虫子在噬咬。然而这时候从天空里飘扬起灰尘,把眼前的世界搅模糊了。我的眼睛贴近了玻璃窗,但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暗灰的一片。有一些屋宇下面,零星地泛着白,像是雪迹,又像是撒落的白灰。

   这一天,是圣诞节了。古老的小城,早被这个节日的气氛笼罩得严密。车子的速度放慢了。我将目光从别处移出来,向路边看,沿途所见,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人们,在拉着手,一个人的胳膊挽着另一个人的。男的脸上,带着笑,凑近了女子脸蛋,大庭广众之下,明确无疑地一吻。女的呢?回过头来,也还以同样的一吻。那大街上,都是这样的人群,都是一对儿一对儿,很少看到单独一人的身影。我这里归心似箭,想到文莉在家里这两日,可曾瘦了少许?她可曾念叨着这一天,等我回来后,将那串珍珠项链,给她挂上去?车子的速度显然是太慢了,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跃这空间而去。

   这一天里,这里的节日是自给自足的,是带着人间的烟火气的喧哗。我还想了想昨天的一幕,已经觉得是如梦如幻。我不留恋别处的好,这番回来了,这里的一切,看起来就有些贴心贴肺的意思。一家家商店门前,都有圣诞老人像,笑嘻嘻的,像看着这一幕人间的欢喜剧。

   从一个小巷子里,窜出一条毛色橙黄的大狼狗,冲着疾行的汽车,“汪汪汪”地叫唤。再稍后,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紧跑了几步,踩了一下那狗后面拖拉的缰绳。狗的叫声远去,形成了天底下一个宁静的回旋。汽车呢,穿出公路,右行,然后是一个漂亮的左转弯,我的眼睛一片亮,到家了。

   司机说:“卫总,那我回去了。”我说:“好”。

   我想起马上就能见到文莉了,心就再也无法静止下来。我觉得自己眼角有泪,好像就要流下来了。我顾不得把它擦去,就颤抖着手,摁了门铃。我想起文莉马上就要来开门了,我想自己马上就能抱着她了,我的情绪异常激动起来。

   门铃发出“叮零零”一阵响,然后就是一片静。我仔细听那片静,与素常日子似乎不尽相同。一阵连着一阵,在我的心里分开了阶段,然后又绕成一团,似乎没有什么限度似的,任由我在这里站着,但却没有什么改观。好像是哪里不对了。

   我等了一分钟,然后又摁了一次门铃。又等了一分钟。还是那片静,在无休止地延伸下去。

   我心里有点儿慌,有点儿乱。

   我没有再继续摁门铃,而是掏出钥匙,颤抖着手,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我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了。

   门开了,那片静一直在跟随着。院子里的秋千架,在那里悬着,似乎看见我回来了,又似乎没有。还有院子里的方桌和石凳,都定在那里,像从前一样,被一缕薄薄的并不鲜明的灰尘罩着。我喊了声:“表妹,我回来了。”没有应声。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应声。

   倒是一地的藤蔓,都陡立起来,好像被这一声惊动了似的。但那藤蔓的架子早都散了,这一声过后,那地面上就有些奇怪的错乱。廊前的长椅上,也没有人。

   屋门呢,紧紧地闭着,高大的落地门窗像个侍卫一样,把房间裹紧。这个院子,开始呈现出一点儿不协调来。我拿了屋门钥匙的手抖得厉害,差点就把它掉落下去了。

   黄昏的光线斜晃了一下,它幅度很大,把门窗的影子都晃到了别处。阶前的树影,微微起伏着,小小的枝杆上,光秃秃的,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我又接连喊了几声,声音憔悴,但依然没有回应。我推了一下门,就进去了。

   屋子里是整洁的,甚至比我离开的时候更整洁了。但这整洁的底子却被一片更深的静托举着。我忘记了换鞋,皮鞋底就“咚咚咚”地响着,这响声里有浩茫无边的东西,把响声都吃下去了,半点余音也没有留。这里头的光线似乎也都被那种浩茫吸收了。我在客厅里站着,满满当当的一片暗,从我的眼前过去了,又回来。我的眼睛空空洞洞的,看不到东西,我咳嗽了一声,把寂静驱跑了一部分,但声音一止,那静依旧在着,甚至比以前还要浓厚。

   我心里有些埋怨,不知道文莉在做什么?我这一次改成喊“老婆”,还是没有应声。我想她也许睡着了,也许睡得沉,我不敢惊动她了。墙壁上,一些饰物都睁开了眼睛,画幅也睁开了眼睛,客厅角里的一些花盆也睁开了眼睛,它们的目光齐聚,在我的胸口逗留,在我的眼睛上逗留,在我的鼻子和额头上逗留,这些都不说了,就是卧室的门也睁开了眼睛,它黄黄的门把手,把我的目光吸引过去。

   我去推卧室的门。我的那只手多么重,肤色很黄,有很深的肌理。我动了一下,就停顿了。那只手一直没有离开,它滞了一下,是遇到了很深的隔阻。我不能肯定,这隔阻来自何方,但它存在的事实却是显而易见的。这个停顿的时间,也是无限地延伸下去。

   房间里的暗度更深了,是临近天黑时分的那种暗,与眼睛的适应度无关。我的心跳那么快,“咚咚咚”的,是那个时刻惟一的声音了。我跟你说,时间呢,是如此无情。它一点点地走动,但却在局外,它的包裹呢,又密又厚,把形象化了的物质淹没在其中。

   看起来,我指靠它,是帮不上什么忙了,我的脑子里,飞过乱纷纷如羽的轻絮。

   我轻轻地说了声:“老婆”。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这一声低低地冒出来,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底气不足,脚底也有些虚了。在那声音里,我就把门推开了。

   卧室里空空的,没有人。

   床铺上的床单,是新换的,平展展地罩着床。被子呢,叠得整齐,每一个棱角都看得出来。

   两个枕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像两个熟睡中的婴儿。

   我脑子里的轻絮都长出了很深的尖刺,它们把我的脑子刺痛了。我的眼前,有一些小黑点在上下飞舞,它们的动作奇快,一会儿排列起队形,一会儿又是杂乱无章的。我的耳朵里也嗡嗡直响,像钻进了无数的小蜜蜂。它们吵得我手足发麻,步伐零乱。

   我离开了卧室,又回到了客厅里,又走进了婴儿房,那里所有的玩具都在,布袋偶靠在床上,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冲着我笑,我说:“老婆”,我还喊了声:“孩子,爸爸回来了。”他们都没有说话。屋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已经没有人了。这样的感觉一点点地加深了。

   我就那样六神无主地在婴儿房里待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还有卫生间和厨房呢。接下来我就把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了,把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了,我一边喊着“文莉,土豆”,一边做着这些事。

   我很快转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但哪一间房里,都没有人。

   我又返回到院子里。

   一片黑云遮挡着日头,那些光,都跑丢了。

  46 消失了

   天快黑了,我站到了晚霞映照下的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看起来这个圣诞节似乎会无止境地延伸下去。我在街道上站了好大一阵子,一直等到晚霞渐渐消失,夜幕徐徐降临了,仍然没有看到文莉的身影。我想她可能暂时不会回来了。倒是几个邻居看到我后站住脚,有些惊奇地说:

   “回来了?”

   我木然地点点头。我看到的都是熟悉的脸,但脑子里全是文莉的模样,他们的名字,我一个也没有想起来。我就在自己家的门前站了许久,一直站到黑漆的夜幕笼罩了四野,路灯都一盏盏地亮起来,文莉还是没有回来。

   我肚子里一点都没有饥饿的感觉。

   我心里的担忧慢慢地重起来,好几个念头都在脑子里闪现: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难题?会不会是出门的时候遭遇了抢劫?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一出现,我就着急起来,而且几乎是迫不及待了。

   我马上拨打了文莉的手机。

   但那里面传出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把我吓了一跳:

   “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心里茫然了,一直拨打,一直都是这样的声音。

   听多了,却觉得那声音是平静客套的,只是传达出一种无望。

   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仍然等不到文莉,就移动脚步,慢慢地回到了家中。

   我在客厅里呆坐了一会儿,电视也没有开。然后我就去了卧室里。

   我在床沿上坐了很久,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但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相信她是离开了,因为她昨天还说想我了。

   她或许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以克服的事?来自她家里的,她的父母,姐姐?莫非是她们把她劫持走了?一这样想,我就觉得这几乎是惟一的可能了。

   我想了想,就又回到客厅里,拨打了文惠的手机。也是关机的声音。

   我还拨打舅舅的手机,拨打虎弟的手机,同样也是关机的声音。

   接下来,我把电话打到了北京文惠的家里。电话一直都是占线。我反复拨打了将近两个小时,都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快崩溃了,又拨打了几个电话,媚红的,杨禺的,他们觉得我的声音不对,连连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就把手机挂断了。

   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幻想,并且这种幻想慢慢地清晰起来了:

   我看到了文莉,看到了文惠和她娘,她们一前一后,把文莉扯拽着出了这个院子。文莉在哭泣着,泪水流了满脸,她一直在回头看,一直在喊着“不”,但她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的母亲和姐姐,脸上都是恨恨的,她们呵斥她,数落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的娘,也是满脸泪水,似乎是和她一样的无奈和伤心。但事实上,她的伤心是因为愤怒了,她说:“你还在看什么?那里不是你的家?你这个没廉耻的孩子,你要气死你的娘就称心痛快了。”

   我现在还看到了我的土豆,我的孩儿,他现在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装束可爱,他在文莉的怀里,也是一直在回头看,一直在咿咿呀呀地哭。等到他被文莉抱着走出了院子,突然就号啕大哭了,母子两个的哭声,把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惊动了……

   我站起身来,站在客厅的中央,头部有些晕眩。我来回走了几十圈,直到身体疲惫下来,我才颓然坐在沙发上。这时我觉得夜色已经很深了,看看墙上的表,已经是十一点半了。

   我想:文莉怕是不会回来了。

   我刚刚坐下来,又觉得不放心,因为我听到了外面有各种声音在响,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文莉站在门口了。我就再次起身来到了屋外。

   我睁大眼睛张望着街上的茫茫人流,路灯和霓虹灯的闪烁制造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效果,不远处的原野却一片漆黑,仿佛要把人吞没下去。

   我抬起头来看天,天上也是黑漆漆的,没有一颗星星,也仿佛要把人吞没下去。

   我心里难受,但就是哭不出来。思念和时间一样,都像发酵的酵母,慢慢地变得浓重了。这种思念的柔韧性极好,所以鞭辟入里,极深地扎入了我的肺腑。

   这种深入的力量,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够显现出来的。但它一旦弥漫开来,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了。

   12月25日这天夜里,外面的整个世界都在庆祝圣诞节的时候,我却独守了空房。我把房间里的灯都打开了,透亮的气氛,更加映照出我的孤单。

   卧房很宽阔,地上铺着兰花地毯,四壁呢,挂着文莉从外地采购回来的字画。

   以前文莉睡不着的时候,喜欢打开屋顶上的五色玻璃吊灯,赤脚去踩地毯上的那一朵朵兰花,仿佛脚被沾染了香气似的,踏花后的她一上床就睡着了。她的笑容在灯光的掩映下,安详动人。

   在睡眠充足的时候,她在床上念念叨叨着,张口说话,有时只是一些跳跃的词,她把它们连成句子,读起来也顺口,但就是不解其意,不晓得藏着什么玄机。

   她有时见我对了字句出神,就会带了捉弄人的神情,靠着被子,微微地笑。

   更多的时候,她穿了淡紫的睡衣,在我的眼前晃。那衣服上有些细密的褶子,闪闪烁烁,飘飘逸逸,带着些香烟缭绕的韵味,与卧室里蒙蒙的光色隐隐相衬。

   她笨笨的身子,一点点地离我近了,在我的眼睛里,温情如同缤纷的花影漫漫溢开来。

   我伸出手去抱她,她有意地踢着脚,弄得我一片慌乱,她却“咯咯咯”笑着,一侧目,露出一些儿说不出来的娇媚神气。

   这些司空见惯的场景,现在想来,变得像暗夜里的虚光一样,只一摇,就不见了。

   我在卧室里待了一阵子,又发了疯似的,跑到婴儿房里,翻动土豆的玩具。我还看到小小的衣裤,棉的,单的,带拉链的小被窝,鞋,袜,帽,都收拾得干净齐整,集中摆放在柜子里。一切仍如开初,文莉在时。她站在那里,将这所有的东西都指给我看,我就会有一种深刻的错觉,似乎文莉并没有走,她的声音在屋子里传出来,她笑嘻嘻的,嘴唇上有浅浅的绒毛,她蹙着眉,那是她起了心事,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兀自翻腾着。

   那时候,我是那么明确地知道她是在的,在我们彼此看到的时候,她会冲着我撒娇,告诉我关于土豆的种种。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呢?

   这一天夜里,我大睁着眼睛,像一只寻找老鼠的猫。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有声音传出来。我听到有人在热烈地说着话,议论这个家里发生的变迁。但当我移近脚步时,那声音却消失了。

   我一直没有吃饭,在床上躺下后,我还接连不断地起身,我在发音的地方茫然地站着,难以确定刚才听到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这房间里呢,样样东西都是我和文莉亲手购置的,现在,文莉一旦离开,那所有的东西都仿佛认生似的,它们看着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发出嘲讽的笑声。

   天地间,仿佛有一种死寂的力量在运动,它们吞噬着这所有的不安宁,最终把一切都归拢到一处。那最后的聚集是均衡的、平稳的,有着某种素常生活的节律。

   这些呢,原本是很滋养的成分,因为滋养,所以在此刻听来,都反方向地斜高上去,一直在上涨,明明暗暗的,长成并不和谐的高度和曲度。

   再后来,就总是那种静,在蔓延开来,简直要把人逼疯。

   这一天夜里,家里卧室的门一直敞开着,我隔一阵子就会否定文莉离开的事实,猜想着她是出门买东西了,或者到哪个亲友家里窜门了,在某个瞬间,我只要一个侧身,就照旧会看到她。

   她现在走路的姿势更加像一个孕妇了。可不,一天天的,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曾经是一个多么清爽的小女孩子啊。这样一回想,就觉得时间特别的长。

   我琢磨着,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很久了呢。每一年,一块儿看着时节变换,每一天,一块儿吃饭,睡觉,彼此之间,连一点儿私密都没有。我们原本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目光底下,彼此的面目都是清晰的,看过去,从未有一点生疏,但现在,这种东西却不见了。

   一旦察觉到了这种陌生,我身上的汗水就“汩汩汩”地冒出来。接下来的某个时分,我无论怎么使劲也想不起她的面目来了。这种荒唐的时刻只过渡了片刻,就被另一种记忆替代。文莉走在我的前面,以实实在在的行动作答。她说要回去睡觉了,问我一直看她,在做什么?

   我想她是怪怨我对她的短暂的忘却,这种情形,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但实际上,这种生活带来的危险性,何止于此呢?

   隔一小会儿,我就看到文莉从天花板上走下去,像从天而降的天仙女似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对她一笑,她却又消失了。

   我轻轻地抚摩文莉睡过的床单,她盖过的被子,像触动了她的肌肤,以前,她用纤细的手指抓紧我,来回应我的触摸。现在呢,我把头深深地埋入被子里,那双手已经不在了,好像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身子,一下子萎顿下来。

  47 沉寂

   后来我才慢慢地意识到了:不只文莉不在,就是我的土豆,也已经不在了。

   是夜里很晚的时分,我在做梦。梦到土豆在睡梦中笑了又笑。他的嘴角微微颤动,笑得很艰难,时常酷似抽泣状,但的确在笑。他到底梦见了什么?

   我随后看见,有一个大夫举着针管进来了,他一进房间就发布命令:“脱掉裤子,脱。”可怜的孩子,身体才刚刚长全呢,就要受这种创痛了。我大声喊着“不”,但声音被某种东西噎着了,憋在嗓子里,发不出来。

   文莉呢,也躺在病床上,因为背朝墙,看不清她的面容。土豆似乎没有完全醒,他撅着屁股,口齿含混地哭喊:“不,”他不再笑了,笑不出来了。我挣扎着要过去,但手足被绳子捆绑了,一挣扎,身上好多地方都渗出血来。那血洇湿了一大片血肉,我低头一看,触目惊心的。

   土豆扭过头来,高声喊了“爸爸”,我心里一惊,出血的部分也不疼了。他喊我过去,“爸爸来,过来抱小宝贝。”他声音嘶哑着,早已完全醒了。我挣脱了绳子,满身血污地站起来,抱起他。

   医生们都举着针管进来了,使劲喊着:“出去,再不出去你妻子的命也没有了。”话音刚落,屋子里却响起了摇篮曲,土豆轻轻地扭了扭身子,喊了“妈妈”,又喊“爸爸”。医生们都放弃了针管,不由自主地随音乐跳起来。

   我忽然发现这是在一间宽敞的白色房间里,屋子里呢,排着一只只精致的小摇篮,一律罩着白纱。原来这是一间育婴室呢。真漂亮啊,我感叹着。文莉转动身体,朝我努了努嘴巴,示意我小声说话。我就不说了,看着文莉嘴角的微笑,抱了土豆跳舞。

   他的身体好轻啊,简直像一片羽毛似的。我跳得满头大汗,汗水把土豆的小身子都弄湿了,他的手指抠弄着我的腋窝。我跳得越快,他的动作越吃力,终于慢慢地停下来了,止住了。

   他的胳膊向下垂着,似乎风一吹,就会被吹跑似的。

   我不跳了,回头寻找文莉。我不敢看土豆,他的身体变得苍白透明,像一具小尸体。文莉呢,却不见了。

   屋子里转眼一片漆黑。我大声喊“表妹”,一转头,看见屋角有微弱的光线渗漏,就向那里跑过去,怀里的小土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屋子里的音乐还在继续,但声音哀婉,早已换成了安魂曲。

   在我快要冲出屋子的时候,头上的天窗忽然破开,我一跃就冲出了屋子,向空中飘荡。我抓住了一条绳子,那绳子拴着一只摇篮。摇篮里的孩子,却能够平平地躺着,只是没有一点生气。我使劲唤着土豆,但一点回应也没有。

   摇篮被我使劲一扯,绳子断了,那孩子劈空里一个急旋落下去。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不要”,但已经迟了。

   我的身子轻轻地下坠,随着摇篮落到了一个悬崖下面。土豆呢,就在一处草地上仰躺着,眼睛也睁着,那么那么的亮,好像在说:“爸爸,你看天上有星星掉下来了,星……”

   我伸过手去,把我的土豆抱紧在怀里,他看了我一眼,两眼,终于把眼睛合上了,呼吸,也慢慢地停止了。文莉扑过来大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我被她推开,跌倒了。她就抱着这小尸体,一阵急跑,再也不见了。

   这天夜里醒来之后,我坐在黑暗中,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夜。月光在头顶悬着,透过窗帘,还可以看见灰白的一角。我后悔没有把土豆抱紧,他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依恋,离我们而去。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把我和他隔开了,像一道天然的屏障,竖立在我们之间。

   这一天夜里,我再也无法入睡了。仅仅是前几天,想到即将出生的孩子,文莉会流着泪,深深地叹息:“我们的孩子聪明伶俐,你看他多美。”

   无数次,在我们的讲述中,他已经降生了。

   土豆穿一身宽宽大大的的毛衣裤,长袖飘飘,像一个小神仙。他的黑发浓密,天庭饱满光洁,额际的细小茸毛清晰可辨。但现在他清秀的眉宇已经掩入无际的荒凉里了,他神态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沉入一次深酣的睡眠。

   我听不到他的轻鼾,他的眼角,却有一颗泪珠儿隐隐闪现着。

   我在心里念叨着:“孩子,你真的回到上帝身边去了吗?”现在呢,我是相信有天堂的了。我想,将来我们是会在那里相遇的。

   但是此刻,不只是此刻,我却只能在寂静中枯坐,绝望地想:这个世界还在,我还在,你却为什么不在了呢?

   你果真不在了吗?

   你不在了,这个世界即使存在,也已经变得空空的了。

   这个世界曾经充斥了你的声音,现在是沉寂了。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红蜡烛,把它点着了。烛光里的你,还有妈妈,那么紧密地贴近我。我分明听见了你的声音,它在烛光里飘荡,你在叫“爸爸”了,一声一声的,那么急切:

   “爸爸,爸爸在哪里呢?”

   我跟你说:“孩子,爸爸在呢,在你的身边。”烛光里,我就伸出手去,要抱紧你:“你把手伸过来,让爸爸抱紧啊。”你早已听懂了爸爸的声音,你那么聪明,我相信你一定听懂了。

   但你的声音微弱下去,只是喊:“爸爸,过来抱。”孩子,爸爸多么想把手臂伸长,这样就可以够着你了,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爸爸的手臂足够长了,但你的影子却模糊了,散开了。

   我将关紧的门窗仔细检查了一次,让屋子不留下一丝隙缝。这样,你的消失也只是在这个屋子里。

   我的孩子,你在哪个角落里藏着,就吱个声吧,现在,爸爸是找不到你了。有谁能够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离去?我的土豆,如果你真的不在了,爸爸的生命就将变成一个空壳,以后,还有什么可以填充它呢?

  48 次日

   天很快就蒙蒙亮了,窗外有一丝曙光透射进来。

   我习惯性地,伸出手去,去抱我的文莉。但我的身边已经空了。我大睁着眼睛,使劲地看,但我身边的半边床,真的已经空了。我的心剧烈地痛起来。

   我挣扎着起床,下了地,因为整个夜里只睡了两三个小时,所以这会儿就觉得浑身仿佛被掏空了,比劳作了一昼夜都累。但是,更大的一个事实却是:我就这样独自一个人度过了一整个长夜,并且,极有可能,我还将这样一个人度过无数个长夜。想明白了这个事实,我的头脑清醒无比,刹那间,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大声咳嗽了几声,咳嗽声牵动了身体内部的痛。我往痰盂里吐了一口痰,却发现里面带了血丝。我心里有了莫名的恐惧:“表妹”,我不自然地喊了几声,剧烈的疼痛使我无法忍耐,我就弯下腰坐到椅子里,双手捂着胸口,等待着疼痛慢慢缓解过来。

   我抬起头来时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我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仍然是一片模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泪水已经流满面颊了。

   我也不去擦拭。这一次流泪,似乎是我对这次事件的一个迟到的回应。我几乎不加忍耐了,索性大哭起来。屋子里,清晰地回荡着我的哭声。听起来,像一只巨兽受到了侵袭发出的声音。这会儿,我心里再也明白不过了:文莉和土豆都走了。我是一个人了。

   明白了这一点,我突然听到了自己身体内部发出一种断裂的声音。“咔嚓”一声响,我仿佛听到自己的身体掉下去,一个巨大无比的深渊,把我整个儿吞没了。

   我自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好像已经不在了。

   这是一个艰难的早晨,以后还有无数个这样艰难的早晨。我独自一人站在这个曾经充满了恩爱和幸福的家里,站在这个充满了天伦之乐的家里,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屋子里是冰凉的,屋子也是冰凉的。这种感觉清晰无比,但我的脑子却杂乱无章。

   一个是我的女人,一个是我的孩儿,他们走了,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我连一点回旋和挽回的余地都没有,就人去楼空了。

   留下我一个人,还要怎么活?我还留下来,怎么活?

   我不敢想下去了,因为我一点勇气都没有了。再想下去我简直会要了自己的命。

   但我又止不住这样想,我一边想,一边肆无忌惮地哭着。

   我心里空空荡荡的,像一个失重的人,来到了客厅里。我再一次拨打了文莉和文惠的手机,拨打了舅舅和虎弟的手机,但是,那一天的早晨,这四个人的手机,都关闭着。我连续打了几个电话,最后莫名地把电话机扔在桌上,绝望地坐了下来。

   我的泪水依然在不可遏制地长泄而下,整个人就如抽去了筋骨般瘫软无力,那种被孤独和无望强烈压迫的无奈,深深地把我包裹起来,我觉得自己如同被抛在了渺无人烟的海上,一座千百年来无人莅临的孤岛。

   那时候,外面的世界依然在现实中川流不息,不时有车辆从家门前的路面上疾驰而过,发出几声刺耳的嘶鸣。我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木呆呆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这个摆了几样家具的家里显出的空荡,使我如同置身荒漠的原野。

   接下来,我简单地洗脸,刷牙,喝了一杯咖啡,带上手机和皮包,就出门了。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完全是一种潜在的意识,把我带到了虎弟和舅舅的住所。这个地方还是我亲自安顿的,一个不大的两居室,位于市中心的一个小巷子里。我举手敲门时,有邻居从我的身旁经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

   “别敲了,这里的人昨天就提着包裹出门了。临走的时候说三五天回不来,还托我照看一下门呢。”

   我一下子就愣在那儿了,突然觉得被抛弃的感觉再度加重了,连我心中残留的惟一的一个希望都破灭了。

   我就在楼前站了半晌,看着人流匆匆地来去。我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离开这儿了。

   我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文莉,好像一阵针落入了大海似的,一个那么亲近的人,突然却离我那么远了。

   我给杨禺打了电话,说要回一趟老家。

   他还问我:“是不是为了文莉的事?”

   我说:“你怎么知道了?”

   他说:“老卫你说什么呢?我不知道啊。只是老爷子前天说要离开几天,和我说家里有点事,而且把文虎也带走了,我就琢磨着是不是会与你这里有关。”

  我就说:“文莉不见了。”

  第十章

  49 寻找

   我开始陷入无边际的寻找和等待中。这种日子像慢性毒药,一天天地,侵蚀了我的身体。

   我回到了中条山下,去面见了我的舅舅,文莉的父亲。我猜对了,他果真是回来了。家里呢,文莉的母亲不在,这一点,也与我的预测一致。我想她应该是陪伴女儿去了。

   舅舅仿佛知道我要来,丝毫无惊奇之色。他带了我到屋子里去。我们两个人在炕上相对而坐的时候,他很少说话,只听着我唠叨不停。

   夜色寂静。山里的月色隐蔽了,只剩下风吹过屋顶和树梢的声音。

   舅舅默默地抬眼看我,默默地抽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轻轻摁熄。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我说:“舅舅,我不能隐瞒您丝毫,我和文莉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突然离开了,我一点儿指盼都没有。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我还对他谈了我和文莉已经商量过的对将来生活的全盘计划,事无巨细,包括将来养育孩子,包括孝养双方的父母,包括对虎弟的工作、婚姻、住房、事业等诸方面的设计。我的话语扩散成一团,落入无边无际的夜里。他的脸上依然是无悲喜。

   他突然站起身来,说,“你回去吧。这件事情,我们都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

   他说了这一句话,再不多言。

   我的脸上有泪水落下,转过身去,把它轻轻地擦去了。

   我从屋里出来,来到了村子里。我看到那棵槐抱柳还在,瑟缩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着,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一般。我沿着村子里高低不平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西走,转眼间来到了薛家祠堂。因为寒冷,祠堂前原本热闹的地段只剩了一条不见人迹的土路。我抬了眼睛看那祠堂,心中涌上来无边的寂寞和宿命之感。这个地方变得荒凉了,神秘了,似乎有无边的东西在遥控着这一切。

   沿着土路继续向西走,感觉越来越萧索,越来越神秘。我走了好一阵了,回望自己走过的一串串脚印,离那座破败的祠堂才不过四五十米,心里便一阵阵地发紧。再往前走,视野就越来越空旷了,一眼望不尽的空旷。风这时更大了,吹得人满身心里都冷冷的。这时候,眼前突然一亮,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危崖上,脚下,是一条冰封的闪闪发亮的大河,在深深的河谷里静静地蜷伏着,这就是黄河,一条奔腾了千万年的大河,一条让人又崇敬又畏惧的大河。

   我的泪水又涌上来了,在脸上恣意横流,在寒风中恣意横流,这些泪水转眼就变成了细小的冰凌,挂在我的眼角,它们居住在那里了,这一次,我没有把这些冰结的眼泪擦去。

   回到了林隐,我试探着和文惠联系。给她发去了无数短信,虽然知道这种努力是无望的,只能继续在她的心里落下笑柄,但我真的无所顾忌了。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想找所有能帮助我的人,一起来拯救我和文莉的爱情和婚姻!现在我几乎可以确定是她带了文莉离开了。我的亲亲的爱人,她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舍弃我而去。

   但我到了北京的时候,却谁也没有找到。文惠不在家。她的爱人说,已经连续两周没有回来了。他客气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古怪的异地人。

   我别了他出来,开着车漂泊在首都的街头。霓虹灯的光把两旁的行人都照得影影绰绰的。我看着人丛中,似乎到处都是文莉的影子。那些影子就像被薄雾笼罩的湖水一样,朦胧而秀美。但那么多相像的人中,没有一个影子真正是她的。

   离开北京的夜里,我又一个人在车里大哭了一场。

   我去找了媚红,想从她这里获得文莉的信息。我给她讲了事情的始末。我再也不是那个企业的老总了。她看着我,神色中都是怜悯:“我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决绝的。卫总,你耐心等几天。”她鼓励我坚持。但我却觉得多么失望啊。此刻,在我真正渴望爱的时分,我却是孑然一身,我的爱情离开我而去,我的爱人、孩子都离开我而去了。

   我突然有些厌弃这个世界了,我突然觉得这些年我所赚到的那些钱财,真如粪土一般。人生只有一辈子的活法,为什么不能尽自己所愿,使自己活得幸福呢?

   我的心,现在是在滴着血了。

   我反复地想:我们美好的梦做了多么久,但现在,还是破碎了。

   真的是破碎了。

   这一天,是文莉离开的第四天了,再有两天,2005年就过完了。

   下午两点,我正在家里呆呆地坐着,就收到了文惠的一条短信:

   “文莉现在在南方一个海边城市,你不要找她。你找不着的。”

   这是惟一的一次。后来我回过去,无论说什么,她都再没有回复。过了一个小时,我实在忍不住了,拿起电话拨打她的手机,她接起来后,强忍着怒火,似乎我是天底下十足的混蛋,无耻之徒。

   电话里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你应该有自己的尊严吧,表哥?你难道什么都不明白吗?我告诉你,现在是真正结束的时候了。”

   “以前文莉离不开你,是因为她还没有想通。现在,她明白了这个最基本的事实。无论你是否放手,她都再也不会回到你的身边去了。你死心也好,不死心也好,你们的故事都不会再继续。”

   “至于你的孩子,她不会保留下来。文莉会有新的生活。她只能这样做,没有别的选择。”

   “我已经厌烦了与你解释,真的,你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了,如果你不想自找难堪的话。”

   放下电话,我有些气闷。我掏出了一枝烟,没有抽,把它捻成了碎末。

   我在家里坐了很久,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刚才这个声音。一遍一遍地诅咒自己。

   我想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

   下午四点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了,接下来我去做了两件事。

   我先去开了一份能够说明我和文莉关系的证明信,然后我就开着车,跑去了海航。

   我想去查一下那几天的出行记录。

   我把12月24日以来的所有航班都查了好几遍,直到工作人员都有些烦了,一个劲地催促,我还是没有找到文莉的名字!

   我回到了街上,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城里兜着圈子。时间还早,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做点什么?

   下午五点半的时候我开车来到了我们的“环城水系”。我坐在车里,一直没有下去。我呆呆地看了许久,不时有戴了施工帽的工人走过车畔,不时地有我认识的人老远远地回过头来看,我坐在车里,谁也没有理。我一直看到夕阳西下,才又开着车,缓缓地离开了。

  50 落雪之日

   我当然知道,日子还要继续。但无边无际的空荒涌动着,把时间打散,揉成粉末。

   我的生意呢,也在继续,所有的业务都没有停顿下来。因为这是纪念,也是救赎。我甚至想,如果我就此倒下了,以后还会不会站起来呢?我的“北岳”依旧在向前奔,公司里的人各自忙碌着,看见我,打个照面,就依旧忙去了。并没有人觉得我与以往变得有什么不同了。开始的时候,我确实在克制着,但元旦一过,我心里惶惶然的感觉更加重了,即使在工作中,仍然无法集中精神。我的脾气在这个时候变得坏了,是难以克制的那种坏,与本质上的火爆脾气有所不同。以前,在单位里我很少骂人,即使板着面孔的时候也少见,但现在我根本弄不清楚自己了,我的那种积郁时时爆发出来。元月4日这天,杨禺下班后过来,对我说:“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你呢!文莉走后,一直没有消息吗?”我说:“没有。”他叹了口气:“这种事当放则放。”我看了看他,沉沉地不语。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他待了片刻,又说:“这么多年,很少见你这样。怎么样,去吃点饭?”

   我们出了门。已经临近年底,气候变得格外地冷了。这是七点多钟光景,街道上人流如织,正是下班的高峰时候。我们常去的这家酒店里,客人正慢慢地上座。墙壁上的壁画呢,刚刚换了新,是一幅南方山水的布景。这家酒店的投资人,原来是一个煤老板,后来兼做茶馆生意,再后来,这茶馆就变过来,改做餐饮。所以,这酒店就带了茶社的韵味,有些静。这样的气氛里,吃饭倒未必是主题了。有些人,就是喜欢在这样的气氛里谈事情,或者还有些约会的青年男女,躲在光线幽暗的僻角里,嘴对嘴地说话。

   进了小包厢,杨禺说:“我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吃饭了!”他说着话,就喊来了服务生点菜。

   忽然间,有个人从门口经过,速度很快地往旁边一闪。我惊呆了一下,借口上卫生间,出了包厢的门,向刚才那人走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的,瞧见那身影极像是文莉。等我赶过去时,那人却突地回了下头,眼角的纹路丝丝可见,分明是另一个女子。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说:“真是不好意思。你长得极像我的一个亲人。”

   她微微一笑:“这没什么,常有的事。去年我在澳大利亚也遇上过一回。”

   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心神不定,满眼里都是文莉的影子。杨禺说着话,不时地抬起头来。他眼睛里都是疑惑:“老卫,怎么回事?”我就端了杯子与他碰,与他说起刚才的事。

   他笑了几声:“或许这是一个吉兆,文莉可能会回来呢!”

   我苦笑了一下,往嘴唇里倒了点酒。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我突然觉得灰心、失望,日子似乎就将这样一天天地过了。

   我们回家的时候,杨禺在前面走,步子有点不稳,他回头看我,我冲他摆了摆手。我看着他开上车,消失在夜幕里。我也走了。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开始下雪了,夜色漆黑……

   回家的路上,酒味有点上涌。我在路上停了一回车,下去吐了一次。雪花落到脖子里,凉凉的,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幸福感。我看见一个酒鬼在路边抱着树,大声地喊着:“我爱你,他妈妈的,我爱你,你不知道吗……”他的声音嘶哑,好像喊了很久。他的身后,是广大无边的原野。他就那样抱着树,一点点地歪倒下去。鬼使神差的,我走得离他近了一点,静静地停了。

   他忽然抬了头,喃喃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直立了身子,步履蹒跚地挪到了路的中央。一辆从远处驶过来的出租车,在离我们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了。他呢,一只脚搭上了出租车的门,另一只脚却慢腾腾的,挪不上去。司机从座位上下来,使劲拉他。在灯光的掩映下,他的鼻子眼睛都歪斜着,刚才支撑着他走路的力气,好像都跑散了。

   他呆呆地僵立了一分来钟,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扯出一张百元大钞,冲司机说,“走吧,走!都,都给你了。”

   这一人一车离开后,街道上,一下子变得清静了。我上了车,身子哆嗦着,好像着凉了。

  51 呼唤

   元月4日这天,我一回到家,就躺在了床上。我的身体一着床,就感觉潮潮的热汗出来了,床单很快被弄湿了。我知道自己病了,额头烫得厉害,像有火筛子在头上烤。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得这一次的病情有多重。倘若是从前,我也不会觉得这一次病得有多重。屋子里蓄积许久的热气腾腾地挤过来,在我的周围缭绕,但我还是把被子裹紧了些,软软的被子,使我如同置身母腹。我的脑子里总是有隆隆的响声,只要我咳嗽一声,它就会回应一下。

   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有许多事情交叠着发生。我看见有黑影子在窗户上闪,一动一动,眼前呢,冒着许多金色的小颗粒,像细碎的星星,密密匝匝的。我把台灯开得很亮,它以最近处的床为中心,环视着整个屋子。我的腰部酸麻,不论怎么翻腾都无济于事。事实上,我已经一动也不想动了。我就想尽快地睡过去。但屋子里很乱,很浮躁,让人的心一刻也静不下来。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碾碎了,放到嘴边闻。烟丝的味道,混合了酒的味道,在我的肚子里翻涨起来。我的眼睛干涩,发热,喉咙疼,痒,头部呢,还是有很强烈的晕眩感,像坐在大浪中行驶的小木船上。我喊了一声“表妹”,还喊了一声“土豆”,这是意识最为模糊不清的一次。我喊了一声后,就咳嗽起来。我一咳嗽,腰部的疼痛感就被牵动了。眼前的那群小星星闪动得更快了,明艳而杂乱。

   这天夜里,我的脑子里出现浓云。它们密布在空中,把整个世界罩得昏天黑地。我以为我的感觉够准确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儿,浓云就会被阳光驱逐。我呢,躺在不知是什么地方,总是睡不醒的样子。这天夜里,反复地入眠与反复地惊醒,总是交替着发生。身体里的困乏与痛觉,时而浓密,时而又稀疏。我看见连片的树木,把我围困在其中,我左冲右突,但就是找不到路。野兽在林子里嘶吼,似乎在我的身前,又似乎在我的身后。还有河流,它们是来自天上的,远远地看上去,就是一片云的样子。我知道在我梦到河流的时候,它们正从整个林隐市的上空,奔腾而过。太阳呢,在河流上空悬挂,大概是知道文莉喜欢画的缘故,特意泼墨了一幅,把所有这些都镶嵌在其中了。

   就在那个时刻,我打了一个喷嚏,又一次醒来了。这一次醒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披了很厚的被子下床,喝了几片药,然后打开了音乐。我知道好音乐能够治病,就像爱情能够救人一样。可是,我刚刚打开音乐,就傻眼了。这是一首最为熟悉不过的歌,在这样的夜晚,听这样的歌,简直要了我的命。我只听了开头,就泪雨滂沱了。

   那是一个秋天风儿那么缠绵

   让我想起他们那双无助的眼

   就在那美丽风景相伴的地方

   我听到一声巨响震彻山谷

   就是那个秋天再看不到爸爸的脸

   他用他的双肩托起我重生的起点

   黑暗中泪水沾满了双眼

   不要离开不要伤害

   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

   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

   不知道未来还会有什么风险

   我想要紧紧抓住他的手

   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

   看到太阳出来妈妈笑了天亮了……

   我把这支歌连续放了十多遍,歌声停了,夜却黑得更深。我用被罩擦着泪水,没想到,泪水越流越多,擦也擦不完了。奇怪的是,泪水一流,头疼的感觉就没有了,它们把那些奇怪的幻象也都带走了。我脑子木木的,好像再没有什么能够打倒我了。

   我拿了手机过来,屏幕上,文莉含笑注视着我。她一定是看到这个夜晚了吧。现在,我的思念已经达到了饱和,泪腺也似乎变得枯干了。我躺在床上,把音乐关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静止使我的心里发虚,我就自己唱起歌来。在我自己制造出的这些声音中,我的泪水如同灌浆一般,又涌出来了。在歌声中,我用手机向文惠的手机上给文莉发着短信。我在继续着我的漫长的诉说。我才不管文惠的警告呢,事实上,在这时候,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我的思念呢?它汹涌磅礴,云蒸霞蔚,气象蒸腾。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会被文莉看到,但我知道,只要我在说着话,文莉就没有走远。她温婉的眼神,能够看到我所有的举动,她善良的心,能够听得懂此刻这世界上惟一的语言。我相信,不管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不管她身在何方,这些话语都会通过一个隐秘的曲径传达到她那里去。我跟你说,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我离文莉无比的近。我想象她就在我的身边,在侧着耳朵,仔细地聆听。我说:

   “表妹,这是一个长夜,我在想你,这个长夜,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暗淡了,隐去了,我只是想你。在我的心里,你仍像从前一样,在这间屋子里,看着我,和我说话……你始终都在。你的眼影,碰着我的鼻梁,你的心,贴着我的心,我在想你,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我如此坚定不疑地相信这一点。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会与这件事情相悖。我相信你没有离开,土豆也没有离开。我们一家三口,相守在这个岁末的静夜里……”

   “一直以来,我只想好好地爱你,好好地培养我们的土豆……你知道的,我只想把我有限的生命都用来做这件事……”

   但实际的情况却是:文莉真的不在了,就在我发信的时候,屋子里的寂静再一次向我提了醒。

   我接着说:

   “表妹,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依靠,你已经溶化在我的血液里,我始终不相信,我们过去的山盟海誓都成了过眼烟云……每一天,我都无法安静地入睡,只因爱你的心无法释怀。每一天我都抱着你的抱枕半睡半醒,就像抱着你一样……所有这些,你都明白,就像你曾经说的:你懂得我……别让我的心空如大海,我的亲亲的表妹……没有你,我只剩了这空洞的躯壳,没有憧憬,没有爱……”

   “表妹,你会回来的,对吗?此生我别无所图,只有你了……我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为了这一份期待,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

   “你走了以后,留下虎弟和你的爸爸,成了我惟一的寄托。我看到了他们,就和看到你一样。我一直在全心全意地实施着我们在一起时所许下的承诺,我没有任何怠慢。就是我们将来无法相守在一起,我都要把这些事情做得更完美。就是我的身体差得不能站立,我也要扶着拐杖来完成它!它是多么神圣的一种责任和义务!”

   “表妹,我有时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你。因为太爱你了,所以会觉得真是对不起你。也许你真的是对的,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姐姐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对的。因为我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你走后这些天,表哥的心伤得很重,特别不容易想通。前两天到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结果很不好。肝病的向前发展,使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我无能力陪伴我最心爱的人到永久!哥爱你爱得太自私……”

   “和你在一起的时刻,哥总是特别担心:即使上苍是那么地照顾我,即使我们在一起是那么地幸福快乐,但却不会赐予我们一个完整的人生。哥常常梦见自己的墓地,梦见我离开之后,你一个人带着土豆,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爱人的陪伴,没有了曾经的爱,每每想到这一幕,我就心如刀绞……”

   “表妹,这些天里,我的压力太大了,遭受到了人生从未有过的重创,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挣扎到几时。我总是觉得你的姐姐和妈妈把这事情做得残酷……不过,她们到底是你最亲的人,现在这样做,也是为你的将来着想,你一定要理解!至于表哥我,我会调整自己的心态,但不可能一下子恢复过来……我只是希望你的姐姐妈妈能原谅我。”

   “哥今生无悔,只因和你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这是我今生中最为珍贵的一幕,是我人生的宝藏,以前从未有,将来也不可能有了……”

  “亲爱的,你走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我们的土豆。他是我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里所培养的一个精灵,他的身上凝聚了我们的最纯洁的爱,但是,现在,这个最幼小的生命却被剥夺了存在的权利。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

   “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着要为我们的爱情,为这份爱情的结晶——我们的小‘土豆’写一部书,我想用这种形式来纪念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的所有岁月,来纪念那瞬间坍塌的珍爱殿堂……”

  “亲爱的,地球在不停地自转,生命在不停地离去和重生,我会早早地去到另一个世界,陪伴我们的土豆,这样他就不会孤单了……”

   “我快写不下去了,表妹,我一直在流着泪编写。你别害怕,我不会让泪水吓着你。我只是在想你。终此一生,我的心里只剩下这一件事情了,你看着我的眼睛,就能够看到我的心,你不用看,也完全知道,我的心都在你这里……表妹,我们已经历经煎熬,一旦分开了,彼此都那么孤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了,就是全世界。你看月亮现在黯淡了,仿佛有一层薄雾遮住了它的脸。但这些有什么关系,月亮能够看到你的归心……”

   “表妹,如果你听到了我的话,就回个音吧。如果你听不到也没有关系,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52 除夕

   这个故事就要讲完了。

   但时间在延展着,它还要往前奔,什么东西都无法使它留驻下来,所谓永恒,只是虚无时分的一种幻觉罢了。林隐的冬天,有着砭人肌肤的冷意,它冷得透彻,使人警醒。但这一年里,因为雪落得少,所以无形之中,总觉得有一点遗憾。元月4日的薄雪,没有形成什么气候,隔过半个多月,才又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这场雪把这一年推到了年终,冬天呢,也变成了莽莽苍苍的一册山河,终于功德圆满。坐在温暖如春的室内,看着外面白雪洋洋洒洒地下,心中却仍是无限的森冷。我知道这不是气候的缘故,但这种气候,却是一味很好的药,它没有使我的伤口愈合,却以毒攻毒,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它把我的创伤深深地封冻起来了。那伤痕,在我身体的某个部分结痂了,它们以这种形式存在,一直伴随着我,直到生命的结束。

   我依然活着,从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生命似乎未有穷期。离终点还远呢,生活终归是生活。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的一部分生命已经完结,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们都向死而生,没什么好说的。当然这也是一个虚无的空间,多想它无益。往事早已凝结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斑点,它们分布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只要我一回到家,就会发出亮光,干扰我的视线。屋子里熟悉的部分也开始变得形同异乡,人去楼空的感觉一天比一天重起来。我心神不宁的时候待在房间里,任由那无边际的荒凉把我笼罩。再后来,因为受不了这种气氛,我就搬出去了。在这之前,我已经为小苑买了一所大房子,房子装修完毕后,我还没有住过呢。而今我似乎没有什么指盼了,只有对时间的恐惧。外面呢,却是一片过年的喜气。年关一天天地近了。

   除夕夜这天,我又一个人回到了我和文莉的家里。这一天,我买了文莉喜欢吃的羊肉胡萝卜馅和猪肉韭菜馅饺子,煮熟后,给文莉和土豆都摆了小碟子,里面放好了调料水,还倒了两杯饮料。我说:“老婆,你就为我们的土豆多吃两个吧。”我想起以前我们每逢吃饭的时候,土豆总是动得很厉害,好像在等着喂他吃饭呢!我怀着虚妄的期待把晚饭吃过了,就再也没有出门。我翻开文莉留下来的《叶芝诗集》,把文莉和我的惟一一张合影拿出来,看了又看。照片上文莉笑着,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我的意识变得混沌起来。一会儿看见她又出现了,身影飘飘地来到我面前。她又变成了那个柔情十足的姑娘、爱人。她的爱恨悲伤都表露无遗了。我听她读叶芝的诗,她的调子里含着人世的悲愁: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畔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瞒着脸庞。

   我叹息着将照片夹进去,叹息着把书合上了。我坐在沙发上,混沌的思维渐渐清晰了:一晃这么多天过去了,文莉仍是音讯全无。不知不觉的,我又是泪如雨下了。

   我流了一会儿泪,抑郁的心情有所缓解。外面的炮仗声响起来了,我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突地起了那样的念头,我想给文莉打个电话了。我的心里忽忽地跳着,像是回到了恋爱时光。

  电话按下了免提键,那声音就活跃起来,在屋子里扩散。我慢慢地拨出了一串数字,一下一下的,这个过程被拉得无比的长,等到最后一个数字就要落下去的时候,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就在那一秒钟里,屋子里所有的空气都收了紧,我闭了眼睛……耳朵里钻进来的,仍旧是一个淡漠的声音:

  “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话筒呢,一直在我的手里轻轻地举着,白色的绳线被扯拽着,然后,它们突地落下去了,一边搭了桌岩,另一边,在半空中,茫然地晃荡。我仍旧嘀咕了一声“表妹”,眼睛里就蒙了一层雾,所有的事物都被拉远,在了身后……

   电视机没有打开,屋子里非常冷清。这种冷清,与节日的气氛非常不协调。这个时候,春节晚会已经开始了,家家户户的小窗口里,都传出热闹和欢乐的气氛。我没有任何感觉,就那样安然地坐着。我看到文莉也是在安然地坐着。她还在家的时候,明澈的眼神看着我,把我心里的泥泞就洗干净了。如果她恰好读过诗,那诗句,就使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候,我也是尘虑皆消。后来呢,她就继续拿起书本了,她先读一句,我也跟着读一句。文莉呢,愉快的神情显而易见。她看着我笑,偶尔还会羞涩起来,脸色呢,开始变得红扑扑的,已经笑成了一朵荷花。

  可她的笑多么短暂啊,因为那深入骨髓的爱已经受到了隔阻。因为这隔阻,我已经再也无法让我的文莉笑起来。我默默地看着她。她也默默地看着我。直到我们都受不了这种折磨,缓慢地低下了头去。

  这时候我感到自己心里越来越疼痛了,而且疼痛仿佛越绷越紧。我疑惑地感受着这种绷紧的疼痛,浑身打着寒战。等到疼痛慢慢安静下来,我就抬了抬头:眼前已经是一片深茫无边的黑洞。空气蓝天白云都被席卷进去了,如同沉入了海底。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了,呼吸越来越困难。这时候,我的耳边,突然地,就有了一个孩子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喊着:“爸爸,爸爸救我。”

  我伸出手去,那黑洞越来越大。那声音越来越微弱。

   突然一声爆裂的巨响,有大水肆虐开来,万事万物都被裹挟走了。

  我伸出手去,什么也没有抓住。好像有一条死亡隧道突然出现了,它吞噬了所有,整个世界,一下子,都变成了空无。

  一下子,全都散了,静了。什么都没了。

  然而在这一切都归于寂灭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脆嫩的声音像是从无中分解出来的有,它穿透了时间的迷障,一点一点地跳出来,直至在一个山坡上立定了,向我喊出声来:“爸爸”。

  我看到了一抹曙光披撒下来。

   我就站在那一抹曙光中,看到了后来那令人惊奇的一幕:

   记忆中有一纸天书从天而降,那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我身体还在麻木着,脑子还在糊涂着,无法行动,无法辨别。

   我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在继续喊着:“爸爸。”

   为了证明这个声音,我站起身来,向四周张望着。

   那个小洋娃娃一样的孩子,伸出粉嘟嘟的小手,左右挥动着。他那么用力,频率极高地挥动着。

   我在与他对视的时候,山坡上,那草地的朝露忽然轻轻地向空中飘动,环拥了他,青草和鲜花环拥了他,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满含着惊喜。那眼睛多么明亮啊,像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他的四周呢,重重的光影开始聚拢,形成一些绚丽的色彩,我跟你说,我从没有看到过那样绚丽的色彩啊,它们围拢了他的粉红色小脸,万绿丛中,他的粉红色小脸就像一朵鲜花……

   这孩子却真是小啊,小得叫人怎么疼都不够,他只有一岁大的样子,让人不忍触碰,似乎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会把他吓跑了。

   他隔着空气,向着我笑,这个姿态,似乎用尽了他的一生。他就那样调皮地站在我前方不远处,梦幻一般,定格了。

   2006年1月24日—3月10日,3月24日—4月4日改

  另附:

  引言

   我今年四十六岁了,在商场里扑腾了十几二十年,事业上略有所成,这个就不多讲了。我想作这部书,却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尽管为了作这部书,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些商场的风风雨雨,我在商界多年,经历的大小事情不计其数,你要知道,这些东西写出来也有人会读的;但你一定明白,像我这样的人,历经沧桑,那些东西存储在心里也就罢了,当我真正老了的时候,可以像老牛一样,将往事拿出来反复咀嚼,如果我现在把它说完了,那可真是什么都剩不下了……好了,题外话咱就不说,现在言归正传吧。我这样同你讲,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是我曾经经历的,现在还没有最终结束,我也预计不到它的结束之期;这个故事跟随我两年多,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被一种奇特的爱情的感觉带着走,在它发生和发展的过程中,我的生命也进入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全新时期。你肯定知道爱情赋予人的是什么样的感觉,那种感觉足以笼罩人的一生,我呢,就实实在在地被笼罩在这样的爱情里了。

   我爱上的是我的远房表妹。我呢,比表妹年长二十岁。将近二十年前,我大学毕业两年后见过表妹一面,那时候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多年后,她又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我们的爱情,就这样突如其来。人的感情吧,它本就奇怪,你的心里原本有这样一根线,它藏得极其隐秘,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根线就露出来,它一露出来,你的思维就跟着它走;人的心呢,原本是一个黑乎乎的房间,里面黑咕隆咚,突然有一天,有一只手伸出来,准确地找到了开关,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你的心,一下子就亮堂了。

   表妹就是找到我心里那根线又掀启了我的心灯的那个人啊,我们的感情凝聚生发的过程非常短暂,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过渡,我们就走到一起了。

   我跟你说,我是表妹的第一个男人啊,她是带着自己清醇的少女气息来到我身边的,把自己完整纯洁的整个人给了我……

   我和表妹买了房子,详细地规划了未来。两年后,我们置办了小小的婚礼,不久后,表妹怀孕了。孩子起名为“土豆”,这可是我和表妹爱情的结晶啊。那段日子,表妹积极地在为孩子的出生做准备,买了许多胎教方面的音乐和书籍,每天不间断地实施她的计划。看她那么热心,我心里充满了感动。我知道,表妹的心里,只有一个“土豆”,只有一个我。我的女人啊,我在心里想,有你如此,我今生何憾?我一生中最甜蜜幸福的时光就数得上这一段了,我知道今后再也没有什么岁月能够同这些日子相比,当岁月老去,往事如浮云,我的头发变白了,脚步踉跄,睡思昏沉,像那首诗里写的那样,“炉火畔打盹”,我就真正老了,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牵念呢?

   我原本想,我的表妹会陪伴我回忆这些旧时光,她能帮我记起我们共同培育“土豆”的日子,我们互相注视着彼此,慢慢看着日升月落,星移斗转,我们两个人,可以厮守到地老天荒……

   但一切就像是一个梦。破了,碎了,我还没有醒来。我是不愿意醒来啊。我怎么能醒来呢?

   我清楚地记得,表妹是在2005年12月25日离开的。此前,她并未流露丝毫要走的信息。但她的姐姐和母亲的反对之声充斥我们的耳膜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她们想把她带离我的身边,完全斩断她同我的联系,她们要她重新选择一种生活的愿望也已经明显不过。23日,我出差去了香港。平安夜,我还和表妹通了电话,向她诉说我对她的思念,25日,我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一推家门,我就感觉到不对了:屋子里整整齐齐的,一如往常,甚至比往常更加洁净,但我就是感觉到不对了。有那么片刻,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出窍了。你清楚人的灵魂出窍那种感觉吗?我跟你讲,就是你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原地,但思想却飞驰到了身体外,你看到有个人在那里呆坐,傻愣愣的,面无表情,甚至也知道这个人在哭,在笑,但就是不知道他是谁?

   这屋子里,那个守候过我的表妹离开了,我们已经六个月大的“土豆”也离开了。我在卧室里,卫生间,厨房里,嗅到了时间苍老的气息,嗅到了分离和决绝的气息。我的亲亲的爱人,她就这样离开我了。

   ……不瞒你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缓过劲来,所以请你务必原谅我讲话罗里罗嗦,或者,背地里嘲笑我经常性地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词不达意。我倒不是特别在意这些,但事情说清楚了总比糊涂着好。你现在还在怀疑,以后渐渐会明白,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这个人身体里的软肋在哪儿我全知道。我已经全说出来了,也不怕你笑话。我也不会怨恨谁。要恨只能恨我自己。我不管在事业上怎么成功,在感情世界里却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我会在孤寂无人的深夜里注视着表妹留下的照片热泪长流,我会想起我的“土豆”浑身发冷。我常常对着“土豆”说话,我对他说:可怜的孩子,你是“一岁等于一生”,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被扼杀了,一想起这个,我就无法抑制自己心里的愤懑。但我怎么能够?我所能做的,就是用尽量多的时间来陪伴我的“土豆”,虽然阴阳相隔,可我知道,作为父子,我们的灵魂是能够沟通的,我们的生物场能相吻!

   谨以此书,献给那些应该来到这个世界却提早沉入轮回的灵魂吧,献给那些历经生活沧桑和情感磨难的人们,献给那些心地良善却被世俗观念禁锢着的亲友们,也献给那些在市场经济下艰苦奋斗、在复杂幽微的人生命运和纷繁多变的社会生活里挣扎涉险的勇士们,我以我们的伤痛为碑了,生活啊,你以这样的方式让人刻骨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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