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第六章(小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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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逃无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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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亮说去北京就去了北京。章辰开始觉得网络爱情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世界里,好象已经没有什么动人的感情可以诱惑自己。从少管所回来家之后,所有感情的道路都显得异常灰暗。秦子跃和自己有过那么长时间的心灵对白,可最终呢?依旧像是一个在时空的隧道中,飘飞了很久,却不得不面临着必将面临破碎的肥皂泡。因此,他没什么兴趣再去深思杜亮的那场网恋。也不愿去思考这些东西,他怕再次重复一些雷同的情节,哪怕是别人的故事。

  张阳和杜亮一个南下一个北上。似乎都在寻找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一些东西,或者叫做梦想。那么自己呢?我到底有没有理想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或者让时间全部错乱,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可讲;海里游动着飞鸟,天空里的鸟类不再有羽毛和翅膀,台灯变成月亮,每个人都能够自主生死与荣辱;世间没有性征,女人长满胡须和胸毛,在失去一切的另一端,像是我手里扯着的某根线,我可以随时把它拉回来;记忆像新华字典那样,需要时自由打开,用罢了随手一扔,生存变得没有任何压力。那么,人,才不会再感到孤单,树与树之间也就可以互相交流,世界才会像一个大花园,每个人都是朵鲜艳的花!

  杜亮北上之后的那段日子,章辰的早晨从黄昏开始。睡在阳光松软的白天,尼采的鞭子和嵇康的面纱,相对现实必将遥远而不可及。即使梦里依旧有蝴蝶翩翩,状若庄子,那也是白娘子喝下了雄黄酒之后的丑态。所有的一切幻觉,在那段日子里,全部被章辰当成一只只扰人的蚊子纷纷拍死。

  黄昏开始像潮水一样对城市里的孤男寡女形成重重的包围。又像是一根根棉花糖,被堪堪在那时醒来的章辰放进刷牙杯里,悄然融化。然后会有怀孕的月亮,被夕阳血水烤热的月亮,烧焦的月亮,惨白的月亮,身着浴袍的月亮,赤身裸体的月亮,抖擞的月亮和憔悴的月亮渐渐西起,一个个夜晚,章辰都沦陷在那一片片神态各异的月亮里,无法自拔。

  同历代行吟的伟大诗人一样,他沉迷于那些时冷时热的月色之中。而那些月亮却又常常恰倒好处地掐断他思想的绒线,让他行迹可疑地站在下面,圆睁无端愤怒的双眼,无可奈何地倒向一个个启明星子升起的黎明,倒向宿命注定无法逃脱的梦想状态里。

  无聊中,他忽然萌发了写小说的念头。于是借助于房间那盏人工合成的台灯,展开稿纸,声势浩大地写了个小说的题目《我们逃吧!》,开头他这样写道:“假定人们真的能够从容不迫地从各自命定的监牢中成功逃脱,再次面对相同的道路与痛苦。那么这个世界便会在短短一瞬获得不朽和永恒。当所有的梦想都平息了烦躁,积累到濒临爆炸的边缘,人们还能不能够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生活中极度泛滥的阴谋与爱情?”

  写完这么个开头,他似乎觉得很不满意。便拿出一根红色圆珠笔,把“人们”划掉,打了个大钩,又在大钩里加上“你们”这两个字。还是觉得不妥,再又用另外一根黑色笔,把“你们”划掉,修改成“我们”,顺手又把“泛滥”改为“奇缺”。然后在后面继续写道:“为使这一生的辛苦奔忙有所价值,我们在各自的牢房里拼命厮杀,反反复复地上演着恐吓、敲诈、欺骗与投降的情节。”

  写到这里好象他烟瘾发作,便在房间里到处翻箱倒柜,东找西找的,找到半包不知是哪天忘了没吸的红松香烟,可那半包红松因为被置放了很久,似乎已经受潮,软塌塌的。点燃后,无论他怎么吸,也半点没有烟卷的味道。吸得他怪叫一声,连烟带火用力揉成一团,却被那死气沉沉的烟火烫了一下。气得他拿笔就在刚刚写的小说手稿上狠狠画下一个大大黑叉。画完叉,看着滞留在手心里的那些烟丝,心里还有股子没发泄完的怨气。最后,他又龙飞凤舞地在那个刚刚开始的小说空白处加上一句:“我 ,小说!”

  第二天他就独自一人跑去爬了趟黄山。登至白鹅岭,就开始在群峰之间停停走走,一些希奇古怪和似是而非的景物时隐时现。散花精舍前的那支巨笔叫着梦笔生花,毛须却是用塑料人工做成。精舍门楣上,那几个草不草潦不潦的金粉大字,据说是某某伟人的手笔,字迹却庸俗不堪。西海饭店后面的那眼清泉,依旧在悄悄流淌,像是古代某个弃妇的眼泪。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次登临黄山了,如果连小学、中学每年一度的春游也加在一起的话。

  其实黄山不过是座童牛角马不古不今的石头山,它的价值仅仅在于,它曾被那个流浪汉徐霞客,伙同历朝历代一些无事生非的文人墨客,跟世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就像《韩非子.内储说上》里三人成虎的典故一样。看来宣传的力量真是强大无比。糊弄得那些黄毛金发叽里咕噜的洋人也纷纷驾铁鹤而来。真不知道他们嘴巴里发出的那些叽里咕噜的语言,是不是外国人所特有的愤怒与不满?一整天,章辰都在山上胡乱转悠,胡思乱想。

  入夜,下榻玉屏楼。窗外夜凉如水,章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同房休息的是一名山东大汉,满脸胡须满身倦意。便起身从另外一张床头,探过来他那张充分显示出整个山东特性的脸,说,兄弟,不就是上了趟黄山吗?用得着你这么激动?你不睡也总得让我睡是不是?一句话把章辰说得做声不得。索性披衣而起,趁月色上至天都绝顶。凭栏而望一片山色苍茫,心中所想却又始终千头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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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站在高高的天都峰顶,章辰忽然想起那篇已经开了个头的小说,回头下了山去一定要好好写完,写监狱里的人与事,社会上的躲和逃。80年代的童贞,90年代的癫狂,世纪初的迷惘,呵,那将是个庞大的主题。得弄台电脑,没钱就搬杜亮的!那家伙用它来设置爱情,真他妈大才小用。

  掏烟点火时,有个黑影在眼前一晃,闪了一下。吓他一跳,定睛一看,却是玉屏楼宾馆里给他房间送开水的那个女服务员。他还以为碰上了什么冤魂。据说天都峰上,以往每年都有一些殉情自杀的痴情女子。好在这几年大陆改革开放,女人观念更新,赚钱容易了点,自杀的名额才逐渐减少。“喂,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跑上来干什么呢?深更半夜的吓我一跳。”那女子也没回答章辰的搭讪,倒是径直走到章辰身边,问他要了根烟。章辰笑笑帮她点燃,她深吸一口,也笑,说,我看你神态可疑,是不是感情受到什么挫折,想在这里自杀呀?章辰心里一惊,想,看来这女孩倒是古道热肠。便说,自杀的人都喜欢受到万众瞩目,哪有像我这样偷偷摸摸的?

  那女子默默吸烟,过了好久才说,其实我真的想从这里跳下去,就是没勇气。我家很穷,去年我考取了大学却没钱报名。章辰未置可否地笑笑说,我家也穷。那女子翻了他一眼,说,我又没问你要钱,你这人怎么这样?章辰嘿嘿地笑了那么一笑,说我真的没钱,我也想上大学。那女子说你别打岔,让我把话说完行不?其实我只是想跟你这个陌生人说说话而已。我真的想死,我在这里上班都快一年整了,一边打工一边做,那个事,那个事你明白吧?就是做鸡,这一年来,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现在我有的是钱,可我还是想死!说完她就掩面而哭。章辰也手足无措起来,慌忙说,学费都已经攒够了为什么还想着死呢?“因为不认识你,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其实做这个事不对。首先它对不起爹妈对不起党。也对不起我男朋友。上个月我身上就长了许多红色斑点,还一阵阵奇怪的痒。我可不想病情严重了再被爸妈他们知道,那岂不是身败名裂?”

  章辰见她白衣黑裙,在冷夜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只好把自己身上的休闲服脱下来,上前披在她身上。说,那你看过医生没有?可能是山上天气潮湿,你患了湿疹也不一定呢。那女子听后,身体陡然一振,振掉章辰的那件衣服,两眼放光,兴奋地跺脚,说,妈呀!会不会是湿疹呢?对对对,肯定是湿疹!我小时候得过那病。说完朝章辰这边一扑,两手往章辰脖子上一吊,“吧唧”就是一口,亲得章辰云里雾里。就说,这里越来越冷了,我想下去休息,你呢?

  两人一起下天都时,那女子又问章辰从哪里来,章辰知道她担心自己是本地人,就说是上海的。那女子又几乎雀跃,大声说,天!我考取的就是上海同济医科大呀。章辰说,哦那好巧。“对了对了,假如刚才我真的往下跳,你会不会救我?”“还有还有,明年我去上海读书的话,你会不会去我们学校看我?”一路上,那个已经攒够了学费,即将进入高等学府的在职野鸡,由于偏信了章辰所谓“或许是湿疹而不是性病”的猜测,心情显得很是开朗。她甚至还稍带了点羞涩的表情,用胳膊轻轻捅了捅章辰几下,说,我觉得你这人挺善良的,你想不想跟我做?

  章辰表情暧昧,也不答话,只是在心里懒懒洋洋地瞎想:“救你?看你?跟你做那么危险的事?嘿嘿那我岂不成了天字第一号傻B?”要是夜里有下山的缆车,他准备即刻下山。无意中上山,却间接拯救了一名祖国未来的医学栋梁,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好笑,看来人生真是无时无刻没有故事。乱吧,乱吧,乱得像1997年以前的香港,像30年代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滩!那才会有更多绝妙的小说题材。让张恨水笔下的那些清清爽爽穿着蓝布罩衫,罩衫下露出了一段丝绸旗袍的纯粹女人们都见鬼去吧----爱情是个屁!

  两天后的电话里,杜亮安排章辰去屯溪火车站接他。那天章辰刚从黄山下来,电话里他问杜亮,怎么这么早就打马回府了?你的北京妹妹可好?爱情有何进展?可那边杜亮的电话却匆匆挂断。然后不管章辰怎么往回打都是盲音。

  “爱情是个屁!”杜亮从首都一回来就恶狠狠地这么说。看样子好象他刚从一个屁里爬出来,受了不少屁的委屈似的。说完爱情是屁之后,他就一把拉住章辰,说:“快找个排挡!火车上我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饿了就跑去厕所喝点自来水。”然后把整个身体顺势往章辰怀里一靠,故意作势要向地下瘫软。章辰用力托住他,就近广场的一家排挡两人坐了下来。像一名被判了死刑,即将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江洋大盗一样,杜亮一口气吃完了四十六个小笼肉包。章辰坐在他的对面,帮他一个一个数数。

  直吃得那排挡老板胆战心惊又莫名其妙,问道,你们俩在打赌是吗?解决掉最基本的饥饿问题,点了支烟,又喝了几口章辰递过来的农夫山泉,杜亮把油兮兮的嘴巴一抹,第二次表情生动地说,爱情是个屁呀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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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的剧情就像某个纯情少女看完了一场感人的外国电影之后滴下来的那些眼泪。在杜亮漫游在北方某个伟大的城市时,他一直这样想。那次旅行之初,坐在北上的列车里,他轻盈欲飞。

  窗外许许多多的城市和乡村,落日的余辉。淡淡的花香。欲望带动脚步,他在轰隆隆的车轮声里,甚至还做了个短暂的梦。梦里的北京妹妹手把小伞,细雨中引领着他参观着万里长城和塞外风沙。一些热情的火焰,层层叠叠的花瓣,簇拥着他们在八达岭上,香山脚下,奢侈地灿烂。爱情的脉搏肆意闪现。充满幻觉。疯狂地释放着彼此之间弥足珍贵的情感。这是一朵花儿真正的盛开。没有矫饰,没有虚伪,与周围一切丧失联系,卓而不群。什么是瞬间?什么又是永恒?

  梦醒后,不过是过了长江过黄河。隔着万水千山,相爱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以至于每一圈车轮的滚动,都加快了一拍杜亮的心跳。“会不会我还没见到我的北妹就因心跳加速而死?”揉了揉眼睛,杜亮开始有些后怕地想。

  可爱情最终还是个屁。“我要把中国上下五千年所有的破鞋串成串,然后挂在我爱情的肩膀上示众!”在火车站广场旁边的排挡里,杜亮吃掉很多的包子,望着双手托腮的章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

  “一下车,见到她的那一刹我就有种不详的预感。你知道的,女人方面我是老手。首先,除掉身材之外,那个脸蛋气质包括言行举止,都他妈与网上的那个照片文不对题!

  “可是我不甘,爱情又不是电影,岂能想不看就不看?再说我杜亮看重的也不仅仅是容貌。我需要的是心灵生活。漂亮的女人满大街都是,我想要,一点钱一个手势就可以搞定。

  “通过交谈,她的确算是个才女。表达与思维能力是我生平罕见。我觉得她将来肯定能成为一名继安妮宝贝之后的优秀女作家。在谈论到业余爱好和人生理想时,她的脸上就开始折射出一种,一种文学的光辉。我也窃窃私喜,心想我杜亮何德何能,却可以讨得个这么文学如此高雅的老婆?将来她为我们俩之间的爱情树碑立传时,我不就成了当代罗密欧的人物原型?

  “当晚我们就住到了一起。在床上,她不停地试探我,挑逗我。我真能感受到她的温柔和激情啊,还有,还有一种什么什么的纠缠。但我还是努力克制住了。你知道的,像我这么直接的男人,面对一个相对来说并不丑陋的女人,能克制住焚心的欲火,我容易吗我?

  “当时我说:‘把最为美好的留住吧,我们来日方长,我是真的爱你’。她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哭了。我便安慰她。像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一样。然后我我还给她背了一首我在火车上专门为她而写的诗,妈的,现在我忘了。诗里我把她比喻成一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我站在红旗下向她庄严宣誓,我说:‘以后你写作来我赚钱,我挑水来你浇园。’她还刮我鼻子,说我德行,死相,讨厌。

  “第二天我们开始爬长城。拍了无数张亲密接触的照片。妈的,一提起照片我就生气,就是那些照片害的,否则我怎么会被她勾引到伟大的首都?然后变成眼下的这个鸟样?对了,我刚才说到哪了?”杜亮停顿了一下,抽空喝了几口水,下午的排挡,里面生意清冷,那个排挡老板显得无所事事,“照片,你刚才说到你们在长城上合影留恋。”排挡老板坐在旁边提醒了杜亮一下。还发了根烟给杜亮,估计是深表同情。

  “第二天晚上,我爬长城爬得有点累,加上她的一些柔情蜜意,禁不住多和了一点北京醇。然后我就昏昏沉沉地回房间睡着了。我刚醒,我操,吓我一大跳,几个骠悍的八旗子弟就从天而降,其中一个土匪模样的家伙冲上来就打。

  “没打我,打她。一边打还一边骂:‘臭婊子,浪货,破鞋!丢下哇哇待哺的孩子你不管!上次离家出走泡黑鬼,这回你又不辞而别溜出来偷这个小白脸!’那女人也不还口,就那么嘤嘤依依地哭泣。靠!章辰你评评理,我脸白吗?我是小白脸?哈哈我要是小白脸的话,那你他妈是小什么脸?

  “那个土匪模样的男人打完她,又想趁着余威跳过来打我。我从床上往起一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一丝未挂。于是我马上意识到这前前后后从头到尾完完全全的就是个阴谋!可我得解释啊,我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是不是?当时我硬着个头皮说大哥有话咱们好好说。土匪男人说,说你妈B说。我叫他放文明点,我还告诉他说我也不是什么良民,我十几岁就蹲过号子坐过牢。土匪男人听后哈哈大笑,他说:‘ 老子坐牢的时候你丫还穿着开裆裤,尿尿和泥巴玩呢!’

  “于是我就说既然大家都坐过牢,那还不好说,挑明讲吧你们想干啥?我还说我跟他老婆只是普通网友关系,什么也没干我们是清白的。旁边那几个家伙显然是土匪男人请来的帮手。一个家伙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光着个屁股还说什么都没干?那么你阳痿吗?说完一脚就踹在我肚皮上,疼得我在床上打滚。那个女的看着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就一边套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边装模做样地骂她男人,说他们无耻下流卑鄙,简直是人渣。那不废话吗?我不再理她,说白了他们是一伙的。而且像是个作案多起颇有经验的敲诈团伙。

  “我跋涉数千里,一心向往的纯洁爱情,在那个红脸白脸都齐全的小团伙面前,你来说,它是不是一个屁?最后?最后当然是破财消灾啦。他们又几乎在抢,把我身上那几千块钱悉数抢了过去。还是那个女人,假猩猩塞给我一些零碎路费,后来我数了数,妈的正好是一张从北京到这里的回程车票钱!”

  杜亮总算讲完了他的爱情如屁。倾听过程里,章辰一直不想妄加评论。惟恐自己会落进故事叙述者的圈套。不是说爱情不应该是屁,而不足以成为前车之鉴。只因为经历者杜亮本身就是个玩世不恭的货色。得到一些命运的宠幸垂青时,就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偶尔遭受丁点儿刺激或挫折,就肆意玩弄当初信仰于股掌之间。就像晚清文坛怪杰辜鸿铭那样:身穿西服,头扎长辫,一口湖北方言的之乎者也里面,却又不时插进去一些标准的“BOIL”的“BUTTER”。如此一想,章辰又觉得,杜亮那个爱情是个屁的比喻,还真的有些不伦不类。还有就是爱情正让他迅速地成长,在通往某个圣地的流莺大道,信徒的影子也总是长短不一。阳光与阴影,颂歌与批判,正义与邪恶,那些截然相反的概念,终将要成为他们人生最远最可耻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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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春天,章辰总是要被一些江南所特有的温暖景象所迷惑。春天的江南到处都是一股色情与暧昧的暖流。草长莺飞的太平湖畔,有着成群淫荡的飞禽。它们在空气中盘旋,甚至可以飞出一种种求偶求欢的姿势。还有湖里那些恬不知耻的母鱼,偶尔也猛地一下跳跃出水面,不甘示弱地向天空那群公鸟们露出自己白花花的鱼屁股。

  章辰就在那个春天重新走进一座无形的监狱:被他妈妈硬推硬抵的参加了工作。公司老总是章辰的二姐夫。跟很多私营企业一样,整个公司从上到下所有的员工都是亲戚。进去工作不到一个礼拜,他就被冠之以国舅爷的头衔,表面上很是风光,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公司业务和运作方面,大部分人都是酒囊饭袋。完完全全一整套的外行领导内行。纯粹是个经济纠纷不断的民间小作坊。以至于公司老总苏俊阳不止一次地说:“全家族的同志们都集中在一起,日夜不停地吮吸着公司的血!”言下之意就是在吸着他苏俊阳的血。

  公元一九六几年不大清楚了,苏俊阳出身于皖北平原的一户贫苦人家。其父早年是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改革开放后,就是他英明神武地作出决定,让儿子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融入中国第一批打工仔的浪潮。苏总从那个时候起,就南下北上,然后他的青春年华就悄然消逝在年复一年的打工岁月里。也就是那几年打工生涯中,苏总成功地勾引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女战士。之后与之非法同居。之后女战士被部队勒令回乡。之后这对勇敢的非法夫妇同甘苦共患难,风风雨雨十几年过去,先后创造出两男一女三条小生命的骄人业绩。同时堆积出一家资产数百万的民间房地产开发公司。现在这个公司表面上风调雨顺,蒸蒸日上,可内部却充满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危险因素。

  有几个希奇古怪的事情就是:苏总夫妇同居二十多年,却至今还没领结婚证书;解放军女战士明明是被部队勒令返乡的,但现在却又有了个部队军衔;他们三个子女当中,年龄最小的现在都已经年满十八了,却一个人都没当地医院出具的出生证明。他们家真算是个典型的无证之家,按常理说,这样的人家应该默默无闻了吧?可逢年过节,周末假休时,却又是本地政要显贵们云集之地。面对这些奇怪的现象,章程倍感迷惑。

  第一次从他姐姐,也就是公司财务处主管章萍手里拿到第一批伟人头时,章辰苦苦哀求她,说,一个月了,该刑满释放我了吧?麻烦你回家跟老娘说说,别再逼我在你这里干了。求求你,我都快疯了!章萍听后脸色一绷,说,本人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办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恕难从命,你还是另请高明去吧。

  被章萍婉言拒绝后,章辰心想,比姐姐高明的,那当然是姐夫了。于是他兴冲冲径直就走进苏总的办公室。听他说明了来意之后,苏总慌忙双手乱摇,说,你这不是坑我吗?逢年过节的,我还想到你家免费混吃混喝混麻将搭子,我可不想被你妈在那么亲切那么热闹的场合下,黑着脸把我给开除掉。最后他反过来劝导章辰,说,你小子就不能安下心来在我这干他个十年八年的?以后等老头老娘他们都老了,管不住你我了,那时候你想去哪去哪。杀人放火都成。“嘿嘿,最好把全市的房子都烧他个一干二净的,那么我们公司的生意就真的蒸蒸日上了。”

  章辰想想苏总的话也有些道理,而且事实也就这么回事,当下只好闷闷不乐起来,说,可上班和坐牢又有什么分别?然后把屁股放到苏总的大班桌上,七想八想的,想着想着他忽然一把扯住苏总的领带,威胁道:“那么最近公司有没有到外地出差的名额?整整一个月了呀大哥!进行这样下去我会把你这个鸟公司砸它个稀巴烂的,你真的不怕我?”苏总挣脱,整了整自己的形象,说,要么这样吧,据说大宝在学校里跟一个女同学混在一起,你代表我跟你姐杀过去调查调查?“若情况属实,妈的老子马上跟他断绝一切经济来往!我拿钱是供他读书做人的,不是让这龟儿子在大学乱搞良家女人!”最后他又解释,说章辰跟大宝年龄相仿,这方面容易沟通点。“他要是正儿八经谈谈恋爱的话,你也别瞎搅和,知道吗?嘿嘿,总之一切由你自己拿捏,毕竟你是他舅舅嘛,回头我再打电话给老头老娘,就说要你去外地出差。”

  大宝是苏总对儿子的昵称。大宝的真名叫苏宝利,网名叫单刀。其实大宝长得非常之英俊,是其漂亮妈妈和骠悍爸爸最为满意的人肉产品之一。在女人方面,苏总是本地唯一一名从一而终的大款。自八零年与女战士拖拍以来,无论是当时穷困潦倒的困难时期,还是现在飞黄腾达的鼎盛时代,就连自己手下一些小项目经理们都在外面寻花问柳的,他苏总却从来不出去沾花惹草。仅此一项优良品德,年年他都可以获得女战士章萍颁发给他的“守身如玉新好男人奖”。其父如此争气,不想其子却如此放屁。得到儿子在学校出了点生活作风问题之后,不禁长叹一声,虎父无犬子?空话,空话呀!心想自己辛苦大半辈子打下来的这片江山,岂能交到一个年纪青青就在女人身上栽跟头的人手里?

  交代完一切相关事宜后,苏总又从口袋拎出一个圆鼓鼓的大钱夹,随便抽出一迭递给章辰,说是办案经费,回头差旅费用再找你姐去报销。章辰接过来数也没数,又贼贼地问苏总,说,办好这个案子可有其他奖励?苏总说,办好了,我保证帮你说服爸妈让你想干啥就干啥。章辰大喜。马上发誓,说一定全力以赴,鞠躬尽瘁。接着又说了一大堆临表临涕不知所言的废话,最后打道回府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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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观察,章辰认为:六十年代的人容易发财,七十年代的人容易发火,八十年代的人容易发浪。比如苏总,出生于六十年代,命好,搭上了改革开放的头班车,轻而易举地发了财。

  比如章辰另外一个姐夫,七十年代出生,刚刚改革开放时,他才十来岁,什么都不懂,读书上了大学又偏偏碰上那拨子学潮。据他说,自己还是个小积极分子。后来学生革命没成功,倒被学校清除出局。回家后子承父业当了名撒水车司机。开撒水车是个轻巧活,使得他有着大块的时间来进行一些所谓诗歌的创作,令他自己最为满意的一句诗是:“我开着喷火的撒水车/图谋点燃生活的棺材板”此人长年累月愁眉紧锁,目露凶光,眼睛像火花塞,鼻子像排气管,肚皮像水箱,说话的声音像高音喇叭,走起路来,又像是一辆刹车失灵的十吨大卡。总之怎么看他就怎么愤怒,俨然中国还处于一种没有全面解放的水深火热之中,而他本人似乎正承受着一种无比巨大的痛苦。再后来愤怒青年成了章辰四姐的裙下之臣,疯狂的愤怒因为爱情也终于有所收敛。但依旧像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时好时坏。而且诗朋文友众多,常常聚集在一起饮酒赋诗,激扬文字,草木当今政府,粪土权势者。曾几度当众挖苦他的连襟苏总,说苏总是改革开放前沿阵地上的暴发户,“一条上半身巨人,下半身侏儒的草牛!”为此使得苏总的内人,章萍差点跟他翻脸。

  而八十年代出生的张阳杜亮单刀乃至章辰自己,他们面临整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忍不住蠢蠢欲动地要发浪了。

  在开往联大去的火车上,中国移动通讯公司的某位女话务员用机器母猫般的声音提示章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因欠费而停机,然后是SORRY,THE什么什么的。其实根据中国国情,一所普通大学的在读学生,每个月能有三千元的生活费,已经相当奢侈了。然而单刀却把手机用到欠费这个地步,这个情况要是被他爸爸苏总知道了,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暴跳如雷?类似单刀这么嚣张的消费行为,看来非富家子弟所不为。“也好,正好老子可以查他个措手不及水落石出!”想到这里,章辰拍案而起,把对面坐着正闭上眼睛,准备算帐的那个乘客吓了一跳。

  那天年仅20岁的单刀,看上去倒像个神情憔悴的小老头。身上虽然还是些死了的骆驼比马大的名牌衣裤,却已有一种明显衰败的气势。就跟毛 当年说过的那句名言一样:一切反动派帝国主义资产阶级的东西,都是纸老虎!

  “第一杯,太阳最红,舅舅最亲,干!”联大门外的小酒馆里,单刀仰头喝下满满一大杯啤酒,抹去一些生活沾在鬓发上的头皮屑。他想象不出来舅舅章辰此行的目的何在,因此只好用啤酒当扫雷器,以探虚实。喝完一杯酒,马上就用章辰的电话紧急呼叫起一个名叫阿九的人。并胸有存竹地向阿九宣布,说贫困时期即将过去,纸醉金迷的好日子又将到来了老婆!章辰心里暗暗揣摩,看来这个名叫阿九的人就是单刀问题的最佳突破口。于是就怂恿单刀叫她过来一起吃饭。

  打完电话,单刀开始想入非非,又替自己倒满一杯,向章辰一挺,嬉皮笑脸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舅舅,干!喝掉两杯啤酒,单刀开始直奔主题。“推开窗子说两话吧舅舅,我犯了生活作风的错误,现在青黄不接米不裹腹,给点钱救援救援我。”

  其实单刀是个挺不错的好孩子。章辰一直这么认为。尽管年龄方面他只大单刀一岁,可在家族的辈分里,却比单刀高出了许多。江南有句俚语叫做舅舅就是天。但他从来不想在单刀面前摆所谓舅舅的谱。他蛮欣赏这个外甥的,就像永泽欣赏渡边那样。跟《挪威的森林》情节相似,章辰欣赏单刀也是因为在阅读方面,两人的喜好非常相近。单刀上网除了泡妞之外,偶尔也与一些网络文学爱好者谈谈读书心得。这方面他倒不分性别,男的就男的,也能谈。个别年长的,他也还能假惺惺地称之为叔叔伯伯或哥哥。有次狭路相逢,外甥在网上碰到舅舅,互相之间也不知道谁是谁,不知是谁也开的头,两个家伙居然在网上大谈沈从文与王小波。谈话好象是从上午开始的,下午舅舅这边要下线了,外甥还恋恋不舍地送过来一句:“世象之道,上善若水。沈先生与王二,两者一正一邪,相辅相成。翠翠VS陈清扬,或者《边城》对垒《黄金时代》,我说不出来花落谁家。”章辰那阵子正在拼命模仿王小波,忍不住说了句沈的坏话。那边单刀气势汹汹地撒起野来,说 你丫过来我俩单挑!章辰大怒,马上加了他QQ,然后俩人在QQ里互相淫词秽语地对骂。骂着骂着那边单刀傻了,原因是他查到了章辰的IP,又看了其他方面有关章辰的资料,最后舅舅和外甥两人,忍不住都哭笑不得起来。

  而单刀此次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也的确非同小可。“阿九的事让我焦头烂额!”阿九就是单刀的女朋友,比单刀高一届。也在联大读书。单刀从大一下学期起,就与学姐阿九在校园外面合租了一间民房。与之如漆如胶。前段日子,由于两人避孕措施没到位,上个月阿九出了点麻烦。而单刀的解释则是因为避孕套的生产厂家出的是伪劣商品。还扬言要把厂商告上法庭。

  弄清楚章辰此行的目的之后,单刀依然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在向章辰诉苦,并丝毫不理会这边章辰胆战心惊的表情,坚决要求对方向自己实施些经济援助:“但眼下必须解决我老婆和我的生计问题!她手术刚完毕,可我现在连买营养品的钱都没有。你是党代表,这回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舅舅!”

  这时,那个叫阿九的大三女生已经走进酒馆,坐在单刀身边,礼节性地朝章辰笑笑。等单刀向她介绍完章辰之后,她不禁站了起来,轻轻软软地叫了章辰一声舅舅,然后说,舅舅好,这么远从黄山来看单刀,一定鞍马劳顿,舅舅辛苦。那晚容貌娇好的阿九戴了副琳琅眼镜,脸上化着淡妆,看上去是个标准的淑女。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脆弱,好象是大病初愈的样子。章辰爱屋及鸟,当下对阿九有了些好感。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笑说,谈不上辛苦,为人民服务罢了。然后又吩咐酒保添了些酒菜,一直等阿九也吃完,结束晚餐买单时,章辰从口袋掏出钱夹,递给单刀两千块,说我没想到你是因为钱的事情弄得如此风风火火,回去我让你妈再帮你刷次卡?单刀慌忙摆手说,这些钱大概够了。千万别再去叼扰他们。章辰笑笑,又拿了几百元递给阿九,说初次见面,来不及专门为你备点礼物,这点钱你拿着权当是舅舅的见面礼好了。阿九不好推辞,红着脸接在手里,和单刀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舅舅万岁。章辰连忙说,人民万岁人民万岁。心想,反正是你未来公婆给的钱,自己不过是当了回搬运工而已。末了因为想起单刀刚才所谓的麻烦,笑了笑就说,自由也万岁。

  66)

  那晚从小酒馆出去,街灯明亮。夜风像抹桌布一样擦洗着他们三个人的脸。路上章辰小声向单刀交代:放假后,千万不要向父母承认阿九堕胎这个事。“否则的话,你爸可能要对你实施经济制裁。”单刀则不停地对舅舅点头哈腰,并一个劲地哈仪哈仪不止。两人统一双方口径后,章辰在联大招待所里住下。单刀借口自己不胜酒力,拖着阿九也在招待所开了个房间。

  夜里单刀进到章辰房间,傻B兮兮地问章辰有没女朋友。章辰笑笑不语。单刀见状,马上就向党代表大献殷勤,并把胸脯拍的轰轰响地说,阿九有个死党叫小雅,身材贼好,特别相信单刀,常常逼他给自己介绍个GF。然后问章辰有没兴趣。若有,自己则马上可以穿针引线。见章辰权衡不定的样子,就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我们都是大老爷们,平常不干这些还能干些啥?这方面,你千万别学我爸,他那作风算哪门子男人哪?

  那天章辰在联大门外的一家小书店买了本新出的《萌芽》杂志。那期的《萌芽》上,正好刊登了网友刺小刀的一篇毛小说,题目叫“宠儿”。听单刀在口沫喷飞地说小雅小雅的,他就笑。说,我靠,你说的小雅都被人家刺小刀写到小说里面去了,你还拿到我面前来显宝。单刀大感冤枉,说屁屁屁,刺小刀就会瞎鸡巴写,我说的小雅真的很诱人,要不是阿九,嘿嘿,嘿嘿嘿嘿,我能把那么好的东西让给你?

  章辰那晚着实也喝了不少啤酒。一些酒精的刺激,舅舅跟外甥俩都显得不怎么正经起来。先是舅舅笑嘻嘻地说外甥没鸟用,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扎个姘头还弄出这么丢人的麻烦。于是外甥马上歪起脖子还击道:“我操,这个麻烦跟我的鸟有鸡巴联系?恰恰相反,它说明了我的鸟非常之厉害,套子上一个小小的缝隙,我这鸟都能冲将过去,还冲出这么一个麻烦,你说它的力量何其强大?”然后他们又扯到毛片领域,两人互相吹牛自己见多识广。外甥说,那些毛片里,小日本鬼子的那玩意最为袖珍。还说设若换了是自己的话,“就是毛片导演拿枪抵着我,嘿嘿,我也不好意思出场表演。”于是舅舅趁其不备,一把摁住外甥,声称要见识见识中国猛男的玩意到底有多大。外甥则拼命挣扎,高喊阿九救命。之后两人就在床上拉拉扯扯,翻来覆去。等隔壁阿九沐浴完毕,过来敲这边房门时,章辰才罢手,门一开,像一只备受惊吓的小麻雀一样,单刀呼地一下,就窜到阿九房间里去了。

  单刀走后,关了房门,章辰才觉得自己的头确实有点晕。于是捧了杯热水,独自倚窗,眺望街景。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沈阳的那个秦子跃。当下双腿如同灌了铅似的,很想就那么软软地滑坐到地板上去,坐看窗外月朗星稀,回想前尘往事到天明。

  房间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初春的夜晚,房间的空调,释放出一些呼呼响的暖风,暖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种撩人的味道。那张孤单的床,历经了刚才他和单刀两个小男人的翻滚和折腾,床上的被子像个痛苦扭曲的人体,静静地卧在那里,又脏又旧。被条上似乎还保留着一些非常可疑的痕迹,很容易让新住下的客人联想起一些充满情欲的故事。

  一些困倦向他袭来,章辰和衣躺下,临睡觉前,索性将那床被子反过来盖在身上。然后就望着房顶苍白的天花板,似睡非睡。可怎么睡却又睡不着。于是他又一次七想八想起来。想到自己这次微服私访,接触到的尽是些所谓的天之骄子。其中男女生亲密接触者比比皆是,非法同居那真是小菜一碟。眼下外甥单刀就差那么一点点,否则都已经发展到生儿育女的地步了。想来秦子跃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最起码也该名花有主了。朋友杜亮扬言要在爱情的肩膀上挂满破鞋。张阳也宣称纯洁有罪。看来随着时间的继续深入,自己终将会在所谓爱情的这张白纸上划它那么一划。唉,管它怎么划,随遇而安吧。

  直到现在,章辰依然有点怀念着自己住在联大的那个夜晚:许多不知名的小昆虫,在灯光下带着它们各自的欲望,搂在一起亲密地跳舞。春天的夜晚,像条发情的母狗,尾巴上沾满色情的草屑。隔壁的房间里,单刀的手会不会跟《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那样,非常自然地摆放在他学姐阿九的身上?静止不动或者正在抚摩?那个名叫阿九的女大学生,是不是也跟村上笔下的绿子一样,正在操练着自己娴熟的手艺,牵引着同床共枕的单刀,一路奔向欲望的珠穆朗玛?

  逼窄的房间,被条里传出来一股子冲天的霉气。章辰沦陷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喷张状态,忽然有种无法回避的质感。刺小刀这个败类,勾引着小雅进入情欲状态后,居然只用了“请勿骚扰”四个字就那么草草地收了场!看完《宠儿》,气得他怪叫一声,冲进卫生间,拼命地将整个头都放在水龙头下面。浇完后,他觉得痛快、彻底。又觉得有点倾向于一种变态的自我虐待。

  就在那个自己与自己欲望搏斗的夜里,章辰产生了他日后思想的萌芽。也就是说:当你想用刃物划分出生命区域的某个阶段或者某个状态,以便日后能按图索骥时,那无疑是一种可笑的刻舟求剑。纯属异想天开,记忆甚至会毫不留情地赏赐给你一个响亮的耳刮子,然后骂你是个神经病。

  67)

  高尚的事情我们要干,卑鄙的事情我们也要干!“要不然诗人哪来那么多墓志铭和通行证之类的感慨?”第二天晚上,依旧在原来的小酒馆里,单刀一边咕嘟咕嘟,狂喝啤酒,一边引经据典,大谈北岛。他说北岛的意思其实就是让人们在行为以及艺术方面,都要作些或深或浅的研究与探索。传说中的小雅跟阿九当时正坐在对面,阿九则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男友,整个身心都好象已经被单刀的言论牵引住了,笑咪咪的,听得出神,入化。

  章辰就是那天晚上认识联大女生小雅的。本来第二天的章辰就准备结束调查,打道回皖。可因为单刀与阿九的缘故,只好勉强自己留了下来。头天晚上,章辰单刀阿九一行三人,下榻联大招待所,夜间与外甥单刀吹牛打闹完毕后已是凌晨时分。加上当夜章辰看完萌芽杂志上胡坚的那篇《宠儿》,之后又胡思乱想,所以一直想到天色将明时,才朦胧入睡。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中午,洗漱后心里总堵得慌,总觉得有某件事情未了,最后看见电话,才恍然大悟。遂急冲冲拨打电话回家,那边的电话是他爸爸章大我接的。第一句倒没什么,只是问章辰第一次出差有何感想。章辰说没感想。可接下来章大我在那头就麻了儿子那么一麻,说:“那昨夜为何不来电话回家?叫你妈与我都好生牵挂。远在外地,住旅馆注意安全事项。初春夜凉,别逞好汉,记得加衣。”

  释放至今,已经三四个月的时间了,这倒是章大我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流露出的儿女情长。尽管电话里章大我的声音依旧显得高高在上,可这边,他的儿子章辰却怎么听怎么顺耳。当下感动得不行,以至于电话抓在手里,呆头呆脑地楞在那里,一时半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章大我。心里只是想着马上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可面对单刀与阿九的盛情挽留,又不好直说自己的想家心切。毕竟江湖儿女应该四海为家,在外甥以及外甥的女朋友面前,他总不能流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小儿女姿态。因此只好假装漫不经心地留了下来。

  当晚,阿九单刀果然不怀好意地约得小雅前来。酒馆里的小木桌旁,终于也顿时成为男女对称各霸一方的局势。只是单刀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谈论北岛,使得其他三人极少有插话的机会。于是章辰就打断外甥的话题,说,你们联大可还有能喝酒的?一并叫来就是。

  单刀说自己在联大主修的课程就是当代诗歌和交朋结友,目前又是联大“飓风诗刊”极力吹捧的顶红新秀,平日里的诗友文友多如牛毛。结果拿电话随便拨了几个号码,几分钟后门外果然就杀进来一大批联大的红男绿女。其中有一人,一进酒馆就喝令老板再拼两张方桌过来。此人声若洪钟,貌似匪类。而且一上来就向章辰抱拳作揖,模仿古人大咧咧地唱了个诺。倒把章辰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杯盏交错间,单刀将那批联大文学精英一一向章辰作了介绍。那个言行举止颇似古代豪侠的家伙,原来绰号东邪。交谈中,东邪恨不得每句话都要带上几个黑社会切口或者堂令,以示自己人生很有经历,且不屑与当今平凡学生苟合。章辰对此类学生很是感冒,当下心想,不就是上了所大学,看了几盘盗版港台暴力片吗?便什么都懂似的,现在混黑道的,谁还有机会再去练习黑社会用语?动辄模仿黑社会,真把你弄进黑社会,看不吓破你小子那块绿胆!但考虑到对方毕竟是外甥单刀请来陪自己喝酒的,于是笑笑向他举杯,说喝酒喝酒。

  东邪他们一干人等来了之后,小雅说话的机会就更少了。只是客气地抿着嘴唇,一直微笑着,偶尔低下头去和阿九窃窃私语。然后阿九再扯过单刀的耳朵小声说话,而单刀则又笑嘻嘻地用蹄子从桌下轻踢章辰。总之场面相当混乱。那批刚进来不久的,长发披肩长歌当哭的联大文艺尖兵们,正旁若无人地争论着女记者李响和足球教练米卢的最新距离。有个别酒量和尿泡都比较小的,还不时地跑进卫生间,然后很快又跑回来继续喝。仿佛跟啤酒有仇似的,却又拿自己的泌尿系统不当回事。

  空酒瓶越来越多,趴下去的也越来越多。剩下几个忠实的啤酒主义者,像那个浪迹天涯而不知返的青年作家狗子一样,开始转移战斗目标,然后的话题就自然而然地牵扯到女人方面。文艺尖兵们开始介绍起各自在女性方面的辉煌业绩和最新探索。

  小雅忽然把头朝章辰凑过去,低声说,我不懂足球、文学和诗歌什么什么的。也不喜欢讨论这些事情。我学的是法律专业,你呢?章辰正喝到兴头上,早把小雅的来历给忘的一干二净。回答小雅的问题之前,他还忍不住打了个气势汹汹的啤酒嗝。说,我呀?我学的专业就是跟法律对着干,以后你我在专业方面若有冲突,还望你多多担待。

  小雅笑笑,说,这个我知道,阿九和单刀都已经告诉过我。我倒更觉得好奇。你看看他们现在像不像一群自甘堕落的酒鬼与流氓?说完小雅还用嘴角朝那批即将失控的联大同学努了努。章辰说酒鬼流氓有什么不好的,生活就那样。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个关于酒鬼的笑话,就兴致勃勃地说,外国有个酒鬼在红房子里喝醉酒,不慎掉进水沟里,爬回家后打老婆,说他洗澡他老婆为什么不给他加热水。小雅说这个我知道,是小说《红房子》里面的情节。你再说说流氓的一些故事?章辰只好又说,外国的流氓比中国的流氓要原版要正统。外国流氓们胸口的黑毛基本上都是真家伙,不像咱们中国一些流氓,为了衬托威武,弄些假毛粘贴在上面。小雅忍不住笑出声,随后端起酒杯向章辰举了举,说,那么酒鬼我陪你喝杯酒吧。

  喝完那杯酒,章辰又说,实际上,外国流氓的头发从来不染,红的就红的,黄的就黄的随它去。他们打架斗欧时,基本上都是一对一真刀实枪的干,打群架的也比较少,更不像我们中国,一旦某个流氓在街上被人砍了,恨不得回家把自己丈母娘和姥姥姥爷都一并喊上,一些农村的流氓,甚至会动用钉耙锄头和粪瓢。因为当晚联大小酒馆里声音吵杂,所以在章辰说话的时候,小雅的头都尽量向他凑近,以便听的更加清楚。章辰说完有关流氓的这段话时,小雅嘴里正好还抿着的那口啤酒“扑”地一下,天女散花似的,全喷到章辰脸上。

  阿九在旁边看到这么个情况,趴在单刀身上,两只手拽着单刀的衣服,笑得不行,用额头不停地磕击着男友的肩膀。其他人不清楚情况,看见章辰满脸酒花,纷纷站起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女生小雅红着脸,一个劲地解释,说自己克制力差,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帮你擦干净。章辰谢绝,自己把自己弄干净。单刀在一旁向他耳语,坏坏地说,让她喷点酒花小意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68)

  人总是很愚蠢。想跟自己斗法。时光是裁判。它说停,那么不管你是谁,你都得停下来。可时光似乎又永远都是那么一副慢腾腾而不着急的样子,它很狡猾,也从来不事先宣布每个人与自己争斗的结果。因此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沦陷在种种懵懂状态,对自己也常常一知半解。

  有关那个春天的记忆显得仓促而狭窄。单刀对章辰深陷情欲的陷阱而感到无比兴奋。送舅舅回皖的火车站上,他像个掮客似的,老气横秋地开导章辰,说,你看你一副卢梭面孔,有什么好内疚的?说不准小雅还偷偷乐呢!目前这个年代,只要你敢在脸上写上“我需要”,那么无论你需要什么,都会有在你那种需要领域内具有付出嗜好的人前来揭榜。

  坐在回去的火车上,章辰想起那个比较狂乱的夜晚:那晚十来个联大学生,酒足饭饱,结束后来小酒馆里的所有闲聊之后,剩下来的时间里,就显得无所事事。走出酒馆时,其中有人提议去跳楼,有人提议去卧轨,另外有个满脸疙瘩的家伙则色迷迷地建议说:“我们大伙儿一起闯进女生宿舍里去,把她们逐个逐个地干掉?”之后看了看女生阿九和小雅,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妥,就把“闯进女生宿舍”改为“冲到发廊去!”。最后那个绰号东邪的家伙,嘴角歪歪地叼了根香烟,大大方方地拉开裤子拉链,旁若无人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旁边撒尿。又有几个人受其精神感染,也纷纷走过去,相继列队模仿。

  趁着一片混乱,章辰悄悄溜到马路那边。拦住一辆计程车,然后站在车门旁边大声向单刀他们道别。这边东邪他们几个,则纷纷一手扶住水龙头,一手向章辰不停摇晃着,说再见啊再见,欢迎你再来啊兄弟。而小雅却碎步跟了过去,马路这边单刀向章辰举两指,呈V状,阿九也把两只小手放在自己耳朵上,模仿乖乖兔不停地向他示意。那个夜晚不是很黑,可是气氛却很快就变得暧昧起来。

  “他们迟早都会变成流氓。”坐在车里,小雅对那群撒尿的大学生充满鄙夷,于是就这样愤愤地对章辰说。章辰揉了揉自己昏沉沉的太阳穴,心想,大学生变成流氓特别简单,就像小雅所鄙夷的东邪他们那样,喝两瓶啤酒,松开裤子 拉链撒尿就可以了。可是流氓想变成一个有教养的大学生,却非常非常困难。陌生的城市,同样处于春天的统治。章辰坐在联大女学生小雅旁边,小心酝酿着怎样开口说第一句话。

  “请问两位到哪里?”计程车司机已经第二次发问了。章辰望着小雅,小雅却像章辰不是在望着自己一样。于是章辰笑笑说,去联大吧。小雅却马上说,不。司机有些不大耐烦了,索性把车一刹,黑起脸说,那我要下班了,你们下车去!小雅气鼓鼓地说,下车就下车,没见过你这么开车的。

  下了车,两人便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随着一条条逐渐沉寂下去的街道,章辰发觉自己正处于某个必须经过的十字路口。而内心深处,一些不停跳跃的火焰却正向他充满诱惑地招着手。

  “听单刀说你很小就坐了牢?”

  “单刀说你从回来到现在一直都在写小说?”

  “我觉得他们还不如跟你一样去坐坐牢。”

  一路上,小雅的许多提问快的像在翻书复习。而章辰则和一些情感小说男主人公一样,开始走进一个极度手足无措的角色之中。走过很多条街后,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偶尔女生小雅靠过来的时候,章辰甚至可以听见两个人的衣服轻轻摩擦时所发出来的撕叫声。那种衣服与衣服摩擦所发出来的很有质感的声音,使得很久以后,一直以来,章辰都比较客观和片面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年轻男女,谈恋爱时,基本上都是靠着这种衣服与衣服的摩擦声,来完成互相吸引这么条规律的。

  “与很多同龄人相比,我们是空洞的!”章辰明白,小雅说的“我们”并没包括自己。“总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哀伤派遣不去,白天黑夜,在时间突然拐角的地方,那种淡淡的哀愁就像层层迭迭的潮水。想迅速成熟,却又处处碰壁,想逃学,想回家,想背上村上春树的那些小说,去边陲小镇或者塞外古城游荡。想在拉萨城里的小酒馆里喝星巴克咖啡,想身边最好有个干净的男友,他得有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应该抽正宗哈瓦哪雪茄,会写诗,每天也有充足的时间陪伴我,然后天涯海角与我一起,不停地流浪。”

  “可是,可是我现在却像是在坐牢一样!校园生活枯燥乏味没有任何新意。没天睡醒过来,我都认为又是一个重复灾难日子的来临。大学生活没有色彩!许多理想必将在这里渐渐消逝,一干二净!”章辰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一边不停地抽烟,一边微笑着倾听着小雅的忧伤与感慨。

  “对不起,可能是那些卑鄙的酒精毒害了我,让我胡言乱语。”小雅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禁轻声埋怨起了自己刚才的倾诉。然后和章辰继续没任何目标的往街道上面走着。走到一处相对阴暗的地段时,章辰尝试着用手去揽住女生小雅的肩,手都已经伸出了,可一种自卑的情绪忽然在他脑海里闪了那么一闪,终于那只已经伸出的手,停在空中只划了个可悲的弧度,就那么软软地缩了回来。

  69)

  由于散步的时间过于漫长,最后女生小雅以联大已经关门为由,把自己变成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和另一片同样也像树叶一样轻飘的章辰一起,飘进联大招待所。进入章辰的房间时,她甚至还有些小小的愤怒。低声嚷嚷着说,这个招待所的服务人员素质真是差劲,缺乏敬业精神和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居然没有给自己开单间。而事实上,当章辰去值班室拿房门钥匙时,她甚至故意加快了自己飘动的脚步,结果导致那个睡眼朦胧的服务员,还以为自己眼前不过是起了一阵香风。

  房间里,那盏灯在气若游丝地坚持着一种昏暗的光明。直到女生小雅走到窗前将窗帘关闭后,它才稍稍增加了一些光的力度。至于社会垃圾、流氓章辰,与联大女生小雅那晚到底是怎样纠缠的问题,在这个小说里显得无关紧要。因为在整个纠缠的过程当中,双方似乎一直都闭着各自的眼睛。

  事后,女生小雅抱着一种很是吃亏的表情,问章辰累不累。然后她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你一定很累吧?看刚才你忙得,真像个土改时刚刚分到点土地的贫下中农。后来她跟章辰谈论起这样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旧社会里许许多多的妇女能长年累月地那么一本正经?而上吊、喝药乃至还闹出千秋流传的诽闻的却也数不胜数,为什么?最后她忽然莫名其妙地问章辰喜欢水浒里面的哪个女人。“潘巧云,潘金莲还是阎婆惜?”章辰想了想,说都不喜欢,只喜欢扈三娘。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安于即定好的命运,不挣扎也不乱搞。小雅说呸呸呸,也只有你们男人喜欢那样逆来顺受的女人!

  长夜漫漫,最后他们又纠缠到一起。第二次做相同的事,估计是程序相似,所以章辰显得有些轻车熟路的样子。另外随着一些应该有的声音,女生小雅甚至还特地增加进一些不大应该有的声音。临界点上她忽然睁开眼睛,用力抓住章辰的两条胳膊,并在那两条胳膊上面留下了一些代表着女性残暴的血色痕迹。她说火要烧了她。“但我却想就这样被火活活烧死!”把嘴凑在章辰的耳朵上,她声音嘶哑地说。

  女生小雅说的这个话,让流氓章辰想起席慕容的那首《白鸟之死》。小雅说自己想被火活活烧死,跟“那么,让我死在你手下/就好象是终于能/死在你怀中”基本上属于一个摹本。当下心想,原来女人作诗的灵感就是这样诞生的,许多人都说,完美的小说应该出自生活,那么诗歌呢?优秀的诗歌也应该出自于生活。只不过,是性生活罢了。那么这个席慕容应该要受万世景仰,永垂不朽。

  显然,他们第二次纠缠的时间、质量乃至双方的感受,都要比第一次持久和完美。却比第一次显得更加辛苦。快结束的时候,章辰忽然想起外甥单刀因袭北岛的那句话,卑鄙与高尚的事情都要干。想象着那句纯粹发泄状态中完成的诗句,加上女生小雅的那句宁愿被火活生生烧死,终于也一泻千里,溃不成军。两人忙完一切之后,章辰斜斜地依在床头点燃一根烟,有些疲倦地想,早知道如此简单,何必事先两人还要走那么多条繁琐的街道?还互相说了那么多浪费脑细胞的废话。从酒馆里一出来就直奔主题,岂不更加节约生命的有限资源,更加靠近所谓的另类和后现代?

  第二次结束,女生小雅依旧还存在着一种吃了亏的心态。她从章辰手里夺下香烟,放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好象还被呛了一下,就又递还给他。说,你一定是个老手!要不然这次怎么如此熟练?像个专拍毛片的职业演员。因为体能的大量消耗,使得章辰面对这样的评价懒得辩解。只是那么未置可否地笑了那么一笑,内心其实很是悲哀。小雅调整了一下自己不怎么雅观的睡姿,忽然像个小学生似的对某个问题显得甚是好奇。她问章辰少管所里有没有女囚犯。“若没有,你们平时又是怎样解决此类冲动的?”章辰被这个问题逗笑了,就向她喷了口烟雾,说,跟你们一样呗,你们成长过程怎样我们就怎样。末了还加了句,男女平等。

  然后他们一起玩起了文字堆积游戏。开始之前,章辰是这样说的,他说一个句子,主谓宾语,但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随便穿插些定壮补之后,句子就变得饱满生动了。就好比你刚才说的,监狱里的囚犯到底是怎样对付自己的欲望的问题。其实那是个既庞大复杂,又微渺简单的话题。没有人提起它的话,它就显得非常微渺而不足道,而一旦有人专门研究的话,那又将是个庞大的主题,它甚至可以成为一部洋洋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女生小雅说:“是呀是呀,那我们就做这个游戏。从欲望开始!”章辰说,乌鸦,蓝乌鸦,我是一只欲望横生的蓝乌鸦。小雅则堆砌了另外一个句子,她说,女子,良家女子,你搞过多少良家女子?就这样,将这个游戏草草收场。

  次日起床,章辰有些头疼,又有些感伤。女生小雅在床上向她侧过身体,让他帮忙自己扣一下内衣上的扣子。外面单刀阿九已经在敲门。小雅顿时显得很是慌乱。慌忙飞快地穿衣套裤,连内衣的扣子也随它散在那里,还红着脸催促章辰动作也快点。那一刻章辰觉得相当尴尬,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明明不可能不应该甚至不值得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偏偏总是由不得思想控制的照样发生?或者这就叫逃却逃无可逃?小雅穿好衣裤后,用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去开门之前,还抽空伏在章辰耳朵边说了句话。她开玩笑般地说,瞧咱们俩慌的,像是潘金莲在跟西门庆偷情一样。

  “后来小雅常常说起过你。”放了暑假,外甥单刀特地向舅舅这样提及联大的女生小雅。那段时间章辰依旧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写着那篇没头没尾的小说《我们逃吧!》。“她还说你跟她说过,等她一毕业,你就带她去云南丽江是不是?”单刀一边浏览着小说情节,一边头也不抬地问章辰。可章辰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自己以前到底有没有这样对小雅说过?设若自己的记忆没有偏颇的话,那么,这个外甥的同学,联大女生小雅岂不等于在胡言乱语?

  70)

  “完了完了,我他妈算是完蛋了。白白活了二十多年。幸亏爹妈死的早,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向他们交代。”张阳在广州呆了几个月,现在屁滚尿流地跑了回来。“那里哪是我蹲的地方!遍地都是流浪汉,遍地都是野鸡,遍地都有黄金又他妈遍地都有断头台!”

  刚到广州,人生地不熟的。张阳果真如同小弟杜亮所说的那样,像条土鳖。傻兮兮的一口气相继被五家职业中介所骗去若干盘缠。“我操!那哪是帮你找工作呀?那简直就他妈是明目张胆地抢你口袋里的钱。”紧接着,一些维护着一方治安的警察、防暴队员、小区保安以及派出所的便衣,公安局的条子也相继濒濒地耗上了他。“见到我这样傻逼兮兮的外地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冲上来就拎!”前前后后的,张阳被那些人拎了十来次。最后一次拎住张阳时,硬是强迫当时还是普通盲流,也还算是个良民的张阳上缴人民币五百元整,并扬言说,否则就送你去大尖山强劳。

  “那一次,他们直接把我关在流花火车站派出所的一个大铁笼里!长达48小时。章辰你不知道,那个铁笼跟动物园关野兽的铁笼一模一样!里面关满了衣衫褴褛的外省男女。有炒火车票的,有兜售盗版黄盘的,有抢劫盗窃吸白粉的,有老有少有鸡有鸭,总之什么都有!可我什么都没干哪!他们说我没边防证没这个没那个的,操!就差没说我没绿卡了。我当时就他妈不交钱。我就不信那个邪,现在全中国都已经解放了,广州又不是白区,我怕个球!”

  结果张阳固执地跟那些警察较劲,心想,你总不能把我长期关押在这里,我得吃得喝得拉得撒。可是到了晚上,铁笼外面的那些警察就像已经忘记了铁笼里面关押着的每个人一样,他们笑嘻嘻地用广州白话互相道别,互相说再见再见的,说着说着就下了班。接着就有来上夜班的警察,对他们更是不理不问。里面关押的一些人开始骚动,有几个似乎经常经历这类场面的家伙,开始趴在铁笼的栏杆上,向新来接班的阿SIR热情地打招呼。

  几个票贩子在凑钱,准备先出去一个,然后再谋解救其他同伙。经过交涉,终于出去一个。于是笼子里面的一些人开始长叹短息起来。到了夜间,张阳感到有些饿,就蜷缩在铁笼一角准备睡觉。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以睡眠来跟饥饿对垒。但在半夜,一种哗哗的声音将他从睡意朦胧的状态中弄醒,原来同笼的一个中年妇女,竟然蹶着个白花花的屁股,蹲在离他头部只有一米的地方小解。一股子尿液的味道,把他难得的睡意全部赶跑。张阳只好坐起来,掏出根烟死吸。他甚至有些想念远在故乡的杜亮和章辰。于是有点后悔,或者真的不该单枪匹马闯到这个外表非常繁华的南方都市里来。

  第二天,张阳隔着铁栏杆,看见许多警察当他们这些盲流的面,也不避嫌,就在办公室里分红包。当下心想,要是以前自己没瞎闹,相反却好好读书的话,说不准自己也是个警察。设若那样的话,自己也可以像笼子外面的那些警察一样,坐镇广州火车站,闭着眼睛瞎抓一些外省盲流,也就可以大把来钱就地发财。

  几个月后,张阳跑了回来。回来第一天,章辰在本地一家名叫白云楼的小酒馆给他洗尘。张阳一边喝酒一边闲谈起自己在广州的经历。言语当中充满了对现实生活的愤懑与无奈。

  酒至中途,杜亮才急急赶到。向两人一个劲地抱拳作揖,说公务繁忙公务繁忙,失礼失礼,抱歉抱歉。等他刚落座,裤腰上的电话就滴玲玲响了起来。杜亮最近新开了一家理容店,电话是店里一个小姐打来的。杜亮一边接电话一边向章辰和张阳苦笑,说没办法,女人现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得罪她们就等于砸我自己的饭碗。

  杜亮从北京回来之后,对爱情两个字恨之入骨。身边的“马屎”也几乎是三天一换,到后来索性转行,挤进了本地的色情行业,一杆旗,他开了两家理容店。名曰理容,其实在他店里的那些小姐,有的连正规洗头的事情都做不来。她们每天只是依在店堂门前磕瓜子,或者吃话梅,对每一个进来的客人表情暧昧,或者淫荡地笑。然后就是陪客人吹牛,最后上床。所得利润,必须与年轻的老板杜亮几几分成。杜亮自己也常常跑出去,替她们拉客源,因为只有小姐做的人次多,他才有更多的利润。以至于后来,年轻的杜亮很快就成了当地有名的老鸨之一,红极一时。

  杜亮接电话时,张阳没理会他,继续向章辰叙述着自己在广州的生活。“在那里能够找到体面工作的,至少要研究生硕士以上的文化程度。内地去的不少普通大学毕业出来的大学生,一旦盘缠用完,就跟我们一样,也要流落街头。白天我们就睡在广州电视台的大铁塔下面。那铁塔上面还有个人头马的霓虹灯广告牌。一到晚上,那灯就两了,上面写着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我们则躺在下面,胡思乱想着第二天的生计问题。有个大学生还编了许多民歌,说什么‘下岗大嫂不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收完大费收小费,为国争光创外汇。’,还说我们盲流是什么‘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共同命运将我们安排,人民警察喝酒打牌,国泰民安千秋万代。’我们听了就哈哈傻笑。后来那个编曲的小子就悄悄失踪了,好几月后,我在一张大型报纸上看见那小子,乖乖,狗日的居然成了一个非常有名的青年作家!”

  向流花火车站警察上缴掉自己身上最后的几百块钱之后,张阳在广州成了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为了弄点盘缠回家,他硬着头皮加入了真正的盲流大军。就在那个冲天挺立的电视塔底下,他认了一个来自东北黑龙江的盲流做大哥。那个大哥一开始对他也很是豪爽,有钱兄弟们一起花,偶尔还从火车站广场带回来个把中年野鸡,让他们一饱淫欲。可是后来大哥身上的钱也很快就花光了。于是大哥手下的一些兄弟就自告奋勇,结伙出去抢劫那些外出坐台夜归的小姐。常常也能抢到个三百五百的。抢回来交给大哥一半,其他的兄弟几人各自平摊。有时候抢不到小姐,没办法,他们就潜入广州站台,不分白天黑夜的,看见脖子上挂有项链,耳朵上配有耳缀耳环的,伸手就拉。拉过来撒腿就跑。得手的,基本上可以三五天都不用出去干活,跟兄弟们一起山吃海喝;失手被擒的,也基本上都上了大尖山。反正电视塔下,每天都有新鲜血液自动输入,因此掉下去三个五个的,大哥也并不发愁。

  张阳就那样生活了一个多月,几乎每天都提心吊胆。尽管在那个圈子里面,他的年龄并不算大,可问题是,他毕竟在少管所里蹲过漫长四年的劳改。他深知监狱生活的残酷与可怕,所以每做一件案子他都显得特别小心。也因此从来都没失手被擒过。结果大哥对他很是欣赏,有天居然叫他去送一包白粉到某某地方给某某人。那包粉被张阳捏在手里一掂量,足有百十多克。吓得他当时就面无人色。那大哥也没在意,一个劲地催他快些上路。最后张阳将那包粉往大哥怀里一扔,撒腿就跑。好在前几天他也早有准备,开工干活时多扯了一条项链,并偷偷私藏了下来,以防不测可以全身而退。那天他一口气跑到三元里,找了个平时较为面熟的毛片贩子,以每克60元的低价,将那条私藏下来的项链买给了他。为了躲避大哥的耳目,他不敢从广州买票回家,就又连夜打车到东莞,最后从东莞坐火车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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