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诗人木的七种死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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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验文本]雍人

     诗人木的七种死亡方式

     第一章

     车祸:梦想自己变成一堆不负责任的肉酱

     一

     “你他妈的肯定不得好死。”

     听到这声恶骂的时候,木正好是278天──从他父母精子卵子结合那天算起──而与母体的剥离仅仅只需要一只烟从明到灭的时间。

     血,还在母亲的伤口处淌着。

     骂声和血的颜色一样通体透亮,并沾满血腥的味儿。

     院子里的鸡叫起来。月亮下的鸡叫声有着其它动物所不能比拟的孤独美。一只鸡的脖子伸长后,地面上便有了狗吠。然后又是大片的鸡伸长脖子,然后又是大片的狗吠。

     “你他妈的肯定不得好死。”

     恶气十足。这恶气十足的声音像一瓶开了口的某种农药或者夏天县城里茅厕尿池里沤出的沼气。木听见了,却无法辨出是男是女。声带的振动中荷尔蒙浓度很高,但底气却明显不足。

     不男不女。

     四月的田野青黄不接。

     四月的男人肾亏气虚。

     四月的女人如狼似虎。

     这样的场景里,时令、声音和体型都不是男女的主要性征。那无法揭开的正是人人都憎恨的自己脐下那一块一尺见方的带着腥臊阴湿味儿的破布。

     “你他妈的肯定不得好死。”

     连骂三遍都没有人理睬。

     连骂三遍都没有人理睬时还接着骂就是泼妇骂街。泼妇骂街可以把一句简单的脏话喧染三遍三十遍甚至三百遍或者更多。骂三百遍以后记忆加深了,从内容到形式都成了孩子们游戏中上演的戏文。

     骂到第三遍时木就听清楚了。这骂声验证了他不是一个天生失聪的孩子。刚出生就有人这样痛骂,这深深剌伤了一个天生未失聪孩子的敏感神经。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只要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打倒叛徒、内奸、工贼XXX。”

     这是一种口号。这种口号其实也就是在骂人。一个人领着一群人骂。骂时所有的手都随着举向天空,霸气十足的骂人方式。同一个意识形态阵营里这骂声很孤独,没有人敢站出来与之对骂。街上的人们就是被操了亲娘也得把牙打碎咽到肚子里消化掉。

     同一句脏话能骂三百遍这个人肯定是个疯子,骂三百种不重样的脏话也一样是个疯子。用口号骂人更是如此。文化领域里空前大的“革命”,把整个中国都“革”疯了。

     这种情势下,木,你算个老几?

     木听到了这些,骂声让他有了些思想。他的视觉也明亮起来,他能看到那些骂人的唾沫在空中雨一样飞舞的形状。他看到那个站在人群最高处指挥着人们嘴巴的是个虚无的神。因为他站得高,人们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木还是听到神在人们休息的时候大声地骂:

     “你他妈的肯定不得好死。”

     然后,就是汽车的引擎声和歌声。然后,就是锣鼓声和狗吠。

     “开会了──”一个破锣在空气中敲。

     “哇──”木恐惧地大叫起来。

            二

     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在土路上开过,木蒙着脑袋瑟瑟在被窝里。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在土路上开过,木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阻挡他目光的土墙。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在土路上开过,木跟着它屁股后放出的黑烟欢快地跑着。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在土路上开过,木旁若无人地在大众面前的土堆上玩着尿泥儿。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在土路上开过,木捏着腿间的小水管儿在泛起的黄土上写出一个大大的“O”。

     那时他预感自己要殒命于车轮之下。“O”既是一个轮胎,又是一个大大的洞穴。他反反复复地画着这个“O”,也是在画着自己的坟墓。

     汽车:一个吃风屙末的钢铁怪物。

          三

           “一二三、三二一,

           林彪坐着三叉戟。

           三叉戟,着了火,

           烧死林彪林立果。”

          四

     飞机与汽车相比,只不过多一双翅膀少一个轮子。飞机加一个轮子去掉一双翅膀就是汽车,汽车加一双翅膀卸一个轮子就是飞机。木就这样在孤独地意念中孤独地肢解着现代科技。这一切在他的眼里顶多是一堆尿泥儿。

     “我长大后一定要制造飞机和汽车。”一堆尿泥儿使一个科学家在臊气中诞生。

     尿泥儿无穷无尽。

     有尿就有泥。

     只要喝水,尿在肚子里是现成的,随时取可以随时尿。土是脚下的,源源不断。造出的车辆和飞机也品种齐全。设计三角形的轮胎和V字形的路面,这些并不一定比链轨式车辆先进,但在七岁之前,在尿泥儿组成发明环境中,这种发明空前伟大。

     转眼间一个人被斗死了。

     大会散场时他躺倒在落满了骂声和唾沫的地上。他的头勾着,像个借助外力作用从蛋壳里扒出来的“蜷窝鸡”。他的一只眼睁着,望着天,天是蓝的。他的另一只眼睛闭着,倾于地,地是黄的。他的世界里一片黑暗。

     这个人就是木的爹。亲爹。

     他是镇小学校最出名的“臭老九”,小学校里最出名的“臭老九”就是这种下场。“臭老九”没有死在臭气熏天的粪池里算是他还没有彻底“臭”到家。

     “他妈的X便宜了他──”汽车开走时木听见那个身上和吉普车同一颜色的人这样说。这句话多少让他为爹的这种死法感到些庆幸──没有死在散发着熏天臭气的大小便混和的粪池里──他们家算是积了德。

     但木还是无比痛恨汽车。

     “汽车的快速行进加速了爹的死亡。”

     “如果它行进的速度慢一些或者干脆让那些传达斗争爹命令的人步行到村里,爹兴许还会吃上一顿饭。”

     这顿饭对于一个连续被摧残的生命是十分重要的。

     “人是铁,饭是钢”,爹是块铁,他没有加上“钢”,他最终被那些加完了“钢”的人摧毁了。

     “发明汽车的目的是为了加速某些人的死亡。”看完一场关于抗美援朝的战争电影,木把影片里战场上快速机动的情节跟爹的死亡联系一起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汽车投放于战争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创造汽车的目的就是致使某一群人或者某一类人的死亡。”木这样想。

     爹死了,家里的大人们都不敢大声哭。“死有余辜的人是不值得同情和悲痛的,否则就是与他站在了同一个阶级立场上。”木是个孩子,孩子不政治,孩子没有阶级立场。做为孩子的木可以完全不管这一套。

     木大声地哭。如此他还是不知道爹的死亡就是“永远不能再重复他的行为和声音了”。

     木只觉得爹死亡的样子可怕。

     那时他只为爹那可怕的死亡而哭。

     七岁以前的孩子不懂得伤心。

     七岁以前的孩子只有愤怒和仇恨。

     可他还是听到了有人说:“早点儿走也好,早走了少受罪。”他们都在木家人的背后说,但样子很坦诚。从他们的声音里木听出了爹“生不如死”的意思。木也由此为爹感到幸运。他再也不为爹的死亡流泪了。

     木庆幸爹早些死了。木照样天天去玩他的尿泥儿。

           五

     “有一天我也会死于车轮下。最好也是草绿色的吉普车。我是爹传下来的种。我必须和爹的死亡法则一样。”

          六

     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东方的天际一片绯红。露珠闪在草叶上,像几颗未坠落的星子。没有风,叶面上的露才显得如此明亮。

     出了家门,木就一溜小跑地奔向学校。“一日之际在于晨”,书本上是这样说的,那它就一定是对的。父亲死了,母亲并没有放松对他在学习上的要求。

     出了村,路明亮起来,村庄里的光要比外面的光压仰的多。木一面走一面用脚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这是他每天走向学校时的真实过程。

     一辆车撞在路边的大树上,什么时间撞上的没有人告诉木,木因此也不知道。为什么撞上的木当然也不知道。树从三分之二处折掉了,树冠覆盖在车头上,像是车辆的一件衣裳。

     “解放”牌的卡车与树的叶子是一种颜色。木一看到这种颜色跟死亡搭配在一起就感到恐惧。“大革命”早已结束了,这种车辆为政治服务的机会就少了许多,可木还是减少不了这种颜色的恐惧。

     司机的胸挤在方向盘上。这是死亡的方向。木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也伏在方向盘上。木只能看见他的胸上流出的血。看到血的同时,木还嗅到了一股血所具有的特殊的气味。

     木疯了样地跑──往回跑。他看到了死亡的可怕。与爹的死亡相比这要残忍和恐惧百倍,他相信了人们为爹那样的死亡而说出的“真庆幸”的话是真的。村里的人们都被木恐惧的叫声惊醒了,死亡的消息不断地在刚刚点燃的炊烟里扩散。

     死亡的原因简单。勿须再提。处理的过程也是简单,更勿须再提。收尸的人一走,那棵被撞折的大树就成了一种记录死亡的标志,再也没有人愿意在那里停留。

     大家都说有鬼存留在那棵树的残体上。

     树能承载鬼。

     汽车会制造鬼。

     每一个晚上到来的时候,木都这样想。

     从此,木对于车辆从仇恨驿变成恐惧,无论它的形状、声音、运动的姿势还是它的内部结构与施放的气味,木都感到毛骨悚然。

     “文明只能加速人类的死亡。”懂得“文明”这个词后,木就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下这段话。后来老师知道了,老师说他思想偏激和极端。木说偏激=极端,一种意思的两种说法,这样说来说去真是没有意义,就像我们每天见面必问“吃了吗?”一样,每个中国人都是用语言浪费时间的高手。

          七

          十岁的诗篇

          我是早晨的花朵

          是祖国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是民族的希望

          用青春点燃明天

          我每天都拥有鲜花

          鲜花中也有黑色的影子

          所以才在地上种植太阳

          把唯一的影子照亮

          我憧憬着未来

          明天的一切属于我

          光荣在我心中

          希望在我掌上

          小树和我一起成长

          树叶和父亲一起腐烂

         父亲就是我生命中的一棵大树

         他给了我无限的春天

          八

     这是木用笔第一次歌咏父亲,十岁的孩子能拿起笔写这些文字,他就注定是个诗人。从那个早晨在上学路上看到汽车撞断的树开始,木就一直在意念里把那棵树当成自己的父亲。那棵树总是在他放学遇到大雨时给他撑起睛朗的天空。

     树冠折断在大卡车顶上,在木看来就是一颗星坠入了无限的黑暗。父亲就是沿着这样的道路坠入黑暗的大地。他的一生因此再也看不到了光明。

     神说:“人死后要归于水。”

     神还说:“人死后要归于土。”

     无论孰是孰非,无论是归于水还是归于土,面临的都是一片难以脱离的黑暗。人死后都要归于黑暗。父亲躺在自留地里那个南北走向的狭小空间里,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就象那棵树一半悬在汽车顶部,一半活在熟悉的泥土里一样。

     掩埋父亲的过程简单得就象处理一堆陈腐树叶──几把铁器就像是几根火柴。掩埋和点燃,一种是阻断空气一种是利用空气,两种方法结果是雷同──腐烂并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泥土砸在棺上,声音如同树干的断裂声。

     车开走了。人群走散了。一段沉闷的时间行走在田野里。一片道路荒芜。一只荒芜的坟丘。

     “人死亡的时候,只有心爱的人才会用心歌唱。”木之所以没有在父亲死亡时表现出那种痛苦,是父亲的灵魂行走时不让他悲伤。他死亡的形态就这样告诉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吧,生存下去是第一需要,是真正地活。”

     “臭老九”、“反动权威”、“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资产阶级的当权派”。一个几百人小学校的教导主任一下子拥有这么多“头衔”,可真是幸运。如果能和孔老二一起批那就更幸运了。如果是今天,这该是一个多大的名人?不过那一切都名不符实,木没能借着这些“头衔”的光芒享受人生。(尽管已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借着这种光环正快乐着。)

     父亲的死亡对于木的家和这个社会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价值,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芝麻般大的小人物。

     “早死早托生。”母亲在父亲的棺下到墓底时对着棺这样大声地说。整个掩埋的过程她都一直抑头望着天。她相信天是清明的,她的眼里没有一滴儿泪。她就这样一直抑头望着,直到父亲身上堆了一个很大的土堆。

     木望着母亲,他觉得母亲一定是望见了在天上自由飞翔的父亲的灵魂。

     木一生中所看到的最痛苦的眼睛就长在母亲的脸上。空洞、无物、冷峻、恨尽天下一切、渴望毁灭一切......这些都跟着风在太阳下一闪一闪。

     如今她是一个寡妇。

     木是一个没爹的孤儿。

     人只有没有父亲才称得上真正的“孤”。

     他们是一样的可怜。

          九

     “男子汉是应该平静地死去的。”仅从这一点儿木就觉得父亲像一个真正男子汉。父亲的死在别人的眼里是平静的,但这只是表象。这不是真正的死亡形态。

     辱骂责打,父亲一直没有动,没有抵抗也没有愤怒。他的头由高昂慢慢垂落,像太阳落进西山。可木看到父亲的骨头,他的眼里有亿万大卡热能。父亲无意间瞥见木,这不是故意的,他不愿让木看到他的这种眼神。

     但木还是看到了,仅此一眼,他就看到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痛苦。

     这只是木所理解的,他一直都在痛恨那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是车上的人传达整训父亲的命令。“如果没有汽车的到来,父亲是不会死亡的。”他一直都对自己说。那是一场谋杀,用汽车导演的一场谋杀,这种谋杀是高明的。草绿色的吉普车在这场谋杀中充当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

     从那时开始,木在心里就建起了一个能勾通未知领域的方程式:

     “车祸+生命的主观动机(或者客观原因)+神秘意志=抵达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

     这个等式与“成熟男人+成熟女人+生命的原欲+优等时间=一种生命”的方程式是异曲同工的,就像是正物质和反物质,是一条路上的两个方向。

     首次恢复高考那年的四月,木在升学无望后焚毁了那些造作的诗歌,用一个整夜的时间设计自己的死亡方式。

     考不上学就得留在这片土地上。大地这样计算是十分热爱他,大地非得这样留他,他也就无法拒绝。

     死亡吧,臭大地,你爱我,就将我收留吧。这样的死亡动机也许是美丽的。

     死亡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是歌唱部落里的一种庄稼。“愿意种就愿意长,死亡没有什么可惧怕的。”木首选的也是唯一选择的就是制造车祸。父亲的死亡是别人制造的车祸,所以木自己要亲手制造自己的死亡。

     四月是春天的尾巴。四月的麦子丰收在望,所以四月也极其撩人。木选择这个时令来死亡完全是遵循父亲生命的轨迹。他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他的生命是父亲生命的一部分,他相信沿着父亲死亡的节令一定能在那片黑暗中赶上父亲的影子。

     他很早就来到公路边缘,像赶集的裤角打湿许多露。太阳出来后的第一辆车出现了──草绿色的吉普车──杀死父亲的那种。这正是木所期望的。他潜伏在公路沟的草丛中,像游击队伏击敌人。五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在车距自己还有十米时木一步跃出来,将身体鱼一样横在公路中。他的眼睁着,他要亲眼看着死亡是怎样到来的。

     一声凌厉的嚎叫,死亡嘎然而止。车轮距木的身体还有15cm时止住了转动。死神用冰冷的手将司机的额头挤压出一片冷汗。

     五秒钟后,司机暴跳如雷,风一样刮下车揪起地上的木狠狠就是一拳。木的两颗门牙掉了一个,另一个摇摇晃晃。没等木再叫出声,这个1.80米高的汉子就将木拖起来,一发力,就把木像扔一根破木头样扔回了公路沟。

     车怒吼着喘着粗气走远了,一大片让肺很不舒服的废气残存在那里。路上,还有一滩血、一颗牙。

           十

     “你要习惯于相信死亡是一件和我们毫不相干的事,因为一切善恶吉凶都在感觉中,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因为这个缘故,正确地认识到死亡与我们无干,便使我们对于人生有死这件事愉快起来,这种认识并不是给人生增加无尽的时间,而是把我们从对于不死的渴望中解放了出来。一个人如果正确地了解到终止生存并没有什么可怕,对于他而言,活着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么,如果有人说他之所以怕死,并不是因为在来临时使他难过,而是因为预想到死而使他难过,那就是个傻瓜了。一件事情在来临时并不使一个人忧虑,反而在来到时使他烦恼,这是很荒谬的。一切恶中最可怕的──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因此,死亡对于生者和死者都不相干,因为对于生者说,死是不存在的,而对于死亡者来说,本身就不存在了。”

     木的第一次死亡愿望就这样破灭了。想利用科学技术把自己变成一堆不对这个世界负任何责任的肉酱不是那样简单而行的。制造灾难并不像理论和想象中的容易。

     更多的时候,死比生更困难。

     第二章

     投江:毫无意义的政治事件

     一

     从一种死亡到另一种死亡的方式衍变是由时间粒子排列而形成的。木在成长的过程中观望到一种种死亡,在恐惧之余使他亢奋不已。

     “快乐的死亡相对于痛苦的生存是美丽的。”就这样他切进一种黑色火焰的深处。

     在注视中成长的过程是缓慢的,就像地壳板块之间碰撞隆起的高山那样。而跳跃过后的俯视,成长又快如疾电或者箭般射击的一只飞鸟。

     在死亡黑色的影子里,木像小树苗般地窜高起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木成长的速度,如同没有人能够去阻挡他的死亡一样。

     死亡的方向是广阔的,无论怎样理解都是个人的意愿和行为。死亡不是为某一个人准备了结的方法,死亡是社会属性的行为。

     木把死亡的成因和结果更多的归属于政治,这不仅仅是他的父亲死于一场无法逃避的浩大政治运动,生活中无论葬礼改革还是礼俗形成以及追悼会的言辞和表情都无不牵挂着政治因素的气味。

     “中国人死亡的方式不可避免地与政治牵扯在一起。壮烈与卑琐都得归属于政治。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都是政治家一厢情愿的。”读完《为人民服务》,木看到了死亡深处的政治力量或者说是政治中死亡的力量,看到了一个人的死亡所派生出的意义以及鼓舞人心的热能及矿脉。

     “死亡具有很强的政治价值,对于死亡方式的选择并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能用自己的死亡所能证明和做到的。”那一刻,木始终这样想。也就是从那时起,木悄悄地设计出了自己的死亡方式。

     “人是有社会属性的动物。人的死亡也应该具有他应该有的社会属性。”

     “死亡的方式不能随便选择和决定,就像一个人的择偶那样谁也不能随随便便。”

     “能选择死亡的方式是人最大区别于别的动物的存在标志。除此之外,我们的许多行为都与普通的动物都能混为一谈,并没有什么界定的直线和曲线。青春期是短暂的。”

     木的生理周期区别于童年、少年的发育阶段,在这个阶段后期,木对于死亡的认知越来越清晰明亮了。

     “死亡逼近时我能看到它的三条行进准则。”木在晚上常常这样对自己说。有时也在豆状灯下告诉别人。听者无不悚然,他们都把眼投向窗外的黑暗,好象听到了窗外田野里鬼的叫声。

     木的哲理是极深刻的,他诠释死亡时表情又是极自然,就像一阵风平静地吹过:

     第一条死亡准则:病人患了无药可医的症,死期或许就在眼前,或许可以活几个月或者几年甚至更长些,但无论活多久活到何时,一旦被这种必须致于死亡的疾病抓住,死亡的过程已经开始。

     第二条死亡准则:意外事故(包括政治运动中的人为事故)在一个人的身体受到非法侵害(判处死刑的除外,他们从犯罪动机形成的那一刻始就注解了死亡),并造成严重后果时。

     第三条死亡准则:控制自身生命行进的器官老化或衰败或两者之外的疾患都会造成一样的后果。

     木在青春期的屁股处看到了死亡的音符他显得极其老诚。他更衷情于他的诗歌,虽然还完全没有走出“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模式,但破坏力量已经积蓄,政治在诗歌中的含量大大衰减。他读道:

     “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要用它来寻找光明”

     这是一种穿透千层黑暗的力量,木看到了政治运动外的力量,他被这种力量鼓舞(或者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诗歌是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他说。

     二

     中越边境上的第一枪是哪一天打响的木没有去计算去统计。其实也没有必要去统计这些,就连政府机关的统计局也不过问这事儿。反正对方侵略的性质已经确定了,所有的舆论和媒体都在痛骂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

     中国人喜欢骂人“鬼子”。中国人骂过很多人“鬼子”。日本人、美国人、越南人都是“鬼子”,俄国人不是“鬼子”,可能是我们曾经是同一阵营的师兄关系,需要给自己留一些面子,但但我们可以骂他们是“老毛子”。

     “鬼子”就是整个民族都深恶痛绝的集团。

     木的血始终是热的,他并不有因为父亲在那场政治运动中的死亡而对这种国家的颜色产生过怀疑。相反,他对司空见惯的死亡与一个国家的前途命运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的。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古人教育得多好。生,并不一定人人都有做“人杰”的机会与境遇,而“死亦为鬼雄”的机会就摆在自己的眼前。

     “选择死亡也就是选择生命中最高尚的那一部分。感谢鬼子强盗。”木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这样说。

     然而人们并不是都像木所想象的那样都想死死抓住“为鬼雄”的死机。死亡到来时,大家一个个高风亮节,互相谦让,最后将这良好的死机拱手送人。

     这样的机会就让木轻而易举抓住了。一是政治的解冻,他这个“反动权威”的儿子再不像以前受歧视,甚至已经有人把这种苦难看成了一种光荣。二是木是真心争取感动了村委会、派出所和武装部。

     “热血青年,我们前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要是所有青年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武装部长拍着木的肩大声说给所有的人听。这是对所有参加目测的人们的一种鼓励。众人并不关注其貌不扬的木,更多目光投放到武装部长喝酒喝红的酒糟鼻子上。

     一切顺利,老天也赞成木所选择的这种死亡。登上火车那一瞬,木想起“血沃中原肥劲草”这样一句诗来,他想不起来这是谁写的,反正一种空前的悲壮涌上心来,木的眼睛开始潮湿。

     火车跨越长江时,滚滚江水一下子击中了木。“如此浩荡的江水归属于浩淼大洋,其壮魄是任何死亡都不能比拟和匹配的。”木这时想与江水归于一体,他觉得那样才是真正的死亡。

     “人死后应归于水”。他想起古希腊的那个叫泰勒斯的哲学家这样一句名言。

     已经选择了在战场上死亡就不能更改,男子汉就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全部的责任。一切如愿,就像他给自己精心设计的一样。所在部队正是一个要赴战区参战的部队。

     新兵训练还没有结束,部队就开始了紧张的战前训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是首长在队列前讲的最多的。士兵们都已经嗅到了战争的气息,都理解出了这句话的重量。

     他们濒临死亡,他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更深刻。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这句被人念叨得俗不可耐的话在木身上得到了验证。“人是不能高度自主地选择自我死亡方式的。”木这样想。那次“四.O ”火箭筒对固定目标实弹射击结束后,木做为新兵中的骨干留下来跟着排长一起排除哑弹。

     战争的间歇让弹药存放的时间太久。总是不能避免哑弹。这本来是一种简单的操作方式,没有丝毫的危险。可木把一块TNT药块放在一个哑弹下时,不小心碰响了身下的另一颗哑弹。一声爆响,他的右腿飞向了天空,在蔚蓝的天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当这种空中旅行还未结束,木就知道自己效命疆场的愿望落空了。

     所有的人都开赴前线了,只留下木。后方医院里有着享受不尽的亲情。

     护士小姐真好。

     木痴呆了很久很久。

     三

     他倒下去倒在这块烧焦的血红土地

     一只手托着炸伤的脸颊一只手提着枪

     没有再说些什么说些关于恋爱家庭的话题

     抿着抿着干裂的嘴唇闭着闭着红肿的眼睛

     象思索童年的稚气天真纯朴

     又仿佛回忆仿佛回忆参军后的今天昨天

     我不知道如何告慰如何安慰这永存的魂灵

     默默地默默地摘下军帽按着古老虔诚的礼节

     伏下身去跪在他血染的土地上

     点着一支正牌确实是一根正牌的大重九香烟

     擦着了一根火柴那黄蓝色光亮照着他安祥的脸

     是那样安然那样令人无畏那样令人心灵震颤

     四

     木只能躺在床上读这些用热血写成的英雄诗歌,用心灵聆听那一阵催人奋进的枪炮声。失去一条腿就会丧失全部在疆场上死亡的信心、力量、勇气和能力。

     平心而论,他这样十分热衷于死于疆场上的原因就是要与父亲的死亡做一个鲜明对比,或者说是用自己的死给父亲的死增添几分亮色。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这个道理反过来就是“有其子必有其父”。父亲死得冤枉,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知道,现在应该说已经大白于天下了,但木还是不甘心,还是想替父亲做点儿什么。

     “只有自己用人们眼里最值得敬慕的死亡才能换得木氏家族的真正光荣。”

     什么样的死亡才能重于泰山呢?父亲给他教育的潜意识里极其深刻。虽然父亲并没有在他意识完全形成时给他什么,但血脉是相通的,父亲的种子里有他智慧的成份。

     ①、“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

     ②、“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等,死国可乎。”

     ③、“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④、“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干之厄困,既已存亡之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代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⑤、“舍身取义,为义献身。”

     ⑥、“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

     ⑦、“宁赴常流,不与世推移。”

     陈胜、吴广、司马迁、公孙杵臼、程婴、王櫢虫、蜀櫩、屈原、文天祥......有高宦,有布衣,但义士之死对木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是积极的和无法更改的。尽忠报国,不与小人同流,为民请命的死亡是同价值的。

     死亡的消息通过报纸、广播和护士的嘴巴不断地传来。木在这些死亡消息中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更多的是仰羡和敬慕。战友的死亡并没有让他过多地流泪,“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们用死亡的形式完成了这两句诗的诠释。

     可木不能够,木感到悲哀。

     “辉煌的死去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他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研嚼着这句话。老乡的亲属来了。一个个死去的人光荣无比。他们的荣誉使木的眼睛黑暗。

     五

     街灯闪闪忽忽,明明灭灭,一个跛者把黄昏睬得七高八低。人与人,皆被迷蒙暗淡阻隔。天地间,呈现一片难于戳穿的浑沌。

     他的眸光电波一样扫描,穿透高大建筑物的屏蔽。路边豪华宴会厅里,一切握手、干杯,一切媚笑、假笑,一切拥抱、亲吻......统统被那里眼睛摄入储存。还有那森严的没有灯光的门洞里的交易,幽暗如迷宫的灵魂深处丝丝缕缕的微波......收藏这些到底派什么用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术。

     他的心幽灵般的眸光,也曾出入艺术家的沙龙,剌探些紫红色帷帐内笼罩着温文尔雅的“艺术”氛围。离去前他终于吐出一句不无恶毒的语言:在这儿嗅到赌场和屠宰场的味道...... 在森森的黄昏深处,谁也不经意这个跛者(也用不着注意他),谁也没有说破他的勾当,为此,他好象十分庆幸,仍然板着巫师样的面孔,一头黑发野草般招摇......

     他,一上走进黄昏的跛者,一点都不招人怜爱。

     六

     “理解万岁”。

     一个时代的流行词汇。木需要这种词汇,他同样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也不可能被别人彻底地理解。

     理解本身就是对死亡的摒弃与剥离。

     七

     木没有达到在战场上死亡的目的,但他一样和死者共同拥有鲜花。轮战结束后,他随部队返回原驻地。他的伤虽未痊愈,但拄着双拐的形象在别人眼里俨然是历经战火的英雄。除了没有做过任何有关战争的报告,木所到之处享受到了英雄一样的崇拜的目光。在人们的思维里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定式:

     军人+拐杖+特定时期=英雄

     这种虚假被动的敬仰使木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挫伤,就好象是他自己对所有人说自己英雄一样。确切地说他只是站在战争的边缘用一个诗人的敏感感触战争,他还没有抓住战争的鬃毛,战争就疾驶而过了。前方枪声仍在继续,这一切都与他无关,都与他所在的部队无关。所有的军人都需要战争。

     死亡的英雄都长眠了,伤者的英雄都醒着,不死也不伤的英雄披红挂彩。

     许多人都感谢战争。许多人都咒骂战争。木不感谢也不咒骂,他只是对战争留恋,战争没能让他达到自己有目的。在他的心里战争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个雨季的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没下雨,可木的心却天天都在流血。

     这时的木爱上一个女人。按常人想象那应该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护士。可事实并不完全服从想象。木爱上的是一个排长的妻子。排长在一次夜袭中阵亡了。他头部中弹,一个弹孔就贯穿了他的生命。木看了伤口位置就知道“鬼子”一定是使用了远红外线武器。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哭,唯独那个排长的妻子没有哭。就是因为她没哭木才爱上她的。木的心理上需要这种坚强,女人表述的正是这种品质。

     木没有丢失或者放弃这种机会,他利用一切的时机让那个坚强的女人领会他的意图。那些日子,木觉得自己像一个影视剧的导演。可那个女人对他的这种想法一点儿回应都没有,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领会他的这种意图。

     她抱着排长的骨灰盒走出了部队,那时木看到了女人的泪水。这是木的意料之中的。她还向木挥了挥手,这种手势告诉了木一个密码:

     爱是在坚强的忍受中失之交臂的。

     这种友好的动作使木看到了生命的光彩,看到了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所应给予的报答。为了这个坚强而又友好的动作,木觉得死亡一百次才是最幸福的。

     人不可能死亡一百次,死亡两次都不可能。对于车祸的死亡理解木还历历在目。他知道死是不那么容易的,遇到这样的女人死亡更是不容易的。

     这是木的第一次初恋,同时也是第一次的失恋。木在接近死亡之时品味到这美妙的苦涩,木为自己的一生有这样一次初恋的失恋的机会由衷喝采。

     八

     失恋的男人往往会想到死亡。木也一样。可他来不及选择一下自己对死亡的认知,就匆匆地结束了军营之旅。

     部队上不养老下不养小更不用说他这个对战争没有任何贡献的伤残军人了。退出现役是无可斐议的,同是也是大局所趋不可更改的。木想到死亡是沿着女人─→江水─→人死后归于水这种方向行进的。女人是水做的─→柔情似水─→人死后要归于水,这些观念的形成使木坚定地选择了在水中死亡。

     这时的木已没有啥太大的欲望。“在战争中壮烈的死亡”曾经是他最大的欲望。欲是有文化属性的,它在情感之上在理性之下。而木除了对死亡方式的倾向外,再也没有这些属性。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以及想象,木都失去了一个诗人应有的质感和金属器音。

     “没有了欲望人活着真不如一头正在吃糟糠的猪。”木在退出现役的当天还是这样想。猪除了吃饱肚皮外,还有生殖欲望,而现在的木连这一点儿都没有。

     第一次失恋使木的精神高度压仰,他对鲜艳的外著和柔性的声音再也没有亲近感。“认识女人是一瞬间,而消解对女人的认知却得用很长的时间。”

     九

     木的手触到水。他弯腰的动作很痛苦,于是他索性坐下来。一条腿横着,另一条腿折叠着。水从他的脚趾间漫过。水触及皮肤的感觉美好,水触动全身的感觉也一点一点的美好,他想死亡也应该同样是美好。

     这时水对于木的生命充满了无限诱惑。它平静地流泻着,一缕一缕地象一头散开的黑发。这时是冬天,冬天的江水虽不能称真正的江水,但瘦水孤帆更显出几分女性柔情。

     木一伸手,就牵动一江温柔。

     “江水是有源头的,而江的归向却是无尽头的。”木因为江水联想到生命的归结,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思想。他觉得这时的江水是有灵性的,就如同一个有灵性的人一样。

     江水流过了多少个省份,他知道,但他没有去细细地想。江水绕过了多少个弯,他不知道,更不愿意去细想。但江水带走了多少个生命?他一直都在思索。

     “多少人歌咏过这条江水啊,我会朗诵。可他们不知道我现在就要在这歌咏的诗歌中跟着水而去了。”

     人一旦拿生命做代价跟随一种事物,这种事物精美绝伦。木这时痴迷着这江水。他看看这江瘦水,又看看身上这崭新的草绿色军装。

     “为什么我的一生都要跟这绿色紧密相连?”想到这一点,他就用拐杖轻击岸边枯草,他的影子就落入江中,在水面上,他的颜色就像是一片叶子。

     木第一种感觉就是水浸漫过伤口,一丝痛从折磨中传达到脑。“水其实是残忍的,我所看到的一切只是水的表象。”这种思想一产生,他就知道自己后悔了。意志并不是一程不变的,它在人脑中表现出的坚强是常人所看出来的懦怯。

     “我是一个退伍伤残军人,还没有回到家就这样了结了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传到家中名声肯定不会比父亲好到哪里去。我是懦夫,我的逃兵,我或是在战场上犯了什么罪?逃避战争,自残身体,逃避惩罚而投江自杀。太可怕,死了还不能安生。母亲也会抬不起头,唾沫比悲伤更能击中人的心灵。母亲一定不能承受住这些。其实她没有必要为我承担这些,我又没有做那些事。”

     死亡不是那么简单地就能造成的,死亡一旦跟政治挂上了勾,死亡就行进的极其艰难。想到政治,木就不想死了。政治让人的一生都不平安。

     这狗操的政治。

     十

     他爬上岸的时候,一个老者坐在那里。他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木,吐了一口烟,用浓重的方言说:“孩子,你这种身体还坚持冬泳,可真不容易啊。”

     “嗯,真不容易。”木跟着应了一声。撑住一棵树站起来,折了根树枝,塞到腋下。

     “真他妈的不容易。”他向着江水吐口唾沫。

     “我还得活着。真他妈的不容易。”

     第三章

     上吊:绳子产生的支点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一

     “死不了就去写诗。”

     木回到家开始自己攻读中文。他知道中文专业的设置并不是为了培养作家和诗人的,它是培养中等学校的中文教学人才的地方。可木还是认为学习中文是写好诗歌的基础。

     木对于诗歌的领悟能力是常人所不具备的。那时的诗人在人们的眼里是极其高尚的,它几乎和英雄等享其名。木在这里选择诗歌而不是选择别的寄托情感方式也是出于当死亡英雄未果情结的移花接木。

     写诗不仅需要厚实的文字功底,更需要灵性和激情。木灵性好,但对于激情木是有缺陷的。他的诗大多跟死亡事物组成的意象有关。“棺木、花圈、尸体、骤停、静止、黑色、纸钱、挽歌、灵魂、墓地、灵堂、碑刻、死去的叶子、折翅的鸟”等等许多与死亡相关的意象被木拿去组成大量的诗篇。选择黑色的意象表述死亡是木的特长,他比现在诗坛上的“新死亡诗派”还要沉重。

     木一个人封闭的写作,不知道诗坛上张扬的各色旗帜,更不知道自己归属于哪个流派。他只知道写,写是他诗歌行动中的唯一语言。除了这些,他觉得一切都是苍白无力,都不能说明问题。

     “诗歌是释放个体情感能量的通道。诗歌使一个人的状态从精神到肉体都纯粹起来。”他这样写道。在写作的过程中接触到加缪、萨特、波伏瓦、戈尔凯戈尔、罗兰、卢梭、艾略特、荷尔多林等大量西方操纵哲学和诗歌语言的大师。

     诗歌的极致是哲学,哲学最理想的表述形式就是诗歌,牵着两种人的手臂行走,木觉得美丽而温暖。

     “诗歌是一种近乎疯狂状态的个人化写作。”他又这样写道。在这种无人的环境,在这个文化极度溃乏的乡村和县城的结合部,木的伤痛是从小就有的,所以他的表述也是极端个人化的。

     他越是这样写,越觉得这个世界的狭小,越觉得大师们的高不可及。仰视的过程是疲惫的,木的诗歌一天天仍不断地增高,而他的精神却在一天天的消瘦。

     二

     木与一只黑鸦、一匹白马的对话

    时间:1984年4月10日

    地点:木梦境场地1号

    人物:木、黑鸦、白马

     (木一手杖拐,一手扶腿,一瘸一拐自由而优美地上。)

     木:我看见了诗人。李白刚刚飞过我的屋门。还有杜甫,骑着驴,一共是一对半酒鬼。他们的朗诵都是酒精度数很高的诗歌。

     (黑鸦站在突兀的树枝上,举着尖尖的嘴。)

    黑鸦:我也看见了,老兄,驴的酒量比他们的酒量还要大,他们朗诵时驴在大叫。驴也要朗   诵诗歌。驴诗兴大发,他们都假装没有看到。他们常常与驴争酒。

     木:唐朝的驴是有文化的。还有那个审判杜甫诗歌艺术价值的卖炊饼的老妪,他们都是有   文化的,都讲过诗歌创作理论课。盛唐啊盛唐!它们都来指点我。我可能是要死亡    了。你看见它们向我挥手,驴的叫声你们都听到了,多么诱惑人的召唤。盛唐的音    乐。

    黑鸦:走回去是进步,可我们都在倒行逆驶,生与活都是高度的物质状态,而诗歌是形而上   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只有诗人才能混淆。我嗅到了,李白的酒气和杜甫的酒气品牌不   一样。

     木:你看到了什么?诗歌你是看不到的。诗歌在酒器里盛着,你黑色的眼珠子不可能看    到。他们都在饮酒,他们饮酒的目的是为了让诗歌从酒器里显露出来,为了让二十世   纪的阳光晾晒晾晒。

    黑鸦:酒鬼的心态不是一样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能与“五花马,千金裘”相比   吗?就像我,黑色的外衣讨人嫌的声音无法改变。人们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吟唱文学史   上最优秀的诗歌,不知道我在文学史上的作用。人们只知道骂我:不祥之鸟。并用石   头扔我。

     (黑鸦仍在喋喋不休,白马潇洒奋蹄嘶鸣着上。)

    白马:跑了这么久,每一个时代都是贵族人手里的时代,我很悲哀。我痛恨造物主不什么为   把我们这种物种灭绝呢!?

     木:白马,你一直享受着贵族的宠幸,口出此言决非是你的真实心意,你是在逗我和黑鸦   作耍吧。

    白马:老兄主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专门为你而设置的词语。想我马族自从归属于人类地   一天起,就奴性十足。亏你们诗人的同类把我们与惨烈的战争、凄冷的边关联系到一   起来形成军旅诗的骨架意象,可最终并没有改变我们终世为奴的前途和命运啊。

    黑鸦:“马革裹尸今生事”。你是何等的豪迈啊。你不仅有着美丽的外著和雄劲的四蹄,而   且还有让鸿儒圣贤吟咏山水的悠闲耐性,你就别再卖苦嘴了。

    白马:黑鸦,你太浅薄。你可知道人类只是在利用我,我自己真实的声音谁认真地听过。懂   得我的声音里的人又大都殉命与战场,这种痛苦是无法忍受的。

     木:你是我的知音,白马。我的腿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失去的,我是多么想找到一种可以自   由倾诉的声音啊。

    白马:我知道你的痛苦。可你对我的痛苦的理解却只能是表象的,你无法理解一匹真正的马   的思想。我们的血脉是无法相通的。你的眼看得很近,黑鸦在这个方向上比你要强    些。我就要走了,李杜二人也许还未走得太远。黑鸦,你要去,就跳到我的背上吧。

         (黑鸦纵身一跳,就到了白马背上。木听到白马一声长嘶。)

     木:白马,白马,我听懂了你的意思。你带我一同去吧。我已经是一个快要死亡的人了。

    白马:这样,我更不能带你走。你的魂会产生压迫我的思想。你会损害我的形象。你要知    道:死亡的人不如一只简单的黑鸟。

     (白马载着黑鸦腾空而起,一片烟尘腾空而起。木大声地叫喊。房门响。木醒。一身汗水。)

          三

     木一直在那个只有20个人的镇福利工厂上班,至于他做什么对整篇文章都无关紧要,木也不愿说,许多人也都不愿问。木用一条腿撑着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操作。

     木把心的五分之四给了诗歌,诗歌代表着他的思想。他经常做梦,在梦中随心所欲。歌唱,游泳,强暴自己忠爱和憎恨的女人,虐待贪官和他父亲的仇敌。除了这些,就是梦中作诗。

     白马和黑鸦代表着他在理性上的一种追求。他经常遇到这样的画面,他无法左右白马和黑鸦的出现,更无法左右原欲中的渴求与奢望。

     在写诗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个又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女人,正常的女人残疾的女人都视他为圣者,都用极端崇拜的目光抑视着他。都相主动地和他做爱、亲吻。

     这是一个尊敬诗人的时代。

     木很惧怕这些女人,他对这些女人一直敬而远之,远而意淫之。他以此为快感。任何身体部位的接触都不能超越这种意念中的快意。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造成的。女人是男人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女人从理论上讲就应该归属于男人。《新约全书》的首篇就是这样说的。他失去一条右腿,右腿变成的女人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她应该和她的主人一样具有诗性的光泽与智慧的质感。

     他眼中的一个个女人只是一只只蝼蚁,一只依附于人的心脏而存活的听诊器具。她们在木的想象里一个个脱去了裤子和胸衣,一个个妖艳而淫荡。

     “滚你妈的远点儿,你们的身体比不得我的半截右腿。”

     木痛骂女人也爱护女人,骂女人是因为他没有找到值得他爱惜的女人。

     真正的好女人是应该是一枚成熟的核桃,外表粗糙、丑陋,不会让人轻易打开,一旦深入,就会领略到耐人回肠的绵香淳厚。为此,木曾用一把锤子砸破了三斤核桃。

     木最大欲望就是用他的诗歌创造一个完美如核桃的女人。“真正的好女人就应该象一枚粗糙的核桃。”那天,班上的一个左腿少半截的女人突然说出了这句话,木震惊得如同目睹了一场海啸。他无法相信这个亮着一双大黄板牙的女人竟会说出他梦中的警言来。

     披金拣沙,那样太困难。踏破铁鞋无觅处。往往伸手可触及的事物都是最遥远的。木用一个晚上痛骂自己太清高,太把自己看成了人。

     恋爱的发生就象是四月的麦田,一场雨就是一个阶段。两个人约会的时间也由一天两次递增到10天20次。木爱着这个长着两个黄板牙齿的女人,因为她爱着木的诗歌。

     四

     动物没有爱意,只有性欲。而人除去性欲,人有爱欲。动物没有爱情,只有性冲动,而且就是这性冲动,对于绝大多数动物来说,也要受发情期的限制,来时则有,去时则无。一只母牛,非常漂亮,非常晓得人意的母牛,在未发情时和公牛没有什么两样。一旦发情,便卧立不安,生出怪异行为。但发情过了,一切如常,其所谓情人如同路人,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五

     那女人跟木经历过一夜风月后就转身遁去,好象她从来就没有出现于林的视线中一样。木不知道女人这样做的目的,更不知女人所抱的态度。

     女人的欲望是强烈的。年近30岁的女人都是干柴烈火。第一次,木招架不了,木的一条腿无法发挥出一个正常男人应有的功能。女人正相反,她的一条腿却显示出两条腿都没有的力度。木是被动状态,被动状态总是被人征服的感觉。

     那时的木对女人充满了恐惧。星期六下午六点工厂的工作间空无一人。木的叫声显得格外痛苦,像一只受伤的狗。

     女人是魔,她丝毫不怜悯木的痛苦,她的冲击波一阵猛似一阵,木半截残肢挂在她的胸下,木只有用这半截残肢保持他与女人的距离。否则,木就会被女人吸进深渊。

     第一次的木是失败的木。这种失败是他心理上还没有从死亡的理解中剥离出来。打更的老头听到了木的叫声,他就一声接一声地咳嗽。木听到老头的咳嗽,身上起了一层麻疹状的疙瘩。

     第二次木就熟悉了女人。细节是可以想象可以模仿可以照本宣科也可以异想天开的。“在欲望抵达额头的顶部时,人就等同于一只狗。”木的展示使女人退避三舍,直至惨败得一片狼籍,痛苦的面容如两片艳丽的桃花蓄存的色素。

     “妖气冲天”。木痛恨地骂着身下这个比自己年龄要大八岁的女人。“如果你吸尽我的精血你就可以成仙得道的话,那你就把我做为你的殉器吧。”

     这是木一生中唯一看到女人最美丽的笑,她杏黄的牙齿散发着杏花的味儿。她的牙齿告诉木:

     她是真的要把木的精血全部吸耗贻尽。

     旧厂房的顶上落下一粒灰尘,木的眼睛一片污秽。颜色,气味都陈年古腐,还有蟑螂爬过尿过的痕迹。

     六

     骒马十四行

     仰着肚皮的骒马等着一条腿的侵入

     草地上的太阳照不到骒马的臀部

     隔着墙壁 骒马的啸音疾如黑闪

     一朵花的重量抵不上骒马沉重的鼻息

     骟情的骒马在星期六晚上六点准时发情

     一条腿的驭手长鞭舞动让骒马认清草长莺飞

     谁在制造婉转的琴音 骒马飞驰的草原

     一条腿的驭手立地顶天

     驾驭成熟的骒马需要一个精神残疾的瘸子

     骒马只为残腿的驭手搔手弄姿或者骚情

     征服骒马的秘诀就在于寻找骒马的两个按纽

     骒马仰天长啸或是自作多情

     走过黑夜骒马的肚皮对着月光

     它祈盼一条残腿的驭手准点驾驶

     七

     一首诗使木失去了一个女人,这是木所料未及的。尽管木知道这个女人早晚都会离开他,但他没想到一切来的都这么早而突然。

     女人可以忍受木的骚情和工厂里人的冷眼热讽,可以忍受星期六下午六点钟打更老头的干咳和屋顶的灰尘,但她却无法忍受木在她心爱的诗歌里对她的那种充满骟情而淫荡的描述。她可以为木献身,却不能为木的诗歌殉道。这一点并不能打消她对木的诗歌的崇拜--她感动的是木在写诗时的状态,而不是真心地感动于木写作出来的诗歌。

     那个星期六下午六点是女人最后一次出现,她所表现出的激动是平时所未出现过的。木没有注意到这状态的深层意义,不知道这前所未有的激动后面所包含的永诀。

     “对于一个女人的真正理解是需要一个男人一生的时间。”木那时还悄声对女人的耳畔这样说。

     女人始终不说,女人只是做。

     表述方式完全是肢体语言,木没有理解肢体语言能力,因此,他错过一个男人把握一个女人最好的时机。最后,女人一泄千里大声嚎叫的时候,门口打更的老头再没有出现干咳的病症。木顺利地闯过了这道关隘。

     女人的一滴泪下来了,右眼里的泪在左眼里没有出现。木失去了右腿,女人失去了左腿,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一个人。

     女人穿衣出去了。她悉悉蔌蔌穿衣服的声音响了很长时间。这是留恋的声音,可是诗人木并没有感触到,诗人只对形象的事物发生兴趣,而这些声音里不包含他所需要的形象(做完了的声音)。

     木一直把他的这次粗心当成他一生中的重大失误。他自我的定位就是平民,平民最关心的事物不过是这样罢了。木的敏感使他自己大为伤心。

     一直过了两个星期六下午六点,木才知道女人成了漂泊的叶子。木木然地看着房上的灰尘,一直躺到晚上十点十分。

     第二天,上工的人们看见木单拐倚立在厂房的中央,大声地吟唱: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二顾倾人国,

     倾城复倾国,

     只因佳人难再得。

     旁皆哗然,而木泪流满面。

     八

     “臆病症(Hypochondrid)是因为怕死而引起的。”不知是哪一本书里说过的这句话,木记不住了。在焦虑中做梦木想大抵就是这种病吧。

     木始终相信星期六下午六点那个女人会准时打开这个房门,他一直在这里等下去,灰尘落下去,他只能恶心。光线昏暗。

     等候的时间里木又看到死亡之鸟的黑色羽翼,在窗外一直摇摇摆摆。木知道这种姿势所要表述的语言,木的心莫名其妙。

     工厂里开会整顿了,高高低低的人挤满了一屋子,民政局的领导坐在 台上,茶杯里冒着假冒的一级“猴王”牌茶叶的味道。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木没有记住,木只记住了重点:

     ①、纪律要整顿。

     ②、每一个人写一份思想汇报。

     ③、把不辞而别的女人除名。

     ④、星期六不允许任何人来加班。

     ⑤、打更的由一人增加到两人。

     ⑥、全厂明天打扫卫生。

     ⑦、避孕套不允许再做为玩具给小孩子玩。

     “奖金啥时候增加?”有人喊,秩序被破坏。

     木趁机溜出了开会的屋子。

     “领导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肯定也是有所指的,风言风语我自己也曾听说过,但那都没有证据。领导今天说的避孕套的问题肯定是那女人没有处理好,把用过的东西塞在什么地方被人发现了。”想起了这些,木的脸上有些发烧,摸摸额,39.5℃。

     工厂里的工人都知道女人的出走和木有着直接的关系,但大家都没有说,只是用怪怪的眼睛瞅着他,这目光都在说木是那个女人出走的阴谋者。

     “我一定得死。这些眼睛会让我的背部长出疮来。”木把拐杖在地上使劲儿地敲了敲,就走进了厕所。

     一泡黄尿从管子里呲出来,在干燥的土墙上画出了一个大大的“?”。

     九

     木决定死亡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黑下来就是死亡的颜色,木看到黑色,也就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死亡是需要准备的。乡村选择死亡的传统是用绳子的方式和远古的绞刑大同小异。下班前,木在工厂的机床下找到一根尼龙绳,三股拧成的,光滑耐用。木把绳子打个活扣,上下拉了拉,速度很快,又套在自己脖子上,麻酥酥的。

     “女人出走是跟自己的诗歌有着直接的关系。”为此,木在星期六的晚上六点准时地焚毁了《骒马十四行》的初稿。这是他真实地表述自己的歉意。诗稿焚毁后的黑色残骸象干枯的叶子腾空而起,飘出了院子,飞到什么地方木不知道。同时,他还砸毁那支了写出那篇诗歌的钢笔。

     平原的黑夜是死亡的真实颜色。九点十分。每次都是在这个时间和那个女人做完。木想用这个时间来纪念女人的出走和自己的死亡。他在选成的树下一分一秒地等候着九点十分的到来,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木的心里没恐惧和怯懦。相反,等待使他越来越坚强。

     他专门为自己换了件灰色的西服,这是他从来没有穿过的。他一直希望用这件西服迎来他的新娘。“今天是阴历多少?我得记住这个时间,因为它是我一生是的祭日。”木想起了这个问题,心里焦燥起来。死亡的时间就要到来了,可他连这一点的时间概念上都没有准备,木有了些悔意--不是为自己的死亡--而是没有记住做为自己祭日的具体事件。

     “做诗人是痛苦的。如果我不做诗人,也许现在还不至于就死亡了。”

     “人往往是自己将自己逼到了死亡的角落的。”

     “在生和死之间更多的是选择死亡比选择生存的时候还要多。”木一面看着带夜光的表,一面这样想着。

     9时整,他把绳子的一端固定在树杈上。

     9时5分,他做好了一个类似绞刑的套子。

     9时7分,他把拐支在树干上作为上升的阶梯。

     9时9分,他站在套下望了一眼远处村庄里灯火,禁不住叹了口气。

     “唉──”

     九点十分,他把头伸进套中,独脚把拐踢开的瞬间,他又有了生的欲望,但他的身体已经离开了他生命依存的物体,悬空的感觉只有用乱舞的手脚说明着,绳的支点将木这最后的力量传导给树杈。大地晃动起来,一阵天旋地转。

     生命之轻在一个绳子上飘飘忽忽。

     绳子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咽喉,木的嗓子有些发咸。“一定是出了血”。他还能这样想。气流不畅,他使劲儿地向外吐气,舌头伸过了牙齿管理的势力范围。

     死亡已经降临。

     “啪──”树杈断了。死亡飞走了,木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呜呜地哭出声来。黑暗的树下响着这样一个刚刚离开死亡的声音,有些像鬼。

     十

     木在树杈折断后哭着逃回了家。

     后面像是有十个鬼在追着。

     “我一定是遇到了鬼,鬼不让一个诗人这样过早地见他们。鬼怕诗人。”蒙着被子,木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上午十点十分。

     心有余悸的木再回到那棵树下寻拐的时候,看到了蛀虫拯救自己的过程。一棵树的韧性屈服于蛀虫的一副牙齿,一副蛀虫的牙齿能让一个诗人逃避于死亡。

     “我现在还得活着。活着我就得感谢你,你这可恶的蛀虫。”

     木的屁股坐在蛀虫的穴上,狠狠地咒骂着蛀虫。

     “你不让我死亡,我就不死,那我就像你一样,去破坏一切的树木。”

     骂完后,他又想起二世纪哲学家普罗提诺的一句名言:

     自杀是一种暴力行为。

     第四章

     服毒:安定片使肉体和灵魂一样不能安定

     一

     经历过女人出去和自杀未遂事件之后,木使辞了职。“诗人是需要高度心灵自由和行为自由的。”因此,辞职是木的唯一选择。尽管他曾因为那女人而深刻地痛恨过诗歌,但这丝毫改变不了对诗歌的一往深爱。

     木的生命注定是一个诗人。

     写作的过程是灵魂提升的过程,同时也是灵魂堕落的过程。写作能使人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自身结构,将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剥离开来并分别拷问。因此,木的写作是痛苦的。外界的一切自然或者人为因素都是不可改变的,是即定或者俗成的,是无法通过自身努力达到目的的。木用诗歌建构灵魂的羽翼,在乌托邦状态中纯洁自身。

     诗歌是一个陷阱。木越来越觉得诗歌作为陷阱的形式存在着。四周无光,上下也无光,诗歌的陷阱深遂幽远。上够不到天,下触不着地,非人非鬼,非仙非怪,非鸟非兽,非醒非眠,非有机物非无机物,只要诗歌存在着,木就无法修正自身。

     一个女人的离去换得更多女人的白眼和秽语。

     一个诗人修正不了爱美爱钱的女人。

     木一日一餐,两天一眠,一周一便,两周剪一次指甲,一月洗一次脸,两个月换一次内衣,半年洗一次澡,一年晒一次被子。每天喝酒,每天与李杜黑鸦白马作伴。古灯一盏,灯火是远古的味儿,从渐渐长高的诗稿中能看出他生命殒耗的速度。

     “精神自由,行动就必须受到足够的限制,这是一对逆向飞行的翅膀。”

     这期间他写出了魔鬼诗篇──《撒旦的自叙》101首,《黑夜降临的造访者》等系列组诗,在诗坛上引起了极大反响。木在成功的欢叫声中看到了诗人的星辰,看到了自己存在着的不可限制的欲望。

     大批信件如云聚在木的三屉桌上。男人女人,朝圣般地语言。木一件一件地翻阅,从笔迹木能看出书写者生殖器的形状以及整个系统的功能,能听到声带震动频率的宽窄。木把每 都张贴在墙上,向人们展示他在诗歌艺术上的胜利和自己的俘虏。

     二

     胜利感是很容易使人产生伟大和高尚的虚幻。诗歌创作的成功使木更加孤独。“曲高和寡”,他失去了最基层的文学关爱者。一个人的世界很大,很大的世界里就木一个人。

     木走路时总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他越来越生活是不切合实际,越来越想拥有自己更大的天空。“生命的质量最能显现于孤独。”木相信自己创造的词汇和句子,木更看中于自己的孤独。木的孤独耐力来源于母亲每天端来的食物。

     木觉得母亲比自己还要孤独。

     母亲是个寡妇。

     “寡妇”一词本身并没有给木氏家族带来什么有关风化的事件。木对母亲的认知也只是停留在浅薄和表象上,仅仅是出于对母性高度的赞颂和感动上。他丝毫没有看到过母亲做为一个女人应该表现出来的原欲。

     有一天夜里木在梦中会见了爹,他曾向爹汇报母亲的详细情况,可爹善良的提醒才使木对母亲有了一丝的歉意。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嘴巴。

     后来他以成人的形象主持过一次家庭会议,结果是母亲一阵高过一阵的委屈的哭声。木后悔又不知所措,后来他觉得自己提醒母亲改嫁是一件对祖宗愧疚而又荒唐的事情。那时他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出来,相反,他还为自己如此想法而自豪过好几个小时。

     母亲的哭声木知道母亲是知道他是理解母亲的,母亲的哭声一半儿是为儿子的理解。母亲哭了,母亲显示出了她内心的真实世界,母亲是伟大的。木一直都这样想。

     从此木再也没有对母亲提过类似的建议,年近五十的母亲依旧一日三餐地准时端过来。对于母亲和木组成的家庭,木的存在只是一日三餐的形式让母亲准时地端来。

     看到母亲的殚心竭虑,木看到了自己的无用,他想起伊沙写的《饿死诗人》,心想诗人也真是没有用处,也真应该将他们饿死。当时,他曾谋略用绝食的方式饿死自己,但看到母亲一日三餐准时端来的动作,也就于心不忍将自己活活饿死了。

     “自杀比任何存在的事物都困难。”他在日记本上第一次这样写。

     “这不仅需要有充足的准备,而且还要有对抗良知的精神和动力。每个人自己的后事都是无法合理安排的,所以自杀也是艰难的。”

     不管木怎样想,他还是没有完全脱离“家庭”这个观念,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一个极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对于母亲的思考木最后用最简约的方式归纳了八个方面。这八个方面无论从哪个方向探测,母亲都是一个好母亲:

     ①、传宗接代。

     ②、保住贞节。

     ③、孝顺父母。

     ④、养儿育女。

     ⑤、主持家务和家教。

     ⑥、注重名声。

     ⑦、维护尊卑长幼之序。

     ⑧、管好家庭经济。

     归结了这八条,木仰天笑了数十秒钟。母亲听到了,他注视一下母亲的眼,母亲看着他。他知道母亲在这八条中没有撒谎。

     “多么悲哀的女人。”木收回目光关上房门沉重地对自己说。“我竟然出生在这个悲哀的女人肚子里。诗人啊,你他妈的真是杂种吗?”

     三

     镰刀一样的新月落下去了,真正的夜就这样降临了。末秋的黑暗里布满了温情的种子。

     这一夜是木失眠的夜。为一首诗中的一个句子。他把灯火熄去了五个小时,黑暗里真实的思维仍不起什么主导作用。诗歌的感情是真实可靠的,黑暗也是同样,所以诗歌是需要真实的黑暗。

     鸡一遍又一遍地叫。等它们静止时木听到母亲的房中传来了让人心慌意乱的声音。木把耳朵放在地面上,他听到了床腿被撞击的声音。那种节奏感是他经历过的,所以他很熟悉。所有的男人都会掌握这种节奏。木的血一下子就从这节奏中涌上了头顶,屈辱感使他尿意全无。

     他的耳朵仍贴着地面,仍在继续,并在逐渐加快行进的速度,像一列准备爬坡的火车。他甚至听到了火车的喘息声,杂乱无章地而又亢奋地喘息,它在等待着那一声充满激情的鸣叫。木听不下去了,他站起来用拳头狠狠地在墙上撞击着。他恨这堵墙没能很好地履行它的功能,没能隐蔽住这个声音。

     “就像黑暗相对于白天而区分一样,母亲的八条也是相对于另外的八条意义相反的词汇。”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任何人的生存空间里都有两面性,任何人对任何都有一定的秘密距离。

     是什么人抢走了自己的母亲?他不敢看,也不愿意去看,更没有那种勇气去扣响他们的房门。难道因为曾对母亲归纳过八条和母亲曾在自己面前有过泪水的表演就可以宽宥她吗?这一切早都出现过了,更没有必要去专门掩饰。

     他不愿再看下去了。他听见门轻微的开动声,这时他也没有去注意。他不想看到那个男人的身材是否高大,他是一个对于木氏家族不忠不孝的儿子。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了那人从墙上走出去院子的,爬墙的过程轻微得连墙上的尘土都没有弄掉。

     这个采花盗柳的老手。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这三个字他一直写了满满三页纸这才用火柴将它们点着了。火光中他看到自己卑贱的灵魂,距自己一尺之遥,它大度,宽宥,粘满了几千年的书香和花粉。

     四

     木觉得这个家庭给他的伤害太深太大了,在一个大雨之夜他决定离家出走。他说:“如果我不离开这个家庭这个污秽的家庭,自己就会变成一个屎克郎终日恶心死。”

     那个晚上雨下得特别大。这可能是一年中最后的一场大雨了。木在这场大雨中痛快淋漓。“在一场大雨中离开那个龌龊的地方是剑客的行为。”他把最心爱的诗集《赫尔博斯诗选》用塑料包好了,把所有的诗稿都用塑料包了,昂着头走了黑暗中的雨帘。“生命源于一场大雨而灭于一场大雨。”木看着屋顶上招摇的树枝,默默地念出这样一句诗句来。

     没有伞,雨肆意地纵横交错地在木的脸上奔流,披散的头发在头上分离出几条泄水甬道,雨便一缕一缕一淌。

     “走到啊里就算到那里。诗人属于自然。”木面对空洞无物的黑暗给自己打气。在大雨中行走少了许多诗人,拐杖跟着一条腿的意志在泥泞路上平平仄仄。诗人行走的本身就是一首充满苦难的诗行。

     黑暗的雨夜是一首长篇恢宏的朦胧诗,木在这美好的意境中行走着,一面咒骂自己一面痛恨母亲。“是母亲造成了这次出走的事件,母亲的谎言和表演伤一个诗人的心。”

     黑暗很长。雨一直没有停息,它们一直都在制造着这首诗的延续。时间久了,木就觉得有些痛恨诗篇了。“如果不爱诗就不会造成我精神的敏感和这次孤独的出走。”

     雨夜的三分之二结束了,雨停止。没有雨水,路更泥泞。没人管理的风随心所欲地不回游荡。木疲惫而寒冷,意志里的烛火突然熄灭。“啪”。拐杖折了,木在惯性和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向右边以65度的夹角快速倾斜。他先是听到拐杖折断的沉闷声音,然后就是疼痛--断拐的铁钉准确无误地剌进了他断肢的底部。

     木在这样的黑暗里看不血,但他能感觉出血在流动,和着渐渐变小的雨水,像一条泛滥的河流。

     木一时变得恐惧。他恐惧的不是疼痛,而是在疼痛和同量流淌的血。没剌到动脉。从血流的速度他能判断出,马上他的恐惧就消失了。

     流血的感觉是一种快感。

     从身体里流出的一切物质都是快感。

     “这次出走给我的精神和肉体带来了双重磨难,它的责任应该归于母亲一个人。”木在淅淅漓漓的雨中寻找着自己的仇敌。“最爱的人也是最恨的人,这就如同南方边境那场没能成全我当英雄而死亡的那场战争性质是一样模式。”

     木在这充满泥泞的路上坐着,很久都没有站起来。

     五

     事情的进展并没有象木开始想象的。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太象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离家出走流浪到S县城的第五天,也没能通过报纸、广播这些媒体寻找到那种报酬的方式做交易的广告。“大雨之夜出走给母亲带来的伤害已使她清楚地认知到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

     木的出走使母亲恼羞成怒,形象的破碎使她的欲望一次次提升。“儿子只能给我不断地增添和制造痛苦。”他的出走标志着他生存能力的提高,由他自由去吧。

     木不知道母亲此时的欢愉,他只想在这个痛苦事件本身深深地剌痛母亲。“一个成熟的女人应该享受到她所拥有的一切权益,可能超越子女在这个价值观念社会中形成的承受力。”木有时也短暂地这样想。

     在他把身上所有的钱币都投放到餐馆和旅店的储钱箱后,木怀抱着《赫尔博斯诗选》走进了女诗人W的院子。W在S县城是一流的诗人,可与木这样的大手笔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木的冒然造访使W激动又诧异。

     “天下诗人都是兄弟”。这句话像是基督教教徒传教时惯用的一句口语。真不如说“天下异性诗人都是夫妻”。可木一看到W的形象,那种扩张的欲望就顿时全无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木对于女诗人W想象中要求的峰值过高而造成了一次严重的失落。这是一个神经质而又固执的独身女人,从她的表情和说话的形态木能看出来。她对木是敬慕已久,大有朝圣者的虔诚,木的登门使她光高彩烈。

     她以一个食杂店谋生,上货卖货的空当儿用诗歌来填充时间。

     她没有男人--这里所指的是她没有合法的同居男人。

     并不是说她没有合法同居的男人就可以说她是一个处女了。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光,木从这种光中读到了深潜她体内的膨胀的欲望。

     “我是16岁零15天的那个晚上失去处女特征的。”一开始,她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坦诚,在木的面前她开始不停地倾诉。“那个男人是一个35岁的男人,他是我的中学老师。你知道每一个女生都在崇拜着她的语文教师。他用文学诱惑了我。”她适可而止,没有讲述出那个她16岁零15天的那个晚上她的语文老师是怎样破坏她处女的全部过程。如此木还是想象出了她那时痛苦而又快乐的神情。

     “我是被诱惑而不是被强暴。这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尽管我当时才16岁,我丝毫没有遭到暴力行为。我是极积主动自觉自愿的。”她说这些话时平静得就像是飘落的一片叶子。

     没精打采。

     第一夜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讨论着打发过去了。

     第二夜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讨论着打发过去了。

     第三夜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讨论着打发过去了。

     第四夜讨论的话题干涸。两个人坐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单词。这样一直坐着直到两个人都没有记忆。

     第五夜还没有开始,女诗人W就猛地扑上来,没有丝毫让木在生理和心理上有半点儿的准备的时间,就将木仅有的一条腿暴露于黑暗的光下。

     木看到了真正的疯狂,也看到了真正意义的人生。

     六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发生得平静又自然。在发生的过程中又极其顺理成章。每一个白天或者每一个晚上或者每一个原欲需要的时刻(无论是哪一方),他们都会停止一切的工作来做这件事。

     做爱。写诗。写诗。做爱。在做爱的过程中写诗。在写诗的过程中做爱。在做爱中领会写诗的快乐。在写诗中把握写诗的秘诀。一条腿的木生命之花绽放在女诗人W昏暗的小屋里,满屋子都是他们做爱的痕迹和气味。

     “诗人就应该在这种极端真实的生存状态中存活并死亡。”木在把握女诗人W时不止一次地这样想并自我描述。

     “一种客观存在的事物都是一种看得见的诗歌。”木在这个昏暗房子里体味最深的还是这句上下连贯的话。

     “每一个人都在这隐晦的诗行中奔走吟唱。”

     七

     女诗人W在狂怒中将木连同他的拐杖一同驱赶出了门。她骂的最后一句是“你这个虚伪无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杂种。”

     木是在做的时候把母亲房中发生节奏感强的声音的那个晚上告诉了女诗人W。W没有出声,也没有停止纵马驰骋的动作。“失去了一条腿的马再也不能称为好马。”

     那时她也温情十足地这样说。

     可木出去与自己出走的事和她联系在一起时,女诗人W翻鞍下马,一个嘴巴重重地安放在木的右脸颊上。

     “啪--”

     “你不是个男人。更不是个诗人。你他妈的给我滚、滚、滚。”她骂人心平气和,用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的声音。“你心胸狭窄,精神变态,卑鄙,下流,伪君子,伪诗人。”然后就重重关上了房门。

     木走在空旷的大街上,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象一根沉重的稻草。女诗人W屋里灯光还亮着,好象还响起了音乐。她是在庆贺她的胜利。

     路的尽头就是路灯的尽头。在路的尽头再延伸15-20米,就是越来越深刻的黑暗。木的一只拐杖放在屁股底下,他的夜就这样静止了。女诗人W对木的打击显而易见是木无法承受的。这种伤害要超过母亲对他的伤害千百倍。

     失去了女诗人W,在这个县城木是孤立无援。就像他的那一根拐杖一样。黑夜过去后,木走进县城最大的药店,把用来当书笺的五元钱从《赫尔博斯诗选》里抽出来,以残疾人的名义买来了一瓶“安定片”。

     回走的时候,木专门路过女诗人W的房门,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路过一下。

     “被女人赶出屋门的男人是最耻辱的男人。”一想起女诗人W温柔的骂就觉得无地自容。“那样活下去还没有死亡痛快。我马上就会那耻辱的思想彻底脱离。”

     八

     献给撒旦的诗篇

     撒旦啊,请握住我的手。黑色的手

     握住我最光荣最龌龊的日子。明天

     我将随你而去,飞翔在黑暗的渊面

     那一面银色镜子就是我归依的棺木

     除了你,还有谁这样专致地注视我

     还有谁细心地数着我的肋骨和汗腺

     把这些留给你,我的一生做为交换

     你在我做好这一切铺垫后,飞临我

     路灯下我的房子你不愿看到的火炬

     熄掉。破坏。毁灭。消失。全灭亡

     县城还没有电车,火花在电力线上

     闪动的是你教会的爱情。九时十分

     我记住了这个时辰。你也一定记住

     带走我头上星星在现在所处的位置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留一点儿的痕迹

     将我带走。你还需要我点亮诗篇的

     灰烬吗?这是我一生所剩下的遗产

     谁不恐惧死亡?谁不恐惧爱情到来

     表情的残酷?松开这些空余的附赘

     你是这世上最大的手。握住我的头

     让我听让我听让我听这启程的钟声

     九

     过了十五分钟,药的效能显现出来。木在一大片睡意搀扶下去了。在一块干燥的水泥地在上躺下,黑暗使四周狭小而安静。

      人要求回归到无生命状态去的本能,是因为

     在人体内存在着由无生命的物质产生的“张力”决

     定的,这种“张力”竭力想使自己消灭掉。开始,

     一个有生命的物体的死亡还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在达到死亡最终目标这这前所必经的路程也越来越

     复杂起来,通向死亡的道路变成迂回曲折。因为就

     死亡本身除了它之外,人身上还有自我保存的本能、

     自我肯定的本能以及主宰的本能。“一些局部的本

     能,它们的作用中保证有机体沿自己的道路走向死

     亡。”每一次死亡也许都是某一个敌人或魔鬼造成

     的。

     就在木即将走完他泥泞的道路时,冥冥中有人在呼唤他,他听出来了那是他母亲,于是就应了一声,伸手拉住了黑暗中慢慢行走的自行车轮子。

     十

     “对于一个经历过的事件的回忆是耻辱的,那么这个事件本身一定很让人羞耻。”木从苏醒那一刻开始就意识到了自身的怯弱。

     对于自杀的人,医院的态度和使用的器械都是粗暴的。他们除了对那个骑车老人的痛恨外,把所有的在黑夜中,不能入眠的责任全部都堆加在木的身上。

     洗胃机吐吐地将脏兮兮的皂水压进木的口腔,再通过他的口腔压进他的胃里。等再冒出来时就是那让所有的人都捂住鼻子的气味。

     身份证出卖了他。母亲赶到时木早恢复正常状态。母亲看了他想说什么,但张张嘴没有说出来。木说,妈,你别说了,你想说啥我的心里都知道,你就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听信医生说的话,我吃了变质的食物。他们是想伤害你和我。

     他撒谎时脸不红不白,好象刚吃过两片钙片。母亲没再说啥,从床下翻出洗胃时弄脏的衣服去了医院的卫生间。医院的中午很静,木只见衣服击水的“哗、哗”声音。

     救人的人早就走了,木醒来之前一直都在急诊室的外面,两个护士陪着--防止他不付医疗费逃掉。木醒来后想见那人,那人却飞一般地逃──他说今生今世再也不做这样的事,再也不愿看到这种像木这样的人了。护士把这句话完好无损地转达给木的时候,木看到她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笑。

     一看到她嘴角上飘起的这种笑,木不禁又恨起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了。

     “你他妈的心还不够狠,我再求你你也别救我啊。”

     第五章

     绝食:用意志挑战极限其实是一种懦夫行为

     一

     那个雨夜木的出走导致了木的灾难,这不仅是服毒自杀未果的过程。灾难从他离家出走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产生了。那次摔跤所导致的腿伤直接导致了这场灾难。

     铁钉剌破伤腿是对木的二次伤害。感染的病菌从那个雨夜就侵入了他的肌体。在他回到家的第二个星期,伤口就化了脓。

     木对病情的忽视导致了病情的延展。当所有的消炎药都不起作用时,木心里才着了火。开始是后长出来的皮肢的溃烂,大约才不到半个月时光景,惨白的骨头碴子就伸手可及了。其它一切的烦恼木都能忍受,唯独那疼痛是不能衰减。从镇卫生院到县医院,每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都诊不出是什么病灶来。

     木上了火,一天到晚见了穿白大褂的人就骂骂咧咧地。所有的人都烦了他,他才坐车回到了家。“死就死个球的,我都死过多少回了。”临出医院的门,他对着墙上那“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大声地驴吼。

     不疼的时候没有啥反应,一疼起来就像是癌症晚期般地蝎虎。改道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木在晚上发出的那种模仿鬼叫的声音:

     “啊──噢──哟──”

     “人是不能他妈的做孽,报应迟早都会准确无误的到来。”疼痛与疼痛的间隙,木这样在小本子上记下来。

     “报应,报应,这他妈的全是报应。”他呓语般地在院子里仰天长啸。疼痛支着他的牙齿,考验着他的肝胆。

     断腿的疼痛是瞬间的,而这种疼痛是恒久的,木一次次考验着自己的意志,又一次次地失败。“战场上的一切来得都是如此迅速,包括伤痛也是如此。”

     二

     这是木第二次亲近度冷丁。当时木并不知道这种无色的液体可以做为毒品的代替品。但他知道它上用于止痛的。在临战训练中每个军人都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

     “第一次使用是我亲眼看着那个可爱的小女兵将这瓶无色的液体温柔地注进我的身体,拔出针头时我都没有感到一丝的疼痛。”木这样写道:“当时我不知道她要给我用的是度冷丁,我只是认为她打针的技术好。”

     镇上卫生院的库存是有限的,每次木只能开出两支,每次还都得向医生展示一下他露出骨头的断腿。展示自己的断腿时木觉得自己像一个靠展示自己挣钱的某种观赏型动物。

     药物在人体上产生的依赖是无法用意志抗拒的,木在半年之后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止疼的功效已不太重要,这种镇痛剂作为木的精神添加剂已深深地输入了他的骨髓。医院的人由可怜他到远离他,臭名昭著的诗人再也找不到拯救肉体的良策。

     他不停地用额敲击床沿和墙壁,用大大小小的青青紫紫的包向母亲讨回他的可怜样,这个时候他才去乞求母亲,让母爱纵容他的幻觉。她知道他的这些举动母亲会答应他一切的要求。

     能卖掉的东西统统换成了钱币,能换成钱币的东西统统卖掉,除了房上的瓦墙上的砖和构建房子形状的檩和椽,一切都化成那无色无味儿的液体注进木的心灵。如此,木还是一如继往地嚎叫着,在夜里鬼一样地责骂和乞求着母亲。

     他看到母亲的泪水,这时母亲在他的眼里已一文不名。母亲的泪水更是一文不名。他清醒时笑话母亲,痴迷时侮辱母亲,只要能剌伤母亲的话他一个音阶都不保留。母亲的泪水在他的眼里只是她惭愧的形式,他说--你应该哭,并且应该不断地哭。

     三

     性需要消失了。木对女人有着强烈的愿望而没有进入的实际需求。他已经学会了在药品的作用下用意念控制女人。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药品就是他的女人。

     药品中的女人能给他女人一切中的一切。

     美丽善良,风情万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杨贵妃,王昭君,统统的一边儿去。意念中的女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它让灵魂开窍,让七彩祥光笼罩全部的语言。

     “女人是一件想象的事物,她美丽的产生在虚幻的影子上。”半梦半醒中木用颤抖的手指挟住笔,录下这段体验十足的文字。“更美好的事物只能在亲身体验中。体验是一种无法显现的过程。体验不可重现。”

     “毒品使人看到自己前所未有的价值和光荣,以及永远无法企及的梦想。”

     在虚幻中女诗人W是极其美丽的,她的细节在木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儿的剥离,一点一点儿地疯狂。女人的枝叶空前繁盛。

     谁发明了毒品?

     毒品使最丑陋的女人都如此可爱。

     毒品使世界如此光明。

     木把每一根都准确无误地注进肉体,一点一滴的遗失都是最大的浪费。

     木控制着包括母亲在内的一切女人,毒品控制着木。

     毒品是木的爹。

     四

     虚幻和对抗:一只美丽的破鞋

     (这一切都缘于木的一场梦......)

     木:成群结队的信徒啊,谁是你的主?我看清了,他们的手伸进你们的前胸。女人要     小心了,阴谋都是从女人的前胸开始。一旦让他们的手抵达,你们就必须付出不     必要的代价。看哪,他们身后有光,异教徒的光是昏暗的,他们也是这样。你们     快把上衣脱掉,这样光就会在他们的脸上露出黑暗。

    女诗人W:可怜的人,你还在招集善良。狗吃了你的良心,你竟还能有这种保持善良的精      神。走上绝顶那是大家的事,与你无关,你算是老几?我在你的眼里是一个妓,     一个最多有点儿亮色的破鞋。我脏了你的脚,你可以把脚扔给我。我不怪你。

     木:破鞋。破鞋。破鞋。破鞋。这是我一生中最爱歌唱的,破鞋常常让我心动。你是     一只,我也算是一只,我们是一对不一个尺码的破鞋。你不要挡住我的事,两只     鞋不是一个尺码的破鞋走不成一条直线。

    女诗人W:负债的人,你死了都会重负苍天。我不耻于你,黑暗中你没有真实的手。你进入     我,那一切都是表象。女巫的感动是需要常付出一定的真情,你不具备这些能动     性。你的母亲快要死了,你不要再站在她的尸体上跳舞。忤逆。背叛一切的男      人。

     木:我知道我是你所抛弃的。我的一生都会爱你,但这也并不妨碍我对你的憎恨。天     色还早,你就滚回你有屋子里吧。我死之后死亡也会占领你的头发。到那时你只     能削发为尼。你为尼,这是我的快乐和意愿。

    女诗人W:唉,你的兵器早就失败于我。折戟沉沙。我看到的是现实中的一天。而你只看到     了云。诗人,强奸文字的同时你还在亵玩时间。我发誓:再也不当狗日的诗人,     再也不看你那些癫狂的装饰性语言。

     木:(恼羞成怒地骂):

     你滚、滚、滚──

     你走不走──

     你再不走──

     我就要耍流氓──

     我就要脱裤子了──

     (女诗人W掩面而泣下。一只美丽的破鞋遗在木的面前,木提起,前面露出一个脚指头孔。木痛骂:我操──破鞋──然后下。)

     五

     木的母亲死亡时刚好过完秋分。一只南归的大雁哀鸣着从村庄上空灰蓝的空气里慢慢掠过。木听见了那只大雁的哀鸣。那时他就知道那是只孤雁,它的母亲已经死亡。

     那天,木的母亲对木说:我给你买药吧。

     于是,她就走了。到了晚上掌灯时候,有人送母亲回来。

     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母亲的脸是苍白的,在灯光愈显出纸一样的颜色。她的血被抽出去了,为木买药她心甘情愿地被抽尽了血。

     木知道母亲的死因,没有问,把母亲抱进屋,放在屋中间的床上。他没有哭,他在心的深处严厉地责骂着自己。

     “不是人,不是人,你他妈的不是人──”

     “禽兽不如,没有人性──”

     “死一百次都不能饶恕你对母亲的过失与不孝──”

     “是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做为儿子,我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木在给远方的一个诗友的信中这样说。“我必须对此负全部的责任。直到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葬母亲时木没有表现出一个儿子应有的痛苦。“在别人的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逆子,我的悲哀表现只能增添人们对我的憎恨和厌恶或者恶心。别人不会因为我有悲哀的表演而谅解我的罪行。”

     木心如止水般地送走了母亲,耳畔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

     “这个孬种可真是个狠心肠。”

     “他娘咋不在月子里掐死他哩。”

     回到家,木插上门,面对母亲宽大的床泪如雨下。这张床是母亲为他而准备的,是为母亲自己的快乐而准备的。她却没有死在自己的床上。直到现在木也没能见到那个除父亲之外跟母亲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葬礼那天他没有注意这些,没发现那个男人的出现。如果出现的话,木敏感的触角是能感觉到的。

     “我必须用最折磨人的死亡方式追随母亲,那样才能得到我灵魂的自我宽宥。”

     六

     怎样的死亡才是最有意义?反锁了门并把钥匙从门缝中扔出去。木燃着最后一束白色的蜡烛,决定让自己饿死。

     “死亡的过程是极缓慢的,我必须充分利用这些时间完成一种工作,在自己死亡后可以让人看到死亡的痛苦,并让自己从中得到快感或者死亡方式的引导。使他们学会死亡。”

     木决心写出自己最后的日记。

     10月8日 星期四 睛

     这是我死亡过程的第一天。我擦拭包括母亲遗像在内的屋里的所有东西并看了50页小说。

     蜡烛燃了一根。

     10月9日 星期五 多云

     这是我死亡过程的第二天。我擦拭包括母亲遗像在内的屋里的所有东西并看了45页小说并用10分钟的时间回忆我认识的人。

     蜡烛又燃了一根。

     10月10日 星期六 阴

     这是我死亡过程的第三天。我擦拭包括母亲遗像在内的崐屋里的所有东西并看了40页小说并用20分钟的时间回忆我认识的人。

     蜡烛又燃了一根。

     10月11日 星期日 小雨

     这是我死亡过程的第四天。我擦拭包括母亲遗像在内的屋里的所有东西并看了35页小说并用30分钟的时间回忆我认的人。

     蜡烛又燃了一根。

     10月12日 星期一 中雨

     这是我死亡过程的第五天。我擦拭包括母亲遗像在内的屋里的所有东西并看了30页小说并用40分钟的时间回忆我认识的人。

     蜡烛又燃了一根。

     10月13日 星期二 大雨

     这是我死亡过程的第六天。我擦拭包括母亲遗像在内的屋里的所有东西并看了25页小说并用50分钟的时间回忆我认识的人。

     蜡烛所剩无几。

     10月14日 星期三 中雨转小雨

     这是我死亡过程的第七天。我擦拭包括母亲遗像在内的屋里的所有东西并看了20页小说并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回忆我认识的人。

     蜡烛全部燃尽。

     10月15日 星期四 睛

     这是我死亡过程的第八天。我再也不能动弹了饿死的滋味无以言表。我只想尽快地死亡。我只知道死亡比活着要幸福千百倍。

     后来的事木就不知道了,隐约中他听到有人大声地说:一个男人八天没有饿死可真他妈的是个奇迹。

     七

     只有随时准备去死的人,这种人才是最自由的。

     ──第欧根尼

     人一旦登上去冥界的渡船就永远不会回来。

     ──琉 善

     八

     一个人的木无所畏惧。他怀抱《赫尔博斯诗选》在县城戒毒所门前转悠了一个上午,一咬牙又转步40公里回到自己的家。“我要通过自己的意志去克服自身的弱点,这样才能表达我对母亲的歉意和惭愧。”

     用意志抗拒神经中枢的亢奋和心律失常,抗拒精神深处的渴望,木的手脚被绳子深深勒出了血痕,这种血痕一直勒在他的心上。

     每一天木都用意志在自己的身体上做一次彻底砸碎的过程。往往是意志的火焰燃到尽头时魔鬼才会死亡。木在肉体的抽搐中大声痛骂着自己,背诵着诗篇,唤起自己亲爱的和憎恨的人们的名字和称谓。

     屋里所有能改变形状的物体都遭到了木的修饰,血迹花一样开在墙上的白石灰上。衣服上分不出哪儿是尿液哪儿是汗水。

     静下来的时候,木还会看见那支花诱惑他堕落,木认请了那是一个女巫变成的花。木在欣慰自己看清了它的本来面目时也禁不住一阵的胆颤。

     “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我一定要用肉体去证明下去。”木清醒时记下这样一段文字,并咬破食指的尖部做了一个鲜艳的批注:一个诗人的死亡之书。

     九

     木在戒毒的过程中看到了死亡是美丽的。“美丽就在于死亡在一个的身上只能发生一次。”他为那些死亡了的人感到婉惜。“你们的死亡延续了死亡的存在并让我们前赴后继地不断地死亡下去。”想到这些木增添了痛恨。

     两个月后,镇上的人们第一次看到清瘦得象根细长的韭菜叶子的木拄着拐从大街上走过,他双目炯炯,长发飘飘,侠客般目不斜视地在闹市中间穿行。他先是买牙膏、牙刷,买香皂、澡巾,接着又买毛巾短裤,此外还买了一双红色的袜子和一个修指甲的剪刀。

     澡堂子的门半开着,木推门进去,五分钟后,澡堂外的人们听见里面传来一个人的仰天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木在澡堂子里同过去的一段不愉快时光彻底告别,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大水池中一动不动地泡了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新买的澡巾不用了,他扔给了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他躺在人造革的搓澡床上,大声地说:“我他妈的也当他一把爷,享受一下人类的骨头放松的滋味。”

     搓澡,一遍又一遍刮削。灰不断地从他的眼里落下来,他装做没有看见。按摩,一遍又一遍地推拿,他闭上眼睛。三十分钟,一分钟也不少。十五块钱,一分钱也不多。木舒舒服服地用人的形象穿上了衣服。

     “我不应该用那个女人的吹风机去吹吹风,但还是去了。”木嘴里念念有词地走进了那个女人的发廊,把自己有着长头发的头放在女郎吹风机的声音和香味儿里转来转去,在香昧儿里木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刚刚过了哺乳期的大奶。

     十

     情绪的归纳与总结

     狂乐──────────→危险线

     欢乐───────┐

     愉乐───────┼→积极波动区

     满足───────┘

     情绪中轴线 平衡──────────→平衡区

     忧郁───────┐

     愁烦───────┼→消极波动区

     愤怒───────┘

     狂躁──────────→危险线

     第六章

     触电:最能勾通现实与未来的物质也是最无用的

     一

     木在无奈的情况下找到镇民政所。对于木,民政所的干部们都无可奈何,他们说这事儿只能跟镇长汇报了才能决定他到哪个厂子里去上班。

     “我就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儿,我必须去找一个能让我避风雨的屋檐。”因为这句话,木忍受着民政所那些人的一张张冷脸。

     “你现在还打度冷丁吗?”

     有人开始戳他的伤口。

     “你真的把度冷丁戒了吗?”

     有人揭开他的伤疤。

     “戒掉毒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有人往他的伤口里撒盐。

     民政所的屋子里热量很大,木的额头冒汗来。这是一场近五十分钟的近乎审判似的交谈。有生以来,木第一次主动地屈从于别人的意志。一个诗人就这样在生活的现实面前堕落了。

     第三次去,镇长的批示终于下来了。这个乡村正科级的父母官哪会把一个诗人放在眼里,诗人在他的乡村经济发展和提升显意图上没有应该充当的角色。那些黑色的文字只能给这个习惯于文字材料的反抒情中增添厌恶。

     镇长没当过兵,也不是伤残人,他自己也就不知道伤残的退伍军人的真实心态。镇长更不喜欢诗歌,尤其是不喜欢木的诗歌,所以他也不关注像木这样的诗人。在这个四周有着1.80米高的围墙里,镇长掌管着全镇的政策和权力。

     “诗人的思想是偏激的。特别是木这样伤残退伍军人更应注意安置的政策。对于木,大家要不计前嫌,按国家有关政策尽力安置好。”镇长只在民政所递交的报告右上角这样批示出三行半歪歪斜斜的文字。

     这三行半歪歪斜斜的文字把木分配进了一个镇办的福利小厂去糊信封。

     二

     一个全国一流的诗人用糊信封的形式消耗时间这不仅仅是木一个人的悲哀。木只有这样才能稳定存在生命所需要的能量。在现实中,人失去了对抗这个社会苦难的许多力量。

     木在这时是一个完全现实的人,他不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只有12个人的小工厂里,12个人是不加上木的数量。12个俗人加一个诗人所形成的数量的意义是无法理喻和化解的。13个人吃这社会主义的最后晚餐,谁是叛逆的犹大?在这个量词里木痛恨自己回入这不祥的行列。

     “我还能做什么?不远的将来这儿准会出现一个有着一条半腿的糊信封的熟练工。”拿到第一个月的260元的工资,木深深地为自己这样一个诗人感到悲哀。

     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按时上厕所。按时休息。按时完成当天的工作量。按时在左手残疾的出纳员手里领取当月的工资。所有的时间都按步就班,所有的时间都一声不响。一把毛刷、一堆形状规则的纸、一瓶浆糊,这就是木面前的全部诗行。

     “平静使人懒惰。诗人在平静中会很痛苦的死去。”星期日的一个上午,他在厕所撒尿时用树枝在墙上画了一个垂死的诗人。

     “我要是不死亡,诗歌就得死亡。”

     三

     在一面镜子里面对一个女人

     (一面黑色的镜子里站着一个明亮的女人,她面对着木的诗歌吟唱、朝拜、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的困境,如同你了解你的诗歌。我难过的不是你──做为肉体的本身,你并不值得我的难过。你需要女人,你不说。但并不是因为你不说就会证明你不需要女人。

     女人和钱一样,取之不尽。但你必须有手段。我曾是镇长的女人(台前无法出现的那种),我比钱币的存在更有意义。我是看你可怜。你的可怜就是中国诗歌的可怜。

     那一个夜里和镇长做的时候看见办公室的你那种困境。在镇长面前陷入困境的都是和我一样的人。那时,我就下决心让你从镜子里看到我和我的床。

     对于镇长来说,我只是一个女人。而对于你来说,我不仅是女人而且还是一面镜子,你可以从我的背面看到你诗歌中应该歌颂和牢记的那一部分。

     (镜子翻过来,一个骷髅出现,这是木梦中的“风月宝鉴”)

     在桑拿浴出现之前,人在澡堂里看不出官级的品阶,就如同在床上一样。官阶威严往往不能在床上得到很好的体现。我说是只是一种不全面的比喻,你记住我的床就是了。

     我们都会消亡,你也一样,但你的文字不会跟着你。这也是我看中你的地方。我不认识你而认识你的文字,因为你的文字不死。你借文字的光,你名字的符号也是不死的。

     (女人说到这里,镇长的汽车一声长鸣。女人尘土般堕去,消失。木泪流满面的面对着一堆半成品的信封。)

     四

     同居就是结婚。

     木在跟那个女人同居的第一就对那个女人低声说“我们从今天正式结婚。”

     女人是修鞋的--也就是修理破鞋的--常人观念里的职业不属于此--它属于公安系统。木一条腿走两两条腿的路,一只脚穿两只脚的鞋,这样的一个人肯定费鞋,这样一个人找一个修鞋的从理家的观念顺理成章。

     修鞋的女人没有残疾,看他的眼睛许多是残疾。木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木非要娶这个修鞋的女人为妻不可。

     木的成婚在当地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波动。浪漫主义的女人们整天都不出门。

     镇上的风流韵事也从此了结。

     人们把所有的眼神都安放在木的那条瘸腿上。

     一只流浪的狗在木的新婚之夜进入了木的家庭,木没有感觉到而那个女人却感觉到了。她说:“有一只流浪的狗进入了你家的大门,我们当中的一个肯定会在下辈子变成一只流浪的狗。”

     木说:“狗真幸福。狗能准确在找到新婚的家庭。下辈子我想在你的前面变成狗。可是我变不成。”

     日子在女人、木和狗间展开。

     女人修鞋。

     木做工。

     狗看家门。

     晚上女人和木做爱,狗在黑暗的檐下想着情人。

     从那天开始木家的灯就一直亮着,整个夜里木都一直在女人的身上写诗。他一气呵成,只是在狗叫时增添了几个逗点。

     五

     婚姻会使人在短暂的时间里忘记死亡。对于木,犹为如此。矛盾在新婚之夜由肉体进入高度统一的化解状态。婚姻是现实的,它高度的现实感和诗人的理想状态产生的高度集中对立,而后统一。

     女人一直引导着木,这种引导让他忘掉曾经引导他死亡的诗歌。

     肉体的释欲过程会使一个诗人变得安静。

     安静下来的诗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群落中的精英。

     木畅饮女人。

     木能忍受女人制定的家规,例如进门洗手、睡前洗脚,房事前洗最能深入的部位。

     可他无法忍受13个人的工厂里的制度:每天点名、集体做间操、星期五下午政治学习。木觉得每个星期五的下午他们都象是教徒集中做礼拜。13个人进行政治晚餐,每一个都检举心中的犹大。

     这个犹大终于在厂子和木之间制造矛盾。“集中学习的目有是为感谢给我们这一切的政党。”胖女人厂长打着官腔这样说。

     “我的腿就是在报答这个政党的过程中失去的。我不参加这样的学习不能说我就不热爱这个政党。我说的意思是我们热爱一个政党不要天天挂在嘴上,烟鬼天天把烟挂在嘴上,酒鬼天天把酒挂在嘴上。”

     木对厂长的嘴深恶痛绝。

     几十年一贯如此思考问题的厂长不允许木这样一个诗人改变必厂里几十年的“政治工作标兵单位”锦旗。

     争执升级。

     对吵。

     对骂。

     女人骂人难听,诗人骂人更让他无法招架。

     但木的一切都赶不上女厂长的嘴臭,木被骂得哑口无言,只好翻出政治理论课本里的“五讲、四美、三热爱”给她看,没想到胖女厂长根本不看那些一把扯过来撕成条状说:“今天我就不语言美、行为美,我他妈的一定要干净彻底地把你从我的厂里清除掉。”

     就这样木在扣发当月的260元工资的同时也被赶出了12个人的工厂。

     从那天起,木失业了。

     六

     木的失业导致了家庭对他的失望。修鞋女人一天辛苦的挣钱,木一天默不作声地消耗。没有了工作木也就没有勇气,更没有做爱的动力。他开始在静止中嗅到女人手上臭鞋的味道。

     稿费的微薄是有限的,几张纸钞不够一次做爱后的一盒“人参蜂王浆”木也就停止写作停止做爱。女人也停止了热情和温柔。

     木并不为失去每月260元钱糊信封的工作而感到难过,他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偏激,只是那个胖女人太迂腐。两种观念碰撞而生发的权力意志和真理的关系罢了。

     走出那个低矮的厂房时,木的心里曾长长地舒了口气--为一个诗人重新获得精神上的新生而舒畅。

     修鞋的女人的这种举动是木所未料到的,从她的这种举动上木看到了他们表面甜蜜实质悲哀的夫妻关系。谁还在这个时候固守真正的爱情?需要、需要,来自肉体对肉体对精神的双重需要。

     赤裸裸。

     像一团引不起兴趣的黄色的阴毛。

     矛盾在争吵前就这样设伏下了。矛盾的展开只不过是一根草顺理成章地生发无法拒绝的自然力。达方面人其实也是兽和一种,相对于兽才区别于人。

     理念上的高明并不代表着实际操作中的胜利,这一方面是理念必须完全为操作服务,另一方面操作的技巧决定了理性的曲直。在操作争吵的语言上功力显然不够,他在修鞋女人的面前大败而归。

     语言的失败往往会引起拳脚的附加值升高。就象战争是政治语言的继续和延伸一样。“君子动口不动手”。木狂怒中将拐抡起来,一声惨叫,修鞋的人停止了哭声,捂直头蹲在地上。木并没有因为她的不抵抗就终结了自己的暴力行为。他挥舞着自己的那半条腿,一直将那个修鞋女人打进黑暗。

     “滚你妈的远点儿──”

     木这时才骂出声来。

     七

     离婚是必然的事了。

     “真不该结婚的时候领那一片红纸。”在民政所调解员的面前木还这样想。

     “为啥来打离婚?”

     “他不是人。他是混蛋。他搞破鞋、骂领导、气死他妈、吸毒、打老婆......”

     “骂领导和气死他妈不是你们夫妻关系当中的事,说正经的。”

     “那就说他搞破鞋、吸毒、打老婆......”

     “吸毒的事是很久的事,你们结婚前就结束的事,这你结婚前也清楚的。他现在还吸不吸?”

     “不吸。”

     “不吸了?那这也不在你们打离婚的理由行列中,整点儿干的说。”

     “他搞破鞋、打老婆。”

     “他搞破鞋你咋知道?让你抓住了?没有吧。是他对你说的?不是吧。谁搞了破鞋还去告诉他的媳妇?二百五也不能。再说了就他那个腐样,谁家的破鞋会主动让他搞?他就是想搞也不定有那个能力。搞破鞋这事上没有有力的证据。说别的。”

     “他打老婆总是一个现实的理由吧。”

     “这要看他为啥打你。你无中生有说他搞破鞋,揪住他的辫子说他吸毒,倒后末帐说他气死他妈,还把他失业完全归结到他骂领导上,他还能不打你?我看是打得轻。”

     修鞋的女人被赶出了镇政府的院子。

     “我确实是骂领导,搞过破鞋的。”木低声地说。

     “我们都知道。”

     “我确实打过她。”木仍低声地说。

     “我们都知道。”

     “那你们为啥不判离婚?”

     调解员看了看木,轻轻地吐了气:

     “傻X。”

     八

     离婚是在所难免的。那天木从镇政府民政所回来执着绿色的离婚证书,大声地在院子里唱道:

     “红灯停,绿灯行──开车──”

     九

     镇长的话深深地剌伤了木。那天镇长刚喝完酒,猴屁股的脸上分不出五官排列的位置。如此,镇长还是没有喝多。几杯酒就能弄倒的干部肯定不是好干部。镇长是个经过“酒精考验”的干部,镇长不再乎几杯酒的重量。

     镇长在政府门口看见了木,他以为木又是来求他找工作,就让司机把车停下来,木这才看到红得像猴屁股的镇长来。

     “你别以为你是个伤残退伍军人我就可以把你当成我家的老子来养起来。”镇长的第一句话出乎木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一向以政策性强为荣的镇长会说出如此的话来。再说他并没有说过因为他是退伍伤残军人非得让镇长找工作不可。

     “你那个腿是咋受的伤自己还不知道?还非得我当众揭穿了你?临战?对是临战啊同志们,就是马上就要开战了。可这个懦夫却故意在训练中弄伤自己的腿,后果是什么?他们全连都死光了──就剩下他一个──狗日的逃兵。”

     镇长的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在空中飞来飞去,像是在轰从厕所里飞出来的一群苍蝇。

     “他还吸毒。同志们,毒品的危害想必大家都从电视上知道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出现的新的社会丑恶现象啊,同志们。就是这个人嗜毒成瘾,把老母亲──守了几十年寡的老母亲为了给他买度冷丁卖血死了。你现在还有一点儿人性没有?嗯?!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啥?”镇长的嘴里喷着酒精分子,周围的人们听了好象也被酒精麻醉。

     “就他这个样子还自称是个诗人。哈──什么狗屁诗人?蒙人哩。一写就是三、五十行诗,那么老长,一句也看不出啥意思。那是诗?看不懂那就高明了?那李白杜甫是不是大师?他才写几行?每行才写几个字?对呀,是──同志们,人家杜甫同志写的诗连街上卖烧饼的老太太都看得懂,都能提出修改意见来。那才是贴近生活实际,贴近人民群众,那才是真正的好诗哩。可他那些长短不齐的句子凑在一起就说是诗,还愣说是全国一流的好诗。哄谁呢?那叫屁诗,神经病。社会上为啥治安不好?为啥老是有反革命?为啥我们党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都是他们这些这样的狗日的诗人们给闹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还理直气壮地一次一次地找我,让我给他安排工作,而且还得安排好工作。全镇有多少优秀的青年,有多少对社会有贡献的残疾人,谁不需要工作?就这样我心软我还是照顾他,给他找一回又一回,可他昵?不思进取,不把领导的关怀当成工作的动力,还三天两着地制造麻烦,目无领导,无事生非,这简直就是无法无天嘛!一个女人想让他学好跟了他,受了多大的罪,可他还是不满足,把那个女人弄急了,到镇政府离了婚。你不要再拿一个诗人的头衔去骗女人了。”

     镇长还要说,这时通信员跑过来说会议马上就要开了,镇长这才哼哼唧唧地离开了。

     十

     木羞愧交加,他觉得镇长当着大家的面把他剥得一干二净,拿着他的生殖器讲述人性中的罪恶。木更悲哀于自己一生中最衷情的诗歌,在他的眼里诗歌就是他的第二生命,可在一个镇长的眼里简直不如一堆放臭的狗屎。

     耻辱往往会使人想到自杀。

     木决定死亡。

     用死亡向镇长的狗屁逻辑和语言挑战。他决心制造一起惨案--关于自己的死亡。轰动性的。

     镇长开会去了。

     镇长的办公室的门开着。

     镇长的办公室不能跟着他开会。

     木一直坐在镇长的办公室里。

     通信员去侍候镇长,也没有人去注意他。

     他用砖头砸破了墙上的电源开关,将带电的铜线露在空气里。他要用这一根5cm长的铜线结束自己的一生。

     他倚墙而立。他静静地等候着镇长的回来。他要让镇长亲眼看着一个真正的诗人英勇地死亡在他的办公室里。

     一个小时过去了。镇长仍在开会。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镇长的会仍在开。

     一个小时后的又一个小时过去了。镇长还在会议室里。

     当灯亮了一个小时后,镇长终于过完了会瘾回来了。他一开门就看了倚墙而立的木就想说什么。可他的嘴刚张开,木的手指就颤抖着伸向了铜线。

     “啪──”手指在铜线上划出了一道耀眼的弧光,木的身体一阵痉挛。“啊──”他欢快而痛苦地叫起来,随着这骇人的叫声,整个大楼里的灯光刷地灭了。

     “触电自动保护装置”决非伪劣产品,它在木的手指将电流通过自己的身体引向大地的瞬间,继电器断开。

     停电了。

     第七章

     切脉:从心脏的中部将自己一分为二

     一

     “诗歌需要交流,而诗人之间不需要。”经历过一系列难,木与人交流通过交流换得同情和理解的理想气球彻底爆裂。

     “我看到人与人之间和丑陋与黑暗。我不能抵达,也不能超越,我的位置是一层黑暗与一层黑暗之间。”此后的木不再对任何别人激动的事抱有幻想,由此扩散的阴影铺满了他的整个屋子。

     诗人应该让更多的诗篇留在这个世界上,这并不是相对于一个诗人本身而言。热爱死亡的人并不一定就不热爱生活。热爱艺术并不一定就不热爱大米和馒头,这是一棵树上的两个不同方向的树杈。性质虽不一样,但是结果是相同的。

     《国际歌》里唱道:“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东方红》里唱道:“他使人民得解放,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但是这二者之间的矛盾丝毫没有改变十亿中国人对这两个人携手走过的道路的热爱。

     木认清了这些关系,已是第二年二月的天气了,新年的气息在日趋冷落的鞭炮声中衰减着人们兴奋的信号。工人上班,农民下田,学生回到了学校,商人们拿起了计算器和称砣,就连那些卖炒花生的小贩也开始了沿街的吆喝。

     木是界于这些职业之外的。他是诗人,诗人不工不商,不农不兵,食五谷而不事穑稼,弄文字而非知识分子。它类似一个某种活性的物质分子,游离于事俗职业的边缘,在一个个封闭的耳朵旁大声地吟唱──

     自由职业者或者自由主义者。

     “你还能看透谁?对于生活本身,你失败。超越生活,你没有借助于那些机械功能,打开或者关闭,一个诗人只能做到这些。”

     在一次梦境中失败于登上险峰的经历之后,诗人木一片茫然。

     二

     木始终无法战胜更无法摒弃的是做为自己肉体的自我。

     木的诗歌越写越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沼。

     木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光明的事物。

     木的诗歌所以也只能闲置在自己的纸上。

     木无法用一个诗人的手法去表现一个诗人的价值。

     他不断地写,用一列列文字占领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但他占领不了官方开办的一切诗歌刊物。

     刊物靠官方的政策和资金活着,而不是靠一个诗人的作品活着。

     刊物失去了一个诗人木还有更多的诗人,而失去了政策和资金就不能以刊物的形式存在着。

     对于诗人木来说,刊物从来就没有把他当自己的儿子。

     木不停地这样咒骂着,但咒骂并不能解决那些根本性的问题,木也只有跟着诗歌陷入了黑暗。

     还有那些朋友--把持着党报副刊和文学期刊诗歌专栏的朋友,在木的诗歌没有陷入这种困境以前,他们的殷勤就像是寻找自己的情人,约稿信比情书还要密。他们需要用木的名字装饰自己专栏和标题,用读者的赞许换取领导的嘉奖。现在这一切都永远消失了。

     木臭名昭著。

     木就象一片雪花,飞翔的过程是一片美丽的雪花,而落在地上时也就只能是一堆让人咒骂的垃圾。

     “我这辈子肯定得他妈的整死他们几个。这些个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不讲情义的臭狗屎、王八蛋。”木一个人端着酒,常常对着昏暗的灯光骂。

     三

     一个诗人的价值还是要用他自己不断出现的诗歌作品来说明和诠释一切,沿着这条俗成路走,诗人还是无法不陷入堕落。

     现在他只能自编诗报来发表自己的诗歌了,这些文字贴上钱币的标签才会有些生命。那一天木的腋下夹着一沓厚厚的诗稿走进了印刷厂。

     钱重要,政策更重要,厂长这样说。我不能违犯政策和规定印刷非法出版物吧。

     他的话并不是指木写的这些东西是反动的(他根本看不懂),他的目的是让木去文化局批一个内部报刊的准印号。哼哼唧唧地解释了半天,木才明白厂长的语言指向。

     一个诗人如此不谙文字生成的土地,失败是必然的。

     文化局是一个文化部门,那些人拒绝人都显得很有文化。人家并不像那个镇长那样狗血喷头地将木打入耗子能钻进去的小洞里,而是用政策将一个要自费印刷诗报的诗人拒之门外。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木的作品永远找不到发表的机会--让木这样的诗人永远死亡在他诗歌的长短行里。

     这一扇门关死了,下一扇门就可能打开。在木购了油印机、钢板、蜡纸和油墨后的第三个月,随着麦子的成熟木终于看到了一丝的光亮。

     油印的字迹尽管七扭八歪,但这并没有降低民间诗刊对木的诗歌的一往情深,这样木的心态平衡了许多。

     “好诗在民间”这句精典不知是谁先说的,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木也没有想去考证,他只是觉得这句话比某种高深的理论更具有理论性。

     “民间真好。民间是多数诗人的民间,民间是我的归宿。”

     三

     谬斯的手语

     一个指头是一首诗,

     谬斯的十指

     排列了整个诗坛

     四

     邮票涨价了,信封涨价了,稿纸也涨价了,可木田里的那点儿可怜的收成没涨价,诗人的价值也没有涨,木的经济窘态没有改变。

     “选择吃饭和选择诗歌我必须要选一条路,两条路肯定是行不通了。”木把最后五角钱买成邮票贴在远方诗友门牌号码的右上角后,望着空空的大铁锅皱起了眉头。

     “这些文字产生的热量远远没有大米产生的能量那么现实,大米贴近现实,而文字贴近精神,现实是物质的,而文字是精神的,精神来源于物质,文字来源于大米。”

     重新理解这些简单的辨证关系,木觉得自己犯了一个简单的概念性错误,这种错误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沿着他的血脉行进的。

     “白日放歌须纵酒”。

     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是不解释金钱在感情和生存中的作用的,浪漫主义建立在金钱之上又超越金钱的,诗人没有完成金钱的积累,这是诗人的悲哀。

     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级的,最简单的也是最复杂的。木陷入了这个简单而又复杂的谜团里,他看不到阳光,也领略不到雨水,更无法认清那一个个有着浓重浪漫主义色彩的名字。他所面对的这有那个灰乎乎的现实。

     五

     整理自己要比修改诗歌的难度要大得多,特别是对于木这样经历复杂而又固执的偏执者犹是如此。

     现在的木被一副空空胃肠牵扯到软弱无力的地步,他对自己也充满了怀疑。他觉得经过了几十年突然一睁眼却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我在创作的过程中难道真的像他们所说的犯了一个政策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的价值取向真的出现了问题?一定是。不可能所有人的价值观都出现问题。”他想到这些,就忘记了自己曾坚持多少年的“谎言说了一千遍就是真理”的论断。

     “人是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特别是在生活的压力之下。”这些再不能简单的话直到现在木才说出来,他落后于时代,但他领先于文学。

     这个时代文学和现实其实就是一对不合时事的事物。

     空空的肚皮引发的对自己的反省一直持续了很久。木在这段时间里有一种将自己从中间拦腰斩断并切碎粘合的痛觉。他一方面不愿意相信自己的错误,另一方面无法诠释现实对自己的压力,他只好在5平方米和屋子里来回走动,左右彷徨。

     六

     木是诗人的木。

     他没有做为常人存在的勇气和力量。

     他的存在就是因为他的诗歌存在着,人无法消除诗歌,也就无法改变自己。

     木在用油印机印刷完他的诗歌后,顿时觉得世界一下子空荡起来。“除了诗,这个世界上我是一无所有。诗歌印刷完了,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一点真正意义上的私我的东西了。”木大哭了一场。“印刷机破坏了我的诗歌存在的位置,印刷机破坏了我的全部个人家产。”

     主题的选择是困难的,心灵之外的主题选择更是困难若干个倍数。木的诗思在内外共同的挤压下枯竭了,他甚至都看不透10米这外的天空上飞翔的那只黑色的乌鸦。

     还写不写?

     写什么?

     为谁写?

     歌颂还是揭露?

     是出家还是还俗?

     这些在木的脑子里五钟清醒五分钟昏迷,这5分钟相互交换的时间里让木手足无措。归根结底,木归纳出了这种思索的结局:

     是自己意志的诗歌活着还是顺从于别人的意志诗歌活着。事情就是如此的简单,木禁不住低声骂起了自己的名字。

     七

     规则这样透明,木顿时觉得活着真是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一个诗人的存在对这个社会本身真是没有太大的价值--特别是做为我这样的民间诗人。”他想起了别人(那些类似镇长的人)的评价,心里凉了许多,也空旷了许多。

     一想到这些,木觉得自己活着可真的是没有什么大的意思。一次次自杀也不知是上天的意愿还是自己的怯懦。一次自杀对他的生活产生更残酷的影响。他想起早死的父亲和晚死的母亲,想起生命中给他爱欲的一个现实一个空虚一个半浮半沉的三个女人。

     自己的生命如此狭窄。

     诗歌算什么?自己又是什么?诗歌在实际生活中还不如一根别人啃过的骨头,自己更是狗屁不如。

     人在困境中喜欢怀念过去的辉煌。可是做为诗人的木没有这种心态,他的人生从来就没有什么可称得上辉煌的部分,失败的数量不断地递增,失败就是他的辉煌。

     一想到这,他说“自己的人生就注定是一个充满失败的人生。”

     “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一切都结了。”不知是谁在墙外面唱起了这黑色的歌谣,木听了泪如雨下。

     这是远处神性的事物对他的召唤。他无法抗拒这种力量--死亡不能拒绝。

     八

     诗人木停止了思考,也停止了写诗,他说“我要停止几十年来做无用功的这种状态。”诗稿全邮出去了,四壁空空,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行吟诗人”。

     在这样的境地,只有那本厚厚的《赫尔博斯诗选》忠实地跟着他,和他一起承受这最后的苦难。“只有这本书最忠实,这本书是好的。”木在心灵的深处反复地念着。“我要把它带走,因为它是好的。”

     最后一缕火光从木的屋子里升腾起来,《赫尔博斯选》乘着这红色的大鸟升入木所要进入的领域,它走在了木的前面,用诗去为木探寻前进的道路。

     一滴泪砸在纸上,火上来,泪消失了。

     接着,又一滴泪砸在纸上......

     火光熄处,木的泪腺完全被破坏,他的眼睛里只有干巴巴的光的倒影。

     “我曾经许诺要在这个世界上带走几个人,可是现在我做不到,这是因为我的内心是善良的。我现在只能带走我自己,将自己的心脏一分为二地带走,包括那些让人讨厌和恶心的诗歌。在这种时候对于一个诗人一要都是无用的。谁也不要再阻挡我的行为,你们让我安安静静地去。”

     “另外,母亲,这是你的血,我还给你。”

     九

     自己的挽歌

     我就要走了。有博尔赫斯送我。我幸福

     没有人再为我唱歌,世界上从来就没有

     我用自己的手,勾画自己的坟墓。我家

     祖坟的风水不好,我做来世的阴阳先生

     我是潮虫。你不要让我见到亲爱的太阳

     十

     血喷出来。从木手腕三寸的动脉血管里喷上屋顶。心脏的压力在昏暗的光线里,在木的屋子里开满梅花。

     第八章

     真正的死亡是极其平静的,这时他恐惧

     一

     木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二

     木的呼吸渐渐停止

     三

     木的血压降到了零

     四

     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五

     木的思维越来越模糊

     六

     木的瞳孔开始放大

     七

     木看到了更深更黑的夜

     八

     木听到更繁杂美妙的声音

     九

     木看到了一副黑色的牙齿咬住了自己

     十

     这时,木恐惧

     1999.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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