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底蓦波乘一叶
分明是仲夏的午时了,林子里还是暗得不见天日。
潮气、陈年青草气与不明所以的败腐气息翻将上来,一巴掌捂住人和马的呼吸。上下左右,只是阴重的绿,密沉沉连风也不透一些,惟有那一条越走越窄的独道,通进混沌的黑暗的绿雾中去。
隆隆的雷也似的声音渐渐大了,震得人从脚跟一直酥到牙仁。北方带来的胡马惶恐地嘶鸣不已,人面面相觑。这一条路真的就是往连城寨的捷径么?他们已经在这莽莽林海中摸索了整九日,而今在那片阴绿后面的莫名巨响,令得他们愈加踌躇起来。
“老祖宗的地图不会错。过了前面的岔路,只消半天就到连城寨了。”领头的男子朗声说道,只是这明朗的声音荡漾不开,全被那郁郁的雾吞下了。
人马无声,继续前行。那样的没有天光的林子里,众人的脸色都是莫测的。
可怕的不是林子里有什么,可怕的是林子里除了绿什么也没有。
每个人都这样想——就这样按老祖宗的地图向前走——会不会,穷其一生,也就是看见这样阴绿的林子?
那闷雷似的声响忽远忽近,仿佛四合的密林化为巨兽,沉重地呼吸。过得近一个时辰,小小的队伍一阵骚动。前方的路打了个弯,钻进一丛马尾松背后,从那儿隐隐豁开一小隙光亮。
声音就是从那里出来。
“多小心。”领头的男子说着,脚下不停,大家皆提着气,审慎地前进。
转过那树丛,午后的日光豁然扑落下来,迎面一蓬蓬凉润晶灿的水雾。
他们赫然发现自己站到了悬崖边上,左有瀑布飞泻入渊,脚下深壑里喧腾着千堆雪的激流,震耳欲聋。
竟是,竟是绝路。
老祖宗地图上那条横线,原以为不过是岔路,然而,却是一条无法可渡的天堑。
“阿漱,怎么办?”有人惶急问道。
领头的男子没有言语。
“看哪!有人!”
随着手指看过去,白水翻滚如怒龙。在那飞琼散玉的龙脊上,隐约露出数点青,数点红,迅疾地乘流直下,向他们脚下过来了。
到了近前,方才看得清楚。那些人不是泅泳,一个个青衫红衫,卓立潮头,不时在比人还高的浪花里隐现。
少年少女,手持两丈长竿,赤脚站在独木上,使那手中长竿拨弄归拢着急流里起伏的一根根原木,像牧人关照羊群一般。流水轰然拍上了砥石,也不闪避,长竿疾扫,把那数百根牲口般听话的原木驱开,不让它们搁浅在礁岩上。而脚下那木头遇浪翻倒飞起,人也便借水势一跃腾空,风过浪起,四溅银碎,空中但见人影与竿影团团打滚,再定睛,又早安安稳稳落上了木头,轻盈翩跹,虽飞鸟亦不过如是。
这群少年男女如光如电地从悬崖下掠过,转眼已去远了,看得崖上的人瞠目结舌。
人是看不见了,歌却还听得见。
深渊尽头飘来了清越的歌声,闽越红畲族的小调,那么高那么峭,唱的却是带点南音的官话,调子有四个,各各不同,合在一处,仿如重重轻纱随风一同翻飞,清凉悠扬:
“十五半暝——月光光,
放排过了——胭脂滩。
白水汹汹——不得渡,
喊妹摆船——渡过江。
面前有桥——不识走,
谁家呆子——痴儿郎。”
小调没唱完,年轻伶俐的人声都笑作一团。
笑声更远了,江水与左手瀑布的雷鸣这时候才轰轰地灌回人们的耳中,先前在歌声底下,竟是没听见那水声。
“桥啊,那是桥!”忽然,年纪轻的捺不住惊喜喊了起来。
果然,前面峡谷拐弯处悬着一道细弱的索桥。可是,从此至彼,刀削般的笔直山壁上,仅有一条浅浅四寸宽的凿痕,双足不能并立,却有五丈六丈长,脚下便是眩目如雪的恶浪,偶尔喧腾,激起的水雾十尺多高,像是要一直扑到人脚上来。
领头的叫做阿漱的男子蹙起浓眉,望了半晌。干粮已不敷食用,而倘若就此掉头,要回到官道尚需九日。唯今之计,只有——过去。猛然一阵风如巨掌般盖了过来,阿漱秀颀的身形晃了晃,站定,依然是明朗地道:“杀马,做饭!”
火很快就升起来,从北方一路带来的好马宰了,卸作大脔,在火上孜孜地冒着油光。饱饭过后,众人歇宿安神。这些军伍出身的汉子知道,一觉醒来,他们有一场硬仗要打——敌人就在面前,那澎湃的江水,窄峭的小道,随风摆荡的索桥。这一仗,除了勇武刚毅,他们还需要很多很多的运气。在此之前,他们愿意抛却希冀与恐惧,将疲倦的身,与心,与一切,暂时都交托深静的夜晚同睡眠。
只有阿漱没能睡着。
暮色洇浓,对岸,山峦沉青,仿佛一笔意兴遒劲的龙脊迤俪向深峡下游,那山峦后,掩着连城寨。连城寨,高踞湛卢山之南麓,鬼怒峡上,易守难攻,故老相传的云中畲乡——那里还留存着上古的“御剑”之术。
只凭心念,便能驱动宝剑无人自舞的奇术。
也是代代相传,誓死不流于外的秘术。
连城寨便是他们此行之目的。他们尚未到达,至于到达之后能否离开,也无人知晓。
阿漱猛抽出背后的剑,轻轻唤醒了同伴阿午。“阿午,你砍我一剑。”
阿午愕然看看阿漱。
“我们一行皆是青壮男子,纵使托词被官兵追捕,人家也一定要疑心,未必肯容留我们住下。我看那些畲佬再如何古怪,也总归是人,若是我们中有伤重之人,多少要怜恤一些。”阿漱答道。
“可是,阿漱,若是他们不肯收容,要赶我们出去呢?”
阿漱笑了一笑,淡青的天光映着他年轻的面孔。“真到了那一步,就且试试他们那御剑之术是不是真的誓死不传罢。好歹你们三人也是军中仔细拣选的勇武之士,而我不擅肉搏,就是挨你一刀,于战力亦没有什么损失,可以一边放放冷箭。”
阿午想了一刻,恍惚明白过来,接过剑,先拔了一把茅草,试一试下手的轻重。
天初亮,便得过桥。
山崖本是峻拒的,仿佛一尊冷面的巨神,只在眉上有一褶浅痕,容他的子民攀缘行走。这些外乡人自负强健,却也不免兢兢。前后互相牵着衣襟是不智的,一人失足,便要带着前后数人一同跌坠深渊。所有能凭依的,惟有各自的双脚。天工的画笔勾勒到小径尽头,忽然向对岸一兜,成为风中飘摇的索桥。桥索是此地多产的剑麻搓成,径如儿臂,然而,所谓索桥,不过就是如此三道桥索而已,一左一右容人扶手,脚下仅有一道独索,与左右两索间敷衍地络了些稀疏的指头般粗细的绳。如果又是一阵疾风拍来——这些绳——拦得住什么?
阿漱深吸一口气,道:“不许看脚下,看着我的背,能走多快便走多快。”身后三人默然不语,阿邑的巾帻为风扯去,飘摇着落向崖下,复被迅疾的气流托得如同水鸥也似一直飞过了他们的头顶,旋又急坠下去。默数了二十,那片小布还未曾落入白浪,而阿邑已经看得眩晕欲呕。
走在索桥,犹如凭空走在高天与巨溟之间,风涛咆哮,桥摇荡不止。阿漱领头,只死死盯住对岸的桥头平地,冷汗从眉毛里淌下来,背上新伤扯痛,不敢须臾分神。而那桥,却是怎么走也到不得尽头。
在水声轰鸣中,忽觉一缕细歌如同清风拂过,还是昨日那些放独木排的少年少女唱的歌儿,不过加了些花子,越发婉丽。
可是幻觉?阿漱一直死死盯住对岸的眼,忽然望进了一对含笑的眸子里去。
那眸子的主人,乃是一个细眉弯眼的少女,亮开银子样的声音,向他们喊:“莫脚软,快快走!听姑娘的,包你们没有事!”
好家伙,才多大岁数,自称起“姑娘”来了。阿漱心里忽然一宽,脚下的水声似也静了不少。他噙笑咬紧牙关,豁出去大步走起来。
至于那女孩俏生生的青布衫子,只到膝下的伶俐青布窄裤,与身后那六七个类似打扮的少年少女,是踏上了实地以后才看仔细的。昨日漂流而过的,恐怕就是他们。
阿漱还没站稳,女孩抬手指着阿漱鼻子就问,“我是蓝频迦,你们是什么人?”小臂上十来个银丝钏子响如珠落。
“我们……我们……”四男子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蓝频迦不耐地追问:“你们什么?快点说,不然小心姑娘一刀砍了这悬命桥,叫你们沿着鬼怒川爬一千里回平地去!”
“我们……我们是私盐贩子。”阿漱答道,惨白面颊上不由泛起微红。“被官兵追捕了三日,后来在林子里……迷路了。”
“私盐贩子?那与土匪有什么两样?”
此时,从蓝频迦身后走上来另一名少女。阿漱与身后三名男子,不禁都是一呆。
孪生女。
一般细眉弯眼,只是蓝频迦是青衣,这一个是红衣,神情静好地浅笑着,拉拉蓝频迦的衣角,无言地冲她摇了摇头。
蓝频迦的气焰登时矮了一截,众少年少女都是善意哄笑。蓝频迦泄气道:“算了,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只许你们在寨子里住一夜,不许多留!”忽然又回头来说:“这是我姊姊迦陵,我惯穿青衣服,迦陵穿的红衣服,可不许认错!”
蓝迦陵忍不住笑起来,又拉了妹妹一把。
阿漱与众人相顾莞尔,迈步走时,却发觉,他的双腿,竟都还在战栗着。
“蓝姑娘……你们畲人可有什么伤药?”
迦陵与频迦齐齐转回头来,还是频迦,跋扈可爱地问道:“做什么?”
阿漱勉力笑了一笑,低声地说:“能不能拿盐……和你们换……”说着,朝前仆了下去。
懒拭剑上尘
畲乡的日子,流淌如同清溪潺湲 。
闽中畲族有蓝、雷、钟三大姓,连城寨这一支的族长,妻子早逝,膝下两女孪生,蓝迦陵,蓝频迦。
阿漱背上刀伤恶化,昏迷不醒,族长遂留他们一行住下,待阿漱痊愈后再下山。畲民深居山中,茶、油、稻谷均能自给,但因与海滨相距遥远,惟有盐须从山下购买。官盐价高质次,阿漱一行人伪托是私盐贩子,身边又带得不少细海盐,悉数慷慨赠与乡里,畲人待他们便如同上宾。
初醒来的时候,迦陵与频迦都守在他床前。迦陵无言,只是欣慰地笑,而频迦却已伏在他床前睡去了。姊妹二人不再是放排时候的短装男子打扮,换了畲家女子的衫裤,袖口与裤脚皆镶滚繁复花边,腰间系一条绣工细致华美的“拦腰”,装束依然是一青一红,恰似一枝两生之花。迦陵轻轻推醒频迦,频迦揉揉眼,看见阿漱醒来,却忽然小脸一板,二话不说回屋睡觉去了。
然而,阿漱知道频迦是欢喜他的。女孩子嗔怒的眼光里,含着温柔的一枚核。也常常来探他,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吵架,怒气冲冲跑开,出了门又忽然折回来,丢下一颗番石榴在他被子上。不等阿漱开声叫她,又一阵风跑了。
畲寮的静夜里,平地的世局翻覆都是隔世的云烟,惟有鬼怒川的轰鸣动人心魄。山外,不知大哥二哥与常旌的争斗如何了?而待他学成御剑之术之后下山,可还赶得及拜剑选帅之典?
阿午进来看的时候,阿漱已经睡了。穿了畲人的蓝布衫子,阿漱只是个英气的少年,久日紧蹙的两道思虑的眉,在睡梦中不觉解开。那惯持弓刀的手里,握一枚清香的番石榴。还不是番石榴的季节,只树顶上有几颗熟的,那霸道的小姑娘频迦,不是午后还央着阿邑用弹弓去打么?
频迦来得勤,偶尔也拉迦陵与其他少年一道来。阿漱背上有伤,一直趴着,与他们说山下那万千红尘世界。
庙会,元夕,灯会,女儿七夕乞巧,汉人娶妻嫁女,朝代更迭。
“喂,你们汉人的拜剑选帅,是怎么样的?”频迦玩弄着腰上绣彩“拦腰”的流苏问道。
拜剑。
听这二字,阿漱的心底忽然一空。又是拜剑。
“汉人的拜剑,是紧要的大事决断不来时,方才使用的。”
频迦快嘴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选不定哪个做皇帝,哪个做将军的时候,就拿一斗白米来,把剑插在那白米里,各人上去拜,哪个去拜的时候那剑跳了出来,哪个就是皇帝,就是将军嘛。”
“正是如此,你既知道,做什么又来问我?”阿漱不觉好笑。
“可是那剑好好插在白米里,怎生会跳了出来嘛。”
“这就是天数啊。”
频迦嘟起嘴来:“胡说,一定是他们弄了什么手脚。”
阿漱不觉皱了眉,面色肃杀下来。
怎会是做了什么手脚?
阿漱分明地记得他六岁那年亲眼见到的拜剑选帅之典。
他们常氏一族本是中原澄河之滨明郡的望族,先祖历代是明郡的父母官,后来中原变乱,常氏家族领五千明郡子民南逃入闽。那时侯的中原皇朝已然衰朽,如同文饰的梁柱上爬满了蝼蚁。各地流兵四起,划地而治,只消割据一城,兼向朝中纳贡上表,便可以封一个刺史,乃至节度使观察使。闽中飞翼军老节度使方才去世,后嗣软弱无用,常氏藉机统一闽地,向朝廷请许为飞翼军新节度使。常家长房当家常晦在迁徙途中去世,只留下一个儿子常一川,已是青壮之年,一路南来征战中显露将相才略,广有人望。而二房当家常焕已近天年。长房推举长子常一川,二房却凭辈分认定应是二房当家常焕,究竟谁来做这飞翼军新节度使,族中争执不下。
毕竟是宗族,总不能动武,最后只得拜剑。
一斗米,供在祖宗灵位前,香烛三牲奉祀,好剑一柄插在米斗中央立住。这个所在,就唤作奉剑堂。
斋戒三月后,所有拜剑人依序登奉剑堂,行跪拜之礼。
常焕朝那剑一拜,再拜,剑只是冷光端凝地立着,分毫难撼。人活到这把年纪,反已不信那种种鬼神之说——拜剑不过是一个过场,谋事在人。纵然已经伏下兵力,一旦事有不协便动手,然而心底仍不免存有一丝侥幸——莫非自己真会是那应天数之人?莫非这剑真能无人自纵?想着,那最后的一拜落了下去。
仍是毫无动静。
天数已定,余下的,且看人为了。常焕举步走开去,他的大侄子常一川,作为长房推举的人选,正排众走上奉剑堂来。
蓦然,常焕猛地回过头来。他不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那柄分明死物的剑,竟然微微一搏。
一搏。
又是一搏。
应和着那青年虎虎的步伐,仿佛那剑自身就是青年的脉动。
常焕的脸顿时灰败了。他不信,谁能相信!世上真有此事?常焕心腹校尉都在堂下看他脸色,本来约定大笑为信,便动手擒拿长房长子常一川等人,可是,看这情势,常焕是难笑出来了。
长剑鸣动,作势欲振。
常一川魁梧身躯一跪,纳头便拜。
常焕抽搐着面皮,裂嘴欲要强笑,堂下顿有数名心腹校尉,手在各自刀柄上加了一分力,预备着应声出刀。然而那些刀始终没能出鞘。
虹光流电,那剑瞬间竟如飞龙一般从米堆中跃了出来!常一川抬手一抓,便成了一个端整的长跪之姿,双手捧剑过头,对着米斗后的祖先灵位连磕三个响头。
常焕憋着一口气没能笑出来,急气逆血攻心,倒了。
——瘫了。从此不能言语,全身一截截萎缩,灰暗,死去,只剩一对毒恨的眼睛活着。常一川日常到他床前问安,常焕蠕着干枯的嘴唇咒诅,却没有声音。
常焕长子常涤尘时为漳州刺史,只身带二百军士前来福州拜剑之典,见势不妙,当即带着两名幼弟星夜驰回漳州,连老父常焕也无暇相顾。长房嫡系意欲追击,常一川却道:“本是同根,毕竟也是我常家子弟。”挡下追兵。常焕生死从此不提,两边文牒照常往来,却是嫌隙日深。
“呀,原是这样……”频迦听完旧事,歪头道:“你们平地人当真麻烦。还好你只是私盐贩子,顶多被官兵追到山上来,若是当官人家的公子,可说不准是怎么就死了呢。”
众少年都是哄笑,道:“频迦真真是乌鸦嘴!”
另一人接口道:“你不晓得,频迦是要吓唬阿漱,好叫阿漱不敢下山,长年在寨里说故事与她听。”
前者又答腔说:“那倒不如许了阿漱吧,才好一日说到晚不停嘴。”
频迦羞怒,摔手就走。走到门口,回首见阿漱亦是大笑,山麂子般透亮的眸子不由得狠狠一剜,眼波流转,久久在阿漱眼前荡漾。
迦陵忙赶出去揽频迦,远远地比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一忽儿就哄住了。姊妹俩粘在一块厮闹,迦陵红衣,频迦青衣,犹如风前的一茎红蕉及一株碧柳。
夜中,少年皆已散去,连城寨宁寂如死,鬼怒川却不舍昼夜地流淌流淌下去,过了八百里,才汇进海里。
故事若是早早完结,便成就好一段传奇。然而日光之下无新事。多少铿锵大气的故事,尾声却总是一笔俗而又俗的败笔。阿漱睁眼看着暗夜,心中却知道,日间说给频迦听的故事,实在是没有完结。
常一川封飞翼军节度使,统治闽地十二年。
十二年,中原乱离的十二年。西域红髯骑兵大举入侵,河套三年蝗灾,凤翔、长宁、邹鲁三大节度使起兵作乱,流民遍地,饿殍塞道。在如此动荡的时代,谁人触摸得到所谓天道,又有谁人能在世间寻一个真正的锚泊之地?
只有偏安东南一隅的闽国默默地活着,凭依其北的深山天险,存得一口生息之气。这本是个荒蛮瘴疠的地方,历代流放重犯的所在,中原皇朝惯来在此地搜罗众多清秀男童充作宦官,贪图的便是其地赤贫,民蒙未开,如今,只因此地隔绝尘世,竟俨然成为难民的乐土,纳贡的大省。
第十三年上,常一川照常派使向朝廷纳贡,按例,皇朝将派特使随闽地来使回访,为此甚至需派兵士两百进京迎护,才能安然返回闽地——时局是这样乱,四处皆是叛乱的旗。
七月里,常一川突发暴病,瘫痪半月而死。
常一川死的那一夜,往福州的官道上,忽然有斥候发现什么异状,敲响了警钟。
接着,那年轻斥候自望楼上一跃而下,上马,即刻策马疾驰赶向下一官驿报信。然而没跑出一里地去,黑暗中猛有一声风过。斥候身子应声一拱,僵直地滚落马背,军马空鞍直向北边福州方向得得地奔去了。那斥候躺倒在大道上,泥污的脸朝向夜空,当胸穿出雪亮的箭镞。
从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旁,有无数扎着白色绑带的腿,齐整无声地经过。
拂晓,福州守军猛可里呐喊起来。
从浓重的晨雾中,城下的官道上,渐渐地浮现了一支队伍。
两对三丈高的灵幡飘拂在最前,接着是两名驱鬼的白衣方相。紧随着是白衣缁甲的仪仗,作二人一排,一行一行地从晨雾里走出来,而那队伍,似乎是从白雾中抽出来的无穷的丝,永远看不到头。漫天撒着冥钱,江风一刮,哗啦啦地涌向福州城上,雪也似飘落下来。
吊丧的队伍。而谁家吊丧,要用到这样的仪仗?
这是常一川的堂弟,常焕长子,漳州刺史常涤尘。十二年过去,当时青年将军,如今已近不惑之年,自福州夺回的两名幼弟亦皆长成。常一川尸骨尚温,这三兄弟已自漳州北上赶到福州。吊丧仪仗七千人,步履沉实划一,分明都是兵士,来势汹汹。
常一川之子常旌接报赶到南城上时,天已薄亮,一字展开在城外的是白与黑的人的森林,晨光中正静默无声地沿城墙向东西两翼包抄过去。本阵当前三骑,正是常涤尘三兄弟。
常旌立在城头,一言不发。天色大亮,福州却迟迟不开城。这支白衣的队伍是来吊丧的不错,却不是吊常一川一人,怕只还要吊祭那十年前死去的常焕,与他常旌。
城下三将,左右二人年纪与常旌不过相若,辈分来说却与常涤尘一样,是他常旌的堂叔。
双方正僵持中,白衣队伍的后方忽然骚动,一骑赶到阵前,向常涤尘耳语数句,得令后便拨转马头,复向后方驰去,一路呼喝,此骑过处,原先厚实的阵形从中间闪出一条道来。从这道上,怯怯走来了百多名兵士,看那衣装,却是驻扎福州的飞翼军。当中一男子服色绚丽特出,常涤尘见了他便滚鞍下马,微揖一揖。
那男子向城上举起了一个明黄的小小包裹,常旌忽然悟过来,那百余飞翼军原是派去迎护皇朝特使的,当中那服色耀眼的男子,便是特使了。
特使带来了兖冕华盖,与诏书一封——册封常一川为琅琊王。
可是,常一川已死。
常旌请封为飞翼军节度使留后,按惯例,三年丁忧期满后便可继乃父飞翼军节度使与琅琊王之位;而常涤尘则以其身为常旌之叔,常氏嫡系辈位最高为由,请继琅琊王之位。
一切决断,全在特使。可是这决断重若山,悬若丝。常涤尘兄弟麾下虎狼之师近在咫尺;常旌虽好声色,却分明是常一川嫡子,也断没有就废了他的道理。特使左右为难,最终支出了一招败招——拜剑。
一边欲报当年拜剑之仇,一边不甘就如此被夺了琅琊王之位,常涤尘兄弟与常旌也自是同意,约定循古制斋戒三月,再行拜剑。
当夜里,城外常涤尘军中,逸出四骑,乘夜投北,往闽北莽莽深山去了。打头的便是阿漱。
谁家红泪客
十人合围的大云杉,山中遍地都是。挺秀青翠,冠盖如云。向上望,望得斗笠都掉了下来,却还是看不见梢。背伤稍好后,阿漱在畲乡便新添一样消遣,就是午饭后攀到树上,拣一枝来安然趴下。枝叶间阳光洒落,偶尔风过,搅乱一地碎金。
远远女孩声音嬉笑,树下的小径上走来迦陵与频迦。青衣的频迦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红衣的迦陵温柔地笑着,由她牵衣扯袖,胡说八道。两女都挽着盛衣物的竹蔑篮子,想必又要去山后的小潭凫水游戏。
一式一样的眉眼身段,性子却是不同。迦陵的红,红如霜秋之叶,明艳中无限静好,仔细回想去,相识半月来竟似乎不曾交谈;而频迦的青,青如山涧过石,跳脱铮淙。
然而,两个只能选一个。
午前,阿邑来找过他。
“我与畲佬闲谈,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是每个都会御剑之术的。只有族长和将来要做族长的人才能学。不然,他们说要遭天打雷劈的。时不我待,那老头的主意我看是不用打了,还是从迦陵身上生发吧。”阿邑叼着一叶甜草说道。到畲乡半月,畲人嚼甜草的嗜好已经教他学了去。
阿漱沉默不语。
阿邑端详了他一刻,低声道:“你可知道,畲乡风俗,倘若族长是女子,她嫁人后,族长之位便由她丈夫接替?而且——你看,七月七就要到了。”说罢便自出门去了。
七月七就要到了。畲人最是好歌,赶圩也好,放排也好,行路也好,时时歌不离口。可是,最盛大的节日还数七月七。那是畲家少年少女盘歌订情的节日。盘过歌儿后,便可以打野猪、竹鸡和狐狸,砍一块林子,放了独木排下山去换钱买盐油,订下八月十五办喜酒,新娘子穿的与汉人一样是红衣裳。倘若,频迦穿上红衣,看来是不是便与迦陵是一个样子?
阿漱停下不愿再想,翻一个身,却压到背上的伤口。忽然听见林子深处,有游丝一般的歌声随风直探到他耳畔来。红衣的迦陵正独自往寨子方向回去,想必频迦贪玩,还不肯回来罢?
迦陵一面走,一面轻声地唱着小调:
一条带子——斑又斑,
丝线拦边——自己缠,
送给郎你——缚身上,
看到带子——看到娘。
这个“娘”却不是指母亲,而是畲人惯叫少女作“娘”,信口唱来,宛转动人。
日头渐转西斜,临落山时忽然化作霞光夺目,烈烈地映着那红衣,红得缱绻。迦陵经过了树下,日光正黯淡下去,消灭了最后一抹微光,消磨又一个下午。
红衣女孩挎着篮子进了畲寮,路口有老人家与她招呼:“频迦,怎么就自己回来了?你姊姊呢?”
少女嘟嘴道:“我把衣裳都打翻到水里面啦,只剩下迦陵换下的这件衣服,我脚程快,先穿她的,回来再拿新的回去——咦?四阿公,你怎么识得是我?”
老人笑得皱纹满面:“你这竹雀子哟,老远就听见你唱歌了。不要说你穿着迦陵的红衣裳,哪怕穿着黄的紫的绿的,还有不认得的?”
频迦一笑,活泼泼地往家里跑去了。待到取了衣裳往山后小潭转回,路上却远远看见阿漱走来,顽皮劲头上来,便敛衽缓步,垂着头学迦陵情态,一袭红装下,还颇能乱真。照面的时候,频迦不禁抬头望阿漱,却惊觉阿漱原来也在望她。那神色,和着微蓝的夏暮天光,竟然透出凄凉。频迦原想跳上去凿阿漱一个爆栗,好教他目瞪口呆一回,此刻被阿漱神色一震,却只是静静地错身走过去了。到了潭边,看见兀自玩水的迦陵,频迦才想到,阿漱那个神色,实在是给姊姊迦陵的。不由得烦躁起来,拈一颗石子向潭心丢过去。
七月七的夜里,畲乡被炊火映红了。烤竹鸡与江米酒,这些都是陪衬,盘歌才是七月七的主角。
连城寨当中一条道,左右的竹寮楼上,男一边,女一边,对面唱歌。先开声的,是那些嫁了人的女子。这些被唤作蛮夷的山民女子,平日只拿棕毛裹脚,或穿木屐,盛装起来却不输平地的贵族女子,为了一年数次的节日,她们往往花费一生的时间,来攒下一身衣衫与首饰。髻子必定要拿细齿牛角梳子蘸上水来抿好,发脚绕了黑色绉纱,头顶银冠,包以红帕,又插两支银钗,八串真银镶宝的珠子披过髻子两边,一直垂过肩膊。珠子末端缀了小银牌,大串的银耳饰,形如凤凰尾。领圈、襟口、袖沿、裤腿,都是三寸阔的手绣花边,单只这花边,就常要绣上三五年。为她人做嫁衣裳是平地才有的事情,畲女自顾自美丽,要穿多么细巧奢靡的衣裳也好,都需得自家一针一线去绣,拿钱是买不来的。平素弓背吹火的朴质妇人,今日悉心妆扮,来唱旖旎的歌,这旖旎就生根在骨子里,与他们的一番淳厚却是浑然天成。
所谓盘歌,便是对唱,你来我往,犹如相谈。成年男女要一直唱到中夜,余火中添上新柴,七月七的盛典才算得真正开始——必有一名勇敢坦诚的少年或少女,站起身来对着心仪的人儿唱第一支诉情的歌子。阿漱与同伴们亦在其中。
那天放排的少年之一站起身来,开口便唱的是五佬家大女儿的名字,唱罢,那五佬家大女儿亦开了声,却是要唱给另一个少年,两边顿时轰笑起来。阿漱亦跟着笑。迦陵与频迦牵了手坐在对面女孩子堆里,任凭别人推搡,硬是不愿起身来唱一句歌。两张美好的面孔只是笑着,犹如一枝同出的两朵金盏银台花儿。
盘了一夜的歌,天明前,有族人拿一柱三尺高的大蜡烛来,树在两丈长竹竿顶上,再将竹竿立在空地里,少年们轮番拿弓箭去射,凡能一箭射熄那烛火的少年,便可向族长求一样东西做奖赏。
阿漱是最后一个。
他搭箭上弓,向竹竿上的烛火比了一比,黑暗中的一苗火光摇曳。左手磐定,右臂劲张,弓弦铮然而振。箭挟着风声一掠而出时,阿漱已然心中沉重——不知不觉,这一箭带上了太盛的戾气——然而箭已离弦。烛火虽然灭了,但那劲力竟将蜡烛拦腰带断,半截残烛跌落尘埃,不期然教人回想起那个被他一箭射翻在福州官道上的年轻斥候。他原是习惯了使箭射人心口与咽喉的。
少年们死命喝彩,立时拥阿漱与另一名射中的少年去族长跟前讨赏。
那另一名射中的少年,正是爱慕五佬家大女儿的那一个。五佬家的大女儿生怕他跟族长讨了她来做赏,急得泪眼汪汪。可那少年却是眼不错珠地望着她,思慕之情如白纸黑字写在蜜色的脸膛上。
族长笑问:“你们哪一个要先说?”
那少年沉默有顷,见阿漱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上前一步,深望了意中人一眼,鼓足了勇气说:“我、我……”
“你什么?”
“我要……五佬家大姑娘……头上,那一朵花。”
五佬家的大女儿还在拿袖子抹着眼泪,闻言忽然呆呆抬起头来。他欢喜她,夜里在岩头上向她家唱了三个月的歌子,她知道得很,心里却还是向着别人。而他,分明可以向族长讨了她,却只是向她讨头戴的那一朵花。
族长却似乎不甚意外,只是问那少年:“你不要三亩水田,不要大厝寮,也不要两口肥猪?你单只要那朵蔫了的花?”
少年点点头,抽抽鼻子,憋着泪说:“是,老大,单要那花。”
阿漱的脸藏在阴影里,听了这话,却是周身一震。倘若,倘若他能同这少年一般,只是讨了那青衫的频迦头上一朵黄花,该是多么好。
“阿漱,你和我讨些什么赏?”
阿漱未曾开口,人已经通地一声跪到地上。“老大,阿漱和你讨你家一个女儿。”
频迦的心也通地一声沉到了甘蔗汁子里,一股细细热热的甜蜜,挟着酸疼涌过她周身每一寸。
族长的眼尾皱纹里泛出了笑,仍是胸有成竹地问:“你要讨我家哪一个姑娘?”
“……迦陵。”阿漱垂了头说。
迦陵……迦陵!频迦周身的血忽然结了冰。
他和阿爸讨的并不是她,却是迦陵!分明是她站在独木排上向阿漱唱了歌,分明是她与阿漱说了话,分明是她去央阿邑为阿漱打树梢的番石榴。分明是她欢喜阿漱,阿漱难道竟是欢喜迦陵?不,不对的,迦陵从来只会笑,没有答过阿漱一句话,难道就是这样,阿漱还是欢喜迦陵胜过欢喜她?她看向阿邑、阿午他们,他们却只能避开了她的眼光。那戚戚的眼光,他们不敢直视。
“你要的是迦陵?”族长亦是始料未及。
阿漱抬起头来,“是的,红衣裳的迦陵。”
频迦甩开迦陵的手,闷着头跑了出去。不一会,山坡上传来隆隆的巨响,听声音远近,那该是通往水边的滑木道上有人滑下了许多原木,每回放排之前,把木头滑将下去,总是这么个声音。有人觫然站起来:“是我早上捆在坡上的木头!频迦不会天不亮就去放排吧?”
然而他们都很知道频迦的性子,她会的。
迦陵身穿红衣像一道拂晓的霞飘过阿漱面前,含泪瞪他一眼,追了出去。
迦陵没有追到频迦,紧接着下起了暴雨,水涨了老高。六天后,派出去的人捎信回来说,鬼怒川下游一百二十里的镇子上,有人看见一大批木头经过江上,上面却没有放排的人。
沿江一村一镇找过,他们终于相信,频迦是死在江里了。
夜里,连城寨又在唱歌,临着那如雷翻滚的鬼怒川,黑衣的人们打了火把聚在桥头,正是当初,阿漱他们与频迦迎面相遇的那个悬命桥头。没有铃与鼓相和,只有高而峭的人声,无边黑纱一样飘到黑皴皴的天空中去。
欲忘情兮无辞酒
欲永寿兮无倾心
欲行远兮无重匮
欲求欢兮无自矜
欲离弃兮无狎近
欲聚首兮无别离
先前村里死了老人的时候,阿漱他们听过这歌子。那是畲人《高皇歌》里的一段。畲人自称“山哈”,“山哈”的先祖是高皇盘瓠,他的妻是三公主,俩人在山里过着宁静的日子。盘瓠有一回打猎,被一群山羊撞落下山崖,山里的飞鸟呼啦啦飞下去啄他的尸身,三公主便哭着唱歌,好为他赶走那些无情的飞鸟。一代一代,变成了招魂的挽歌。长而悲凉,反复无尽,招引着亡人的魂魄。
忘吾目矣忘吾面
忘吾身矣无忘情
忘吾寂矣忘吾息
忘胡忘矣何所以
有少年对阿漱怒目而视,既而忽然大步冲来,向他丢下 。阿漱拾了信,展开来看。看毕,抬头寻找迦陵的踪影。迦陵换下了红衣,一身丧服,杂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素白的脸。
“阿漱:爹要见你。”信笺上只有这一行字,端正而吃力,畲人不曾创制文字,通信亦用汉字。
约定俗成,白发人是不送黑发人的,因而族长并未到桥头来唱招魂歌。阿漱便回寨中去见族长。族长倚在火塘边,火上吊了锅子,细细地滚着茶菇松茸汤,白烟缭绕。静夜里,火焰在老人的古铜脸皮上抹了金,像一尊龛中的罗汉,情态如生。
——是的,情态如生。他已经断气多时了,或许不是因为频迦的死,或是什么病痛,只是如同熟透了的木瓜不知何时落了地。
于是,鬼怒川边的招魂歌又唱了一夜。
族长死了,什么也没能来得及对阿漱说。迦陵不得不又费力地写字向他解说。原来她幼年时候误吃了毒果,是哑的。因此从来只是笑,半月来,阿漱他们竟不曾发觉,她实在是太静,太不醒目了。
畲人的御剑之术,原来是一首歌,世代传承,她不能唱歌,爹就把那歌传给了频迦。频迦是天生的竹雀子,学得极好。待到频迦嫁人之后,那歌便要传给频迦的男人。频迦如今死了,迦陵的男人就是族长,既然阿漱要讨迦陵,爹便想把那歌传给阿漱。还没来得及,爹竟也跟着死了。
阿漱要带迦陵下山,讨她做他的妻子,迦陵只是摇头。鬼怒川要吃人,那是没办法的事,但,她不能原谅阿漱。
次日,阿漱等四人起程,循着来路向福州行去。悬命桥头上,再没有来时的人相送,鬼怒川中亦不再有青衫红衫的人儿踏浪而过。疾风扫来,索桥摆荡如秋千,阿漱将手探进怀里,摸了一张摺好的信笺出来。
手一放。
翻滚着,信笺渐渐在青碧的山水背景里变了一点白,终归于无。
只要合上双眼,就仿佛迦陵那张哀伤素白的面孔,正在他面前。再前方,只是阴重的绿,密沉沉连风也不透一些,惟有那一条越走越窄的独道,通进混沌的黑暗的绿雾中去。他空手而来,空手而归。那故老相传的御剑之术,就像一道丝线断在他面前,而他没能捉住那一拂而过的线头。
枉他千般盘算,就是不曾算到,频迦的性子竟是那么烈。那么烈,烈得非要那骇浪排空的鬼怒川才镇服得住。
阿邑阿午他们都不言语。八天后,回到了官道上。又是快马四天,才回到福州。
进了福州城外漳州军队大营,阿漱便去请罪。
大哥二哥正在对弈,见阿漱进门,推枰而起。
“大哥,二哥,阿漱无能。”少年低头不肯起身,被大哥笑微微一把拉起,却还是不肯罢休,“如今那御剑之术,世间已然失传,爹的仇,爹的仇……”阿漱强抵胸中悸痛,紧紧攥了拳,不能成言。
“不打紧,阿漱。”二哥犹当他是孩子般,上前来,毫不可惜地拿身上缎袍袖子为他拭了脸上脏污,“你看这个。”笑着递给阿漱一个锦匣。
阿漱满心狐疑揭开匣盖。匣子只是寻常匣子,古怪的是里面居然只有两个小小的线轴。见阿漱迷惑,大哥拈起其中一个线轴,示意阿漱拿起另外一个,稍为使力一拽,阿漱竟觉得自己手中那个线轴被扯动了。阿漱心下吃惊,伸出手指头在那虚空中绕了绕,觉出似有一缕极细的丝绕上了他的手指,勒得生疼。
“这是什么?”阿漱惊问。
大哥与二哥都笑起来,道:“早知道的话,你便不必去深山老林学畲佬的什么御剑术。你可知道,当年常一川也是用了这无形无影的南海鲛丝,才胜了爹的。当年为常一川操办此事的提线木偶艺人是个聪明人,虽是被迫为虎作伥,被灭口前却将此物交给他儿子,他儿子化名逃去了漳州,听说拜剑的消息,十日便前赶来投靠了我们。常旌那时侯与你一般大,才六岁,对此宝物一无所知,竟不晓得这回拜剑,他就要败在他老子当年的法宝下了!”
好一个南海鲛丝,早知道的话,便不必去连城寨学那什么御剑之术了。不要经过那一段际遇,不要留存那一些回忆,不要夜夜摧心折肺,想到那浪里的青衫子,红衫子。
“再说,管他拜剑不拜剑,常旌那小子治军无方,人心涣散,就算拜剑教他占了上风,咱们一样整治他。”大哥看着两弟,忽然失神长喟。“当年星夜逃亡,你们俩窝在我的心口前,像一对兔子,阿漱还小,竟睡着了。如今——竟都是大人了。这一回拜剑,定要让爹在天之灵亲眼看着常一川那不成器的儿子败亡!”
阿漱却将手中线轴放回匣内,垂头道:“五日后有粮草从广东地界运来,我先回漳州去押运。”
大哥奇道:“五日后就是拜剑之典,你岂能不在场?区区粮草,交给副将押运就成了。”
阿漱不答话,嗒然走了出去。
“常漱尘!你聋了?”大哥喝道。
阿漱已经出了院子。
三月之期已到,拜剑之典如约而行。
常涤尘一拜,再拜,第三拜时,那提线木偶艺人的儿子便会牵动系于剑上的鲛丝。拜剑?剑又何尝有灵,无非是人股掌间玩物而已。他面上浮现一丝冷笑,深深将最后一拜完成。
剑身有些须振动。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可是提线木偶艺人的儿子却在乔装兵士的衣裳里暗暗出了一身的汗,他分明是扯了那鲛丝,却好似有一只与鲛丝同样无形的手死死握住那剑,令其动弹不得!常涤尘就在近前,看得分明,那剑仿佛被强力压制,两股力量拉锯之下,剑身微微颤抖。怎会如此?
“叔父请起,待小侄拜来。”常旌已然站在他身后,讥嘲地说。
常涤尘直想一掌劈杀了他!然而皇朝特使在场,倘若要杀常旌,便得连特使一起结果。无论如何,中原皇朝再是积弱,终究是正统,贸然叛离多有不妥。只要将特使哄回皇都,闽中这山高水险的一方天地,他要做什么不成?常旌小子满以为有敕封便万事无忧,不善用兵,纵然是封了琅琊王,也不久长。
想到此处,常涤尘一咬牙,站了起来,道:“贤侄请。”
常旌衣裾一撩跪下,通通通冲那剑连磕了三个头。
提线木偶艺人的儿子却是一惊!那股牵制着剑的无形劲力此刻忽然消失无踪,他收势不及,手中鲛丝拽得那剑从米堆里一跃而出,当啷落地。
连常旌都呆了。他亦是不曾想到。如今,他便有些心疼贿赂特使的那些金珠了。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奉剑堂外曾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陌生的蛮夷语言,清孤的调子。歌声一停,那股莫测的劲力便消散去了。
常旌只当是他府中的哪个歌女又如往日一般唱歌了。此时,常漱尘押运粮草入库完毕,正自五百里外的漳州缓辔向福州行来。
扫断马蹄痕
从山上望下去,迤逦十里的宫室已颇具规模。自从得封琅琊王之后,常旌催即刻督建王府,题名长乐宫,竟一刻也等不得了。
“常旌的日子不长了。明日,御使该已经到了三湘境内,去福建千万里之遥。待他回到帝都,不出一月,常旌暴病去世的消息也就该送到御前了。闽地闭塞艰险,却也有别一番好处。”常涤尘冷冷地说。常浣尘与常漱尘沉默不语,三骑转过山道向下行去,渐渐近了那宫室。当中两座华美危楼之间,赫然有空中之廊相接,红琉碧檐,奇巧奢靡。廊下张挂着素白丝幔,衬着背后一派碧海白鹭,在溽暑中硬是清凉自生。铮铮琮琮之声随风而来。
然而明日过后,这一切都要灰飞烟灭。
“这小匹夫……”常浣尘看清了那丝幔下竟然每隔十步有小金铃垂坠,不禁轻声咒道。“咦,廊上有人。”
纵有金铃坠脚,那白绡仍然风中翻飞,幔下一影正自行走,衣袂披霞曼舞纷拂。那人影走得极慢,似是玩赏海景,身姿时时从掀起一角的幔后显露出来。
常漱尘的呼吸紧促了。
常涤尘促狭道:“小弟,先看仔细了,明日去长乐宫中将此人拿来。”
常浣尘眼力好,嘿嘿笑道:“可怜常旌,这姑娘他还没来得及在手里攥热呢——听说是一月前搭画舫出游时从鬼怒川里捞回来的,半死不活,常旌贪图人家美貌,千方百计救活了的。生得虽美,却好似个傻子,不知自己姓名家世,一问三不知,倒是唱得一口好畲歌。因为见人就笑,常旌给起了名字叫不颦——不皱眉头,好笑得紧。”
常漱尘心中忽然一空,不觉使力夹紧胯下马腹,马儿一路小跑下去,前方却有一岩台,恰与那空中之廊齐高,相距不过数丈。
原来人影是宫妆华服女子,白幔飞扬下,身后碧海铺景,不啻谪仙。转头看见常漱尘,惊异之余,绽放出一朵洁净的笑。
仿佛立时就要开口,唤他的名——阿漱,阿漱,阿漱。
然而,她再不能记得这名字,或这男子。
多少恨痛与不甘,都已被滔滔鬼怒川水洗脱,死过一回,而今只剩得一个清净微笑的人儿。忘了,忘了。既是忘了,便无从原谅,无从补偿,那些旧事于她,分明全不存在,又如何能去原宥本不存在的伤害?旧事牵痛,忘了,或许是幸运。
他却还不曾忘。
频迦。
这是频迦。
三生三世,锉骨扬灰,他也记得。
当夜,策谋已久的常涤尘三兄弟率军攻入长乐宫,常旌为叛臣所杀,割取首级献于常涤尘马前。乱军中,频迦不知去向。又或许,白日他们在廊上看见的,不过是一抹梦幻泡影?
常旌无后,常涤尘继琅琊王位,常浣尘与常漱尘各自镇守闽地重镇,常氏统治闽地,传承将有四百年之久,然而他们亦只能活过这一世,往后便是祠堂里的一方灵位,四时享祭。会不会,也有后辈在他们灵前行那拜剑之典?
岁月没心没肺地自顾流转。
男子到任泉州刺史的第二天,信马由缰,走进了这泉州西街上的千年古刹开元寺。古刹中有一株菩提,传说百年前法师说法时曾开遍莲花,如今寂寂婆娑。尚不容人回首惊觉,恍然已是百年之身。
炎炎苦夏,那大殿门徐徐荡开,展开了深幽凉静世界,泥金古佛,一缕香烟袅袅蒸腾。
男子迈步踏入。僧人拄了竹枝扫帚行经檐下,旁若无人。刷,刷,那大扫帚只是扫。
他合上眼睛。
过了许久,双眼才适应那幽暗,四处的梁柱渐渐看出了彩色。
无意仰头一望,不由得屏住了气息。
流风回雪翩跹飞舞中,时光忽无由停驻,将二十四名舞者丰姿凝作了雕像,安放在这大雄宝殿的柱梁上。二十四尊真人大小的木雕,都是人身鸟翼的美丽女郎,舒张霓彩双翼,手执各色乐器与清供,衣带飘举,凌风而舞。她们头戴如意宝冠,宝冠之上有莲花坐斗,承托着殿顶的通梁横木,亦即是大殿的出跳斗拱,仿佛这大殿正随之飞升,向那无穷无尽的天宇。
只有佛前,才合有如此出尘之神物。男子不禁长喟。
扫廊僧停下了扫帚,淡淡向他说道:“那是迦陵频迦。”
男子心中,仿佛有石子投入深杳的井,激起涟漪。“……迦陵……频迦?”
“正是。”扫廊僧道。“《正法念经》曰,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紧那罗无能及者,唯除如来言声。施主可知道紧那罗?那是诸天司掌天乐歌咏之神。”
尘嚣如潮退却,亙古的静寂四合而来。
而在静寂深处,残黄纸卷与戈壁石窟上,隐隐翻出漫天莲落十方妙音,引着人的魂灵,渐渐出离了世间兵戈铿锵的修罗场。
只有扫廊僧的声音徐缓诉说:“所谓迦陵频迦,梵文意思便是妙音之鸟。世间却几曾听见此鸟歌唱?大音希声,美到极致,也便渺茫了。空幻——尽是空幻。”
空幻——尽是空幻。
佛门看尘世,爱别离,怨憎会,不过镜花水月,如露如电。
然而此生已是红尘中颠簸如一叶舟。因缘纠葛,怎得看破空幻?
千兜万转,倥偬奔波,心下以为忘却干净,尘封已定,却不意,经年之后依然迎头撞上,这一对姊妹,红衣与青衣,踏着独木,从浪里翩翩而过,带出一串清越的歌,迦陵,与频迦。
一行泪,十七年前欠下。
此刻却猝不及防,自常漱尘那风霜摧折的脸上跌了下来。
(完)
春坊正字剑子歌 李贺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
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挼丝团金悬簏敕,神光欲截蓝田玉。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赘述之一:
“连城”本是镇名,今福建连城县,有奇山,名冠豸。
赘述之二:
少年踏独木持竿漂流一景,今福建宁德地区仍然可见。
赘述之三:
畲人好歌,以假声高拔为美,歌手年老无力方换用真声。有独唱、 对唱(即“盘歌”)、齐唱和二重唱(即“双音”)。曲调大同小异,主要有福鼎调、霞浦调和福宁调。畲语属汉藏语系,没有本民族文字。 自称“山客”或“生客”(音“山哈“),意即是从外地迁来居住在山里的人。有盘、蓝、雷、钟四大姓氏,迁入闽东的只有蓝、雷、钟三姓。
赘述之四:
湛卢山真有其山,传为欧冶子入闽传授铸剑术的遗迹,位于今福建南平松溪境内。
赘述之五:
泉州古刹开元寺,中有一株桑树,传说唐有法师说法时曾开遍莲花,因名曰“忘忧”。大雄宝殿斗拱下的二十四尊迦陵频迦今犹在,为五方佛前乐舞供养。
赘述之六:
《高皇歌》的歌词不是正品,是从某流行歌曲节选翻译来的,盘瓠大王请不要怪罪……畲族同胞请不要怪罪……其实畲族在解放前基本很少与汉族通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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