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书:穿越时空的奇幻羁旅
☆惟有好书与人不离不弃
再纯美的爱情都有世俗的掂量与内心的纷扰,因为我们从小就习惯了生活中的斤斤计较。譬如美食,只是可口而价格昂贵,我们最多只在短暂的时间里获得一掷千金的痛快甚或虚荣。一本好书往往能让人一生不离不弃,获得之后,没有人在乎它价格或外观的贵贱,相反,真正的好书是高贵的,是用人类文字的璞玉精雕细琢的无价珍宝。在我匮乏的心目之中,好书的始作俑者,是下凡人间的神灵。
所以,面对每一本好书,我首先向它的作者致敬,我要感谢他(她)慷慨地告诉我一个奇妙的世界,那些辽阔的天地间弥漫着人类最强大的精神力量与天马行空的想象。然而,怎样获得这种阅读的享受,或者说,如何穿越茫茫红尘,到那个奇幻的旅程之中去,首先就需要一次和好书的邂逅,这正是让人津津乐道的淘书乐趣。
借阅、网购或电子书的下载只是权宜之策,并不能满足我对于好书的占有欲。这种占有欲如此纯净,或者一再翻阅、或者只读一遍,或者多次选读。好书齐刷刷排列在书架,一眼望去,各种颜色的书脊和书名,想象着其中密密麻麻的小字,回味着她们的来历,记忆中那些鲜明的细节不亚于对于初恋晨曦的追忆。
不起眼地排在中间的《托尔斯泰传》,算是我的书单元老了,在她前后几年购来的书,纷纷从我十几次的搬迁中当废纸处理了。上中学时,我托语文老师帮我精选一本“中学生优秀作文选”,结果带回来的就是这本书。当时看来,行文显得琐碎,多次阅读后才发现,这本书还原了一个平凡的伟人,因此也让我感受到作者康.洛穆诺夫非凡的人生洞察力。通过这本书,我结识了托尔斯泰,怎样从一个神情恍惚的青年到一个执拗的老头。他常常疑心自己写的东西“非常不好”,时而为自己的“妙笔”拍案叫绝,时而因为“败笔”懊丧不已……我多想拥有那些被他毁弃的稿子啊!虽然我并不打算通读托尔斯泰已经发行的全集,但我一定抱着俄文字典将那些令托尔斯泰不中意的文字骨骸啃得干干净净。
然而,也有一些好书,因为或简单或复杂的原因离开了我。最残酷的一次发生在我决意远游天涯海角的前夕,我为自己的行李限制了十本书的上限,终于舍弃了一套精美至极的但丁《神曲》,接受远方的呼唤,我轻装前行。一路上,在没有座位或床位的车舟之中,我将这些书视同圣物,从未敢坐上去轻易亵渎,最多只在困顿的时候头枕上面,同时也起着防盗的作用。而当我徘徊的时候,头脑里却一再回想那套再难谋面的黑白版三卷本《神曲》的经典装帧和其中神圣的词语:“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这些句子仿佛昏暗角落里忽闪的烛光,让自己漂泊的灵魂有了些许皈依。
☆樱花书市浪漫时
真正的博览群书是在高考之后发生的,高中生那种兵慌马乱的日子对于不少人来说是一场青春的浩劫。然而,正是那种真正的寒窗苦读,为我们积蓄了巨大的阅读暴发力。我则像核泄露一样,在高三就抑制不住偷读起来,其实并没有人约束自己的阅读兴趣,只是因为面临高考,广泛的阅读往往让学子松懈下来,所以自怨自艾。
我最初对于文字的惊讶是偶尔见到泰戈尔的小令,“天空中没有鸟飞过的痕迹,但是我飞过了。”我不理解为什么文字的组合能产生如此奇异的阅读感觉。但我觉得诗句原文大概比这个更美妙,一定没有译文中的拗口、晦涩。后来找到了英文“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其中明快的音韵让我爱不释手,不由多读了几遍,大声读出来……我估计这应是泰戈尔自己从孟加拉文翻译的英文,普通的翻译难以如此传神:当我越过天空,空中并没有翅膀划过的痕迹,但是,我因为自己飞翔而过,内心充满了喜悦……诗境空旷而丰润,大师不论门派!今天看来,这首小诗依然让盲目的后现代小虫仰其项背而不解要领。
大学第二个学期,春寒料峭,一夜间樱花开满珞珈山,漫步清凉的斜坡小道,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撩得人心荡漾。樱花书市开张的第一天,太阳格外明亮,我轻快地爬上几层台阶小径,发现书市门口已三五成群聚集了不少学生,间或有几位神情自若的先生,不同式样的校徽轻轻晃动,还有的来自大江对岸。花丛下的空气别样清新,我在心中轻快地道了几声“早安”。
樱花依然在窗外飘落,我却意外地发现了普里戈金和他的学生伊.斯唐热合著的《从混沌到有序》,副标题是“人与自然的新对话”。在我看来,普里戈金的“耗散结构”理论成就了他现代盘古的形象,因为他从热力学出发对于自然的解读,颠覆了我对于世界起源与发展的阅读、理解与想象。自然,这本书在我心中成了比“新约”更新的“圣经”,我小心翼翼地将她夹在精选的书中,双手捧在脐位,下巴压在书上,确实担心遗失或被人抽走这本书。不料还是经受不了最微弱的撞击,撒了一地,像个故事,存活了一段沦为天各一方的相互偷菜的网友的情谊,也让泰戈尔的诗句有了新的诠释,至今一再温习:“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皇城抢书无尊卑
书海茫茫,好书可遇不可求。纵然可以通过网购获得,但有的好书,除非亲见,你并不一定知道她的存在与美丽。所以,我更喜欢到更大的文化聚散地去寻觅好书。譬如在西安钟楼书店,我得到了耿占春撰写的《失去象征的世界》,全书对我一直没找到原文的聂鲁达的观念有了最好的解析,这句话大概是“玫瑰就是玫瑰,吉它就是吉它”。而对于与我邻近的书店,在阅读视野中的书,我熟悉得如数家珍,每本书的位置、数量,新增或售磐,我往往比书店经理和框员更熟悉。所以我抢到了玛格丽特?怀兹?布朗举重若轻的《重要书》,“对雨来说,/最重要的是它湿漉漉的。/雨从天上掉下来, /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把一切洗刷得闪闪发亮。/说不出雨是什么味道,/雨的颜色像空气。//不过,/对雨来说,/最重要的是它湿漉漉的。”
纵然别人可以获得不同版本甚至相同版本的同一本书,但我抢到一本好书,其中的期望、惊诧与富足让我自诩她是我的唯一、是世上的绝品。
我最得意的收藏是在北师大图书馆处理旧书时抢到了达尔文《一个自然科学家在贝格尔舰上的环球旅行记》, 1957年的精装版,内有许多插图及折叠地图,大18开本675页。她是达尔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物种起源》的前身,而且更丰富开阔,是一本行文优雅的考察日记。其中随处可见关于我们这个星球最真实、最壮丽的描写,“1936年1月12日——今天清晨,有一阵小风把我们吹向杰克逊岛的进口处去。在我们面前所展现出来的,不是一片散布着精美房屋的田野,而是一排直线形的淡黄色的悬崖……”所以,多年以来,我将她作为一部史诗来读。
当时,一位银发的老先生希望用十倍或更高的价钱来从我手中抢走这本书,我心中也想过:或许他比我更需要这本书。但我压制了自己的恻隐之心:“不行!不是钱的问题。”那次,我还得到了世界最长(120多部)的活史诗《格斯尔可汗》的早期残本;还有1954年出版,由爱尔兰大诗人叶芝编著的《爱尔兰民间故事》。其中,有路斯茅“调整过音调”谱了曲的《神仙的歌》“星期一,星期二,还有星期三。”长年萦绕在我的脑海。在琉璃厂书市,我抢先从埋头找书的西川老师的手边得到了季羡林老先生直接从梵文翻译的《罗摩衍那》残本。西川老师严谨的教风,以及多年来对于中国现代诗歌的探索与推进一直让我敬佩不已。但好书难得,我抢之不恭。
当我在北大书屋得到荷马史诗的全本,饥不可耐地坐在书屋前的树下读起来,竟然有小鸟信步闯入我的视野,伸手可及。这只小鸟对人的情感认可与宽恕之情,令我汗颜,以至今日依然无法评判自己不分尊卑的抢书心理。
☆桂林淘书称斤论两
上学时,我特别羡慕学校图书馆员的工作,几乎可以拥有满大楼的书,此生何求?!在北漂生涯中,我曾碰到一位同学,竟然做了一个大书店的店员,看他抱着一大摞书,放下、整理,每个动作都让我羡慕嫉妒恨,非让他当天就请我一顿大餐。所以,当我定居下来后,首先就申办了一个自己的书店,对于每一本都亲手精挑细选的图书,我想怎样分类就怎样分类,竟然轮番采用了不下十种的分类标准。
书店无所谓赢利,却让我有更多机会拥有自己喜爱的好书,特别是书架上成行成列的名著。毕竟书店受市场需求左右,在粗制滥造的书刊泛滥的当下,我常常对三联书社、古籍出版社、商务印书馆等不受市场左右的出版社心怀敬意,甚至有一种朝圣的感觉,所以常常怀想好多次步行前门大街走向商务印书馆门市时的虔诚。
对我来说,漓江出版社则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多年前,我在桂林市民族书店买到漓江出版社的《英雄挽歌》,结识了现代希腊两位充满神异与海风气息的诗人塞菲里斯与埃利蒂斯,李野光的翻译读到来很传神,有的篇章诵读近百遍。“他的呼吸像支百里香多么强烈/那袒露的胸膛多么像骄傲的地图一张/那里暴发着自由和海浪……”(《英雄挽歌》六)。在火车上,我的默读惊挠了邻座的姐姐:“没想到这个年代有人这么喜爱诗歌,而且在困倦的途中还能这样专注!”
今年国庆在北海,我缩减了体验岩石、泥沙滩和沼泽海岸的时间,绕道桂林,像回家一样,我一出车站就朝左手边的大街径直往象鼻山方向走,多年的街道变迁在我看来依然那么亲切。而且我会不时感觉9月29日刚离世的牛汉老师也在中山大道不同的路段逡巡,他清瘦健朗的身体,在人间走过了91年,像“桂林那个小小的动物园里/……一只老虎”(牛汉《华南虎》),为个人的遭遇和民族的苦难而泣血。牛汉老师严重的山西口音和蒙古族血统的暴发力不时惹起同学的喧闹,我曾在他的课堂上写生:“你为什么笑,无奈地摇头/把一句古老的诗吟成昨夜的西风。”
一时找不到期望的书,我求助于店员:“有Li江出版社的专柜吗?”“云南丽江的?没有。”“云南丽江好像缺乏桂林这儿的文化渊源,是漓江出版社。”我自个儿刻意为“Li”降了两个声调。在引领之下,我挑了一套《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传略》,我一直信赖治学严谨的诺奖丛书主编刘硕良。到了收银台我才打开塑封,盖上“桂林书城”的印戳。走在人群中,我依然有些失意,横穿马路进了一家挂着“15元/斤”的书店,没想到里面并非盗版书,而多是一些滞销专著,不禁喜出望外,我挑了一堆约莫十来斤,其中,美国约翰.玛西编著的《文学的故事》让我惊诧,里面有几百幅珍贵的原始画像,而且在其“封神榜”里有我崇敬的孔子、达尔文等。一本书成就了一个新的大同世界,足以让我用好些个夜晚的时间来重绘其中群星璀璨的星象。
冀星霖
二〇一三年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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