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着你却不能给你健康和安慰
1,重叠的蝉
(当你口渴的时候,我就是你面前的那一杯毒药。当你困倦下来,我就是你突然来临的噩梦。你抓不到我,杀不死我。我就是你身体里无穷无尽的细菌。悲伤的抽搐的细菌。我爱着你却不能给你健康和安慰。心地荒凉,2003年9月18日,北京。)
过得不错,我是说,我过得不错。今天下午在管庄商场吃了一盘肉炒面。炒面过于湿润,再干一点,我想我会吃得更开心。肉炒面花了四元人民币。四元解决了我一天的生活。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满足。借杪。
从管庄商场出来,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许路上的人和汽车都很好看。那就看看吧。
那家音像店特别小,但天天有歌声传出,老远就能听见。
一个背红包穿红衣服的女孩刚刚从小音像店门口走过。你看她走得多夸张,屁股摇晃得跟扇子似的。她很美。但她远远比不上你。这就是我最想说的。
借杪,你最美。在这些无边无际的文字里。我不知道该怎样叙述你。
此刻很平静,谁也想不到夜里会起风。很大很大的风卷起尘土。尘土像洪水一样。但此刻只是下午,很平静。
那么你想去哪里呢?
我可以带你去。随便一个什么地方。
秋天快要过去了,想要看到一棵树,看看树上还有没有叶子。走在树的中间,没有想过要看树。走到没有树的地方,想要看到树,哪怕就一棵,却再也不能看到。一棵也看不到。杨柳树可能还有叶子,但肯定都是凉的。家乡的梧桐树也许正在松开自己的叶子。我想起最小的那棵梧桐树。
你一句话也不说。
甲虫网吧就在马路的对面。只要小心穿过马路,就能走进甲虫网吧。甲虫网吧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自从我住到这里,就发现马路对面有甲虫网吧。甲虫网吧的老板很亲切,像个老乡,他的员工和他一样,不论是男是女,都很亲切,也都像老乡。
我走进甲虫网吧。梅花大姐从电脑前探出头看我一眼。她叫出了我的名字。你听她的声音是不是够大:房小爬。
没有我喜欢的网站。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握着鼠标,鼠标也握着我。我觉得很舒服。夏天的时候这里非常热,鼠标像是一块燃烧的煤炭。老板像个老乡,一个吝啬的老乡。中央空调好几个,但从来没有打开过。所有在夏天来上网的同志,都是满头大汗,像刚洗过淋浴。
可这已经是秋天了。你说这多么有趣。
在甲虫网吧,我认识了一个从来不笑的女孩子。当然,她没有你漂亮。她叫乌造造。就是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我去甲虫网吧上网,没有空机器了,我和乌造造坐在一起等。刘留值班,他叫我们去上,他问我们:有一个空的,你们俩谁上?
乌造造和我都没动。
外面跑进去一个大男孩喊着说:我上。结果刘留把牌儿给了那个大男孩。刘留对着我和乌造造咧嘴一笑,他嘴巴周围的胡子刮得很光。他今天也许有什么喜事儿。他以前的胡子很长,乱七八糟的。
我叫乌造造。
我叫房小爬。
去剪头发吧。
我刚剪过。
再去剪,耳朵以上的都剪完。
我没有再说话,我觉得乌造造的眼睛很凉爽,风一样,吹在我的身上。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柜台那里找刘留要了张纸片,要了枝圆珠笔。乌造造把纸片递给我说:给我打电话。
我记住了这个叫乌造造的女孩。她单眼皮,很白净,很无聊的那种白净。如果不仔细看,我看不见她的那种白净。我那天没有上网,等乌造造走出甲虫网吧,我也走出了甲虫网吧。我走出甲虫网吧后看见许多人,但没有看见乌造造。中午的太阳如同我的仇人,恶狠狠地晒我。
管庄小镇。
这是一个不大的叫管庄的小镇。有一个叫管庄的村子,村子里众多的小屋,其中有一个是我的。那个小屋在一个温暖的院子里。我的朋友不多,偶尔来一个,坐一会儿也就走了。离我最近的朋友不是房东,是房东的狗,它叫丽丽。六月的时候,丽丽还很小。现在是十月,丽丽大了一倍。开始我们不认识,我买的肉不舍得吃,喂它吃了很多。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晚上我回小屋的时候,再黑的天,它都能认出我,它用鼻子闻着我,嘴里发出好听的,轻轻的叫喊。
顺着铁楼梯可以爬上屋顶。
我不经常爬到屋顶上去。如果下点小雨,我会爬上去,让脸朝向天空。我不想看见什么,我只想让雨点砸在我的脸上,又凉又痒。如果有月亮,甚至还有满天的星星,我就躺在小屋里的床上睡觉。
我讨厌月亮和星星。开始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喜欢它们。
水管流着水,拧不紧。水管靠着大街,路过它的人都无动于衷。我刚刚拧了一下,拧不紧。它该换掉了,或者应该有人过来修理一下。
我遇见你,就想写点字了。
葡萄呀。相当于别人说:天呀。
苹果呀。相当于别人说:天呀。
葡萄呀,苹果呀。相当于别人说:天呀,天呀。
我的葡萄呀。相当于别人说:我的天呀。
我的苹果呀。相当于别人说:我的天呀。
那个喜欢在油灯下写字的小男孩被烟熏了眼睛,他一直没有忘记。他长成我的样子以后就不喜欢写字了。他觉得写字会被饿死。自己饿死自己。
想走进管庄村我的小屋,必须得穿过一个板材市场。
我经常坐在胡同口等你。我知道注定等不到你。我喜欢等不到你然后站起来就走的感觉。
说起你的身高,我首先想说:我的葡萄呀。
说起你的眼睛,我首先想说:我的苹果呀。
表达我对你的爱慕,我始终想说:葡萄呀,苹果呀。
我喜欢重叠的事物。两条影子的重叠。我们一起走在夜晚有路灯的马路上。蝉的重叠。整个夏天和秋天它们都是幸福的。
借杪光脚一百七十六厘米。眼睛很大,左眼双眼皮,右眼单眼皮。此刻是凌晨四点零八分。已经是零九分了。从此我不再关注时间。我只想你。说了这么多,其实你一直不在我的身边。
2,往事
五十八秒和五十九秒。五十八秒是五十九秒的往事。
我们是彼此的往事。借杪。
一天下午,我们走出家门。没有鸟飞过树梢,也没有风吹动我们的衣服。一个老头热爱打我,他总是笑着打我。非常疼。我恨他。你帮不上我。这时他从小树林里走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我。他有一对儿母牛一样的大眼睛,犀利而明亮。他的肩膀上搭着毛巾,他把毛巾取下来,在我光光的脊梁上使劲一甩,你看到了吧,我的脊梁上就有一道火辣辣的红印儿。他重新把毛巾搭在肩膀上,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扬长而去。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叫他驴蛋。
这是驴蛋家的麦地。
顺着这条小路走,可以走到城里去。甚至可以走到北京管庄。
还是看看这些麦地吧,青青的麦地,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地。这麦地像一张美丽的大床。有着新鲜空气和蓝天露水的大床。我们完全可以在这里过夜。
栗店。一个村庄的名字。一个河南项城的村庄名字。
我在这个村子里生活过十几年。我的父母在这个村子里生活过几十年。说到底,我还是爱这个村子的,虽然它给了我太多的贫穷和愚昧,但它也给我留下了无尽的回忆。无尽的往事。
蒲公英飞啊飞。蒲公英是个女人。我一直这样认为。她一心想过平静的生活,却注定一生飞翔,一生漂泊。阳光照耀她透明的身体,只需一小点风,她就会飞起来,飞在田野的上空,飞在变电站的周围。我从来没有跟着一片蒲公英奔跑过。我不知道她们最后都落在了哪里。
我祝愿她们幸福。就像我祝愿你幸福一样。
后来我知道你无法属于我。你有着陌生的身体。你离开我,属于别的人。别的世界。
我带你去桥上走一走。桥上什么都没有。无数人走过这里却没有留下脚印。桥在时光中变旧,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它拆掉。拆桥的人不是建桥的人。拆桥的人比建桥的人年轻,他们要重新建造一座新桥。一座和他们一样年轻的桥。从前那些建桥的人也许都死了,最多有一个两个活在世上。一座躺在小河上的,农村的,普通的桥,它的寿命相当于人的一生。
过了桥,我们可以在河边坐一会儿。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我怕你发火,怕你说:行了。
再过一会儿就是黄昏。黄昏之后是黑夜。两只燕子低低地飞。两只低低地飞着谈恋爱的燕子。还是两只准备分手的燕子呢?记住这个叫栗店的村子吧,虽然你未曾来过。
3,垂杨柳
长椅子很长。我们坐在长椅子上。黑夜很黑。我们坐在黑夜里。身后的楼房陪伴自己的阳台和主人睡着了。园子里的花在静静死亡,我们还活着。这是多么美好。
我刚刚知道你的名字叫借杪。
一种叫中南海的卷烟,夹在你的手里燃烧。你抽它。我们在这个世界活一辈子这个世界还是陌生的。但我们需要彼此熟悉。摸一摸对方的脸,说吧,冬天就要来了。冬天来了。我们需要温暖。
我很舒服地躺在靠背上,看着马路上拉货的汽车喊叫着跑过。你每抽一口烟,我就能看一遍你苍白的脸。是小小烟头的红光照亮了你的脸。马路对面的小饭馆还没有关门。你说的话我全都忘记了,惟独没有忘记这个夜晚。
村子里的垂杨柳有很多很多棵,我没有数过。我就是在那时一把把你抱起来的。我们什么话都不说。我把你轻轻地放下,靠着墙站好。看看你。虽然在夜里我看不见你。我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想哭。
刚才我从你的身边离开,跑到马路对面的饭馆。
刚才你把衣服裹在胸口,抽完了手中第二枝烟。
冷了吧。
是的。
走,我们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也不是你的。那只是一间房子,里面堆着书和衣服。但我喜欢把它叫成家,特别是有你的时候。
屋子里比外面温暖,四面的墙把风和潮湿挡住。
不冷了吧。
是的。
我们在家中。
马路对面的饭馆正在做着我们的晚饭。你自己先留在屋子里,我去看看。洁白的几个饭盒,老板递给我。我给他钱。他白天的生意不错,到了晚上他还喜气洋洋。我喜欢他的女儿,因为我觉得,他的女儿喜欢我。
他的女儿叫围。
我们在小屋里吃晚饭,那么多的菜你几乎没有动筷子。厕所在胡同的另一头。上厕所比下饭馆还艰难。我带你去厕所,在大门口的黑暗里,我回头吻你。你的头发掠过我的额头,像十月踩过大地。
上完厕所我们走出村子。我们走出村子,我们想到村子外面走走。在刚才我们坐过的那条长椅子上坐下来。马路对面的小饭馆已经关门了。拉货的大汽车一辆接一辆,从我们的眼前喊叫着开过。你太高了。和你走在一起,我痛恨你比我高出的二厘米。但又不可能是痛恨。
我们是多么年轻啊,我们走在黑夜里也是如此明亮。
借杪,你的左手在我的右手里沉默着。你的左手在想些什么呢?
再一次走进村子。垂杨柳都站在那里,等着我们走到它们下面,等着看我们拥抱、亲吻。时间会走到一个让我只能回忆的时刻。那时我会想起你,一个叫借杪的女孩。你无法想象自己有多美。神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神让我住进村子里,神让我认识并呼唤你。我感谢神。在村子北边的一排垂杨柳下,在秋天夜晚漫长的黑暗和潮湿中,我拥抱并亲吻着你,那一刻我遗忘一切,只牢记你,我的借杪。我哪怕只有一个秋天夜晚的借杪。我的手,我的梦,藏进你柔软的寂寞衣服。
4,你使我猛烈起来
二十三年,使你长到了二十三岁。你耳朵以下的头发烫成了微黄色的卷儿,你把它散开,你把它扎起来。我觉得它太美了。它没有不美的那一天。我二十一岁,你比我大两岁。有一会儿你撅着嘴逼我叫你姐姐。你不是姐姐,也不是妹妹。你是借杪。
我同很多人吃饭,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也许都是好人。他们不可能都是坏人。就在昨天中午,那家酒店非常大,桌子非常多。这么大的酒店应该有这么多的桌子。
她一直在向我敬酒,她不怎么能喝,脸红红的。她告诉我她叫塔儿。塔儿把我拉到卫生间门口。
你抱抱我吧。
为什么?
你抱抱我吧。
我抱了抱塔儿,她的身上有一种青草被太阳暴晒的气息。非常好闻。塔儿最多到我的鼻子,她和你比就显得矮了。但我一点都不讨厌塔儿。我经常遇见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并不爱我。她们所做的只是让我抱抱她们。我和塔儿重新回到吃饭的桌子前,他们一直在欢呼着碰杯。我和塔儿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总是对你讲我和别人的事情。
我的右手在你左边的乳房上。我的右手有些疲倦。你躺在我的左侧,换一个位置吧。好了。我的左手在你右边的乳房上。我的左手非常有力量。你躺在我的右侧。这个位置目前非常合适。你对我的抚摸表现得很冷漠。
你嘴上的中南海。
你把烟吐在我的脸上,苦笑了几下。你把烟灰弹到我的地板上。地板是你平坦的烟灰缸。我们需要到达的地方就是床。我们什么地方都不想到达。你把烟头扔掉。我趴在你的身上。我的生命正膨胀起来。你闭上眼睛。借杪,你闭上眼睛的时候能看见我吗?
你双腿间使我疼痛的潮湿。我进入你。我停留在那里端详你紧张的微笑的脸。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格格窗帘安静地垂着。我们开始缓慢地做爱。在缓慢中喘息,你使我猛烈起来。
我喜欢你的喊叫。
你捂住嘴,其实不用。让所有能听到的人都听到吧。你一点都不爱我。我爱上了一个一点都不爱我的女人。我爱上她的下巴,脖子下面的锁骨。
我知道板材市场的入口肯定堵着很多汽车,那些陌生的人在奔跑、磨蹭、沉默和嚷嚷。就是这个样子。外面有许多人。我们只有两个。我们只和这间小屋有关。我们只和见过的和经历的有关。一张大地图,爬着两条虚无的命。那就是我们。我们爬不出原地。地图太大。
5,干煸豆角
隐约的从前,你隐约的从前渐渐清晰起来。看得出,你很愿意提起那些伤心的往事。你讲得很缓慢,很详细。我是一个不会重复的人。我要用我自己的话讲你的从前。
你的爸爸是个国家公务员。一个干了几十年的老国家公务员。他也许没有什么钱。但你的妈妈是个聪明的医生,在你爸爸的协助下当了厂长。你的妈妈开了两个工厂。你的妈妈当上了两个工厂的厂长。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妈妈的工厂生意非常红火。她在那时为你们家赚了大钱。你说一个工厂是卖家具的,另一个工厂是卖音像制品的。
重建家园。我无法描述你后来的家,那些房子都空着,那些空着的,豪华的房子。在你们那个小小的城市里,你说那也许是最宽阔最舒适的家了。你每天在长长的走廊里浇花,拖地。
你喜欢的欢欢,有时候你不喜欢。你的性格告诉我,你还时常用脚踢它。它哇哇大叫着跑远。它远远地看着你,像某种命运的暗示。它完全终于你。它是一条称职的好狗。一条可爱的白色小哈巴狗。它会在你高兴的时候再次跑到你的身边,用鼻子轻触你的鞋子。
两个工厂员工最多的时候达到好几百人,你的妈妈曾经那么荣耀。这是一种辉煌的现象。如今你妈妈的两个工厂只剩下一个打杂的小姑娘。彻底亏损。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你们家欠下了两百多万元的债。
这就是借杪从前的和如今的家。
你说你无法忍受从富裕到贫困的急速转折。
你在黑暗里抽烟,烟熏得我咳嗽起来。我想起几个小时之后的日出。春天猛然就跨进了冬天。这是不可思议的。总会好的,总会有的,那些凋零的,总会重新开放的。
你在北京昌平中国政法大学读了六年的书。后来你的生活非常的艰难。你说从前你打电话给你妈妈要五千块钱,她会马上汇过来。而如今你给你妈妈打电话要三千块钱,她会拖延一个多月。她肯定是没有钱了。哪个母亲不愿意把自己的钱寄给自己的女儿呢?
我不愿意提起自己的从前,也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现在。我活在无知里。
那天中午我们坐车去通县。我的那个写诗的兄弟说他在国贸对面的一家饭店里。他的话使我恼火。半个小时前,他打电话让我去通县找他吃饭,我带着你去了。半个小时后他在电话里说他在国贸。他让我们去国贸对面的饭店找他,你说算了吧。
通县这个小城很脏,很乱。
你愿意在这个小县城里走一走,继续对我说你的从前。有小饭馆老板拦住我们让吃饭。你一直在小声说:走吧,走吧,太脏了。
我想起自己的钱包里还有五十元钱。
五十元钱也许可以请你吃一顿相对干净的午饭。
在西门邮局路口,号称通州第一家的“桔子洲水煮鱼”饭店门口,你停了下来。你左右看看,你说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你拉着我的手走进去,一边对我说:我请你吃水煮鱼。
那里的服务员很迟钝,我们都坐下很长时间了也没有人上前招呼。你开心地抽着中南海卷烟。是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你的脸朝向门口,我坐在你的对面,正好可以看着你。一会儿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让点菜,你几乎没怎么看菜单,你要了一条草鱼,要了你喜欢吃的干煸豆角。你把菜单给我,我说:就这么着吧。你回头对服务员说:好了,啤酒一瓶,两碗米饭。
过了一会儿,有个男人拿条鱼过来让我看,他把鱼嘴对着我,鱼嘴张了张。我点点头。我希望他做熟以后端上来,还是这条鱼。又过了一会儿,做熟的鱼端了上来。我不知道还是不是那条鱼。我喜欢那条鱼。我喜欢那条鱼是我觉得它的肉一定好吃。
随后,你的干煸豆角也端了上来。
米饭一直不好,你要了小馒头,那些暗红色的小馒头,里面夹着豆沙。要是没有豆沙该有多好。我想说这句话的时候听见你说:要是没有豆沙就好了。我们都不喜欢豆沙。
我知道五十块钱买不下这顿饭了。
干煸豆角。
你用筷子拨弄着盛干煸豆角的盘子。干煸豆角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火红的辣椒。水煮鱼你没怎么吃,可能吃不完了。你后面的头发掉到前面,有一会儿我看不见你全部的脸。
你又开始抽烟。
我放下筷子看着你,你笑笑说:还吃不吃。我说:不吃了。
你叫服务员过来结帐。六十五元。
我知道你还有最后一百元钱,还有另外的一些零钱。
你对我说:送我去德胜门吧。
我说:再说吧。
我不想让你走,我怕自己会突然死去。走出那家水煮鱼饭店,你默默地走了一段,你一句话也没有说。你要走到马路对面坐车自己走。你回头对我说:各走各的。我说:我送你。你大声说:你说再说吧。
绿灯的时候,我们一起过马路。到了马路对面,我低头走路。
我感到二十一年来所有的悲哀正集体向我扑来。从来都没有过的疼痛一口吞噬了我。我想起那些被你吃光的干煸豆角。你多么热爱吃那些干煸豆角。我竟然不敢说再要一盘。泪水如同远方的河一块儿涌出了我的眼眶。你这时突然抱住了我的胳膊,你说:你哭我也想哭。
你回头去园子里摘了一朵黄色的花给我。我说:我不要。你随手扔掉了,走了几步,你又回去捡了起来。后来我看不见了那一朵黄花,我想,你可能又扔掉了。你再也没有把它捡回来。你让我不用担心,你说那个四十岁的老男人过两天会去送钱给你。我感到泪水没有停止的时候。第一次,我觉得它是那么多,可以淹没我的生命。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我脆弱而无能为力。
别哭,别哭,傻孩子,人家都看你啦。
别哭了,别哭了,我要笑了。
你不停地在我耳边说着这些话。我的长发遮盖了我的整张脸,我知道正有水经过我的下巴落到地上去。我们在路边坐下,我看见别人的腿从我们面前走过。你看着我仅有五十块钱的钱包说:我再给你五十。
你没有坚持回昌平。天空阴沉沉的,会下雨吗?
我们站起来,拥抱了一下。再拥抱一下。你跟我回管庄吧,回到那个小屋里去。刚刚从马路那边走到马路这边,我们又要走到马路那边去。马路那边有辆小公共汽车看见了我们。售票员把头探出来大声对我们喊:管庄管庄。他好象知道我们要去管庄。你兀自说着什么,我没有听见。我拉着你的手跑上小公共汽车。小公共汽车继续向前开了。
我靠窗坐着,把你搂在怀里。你不再说什么。车窗外的景色无比陌生,高楼在大地蔓延,模糊在越来越浓的雾中。下场雨吧。我乞求:下场雨吧。
欢欢还在吗?
6,别人的村子
刚刚做完爱的身体是虚弱而幸福的。
我还是不说了,你会害羞的。但我还是要说,你很疯狂。虽然你当时忘记了自己的疯狂。我用去所有的力气也没能覆盖你。最后我反而被你覆盖。被你覆盖是多么的美好。
不知道是哪年的秋天,那时我还算年轻,十五六岁的样子。我在一棵白杨树下站住,那天非常的明亮。我想在明亮的地方多站一会儿。她对着我挥手。那是别人的村子。那也许是她的村子。我想对你说,她挺好看。我走进了她家的院子。她问我:你吃葡萄吗?我说:不吃。
她家院子里有很多葡萄,挂在葡萄树上。葡萄树弯曲着占领了她家大半个院子。家里就她一个人。她把我领进她的房间,我看见在她的房间里,有许多男人的衣服。她是一个诱惑人的少妇。我望着窗外,满院子的葡萄和阳光。她的家真的很美丽。我回头看着她,她脱下了上半身的所有衣服,乳房直挺挺地对着我。
我对她说:我该走了。
她对我说:不,你过来。
我愣在了那里,她的话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是吃过早饭跑出村子的,那时我觉得自己的腿很长,应该往远一些的地方跑。我一口气就跑到了这个村子,然后看见她向我挥手。我出汗了,浑身都是水。她的眼睛迷离而灼热。我一把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我听见她急促的愉快的喘息声,她同时也抱紧了我。我热爱着那一对雪白而饱满的乳房。我的脸埋进去,她抱着我的头倒在床上。
她说她的男人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要过很长时间才会回家。她让我留下陪她过夜。我用手抓了一下她的下巴说:你真是个骚货。
天黑前,我走出她的家门,她出来送我。她问我:你什么时候还来找我?我回答她:你觉得我还会再来找你吗?她说:你是一个多么秀气的男孩子呀。我说:记住我吧。
后来我没有再回去找她,虽然我很想回去找她。她是一个寂寞的,哀伤的女人。她告诉我,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她想跟着我跑。我当时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当时没有忘记,但后来忘记了。许多年后我想起了这个女人。我只是想起了这个女人。
我们在天黑后起床去管庄商场吃饭。
借杪。
唉。
我只是想叫一声你的名字,我没有什么事情。
7,是我不能救活死去的小黄花
墙上的报纸是我粘贴上去的。报纸上有许多美女。我认为报纸上的美女哪一个都不如你美。我长时间看着报纸上的美女,你就在我的身后坐着。这很好,你在我的身后坐着。你手中的中南海一直在燃烧,我听见打火机又响了一声。你开始抽第二枝中南海。
我知道外面的天正势不可挡地黑下来。
一天一天过得真快,是不是。我回过头来看你。我想对你说一句什么,但我回过头来看你的时候已经忘记了。你猛抽一口烟,你全吸了进去。地板上的烟灰滚动了一下散开了。直到你哭出声音,直到我捧起你白净的脸,我才看见你脸上遍布的泪水。
我真想去当妓女。
你这样说着掩面哭起来。我手足无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需要钱。没有钱,人无法活下去。我听见你说了这么一句话,心如刀绞。我甚至不敢去拥抱你。冷,充满了小屋。
五百块钱我都愿意做,三百,二百,一百块钱我也愿意。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借杪。
我死死地抱紧你,为什么呢?你说他妈的生命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不要这样想,我们会好起来的,我们从零做起,一点一滴地积累。你想做妓女就做我一个人的妓女吧。我可以做你一生唯一的嫖客。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我以后所有的钱都可以给你。我要出去为你拼搏,为你累死。但今晚,你不要再说了。
身无分文的人不真实。
一路上全是灯,你笑的时候,你看不见我心中刚刚停止的哭。空气很凉,你的手指擦过我的额头。你想吃一块小蛋糕。那家商店里的蛋糕全是大的。我们走吧,我们的小借杪要吃一块小蛋糕。哎呀呀,这家卖蛋糕的商店真不像话,居然没有小蛋糕。
小音像店里依旧飘出甜美的歌声,一个女店员在门口跳舞。
管庄商场的玻璃柜台里,有很多小蛋糕,盛在塑料盒子里。三元钱一个小蛋糕。真便宜。我们买了一个价值三元的小蛋糕。你这时完全开心起来。你看不见我心中刚刚绽放的笑。我突然想起了下午的那朵小黄花。
小黄花呢?
在这儿。
你一边回答我,一边从牛仔裤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出那朵小黄花。它已经被你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我接过来放在掌心,它像一只失去翅膀被压扁的鸟,没有了飞翔的可能。我把小黄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后来它不见了。是我把小黄花弄丢了,是我不能救活死去的小黄花。
商场里的沙锅米线味道不错。你喜欢吃,它肯定不错。我吃的是一碗鸡丝面条。你来不及吃小蛋糕了。你把小蛋糕放在一边,开始专心致志地吃米线。你把肉都挑给了我。我不知道你是不喜欢吃肉还是心里疼我。我想你是心里疼我吧。
多吃点,你太瘦了。
你尝尝我的鸡丝面条吧。
商场里的顾客陆续走了出去,工作人员也陆续走了出去。我们嘴边的饭还多着呢。哈哈,我们可以慢一些吃,不着急。在这样的时刻,我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能牢记。你吃得比我还悠闲。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你。虽然你一点都不爱我。
有个男人过来对我们说:两位快点吃吧,我们商场要撒药了。
他们要撒药了。那个男人的话很恐怖,他们好象要把药撒进我们的饭碗里。我们饭碗里有非典型肺炎吗?没有。所以我们不用担心,吃饱再走。
他们不再催促我们。
我们把饭吃得很干净,连汤都喝得看见了碗底儿。
走啦,走啦。管庄商场,再见了。我们是最后两个离开的上帝。我们是从后门走出去的,我帮你撩开帘子,外面是漆黑的夜被灯照亮。你抱着我左边的胳膊走在我的左边。大街两边的饭店生意好极了,汽车和喝醉的人一块儿躺在饭店的门口。
遇见你是我生命中必然得到的蜜。
天黑后路灯亮起,汽车跑在马路上偶尔鸣笛,人们走来走去,各自离开。一个多么平常而普通的夜晚,因为有了你,它变得特别、娇艳。我们依偎在一起,在马路边上慢慢地走。那个叫高晓松的人在我们耳边唱着他的《青春无悔》: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有一天我们会想起这样的夜晚,时光的大照相机记录了我们的影像,我们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这些在时光中留下的大照片,存放在空气中,存放在天上,存放在有你在我身边的每一个夜晚,永远不会泛黄。
8,床单儿
东苇市场的大铁门只开了一扇。但足够我们走进去买床单儿了。
我们是顺着马路边一路问过来的,马路边的小商店里卖的没有床单儿。借杪说她想睡在小屋的床上,身子下面是新床单儿。
这是一个美好的理想,而且容易实现。
但似乎不容易实现。东苇市场的大院子空荡荡的,好象就我们两个顾客。实际上也就我们两个顾客。两个在夜里十点多钟跑来买床单儿的顾客。卖床单儿的商店全关门了,床单儿那么多,全关在了门里面。开着门的是几家小饭店,零星的几个吃客。今夜我们睡不上新床单儿了。
你说:我想唱歌。
我说:唱吧。
在这个买不到新床单儿的市场里,你告诉我你想唱歌。或许还有开着门的商店。我们往里面走,看见一些灯光从商店里面露出来。靠近铁栅栏的地方停着许多汽车、摩托车和自行车。那些巨大的花盆儿里开着小小的花,但我还是看见了。
有个穿戴厚实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漠然地看着我们。
我都等了半天了,你怎么还不开口唱歌啊。也许你把歌词全忘记了,你正一句一句把它想起。我走到男人的面前,他要是卖床单儿的老板就好了。
你这儿卖床单儿吗?
都关门了。
您这儿有吗?
没有。
你抱着我左边的胳膊走在我的左边。我们往回走。看来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似乎忘记了买新床单儿的事情。你停下来抱了我一下。
我开始唱了呀。
唱吧。
你不许笑我。
不笑。
说句心里话,你的歌儿唱得太糟糕了。你把那些歌星的歌儿全唱成了你自己的。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很抱歉。你的嗓音美极了,无论你唱得怎样跑调儿,在我这儿,都是动听和不可替代的。我笑是因为你不让我笑。你是开在我鼻子边的花儿。
走出东苇市场后你不再唱了,你生气了。因为我食言了。
你又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大声地说了起来。你看上去从来没有生过气。天晴了,从来没有下过雨一样。有多少事情正在默默发生,最终没有留下痕迹。我看着你欢笑的脸,听到的,只是你的声音。那些你具体讲出的,我再也不能听清。我的左手握紧了你的右手。
这里马上就是冬天了。
睡在旧床单儿上,我感到无比的温暖。我感到借杪光滑而丰满的肉体一寸一寸侵蚀了我的灵魂。你体内滚烫的夏日。你一颗焦灼的心在嘴唇跳跃。你是那么的白,那么的白,如同梨花在烈日下,将我的命刺瞎。我们在夜里久久地做爱。我把耳朵贴在你的嘴边,让你的叫喊成倍放大。
我们都长大了,我们学会了做爱,并在做爱中幻想死去。如果死去像做爱一样美好,那就让我们在今夜一同死去吧。在绝望中,我看见你高潮来临时痉挛的脸,你紧紧搂住我的水一般的手臂。
你曾对我说起你的童年。
那时候你在商店里认识了可乐和火腿。你爱上它们。你说可是那太贵了,一天只能吃一点儿。你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在可乐和火腿的中间。你成了小小的主人。你喝一口可乐,啃一口火腿,你太开心了。你周围的可乐和火腿像山一样高。
明天我们去买些可乐和火腿回来。当然,还有我们的新床单儿。
9,太阳从每个屋顶上升起来了
睁开眼睛,身子躺着不动,头稍微歪一点,正好看见你熟睡的脸。借杪,你在做梦吗?等你醒来,告诉我你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你梦到春天了吗?春天里一定开着许多小黄花吧?
头稍微歪一点,身子躺着不动,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你熟睡的脸。春天里一定开着许多小黄花吧?你梦到春天了吗?等你醒来,告诉我你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借杪,你在做梦吗?
我忘记自己早晨醒来是怎样的了。
我想差不多就是这样。
把我醒来的情景颠倒过来差不多就是这样。
身子躺着不动是肯定的。头稍微歪一点和睁开眼睛是肯定的。如今我搞不明白是先睁开眼睛还是先让头稍微歪一点了。或者一边让头稍微歪一点一边睁开眼睛?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正好看见你熟睡的脸。一张不能修改的完美的年轻女人的脸。
许多年后我会记住今天早晨。
我还会记住昨天早晨和明天早晨。记住有你在我身边熟睡的每一个早晨。我保持了刚才的状态。我庆幸自己没把你弄醒。刚刚醒来的我是莽撞的,竟然歪着头去看你。现在我一点都不敢动了。我尽量让呼吸来得轻一些。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
这个时候你用不着理解我。
一个不被理解的人有时候非常幸福。比如此刻看你熟睡的我。
借杪,就算你醒来也不理解我,我还会觉得幸福。因为我正看着一个不理解我的美丽女人,所以我觉得幸福。你是我珍贵的人。我就是那个随时割下动脉流出鲜红的水让你解渴的人。我再也没有别的追求。我是你手中长长的武器,帮你夺来你想要的。
没过多久,你也睁开了眼睛,你也歪过头来看我。你一把搂过我,像搂过你儿时的布娃娃。你看上去凶狠而妩媚。你甜蜜的嘴唇被我的牙齿轻轻咬住。
你梦到春天了吗?
是的。
春天里一定开着许多小黄花吧?
是的。
你热爱春天吗?
是的。
借杪从松林中走出,她什么也没有穿,一丝不挂地走到我的面前。她说松林中有一条温暖的小河,她刚刚用小河的水沐浴过自己的身体。过了一夜,她的身体依然湿漉漉的。
我吻着你的身体。我更加长久地吻着你的身体。你越来越湿润,好象再次回到了小河里。看不见的风儿在小屋的空气中轻轻吹拂我们的眼睛。做爱吧。太阳从每个屋顶上升起来了。
10,蓝色床单儿
苹果在地上扔着,我应该快些吃掉它。可是我不想吃苹果。你开始经常生我的气,你生起气来没完没了。我正站得好好的,你突然回过头来,伸手把我掀翻在床上。我感觉床向下陷进去很多,很快它又弹回来。我站起来,准备再让你掀翻,也许这样你能消消气。
你不再动我,去抽中南海。
苹果依然在地上扔着。总共一个苹果。
天阴沉沉的,这多好,我不喜欢太阳。
过了一会儿我们锁上门走出去,你跟在我的后面。你扔掉烟头抱住了我左边的胳膊。你抱着我左边的胳膊走在我的左边。你嘻嘻笑起来。你好象不再生气了。这多好。我喜欢借杪开心的样子。
今天星期几?
今天礼拜几?
我们同时问对方。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们同时回答对方。
你喜欢领先,算你先问,也算你先回答的吧。实际上,我们真的是同时问答了对方。我们在一起,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星期几,更不知道几月几号。如果使劲想一想,我们或许能想起来今年是二零零三年。
对,今年是二零零三年。
是秋天,我们看不见树。
走出管庄村,我们喜欢向北走。为什么不向南走?因为南边太萧条了,北边人多,还有一个东苇市场。你看着路上自己喜欢的人。我看着路上自己喜欢的人。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有几次我想拉住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小姑娘,问她们:今天礼拜几?
可是我没有问。今天礼拜几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
这家酒店真好看。
好看吗?
好看。
走,进去看看。
我拉着你的手走了进去,在落地玻璃窗前,我们坐下。矮个子女服务员过来让点菜。我看着你的脸,你微笑着不说话。我们还有三百块钱。你知道的。
我想喝茶。
有面条吗?
过了一会儿,矮个子女服务员把你的茶水端了上来。又过了一会儿,我的面条也端了上来。你一边喝茶一边抽着中南海。中南海放在你的面前,口儿对着我,我看见盒子里还有三枝香烟。你掐灭烟头,双手捧起水杯,你一直在看着我。你真无聊,你也不爱我,看我干什么。
看我干什么?
因为我的眼前有个你。
消费十五元钱。你说酒店在外面看着好看,走进去就不好看了。我没什么感觉。酒店里的面条也不好吃。你认为还没有商场里四元一碗的面条好吃。你不喜欢吃面条,你却什么都知道。
借杪在面条方面是神秘而伟大的。
路过东苇市场,所有的铁门都开着,很多人进进出出,像一条条硕大的鱼。我们也走进了东苇市场,蔬菜比它们的主人新鲜。鸡在笼子里关着,等着宰割。我们还是离开吧,我们不应该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们应该喜欢我们。你一个,我一个,加起来两个。我们应该喜欢我们两个。
我是来买床单儿的。
哟,我忘了。
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我想起来了。
你想要买什么样儿的床单儿呢?挂着的,堆放在一起的,乱七八糟的床单儿。我们的周围有很多人在买床单儿,他们和我们一样,也需要床单儿。鼻子很高的中年女老板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她的床单儿看上去千姿百态。你没有看上那些千姿百态的床单儿。你看上了那卷儿蓝色的布。
上面要是没有小白花就好了。
有小白花也不错。
你懂个屁。
是啊是啊。
我不敢再说话了,因为我懂个屁。你犹豫了一下让女老板撕了一匹布。撕了一大匹布。我提着我们蓝色带小白花的床单儿走出乌烟瘴气的商场。你跟上我,你抱住了我左边的胳膊。你抱着我左边的胳膊走在我的左边。你开心得要命。
我们有新床单儿了。
是啊是啊。
你生气啦?
生什么气?
刚才我说你懂个屁。
本来就是。
哈哈哈。
嘿嘿嘿。
我们的蓝色床单儿特别大。一回到小屋里你就把它铺在了床上,它太大,自己做主掉在地板上。地板很干净,你没有管它。
那个苹果突然滚动了起来,它滚动了几圈再次安静下来。你建议我把它吃掉。我拿到水管前冲干净,我很快把它吃掉了。你那一会儿不喜欢吃苹果。现在地板上一个苹果也没有了。唯一的一个苹果,我已经把它吃掉了。
外面的天正逐渐暗淡下来。借杪的双腿长长地伸在地板上,上半身躺在新床单儿上,新床单儿躺在床上,床躺在地上,地躺在太空中。
我躺在你的身边,然后压上你的身体。我亲吻你。你躲避了两下然后接受我的亲吻。门开了一条很宽的缝儿,并没有人透过门缝儿往里看。我抬起头看着你。我用右手抚摸你的长发,你雪花一样的额头。你的眼睛一直闭着,嘴唇微微张开,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放射期待的光芒。你呼吸中淡淡的烟草味道。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天彻底黑了下来。
11,雪花
雪花是纯洁的,我希望它一直悬浮在空中。雪花一旦落到地上,就不一定纯洁了。那些人会穿着肮脏的鞋子故意去践踏它。那些人可以什么都不干,整天去践踏纯洁的雪花,不准雪花融化。我讨厌那些人。但我管不了他们。
冬天就要来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雪花的命运。
在815路公交车上,你靠窗而坐,我坐在你的右侧。天快黑了。借杪,看看街边的灯吧,有一只特别小,却特别亮。
有一会儿,我们嘴里说的全是文学的事儿。文学,这是两个可笑的汉字。我一直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文学。我写下的字是每天想说的话。那些话是我没有结婚就生下的儿子。我想给我的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但他一时找不到了自己的母亲。儿子是我和他的母亲生的。他的母亲是太阳或者是月亮,是星星或者是白云。我都忘记了。
我们还说了未来的日子。未来多么暧昧,他妈的,未来多么使人兴奋,使人沮丧。
你说:将来我要是混得好,一定会帮你的。
我说:我也是。
两个刚刚起床的人,彼此寒暄着,都说中午要请对方吃饺子。这是件值得期待的好事儿。
你要坐着815路车到德胜门,再倒919路车回到昌平去。
从管庄坐815路车到德胜门需要很长时间。我感觉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就像我在小屋里抱着你一句话不说,过去了很长时间一样。
德胜门车站很狭窄,一条不宽的街,人们走进小小的饭店,吃着火锅。
再往前走,德胜门就宽阔起来。德胜门是很久以前的建筑,它黑糊糊的,看上去挺有责任心。
过了天桥,我们走上919路公交车。你刚开始希望我能把你送到昌平去,走上919路车后你犹豫了。你怕太晚,我晚上回城时没有车。我没有钱打辆出租车跑长途。我决定把你送到昌平。其实我很想去那里看看,海子在那里生活过。我想起那哥们儿写的《在昌平的孤独》: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
你抽了一下鼻子,你陶醉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吃甜玉米,我闻见香味儿了。
我也抽了一下鼻子,可是我没有闻见,我可能感冒了。
你说你闻见甜玉米的香味儿了,那车站上肯定有卖甜玉米的人。我站起身跑下919路车,我左顾右盼,有卖哈密瓜的,却没有卖甜玉米的。我担心车会开跑。我回头看看,车还在那里停着。我往远一些的地方走了几步,那个卖甜玉米的妇女用塑料袋儿装着甜玉米叫卖。我急忙奔过去买她的甜玉米,总共是四个小甜玉米,很烫手,卖一元钱。
我走到919路公交车跟前时,它关上门,拉着自己的客人果断地跑走了。那些客人里面有个叫借杪的高个子姑娘。我无能为力地爱着那个被车拉跑的姑娘。我们从来没有分别过,所以我没有记住她的手机号码。我没有手机,我好象告诉过她我的传呼号码,她能记住吗?
又有一辆919路公交车停在了那里,车门打开,我随着一帮人往上走,我坐下后脱掉了自己的外套。甜玉米很烫手,一会儿会凉的。我的919路追随你的919路飞驰而去。我不知道自己到昌平以后怎么才能联系上你。有一会儿,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你本来正好好的对着我微笑,你一转身就消失了,无论是早晨还是夜晚,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如果你也没有记住我的传呼号码,那我就在昌平的大街上走一夜,或者是找家网吧过一夜,等到天亮后,我再回管庄。我的内心喧哗着冰冷的水。车窗外的夜色凄凉,高速公路两旁没有几盏温暖的灯。离山区越来越近,起了很多的雾,将我的目光阻挡,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请速回电话(你的手机号码)。
你站在原地别动,我回去找你。
我没有找到你,请速回电话(你的手机号码)。
请速回电话,你回去了吗?(你的手机号码)。
我再等你十分钟,等不到你,我就坐车回昌平了。
四十分钟后,我在昌平中国政法大学站跳下了公交车,有很多人力三轮等在那里,拉着人们各奔东西。大多是学生,大多是二十岁以后的学生。
我从口袋里摸出传呼机看时间,看见你在半个小时内打给我的五个传呼信息。那时我在路上,汽车和旁边的人都在发出声音,我的传呼机也在发出声音,可是我没有听见。我的传呼机不经常叫唤,偶尔叫唤一次,好象是病人由于无奈发出的呻吟。我跑到报亭拿公用电话打你手机,你刚在德胜门坐上车,你让我在车站等你,你对我说:得四十分钟呢。
就算等你四十年我也愿意。我想哭。
马路对面有家麦当劳,身后是家洗浴中心。
我靠着一棵树站了下来,面前是个垃圾筒。我没有认出那是一棵什么样的树,我感谢它,在今天夜晚,我靠过它。我也感谢垃圾筒,我把灵魂深处最没用的东西丢给它,它成全我。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端着碗走到我的跟前,我摸出两元钱给他。他向我鞠躬,对我说:谢谢。他走开的时候,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把。我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一辈子虽然没有沦落到要饭的地步,可他为了养活自己的七个儿女,整日在外卖命,时刻准备对着周围的人流露感恩的表情。
我是父亲最小的孩子。
每一辆在车站停下的公交车,我都努力观望着同时打开的那些车门,车门里走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逃脱我的视线。每一个人都没有逃脱我的视线,但每一个人都不是借杪。当借杪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并看见我,当她开心地向我走来,我摸了摸外套里裹着的甜玉米,它还热着。
12,昌平的灯
过马路的时候,借杪骂我混蛋,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她拉着我的手,有一辆出租车特别温和,老远就减速,让我们顺利通过。
穿过半条街,拐进一个市场,一个到处都是垃圾的市场。再往里面走,是一处长长的筒子房,很宽敞,里面有许多灯,所以很明亮。两边全是小吃店,许多桌子前坐着许多吃饭的人。我四下看了几眼,大约有一百多个吃饭的人分布在筒子房里。
在没有来到昌平之前我就说了,我想吃烩面。首先我想吃烩面了,其次烩面省钱。
河南田记烩面馆。
你是这里的老主顾,卖烩面的三个老板都认识你。你说老板是河南周口人,老大、老二和老三,弟兄三个共同卖烩面。老三不在。你一边啃着甜玉米一边告诉我,老大和老二都在看你。你的意思我明白,他们看你不是因为你漂亮,而是你带着一个男孩子过来吃烩面。你以前总是带着一个女孩子过来吃烩面,她叫凯米,是你六年的同学,也是你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同乡。
我说:老三在的话也会看你。
你说:老三不在。
一会儿,老大把烩面端上了桌子,你正好啃完甜玉米,可以接着吃烩面。你在自己的烩面里放了很多辣椒,那些辣椒像是固体的,有些微微发黄,看着不舒服。你用筷子搅了几下,辣椒漂浮在烩面汤上,红艳艳的,一看就想吃。但这个过程有些艰难,要是辣椒从一开始就让人看着想吃该有多好。我最终没有吃那些辣椒。
你不吃辣椒?
我不吃。
田记烩面很一般,没有周口市的烩面好吃。我曾经在周口市生活过,那里的烩面几乎每家都好吃。周口市的烩面一挪到北京市就不好吃了。你不相信这一点,那就算了。我喝了一瓶燕京牌啤酒。说实话,啤酒很苦,一点儿都不好喝,但喝着喝着就会有一种亲切感,它比水更让人难忘。水喝了那么多年,还是一种滋味儿。但啤酒不同,每喝一次,都能品出不同的味道。我渐渐依赖上啤酒,通过它,我能把那些不快乐赶走。
你吃烩面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有些纳闷儿。我喜欢吃得很响亮,像使劲吸鼻涕那样。吃得越响亮,我就会吃得越香。像头猪那样,多幸福。
走出那处筒子房,走出那个叫京表的市场,我跟着你回宿舍。你的影子在路灯下那么长,遮盖了我的影子。你在六楼住,好象是八号房间,后来我忘了。你说每次乘电梯时你都担心电梯会突然坏掉,一有个风吹草动你就会坐下去,你说那样也许摔不死。
房间很干净,包括你,住着三个女孩子。凯米去教室自习了。另一女孩子叫冯未。冯未很胖,但看上去很端庄,也很友好。
电视里正在唱歌,正好是中央电视台的歌舞节目,正好是周冰倩在里面唱《今夜无眠》,我太喜欢这首歌儿了。最早我是在甲虫网吧听到的,我专门问网吧管理员放的是什么歌儿。我最早听到这首歌儿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力量和温情,非常巨大,将我占据。
冯未对我说:借杪说你很有才华。
我对冯未说:现在你看到了,狗屁不是。
冯未笑了,这时周冰倩的歌儿完了,我对电视不再感兴趣。
你去卫生间洗澡,我听见水哗啦哗啦的,心里一阵紧张。我在想象你裸体站着淋浴的样子,浑身都是水珠的样子。我开始躁动不安。
冯未在说些学习和考试的事情。我知道她和凯米都比你学的好,因为你很少学习。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见一见凯米。冯未我已经见到了。你说她们对你都很好,我就替你感激她们。任何对你好的人,只要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好,我都会感激他们。
你从卫生间出来,蓬松着湿漉漉的头发,你从背包里拿出我打印下来的一些诗歌给冯未看。冯未不会喜欢那些诗歌,在短短几十分钟的交谈中,我知道了这个事实。她拿起来看上两眼,随手放在了书堆上,她对我笑笑说:我以后慢慢看。
这时你去阳台上抽烟,一边大声和我说着话。我知道你的声音很大,但隔着玻璃,你说的很多话我都没有听见。你不喜欢重复,你认为自己的话每一句都是那么的有价值,我应该仔细聆听。你抽完烟走进屋子,换上鞋子,我们向冯未告别。我们要走出这间屋子,走到大街上去。
我真的见到了凯米。
在楼下的阴影里,你老远就和凯米打招呼。我不认识凯米,所以我觉得有些突然,我觉得你好象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打招呼。凯米肩膀上挎着书包,扎着小辫子,满脸的笑容。她看起来也很端庄,但也是挺胖。全世界的女孩子都挺胖。但我认为她要比冯未漂亮一些。
你好。我伸出手。
诗人。她伸出手。
我和凯米握了一下手,她的手软绵绵的。她叫我诗人。我对这个称谓已经不陌生了。
整个大学期间有无数个女孩子这样叫过我。但她们都不能成为我的女朋友。凡是成为我女朋友的人,都讨厌这个称谓,别人这样叫我,是因为我写诗。
我的那些女朋友可以容忍我写诗,但不能容忍我是诗人。
诗歌永远是一种丢失。我内心的诗歌不多,每写一首诗歌,我就丢失一首诗歌,直到最后把我所有的青春和金子丢尽。但凯米是真诚的,她一定是听借杪说我写诗,才认定我是诗人的。
凯米挥手和我们说再见,我们也和她说再见。
昌平的灯,使昌平的夜不再黑暗。
你说所有明亮的夜、温暖和甜,都是因你而起。我相信。
大街上空荡荡的,很干净。路边的树很高大,一定生长很多年了。那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我经过它们,并且看见了它们。幸福就是拉着你的手走在昌平夜晚的大街上。即使有一天你的手离开我的手,即使有一天你离开我,这幸福也不会散失。这幸福会在我记忆的口袋里一生存在,一生能够触摸。而昌平无尽的明亮的夜,而走在我身旁的借杪,你们知道吗?
13,亢山广场
前面是一个叫亢山的广场,借杪说那里有许许多多的花。
亢奋的亢,大山的山。借杪听我这么说,她笑了。
我们来到了亢山广场,没有原因,我们想在亢山广场走走,看看。园子里的花在夜晚看上去都很暗淡。那些花在白天留给我的鲜明印象,使我马上认为,是夜晚覆盖了它们。它们在夜里是不真实的。天下的花都很鲜艳。我数了数,总共多少个小园子?我没有数过来,我数到第十一个小园子的时候听见你在笑。我于是不再数了。
你笑什么?
忘了。
女孩子不喜欢被黑夜覆盖的花吗?你好象一直在往天上看。天上有几颗不太亮的星星,很多星星都被乌云遮挡了。预报天气今天夜晚多云,我相信科学,科学说不下雨,那肯定是不下雨的。
所以我们不必担心被雨淋湿。
我们没带伞。
走到亢山广场的边上。具体是哪个方向我不知道。无论是在昌平还是在管庄,甚至是整个北京城,我都不能确定方向。多年了,我只有回到自己的家乡才能辨别方向。
广场的边上有一片体育器材。
从小我不喜欢运动,对于体育器材我一无所知。
我坐在你的左边,你坐在我的右边。那些冰凉的铁被我们坐着,渐渐有了温度。我迅速换了一个地方,你也换地方了。你跑到那片可以放脚的体育器材前,你把脚放上去,来回摇晃着腿。灯光照不到那里,那里一片黑暗。
你似乎玩累了。借杪,真的,直到如今我也不清楚自己在你那里是个怎样的人。遥远的葱绿田野一样,我一时跑不到你的跟前,从你的眼睛里看清楚你,也看清楚我自己。
我时刻在围绕着你。
要是你始终缄口不言,我会离开的。我会带着我没有的翅膀,飞向没有的地方。
我默默地坐在一边,我看着你。
你从可以放脚的,我不知道名字的体育器材上跳下来,双手拢了一下头发。你走到我的跟前。你看我的时候用了两秒钟。你说你想离开这个广场。
这是一个难忘的广场。
因为有你,我记住了这个广场。亢山广场。有一年秋天夜晚,我们来过。
14,植物
在另一条街,我开始真正喜欢昌平的夜晚。
我看见的东西不多,但都是我最想看见的。是的,一点没错。我喜欢那些整齐的高大的树,秋天快过完了,它们好象从来没有落过叶子。也许它们落过叶子,落下来被清洁工人扫走了。但它们的叶子真的很多,看上去像春天刚过完的样子。我喜欢那些整齐的高大的树。
借杪在这里非常的熟悉,这里离中国政法大学不远。
路边有很多网吧,那些房子很小,让人感到很舒服,像被心爱的人轻轻拥抱。我很想上一个小时的网,看看有没有人给我写信。看看明天早晨的天气。
我们要找地方住下来。
一个小伙子站在路口看着我们,他好象专门站在那里等我们。
他说话特别亲热,其实他赚的钱不多。你说那几条街有很多看片子的地方。通常一间房子一夜40元钱,那个小伙子说他们那儿刚开业,包间一夜是25元。我觉得还可以,他带我们去看房子。
房子在二楼,很小的一间。隔壁的几间都被人占领了。房子里有大彩电和录象机,光盘可以到一楼自选。我们选了六盘,有一半是张国荣的片子。我喜欢这个同类,他的死在我心中引起短暂的不安。他的电影不是演出来的,而是流露出来的。他的电影就是他的生活。他的死在很多影片中早就表现出来了,比如王家卫的《阿飞正传》,那段关于鸟的台词,其实就是他未来的死。
交过钱后你带我去上了一个小时的网。
我们用一台机器,我其实是坐在你的身边看你上。你抽出一枝中南海,却没有打火机。我去给别的男孩子借火。那个男孩子很友好,亲手用打火机为我点烟,我谢了他。网吧允许抽烟不是一件好事。管庄的甲虫网吧有抽烟室。
我隐约看见你的未来。我也隐约看见我的未来。那是两大片模糊的阳光和房子,你的那一大片笼罩了我的那一大片。我们两个人的未来交织在一起。我不想了,头开始疼。我看了你写给你妈妈的短文,我很难过。你的爸爸有了外遇,而且是在你妈妈事业最失意的阶段。
你的文笔不错,偶尔会沉浸在某个表面华丽的句子上,这也是正常的。我们需要美好的感受。你只要感觉好,写你的吧。我想说的是,生活没有总结,只有叙述。
我们离开网吧的时候,房门怎么也打不开。我当时有些惧怕。老板走过来才把门打开。网吧的门在营业期间应该是敞开的。
我们差点儿没找到那家看片儿的地方,他们的灯熄了。
房子里的床和被褥很薄,看上去很干净。床的一边是茶几,我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扔到茶几上。我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扔到茶几上。我们钻进被子里,看刘德华的新片儿《大块头有大智慧》。这是一部实验电影,有点像美国那一帮后现代作家的小说,拍得很不错,不过有些镜头还是太血腥,省略掉效果会更好。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会拍自己的电影。
我不断地亲吻你,不断地抚摸你。
房子里有绿色的植物在生长,那些植物如同液体,一会儿在我的手上动,一会儿在你的乳房上动。那是一种绝望的如同液体的植物。那些植物越来越旺盛,你忍不住喊了起来。你一直闭着的眼睛。你一直闭着的眼睛看不见我此刻满脸的泪水。我狠狠地咬了你一口。我进入你,感觉空气猛然紧张,再猛然轻松下来。我看见我的汗水和泪水一起落在你抖动的嘴唇上。
你躺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半躺在床上,靠着洁白的墙壁。我轻轻吻了一下你的眼角。这是一间陌生的房子。我们来到这里,因为某些可有可无的事情大吵大闹,然后安静下来。宝贝儿,你想要什么就去追求吧。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你想要的不是房小爬。这是一间陌生的房子,但可以让你沉沉睡去。
15,偶尔的鸟
上午八点一刻,我没有看见太阳。借杪也没有看见太阳。这多好,阴天多好。
昌平的大马路上跑着不多的车,路边走着不多的人。空气很潮湿,适合深深地呼吸。一会儿我就要离开你了,回到管庄去。我喜欢昌平,它真的很干净。这是你居住六年的地方。
你是个焦躁的人。
一件非常小的事情,我想对你说清楚,我会感觉困难。我总是在试探着跟你说话,只要你有一丝不对劲儿,我就会打住。我想让你开心一些,再开心一些。你也许不能感受我对你的疼爱。其实我也是个焦躁的人。我的焦躁在你的焦躁面前微不足道。
你说凯米买衣服的时候喜欢拉上你,她相信你的眼光。我想是这样的,她不是相信你的眼光,而是看你穿衣服好看。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凯米也许嫉妒过你。但你考试没有凯米的分数高。
你需要平静下来。
找份好工作,找个你爱的男人。
我是你旅途中一只偶尔的鸟。你召唤我,我飞上你的肩膀,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我欢快地叫着。我以为你会带我离去。可是你挥着手驱赶我,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我痛苦地叫着。我在你的周围飞了一会儿,我飞回了从前安定的生活。
过些日子,你还会记得我飞去时那些掉落的羽毛吗?
吃过早餐后你递给我一包纸手帕。小宝贝纸手帕。
走出那家饭店,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我们并肩走到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等绿灯亮起来你会走到马路对面去,再往前走,你会拐弯儿走进那幢高楼,回到你六楼的宿舍里。在饭店吃早餐时你就说你不送我去车站了。分开的时候,你又说了一遍。
我不送你去车站了。
好。
再见。
再见。
你一个人过马路,我站在那里看着你离去。你把双手插进外衣的口袋里往前走。绿灯是为你一个人亮起来的,没有别的汽车和行人通过。
我走到车站,那些灰色的人和我站在一起,使我寒冷。我想尽快离开。
拉着我进城的公交车摇摇晃晃,我低着头,长发遮挡我眼前的一切。我睡着了。女售票员扯着尖利的嗓门儿大喊德胜门到了。我站起来往车下走,像是一个悲伤的假人。有一会儿我不知道德胜门在哪里。我站在德胜门车站却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到德胜门的。
借杪,那一刻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走上过街天桥,两边的汽车灵活的小虫子一样,飞快地在桥下穿来穿去。他们都还活着,开着各自的车。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了,他们的车会成为一小堆废铁,被遗忘在无尽的岁月中。如果这天桥再高一些,高到半空里,我会俯冲下去,并坚决收拢自己的翅膀。
16,天亮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醒了,再也没有睡着。借杪,我想你了。你一定在熟睡,风吹着你宿舍的玻璃窗户,很好,风进不去,打搅不了你的梦。我不会抽烟,但我此刻想抽烟。早晚有一天我会不停抽烟的。你抽的烟太多,对身体不好。
我穿上鞋,走出屋子,打开院门走到胡同里去。我是轻轻地打开院门的,他们都在睡觉。他们有些人是我不错的朋友,白天我们去水管前洗脸时认识的。我们彼此问问吃饭了没有,在哪里上班等等。我告诉他们我不上班。他们有男人也有女人,一般年龄都比我大。
从管庄村的东门走出,路边有梧桐树。
我靠着其中的一棵梧桐树站下来。
远处有灯把塔吊照亮。它正休息,显得安静而温和。那是一个建筑工地,将来会有许多高楼在那里站起来,并有人陆续住进去,那些人会打开许多灯,远远看去,非常温暖。马路上的车不多,偶尔过一辆大货车,特别响亮。还有出租车,它们眨眼就开过去了。
天快亮了。
我没有动一下,我觉得那样站着舒服。
那天下午我在管庄商场买水喝,碰见了围。
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她,她一脸的惊喜,好象在异国他乡碰见了同乡一样。围的怀里抱着饼干和奶粉。她穿着蓝运动服,白运动鞋,头发散开了。
我们一起走出了商场。
她那天没有上课,她学的是外语专业。她说她的法语特别好。她用法语问我这些天去了哪里。我说我听不懂。她就用英语问了一遍。我说我一直在屋子里,哪也没有去。
我在村口的小饭馆和围说再见。她本来还想对我说什么话,但我觉得她不会有特别重要的话对我说。我说:再见吧。她想了想,她说:再见。她走进小饭馆。那是她的爸爸和妈妈开的小饭馆。围应该可以成为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很信任我。
天亮了。
天是怎样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我为此观察了两个多小时。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非常美丽,就像借杪一点一点睁开眼睛。骑自行车的人从我面前穿过,骑摩托车的人也在我的面前穿过。我觉得骑摩托车的人引人发笑。骑摩托车的人很滑稽,突突突突一溜白烟,像导弹一样把人送远。
我离开那棵梧桐树,活动了一下双腿。这时有个老头跑步从我的跟前经过,他的样子像只企鹅,他很胖,两头尖,中间粗。我背对他,面朝东方。他妈的,今天居然要出太阳。我试了试嗓子,对着东方微红的天空歇斯底里地喊了两声:天亮了,天亮了。
17,月亮
那天晚上,我们看见小小的月亮,只有纽扣那么大,发出蓝盈盈的光芒。马路对面有许多人在走动,一会儿一个人也没有了。就是这样,周围开始安静下来。
你说:上去吧?
我说:啊?
你说:带我到月亮上面去吧。
我说:好啊,走。
你的怀里抱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月亮离我们越来越近,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了。我们刚才站过的马路,低下头,已经看不见了。你抱着一只黑色的风筝,你说那是一颗被放大的黑色的心。就是这样,现在月亮变得更大了,有一个操场那么大。
我们轻轻地落在了月亮上。
没有风,但你松开手,风筝就飞了起来。借杪,那颗黑色的心飞起来了。看它飞得多高啊。你想走到月亮边上去,先不管风筝了,让它自己飞吧。一颗黑色的心独自在月亮上空飘荡。后来我知道那是我的心,但那是后来,先不说。
我们趴在月亮的边上看地球,地球有我的巴掌那么大,是浑浊的一只巴掌。对,就是这样,浑浊的一只巴掌,照理说地球更像我父亲的巴掌。地球更像我父亲的左巴掌,有一年他的右巴掌被砖砸伤了,他就经常用左巴掌干活。他用左巴掌挣钱给我们兄妹七个买烧饼吃。他的左巴掌特别浑浊,比地球还浑浊。
大个子。
你叫谁呢。
借杪。
什么事儿?
地球像我父亲的左巴掌那么大,那么浑浊。
哦。
有好几个石头硌疼了我们,地球也不好看。地球像我父亲的左巴掌,没有什么好看的,只能让我心酸。我拉着你站起来,回去看我的黑心。我的黑心依然在飞翔。那是一颗爱你的黑心,从前是红的,它知道你不爱我,就变成黑的了。黑了的心干脆做你的风筝,为你飞翔。
你想让我拉着你狂奔,那就狂奔好了。十分钟后我们沿着月亮的边儿跑了三圈,你有些累了。过了一会儿你哭了起来。我问你哭什么。你说月亮好美,你不想回到地球上了。黑心也累了,它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我们的身后,躺在那里喘气。我们回头的时候看见黑心躺在那里喘气。
月亮上什么也没有。月亮上没有快餐,没有绿茶,我们还是走吧。
看着你的脸,渐渐成为塔儿的脸,那个在酒店里恳求我抱她的女孩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塔儿,她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当天我就弄丢了。我想念塔儿。每次想到你不爱我,塔儿就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塔儿也许是爱我的,那时我却没有带她回家。
18,鱼
河里没有水了,但还有鱼,很多条银色的呼吸空气的鱼,在我的眼前,骄傲地摇摆着尾巴。它们是些幸运的鱼,可以呼吸人类的空气。我喜欢那些幸运的鱼。你和幸运的东西在一起,你将会变得幸运。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有一条不大也不小的尖嘴鱼跳过来和我搭讪。
你是谁?
我是房小爬。
你在干吗?
等人。
等谁?
一个叫借杪的漂亮女孩儿,非常漂亮。
有我漂亮吗?
你不漂亮。
嘿嘿。
你有事吗?
没有没有,再见。
这条无聊的鱼问完我就跳进无水的河里去了,它跳进那些鱼当中,眨眼我就找不着它了。我在这条河的边上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知道你要经过这里,可是你一直没有经过这里。
天渐渐黑下来,那些幸运的银色的鱼跳着跳着就不见了。它们也许去睡觉了。幸运的鱼总是在乎睡觉的,它们只有睡个好觉,才会更加幸运。
我此刻感到孤单。
河岸上生长着两排大树,它们开着巨大的白色花朵。有些花瓣像鹅毛一样落在我的脚边。我的脚边是干净的泥土,没有草,没有植物。我回头看了看,两排开着巨大白色花朵的大树延伸向更远的地方,一会儿被黑夜笼罩,再也看不见了。有鹅毛一样的花瓣不断地落在我的周围,但没有花瓣落在我的头上,或者落在我的肩膀上,没有。
我听见你的脚步声在南边响起来,如同我的心跳。
天边的彩虹突然消失了,我假装没看见你,嘴边裸露的笑容像尘土一样簌簌飞起。你这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你大口地喘着气,你是跑步经过这里的。我知道这些天你身体不好,老是上厕所。电话里我告诉过你,锻炼身体的最佳方法就是跑步,在空气好的地方跑。
我告诉你这条路上没有汽车和灰尘,你可以往这里跑。
放下电话以后,我就开始等你,第一天和第二天我都没有等到你,这是第三天,我知道你肯定该跑步了,并且会经过这里。你喜欢在晚上跑步。这里很安全,是的,安全。
你坐在我的左边,我坐在你的右边。你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和我并排坐着。大树上的那些巨大花儿开始一朵一朵亮起来,放射柔软的光芒。过了一会儿,我们像坐在中午的阳光下面,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巨大花儿的光芒没有温度。
天好象亮了。
是树上的花儿。
我知道。
你昨天和前天没有来跑步。
跑了,但没有跑到这里,你一直在等我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坐在这里等你,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儿真美,像在月亮上一样。
是的,这在地球上。
有花瓣首先落在了你的头发上,再落在我的头发上,越来越多的花瓣落在我们的身上,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把地遮盖了,并越积越厚,它们没有芬芳的气味,它们渐渐组成了床,非常大的床,把眼前的河都占据了。你说你不想回家了。我说我也不想回家了。
我们躺下来,我躺在你的右边。我把你的脸搂在怀里。你静静地呼吸着,你的嘴唇嚅动了两下,终于没有说话。我在你刚刚嚅动过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三下。或许那些幸运的鱼就睡在我们身子底下,落下的花瓣像温暖的被子一样掩盖了它们。
你很快睡着了,右手抓住我衬衫的第二个纽扣。
19,我的爱在你面前如同放屁
绳子上挂着两条毛巾,有一条正往下滴水,有肥皂的香味儿被我闻见。我坐在床上,靠着墙,被子遮盖我的腿。被子里好象没有我的腿,我动了两下,被子也动了两下,我知道我的腿确实在被子里。桌子上放着白色透明的水杯,那是塑料水杯,里面的水很满,昨天晚上我口渴,却无法喝,水太烫了,我没等它凉下来就睡着了。此刻杯子里的水肯定是冰凉的,一夜过去,而且是冬天的边缘,不用摸我也知道,水是冰凉的。很奇怪,梦里喝的那些水起了作用,现在我一点都不想喝水。
不知道是中午还是下午,看看时间,知道是下午十六点四十二分。
你说你想念自己的小妹妹。你告诉我你非常爱自己的小妹妹。在家里的时候,你狠狠地揍她,她的小脸都被你打肿了。你爱着她,你却揍她,这就是借杪的作风。
你在家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大妹妹和小妹妹。小妹妹只有四岁左右,具体多大,你给我说过后,我就忘记了。你小妹妹从来没有喊过你姐姐,她总是直呼你的大名。她很厉害,我希望她长大以后可以制服你。我是没有希望制服你了。我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妈妈都不舍得打你小妹妹,而你舍得打。你说那次你妈妈在家打你大妹妹,你小妹妹站在旁边看。你妈妈打得很重,把你小妹妹吓坏了。你大妹妹好象也就十三四岁吧。我总是忘记你两个妹妹的年龄。我只记住你二十三岁的年龄,出生于一九八零年。两年后,我出生,所以我也记住了自己的年龄。
还是继续讲你小妹妹吧。你妈妈打完你大妹妹后,你小妹妹对你妈妈小声说:你厉害,我以后不敢不听你的话了。
但你妈妈从来没有打过你小妹妹,也许她太小,还没有到开打的年龄。你小妹妹除了挨你的揍外,我相信她不会挨你妈妈的揍了。我认为你小妹妹听话,聪明,你的妈妈会喜欢她。你是一个坏起来谁都敢揍的人。你不是已经揍了我几次了吗?虽然不严重,但我也够没面子了。你说凡是你揍过的人都是没有面子的人。
你在北京往家里打电话,你让你小妹妹接,你说你想她,她好半天也没说话。知道吗?她不是感动,是觉得荒诞,你在家里对她下手那么利索,却在外面告诉她,你想她,她会相信吗?接着你用一种逼迫的口气让她对你说,她想你。她也许是被你吓着了,终于说她想你了。你说你想哭,你是真的疼她,我是能感受到的。后来你回到家里,你小妹妹躲得很远,你蹲下自己的大个子,你用真正温柔的声音呼唤她,她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你。你逼迫她叫你姐姐,不许再叫名字。她也许是害怕你再动手打她,就勉强叫了你一声姐姐。
你的小妹妹对你不真诚,因为你从前揍了她,她一直没有忘记。你想让她真诚起来,至少需要六年时间,这六年你要用最好的态度和她讲话,要不停地买东西给她,到她十多岁的时候,她才会服服帖帖地叫你姐姐,并开始真正信任你,尊重你。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再打她了。还有,你也千万别再打我了,不然我总有一天会反抗的,虽然这反抗的一天很难到来。
那次我在一家酒馆喝多酒,可能胡说八道了,你听着不顺,接着就把我拉到酒馆外的大河边揍了一顿。你后来告诉我,你那天揍了我一顿,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当着我那么多朋友的面儿不好意思下手,所以你把我拉到酒馆外的大河边扬手就揍,你的巴掌全扇在了我的脸上。你厚着脸皮说你其实也挺疼我的,但恨起来就想把我往死里打。我能把这看成享受吗?我就算再爱你也不能把这看成享受。
在离开那家酒馆之前,我们一起去撒尿。酒馆里没有厕所,酒馆外的大河边上有一片小树林,你蹲在一棵小树下解决,我站在另一棵小树下解决,周围黑糊糊的,隐约听见酒馆里我的那些朋友的说笑声。因为啤酒喝得太多,我们一起往小树林里跑了三次。后来你说四次。那就四次,我记不清了,但我始终记得,那两棵相距不到五米的小树,每次都不会错,你在你的树下撒尿,我在我的树下撒尿。如今想起来,我觉得那是一种享受,起码比你揍我好受多了。那个湿润的空气中飘浮啤酒气味的夜晚,我想我再也不能忘记,我和你在一起。
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了,你那么热中于打人,就继续打好了,只要不至于残废,你手下留情就是了。每时每刻都想看见你,发疯一样的爱你,就算你一天揍我八顿,我也不会动一下,谁要是让你不舒服,我马上扛着炸药去找那人玩命。借杪,这样说有些调侃的味道了。无论怎样我得让你明白,我是爱你的,那么热烈的爱,有时候在你面前如同放屁。但是我不在乎,我将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哪怕呼呼啦啦度过此生,闭眼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还是一无所获。
20,四季
夜里有些冷,我只有一床被子,我会再买一床被子回来,我知道一床被子是无论如何过不了冬天的。我在时刻准备着过冬,我已经闻见北风的气味了,那气味像冰凉的刀子一样。如果我的小屋过于寒冷,借杪是不会常来和我住在一起的。我必须想办法使我的小屋温暖起来。这间没有暖气的小屋,应该点起炉子。或许我会买些生红薯回来慢慢烤熟,但我得问问借杪的想法。
是的,我得问问你的想法。
这些天你经常想念你的小妹妹。你想起给她打过的那些电话,并把电话的内容通过电话讲给我。凡是你讲的话,我必须注意听,不然你会当场发火,你会恶狠狠地对我说:你都不认真听我说话。
我保持一种善意的沉默,一直听你说,等你什么时候问我的时候,我再回答你。这样我就有了说话的权利,因为你在问我,你给了我回答的权利。我的回答一般简短,太长的话,你又会生气,你会恶狠狠地对我说:行了。
在电话里听你说话,我在戒备中感受着幸福。
有一次,我在朋友的家里和你通电话,我低声下气地对你说话,我像太监跟皇后说话那样跟你说话,你大声说你还有一大堆衣服没有洗,我就说你放那别动,我马上到昌平帮你洗,你就骂我假惺惺。其实我是说真的。放下电话后,我的朋友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和他的老婆都在笑我,他笑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小子真累。这时他的老婆拧住他的耳朵说:你必须要向房小爬学习。
今天在电话里,你又提起自己的小妹妹。
你给你小妹妹打电话,你说你想她,她让你回家找她,你说你没钱,她让你坐公交车回家,她说公交车就一元钱,一元钱你肯定会有的。 一元钱从北京是肯定回不了你家的。你小妹妹在电话那头笑了,小小的脸蛋儿星星一样闪亮,她也许根本就不想你,她心里说,姐姐啊,姐姐啊,你别回来了,等我长大以后你再回来吧,到时候我就能收拾你了。
你说我就像你小妹妹一样。今天下午在电话里,我说:我想你了。你说:我也想你。这真是腊梅花开在七月,我终于听见奇迹的花瓣在烈日下绽放的声音。在你的面前,我任何时候都是可以想念的,可以殴打的,我可以做你快乐的,厌恶的对象,可以为你轻而易举的死去。我为爱你的那个灵魂保证,他只要不离开我的肉体,他就一直忠于你,永不改变。我为爱你的那个主人保证,他只要不离开我的肉体,他就一直追随你,在人间的四季。
21,亲亲你,看看你
有时候生活特别没意思,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干什么。是下午三点钟,我半躺在床上,一只皮鞋掉在地板上,我并不思念你。可是你突然推开门走进了我的小屋。你来的时候没有打电话。借杪,在看见你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其实我是多么地思念你。
你肩膀上的书包很沉重,你整个人有些倾斜,小屋顿时显得更小,你太高了,再矮一点或许能改变小屋的状态。我看着你,你也看着我,我们谁也没说话。你转身就往外走,我急忙爬起来,一把抓住了你,你的胳膊软绵绵的,我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你。
你不要走。
我觉得自己不受欢迎。
什么话。
你都不搭理我。
我高兴坏了,不敢相信你会来。
你他妈很会说话。
借杪,我确实是高兴坏了。我关上小屋的门,使劲地亲吻你,你像往常那样,一点都不情愿,最后终于妥协,开始快乐地喘气。每一天都是有意思的,如果你每一天都在我的身边。
蓝色床单儿很累,它承受着我们,我们在它上面猛烈地做爱。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我见到了乌造造,那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她去甲虫网吧找到我,坐在我的旁边,好一会儿我才回头看她,知道她是乌造造。我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就找我来了。她说你的头发更长了,你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继续在键盘上打字。她拉着我就往外走,我有些纳闷儿,但我没有反抗她。
她打了辆出租车,我们一起去了一家酒吧。酒吧在地下,阴森森的,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听了一会儿英文歌曲。她喝咖啡,我喝啤酒。我说你不会爱上我了吧。她说怎么不会。我说我可无法爱上你。她说为什么。我说我不喜欢啊。她说那就交个好朋友。我说好啊。
我们在那家酒吧度过了一个下午,晚上走出酒吧,她又打车送我回管庄。到管庄后,她要求到我小屋里看看,我没同意。她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她回头抱了我一下,她把左手放在耳朵边,意思是让我给她打电话,我说我会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乌造造。我没打过她的电话,她也没有再去甲虫网吧找我。不过我心里明白,她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可以随时给她联系的,但我总觉得,有很多朋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也许一辈子也不再联系了。
借杪。
说。
晚上别走了。
谁说要走了。
天黑了。我把灯打开,把录音机打开。你躺在被子里,柔滑的肩膀动了一下,你说声音太大了,我赶紧把它调小,有个女人在唱歌。有个叫蔡琴的女人在唱《情是什么》:啊,情是什么,无端的来,无端的去,总在人间徘徊,啊,情是什么,来时也苦,去时也苦,却又叫人回味……
在没有你躺在我身边的那些日子里,我反复地听蔡琴的歌儿。总是在寂静的夜里,泪水在黑暗里奔流,我无声地呼唤你的名字。也许你最终将成为我最大的幸福,接着再成为我最大的痛苦。轻轻地捧起你的脸,亲亲你,看看你,再亲亲你,再看看你,如果你离去,好让我更加清晰地牢记你。
22,驴蛋死了
照片上一个中年的男人从自己的汽车里探出头买红枣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看不太清楚。就当是红枣吧。卖红枣的是个农民打扮的女人,头上包着头巾,背对着镜头,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不应该是她的孩子,好象是一个看热闹的小男孩,穿戴整洁,八岁左右的样子。那个中年男人认真地拿着杆秤,秤盘里不多的一些红枣,他正努力辨别秤锤在秤星儿上的位置。
一眼就能看明白,买红枣的富人信不过卖红枣的穷苦农民,他像买金子那样,亲自用那个女农民的杆秤称红枣,惟恐女农民会少给他。长久以来,我不相信很多事情,直到亲眼看见,我才不得不相信从前那些我不相信的事情。那个看一眼就让人感到难过的卖红枣的女农民,却受到了那个中年男人无言的侮辱。她最多可以赚上五毛钱。借杪,我没有在照片下留言,是因为我当时难过得打不成字。
那张使你愤怒的照片我看到了。
竟然还有那样的猪男人。
不足挂齿。
他还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说他了。
也许还有比他更可憎的男人。
是的。
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只是难过一阵罢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大量发生,人是可悲的。你把那张照片贴在网上你的留言板里,我今天下午看到了,我知道你的性格,理解你的善良,但人要学会适应一切残酷的生活。
丽丽站在铁楼梯上看着你,它还不认识你。我锁上小屋的门,回头看你,你正惊讶地盯着丽丽死看,你的笑凝固在嘴角,看样子你很激动。
喜欢它吗?
太喜欢了。
为什么?
它的脸太大了,几乎看不见后面的身子。
你不喜欢脸小的狗吗?
我喜欢脸大的狗。
你们家欢欢呢?
欢欢的脸也没它的脸大。
直到走出院子,你还在不停地感叹着丽丽是如何的好看。借杪,那一会儿你就像个孩子。那一会儿真正的快乐包围着你,我小心翼翼地感受着,不敢接你一句话,我等着你把那些真正的快乐统统笑出来。你很快就笑完了那些快乐。你又想起不快乐的事情,你的手在我胳膊上用力拧着,掐着,我很疼,但我没有逃避。我们在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点燃自己的烟,默默抽着。
天黑下来,路灯全亮了。我们依偎在一起。
那个卖红枣的女农民让我想起了家乡的驴蛋。
那个热爱打我的老头,他是善良的,他非常喜欢我。他打我是他疼爱我的一种方式,他总是在我屁股上来一脚,对着我哈哈大笑,有时候用毛巾使劲在我光膀子上抽一下,问我想不想要媳妇,想要大屁股的还是小屁股的等等。驴蛋死了,就在两年前的那个暑假。我回到家里,母亲说,驴蛋死了。
23,你离我近了大概三十公里
晚上和你通电话,你说你要搬家了,让我明天上午去昌平帮你搬。我想到搬家要花钱,我知道你也许有些钱,但我只剩下十几元人民币了。我可以再吃两顿饭,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我当然想为你付车费,吃饭的时候我买单。借杪,我害怕看见你因没钱而沮丧的表情。那表情可以使我绝望的。
明天我去不了了。
为什么。
你别生气。
再见。
我听见你挂断电话的声音,我愣了好一会儿。我真想用这十几元钱做车费跑昌平去见你。我惧怕一种不被理解的眼神,虽然你很懂事,但你大多时候都是浮躁的。你看不起钱,但你需要它。
大街上的人看看我,我也看看他们,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凯米应该可以帮你搬家的,她对你那么好。你要从昌平搬到德胜门去,离开你待得太久的校园。我希望你找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再也不去为钱发愁。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是我觉得自己极度贫穷的日子。以前我在大学校园里游荡的时候,经常饿肚子,四天不吃一口饭也不觉得委屈。如今我觉得委屈,就算能吃饱,我也觉得委屈。我不能给你钱。我没有。我要是有的话可以全给你,只要你快乐地活。
朋友们的生活过得都比我好,因为他们不想当作家。我想当作家,所以我他妈最穷。我也不想当作家了。我想把这一段生活叙述下来,然后找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安度生活。
我坐了很远的车跑到北京乡下一个朋友家里借钱。我的朋友好吃好喝的招待我,临出门的时候我才对他说,借我点钱吧。他不知道我是来借钱的。他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了我,包括零钱,有七百多块钱。他还要去镇上帮我取,他把摩托车都推出来了。我说只是吃饭,足够了。
回到管庄后我跑到甲虫网吧上网,在QQ里我留言给你,问你搬完了没有,我说了实话,我有些尴尬。我甚至不敢再轻易打你的电话。
第三天中午,我又去甲虫网吧上网,你回话责备我,说你搬家怎么会花我的钱。是啊,你搬家怎么会花我的钱呢。可我把你当成我的女朋友了,我不能走的时候再向女朋友要十块钱回管庄的路费。
天黑后,我打通你的手机,你在麦当劳吃东西。我总以为在没钱的时候,那是些比较浮华的食物。不如吃碗鸡蛋面条营养实惠。你说你已经搬完了,东西装了满满一辆出租车:两箱书、两箱衣服、一箱鞋、一箱零碎。从此你远离昌平,住进城市的怀里。从此你离我近了大概三十公里。
24,遇见你是我生命中必然得到的蜜
好长时间没有喝醉过了,喝醉的感觉真好,卡车温柔地贴着自己的身体呼啸而过,过马路也不再心惊肉跳。喝醉的感觉真好,就算被卡车撞死,也不会觉得疼。突然间我想起了你,借杪,我忍不住急速而来的泪水。我努力回想你的手机号码。
你打错了。
我不是借杪。
我一连打错了两个手机,都是女的,她们对我很不礼貌,第一个说“你打错了”,挂断电话,第二个说“我不是借杪”,也挂断电话。我不是故意骚扰她们。
你终于接起了电话,你在住处,你把住处的电话告诉我,我再打过去。听着你说话的声音,我像找回了一件被遗忘的珍贵物品,我想抱紧你,一刻不停地亲吻你。你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我说我是喝酒了,但我没有喝醉。你说:你喝醉了。我说:我没喝醉。
我是房小爬。
知道。
你是借杪。
知道。
我想你了。
我也是。
我爱你,你爱我吗。
不知道。
你静静地听我说话,你好象在叹气。你告诉我你正在看电视,午夜的西班牙斗牛很好看。你说凯米也在你的身边。我想起大诗人韩东老兄写的那首关于西班牙斗牛的诗歌,他也是看完电视后写的,题目叫《看电视直播西班牙斗牛》,他在诗歌的最后一行写道:是西班牙斗西班牙。那是一首好看的诗歌,我看的时候笑了起来。
你告诉我凯米明天回昌平,你同屋的女孩去上班。你让我明天过去找你。你放下电话去点烟的时候,凯米拿起了电话,我记不太清楚她都是对我说了些什么。你再次接起电话,你的声音再次传进我的灵魂。我们有许多天没有见面了。
要不你现在就跑过来吧。
我没有力气。
你还是明天一早来吧。
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停地哭,那些喝下的酒都变成了泪水从眼中跳出。我也许会在泪水中度过自己的一生。我知道今夜无眠,我要在天亮以后走到你那里去。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你,拳头狠狠地砸在墙壁上,渗出一颗一颗的血,将我一个人的黑夜染得更黑,更不能看见。
今年秋天已经成为过去。
冬天来了。
每天醒来你起床洗漱,照照镜子,认真地笑一笑。你走出家门,走到大街上,阳光轻柔地抚摸你,你回过头寻找什么,是我的眼睛在四周和天上看着你。 你这时可以到我的小屋里来,你这时可以决定永远也不再来了。
借杪,遇见你是我生命中必然得到的蜜。
你在北京德胜门安顿了下来,我去看了你。那天凯米很晚才回昌平,我们三个人在房子里唱了一天的歌儿。随后我们的拥抱和亲吻,随后我们的眩晕和震颤,随着冬天的到来,彻底地远去了。随着冬天的到来,嘎吧一声停止。
2003.10.14—11.14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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