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城传奇

爱语录 139 0

凌晨两点的敲门声

  ——不可不看的前言

    我是个夜猫子,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静谧的午夜习惯与空气对话。上个礼拜五凌晨两点,按照惯例,我从冰箱里取出一盒自制的香草冰淇淋,准备刺激一下有点迟钝的大脑神经末梢。躺在斗室内那一张唯一上点档次的粉红色沙发床上面,在换了N个姿势后,终于找到了一种最舒适的躺法。一切准备就绪,随着轻柔的音乐响起便准备开始大快朵颐。

  “玎玲玎玲……”忽然清脆的门铃声想起,我倏地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手里的香草冰淇淋一下子被甩到卫生间的玻璃门上。职业的惯性,我立刻警觉起来。前几天应无物之邀,对文坛几个死去老鬼大砍特砍,不会是他们地下有知,现在结成“反轻梦阵线联盟”一起夜闯摘星阁来讨伐本大小姐吧?

    可不是嘛,除了鬼魂,谁会有精力在凌晨两点跑到十六楼来呢?

    不过不做亏心事何惧鬼敲门!他们的文章本就写得丑陋无比,我坚信正义与真理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

    思忖了二又二分之一秒钟,我使劲掐了掐脉搏,让它不要跳的那么夸张。然后义无返顾地走到房门前,顺手操起王屋大哥那把钝得足可以砍断空气的大刀。透过门缝,只见一个隐约女人模样的站在黑暗中。

    “您好,我可以进来么?”

    我赫地吓一跳,一个女鬼柔美的嗓音!原来不是那群老鬼。

    “请回天国安息吧,阿门。”我单手放在胸前虔诚祈祷。

    “对不起,我也许不该深更半夜来打扰你,可是我不是鬼。我住在你的对面的桂花苑小区,B栋901室。”

    我眨眨眼睛,习惯了外面幽蓝的夜色后,这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妙龄女子。

    开了门,女子飘身进来,一股清幽的花香立刻散逸开来。

    我示意她随便坐下。她穿了见米白的羊毛大衣,一条灰色羊毛裙。这不过十月的夜,这样的打扮看起来似乎有点夸张。递给她一杯白开水,她在背光的西墙根的沙发上坐下。

    “我叫林诗曼,”她伸出雪白的右手,

    “轻梦,”我欠了欠身子轻握了一下。一股奇异的凉传到手心,我下意识地缩回手来。

    “很冒昧半夜打扰你,我在对面的桂花苑住。打听了一下,知道你是个大编辑。”

    “哪里,哪里,”我笨拙地客气道,起身把音响悬到适度。

    “我这有自己写的一叠文稿,想交给你。就算是给你提供一个写作素材。”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宽大的上衣里还带着个精致的小皮包,林小姐打开包,拿出一叠稿子。接过来随手翻了翻,那是很劲秀的草书,和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似乎很不协调。

    我耸耸肩,示意她解释一下。

    “这都是我自己的故事,以前是学中文的,有时候也爱写写划划。所以搬到这座城市之后,工作之余,无聊的时间就把自己故事记下来。”她顿了顿,继续道:

    “人总会有失忆的时候,我想在有一天我失去表达往事能力时,我的孩子们会通过一个途径了解这一切。”

    哇真的?我跳了起来,这些日子正为找素材的事发愁,这下子可好了!

    按捺不住兴奋,我随手翻阅这些稿件,由于太乱,所以不得不靠近台灯下面,仔细地看。

    可以看出作者写的当时思绪很凌乱,除了前几个小节很清洁、整齐外,其余的大部分章节都被涂抹过。一些句子改了又改,似乎总找不到合适的表述方式,最后便空在那地方。

    这大致说的是一个有关兄妹两错爱的故事,类似的情节并不希奇,令人震惊的是其中主人公林小姐的的性格魅力。还有随处可见的佳句,我甚至为她折服了。

    丢下林小姐一个坐在暗影里,直到晨曦微露,才将所有的文字一股脑看完。我知道自己要做的工作了——只是负责帮她理顺一下。同时为了忠于林小姐的创作意图,前面的包括“序”在内几小节我没做修改,所以读者看的时候会有轻微的脱节之嫌。可是于林小姐来讲,这些并不重要,你也许只要陪着她重温一段旧梦就够了,不是吗?

    当然,由于这篇文章在一夜间完成,所以诸多疏漏之处,还请读者见谅。

    轻梦于2002年11月10日凌晨

  给女儿多多

    ——序

    多多,你小肚皮里的那棵橘子树变绿了吗?

    妈妈很想你,好宝宝快点长大吧,长的和你肚子里的那棵小橘子树一样高一般大,这样就不会每天只有妈妈在想你了——你也懂的想妈妈了……

    你在幼儿园里一要和小伙伴一起玩耍,不要一个人站在墙角里发呆,那样妈妈会很难过的。你要自信,你才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的小宝贝。你的妈妈爸爸虽然不象别人家的孩子的爸妈那样在一起吃饭,一起逛公园,可是我们对你的爱并不因此而荒废。

    还有,别忘了晚上睡觉时闭紧小嘴巴,免得小橘子熟了从树上掉下来,那样妈妈可帮不了你了。

    多多,妈妈犹豫了好多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或者说怎样告诉你。当你能读懂这些文字时,妈妈不乞求你的宽恕,只希望你能和其他人一样,只当这是个故事,并且不会给你纯真的心灵带来任何伤害。

    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你和我一样敏感,一样倔强,也一样脆弱。所以此刻,我改变了主意——不让你知道那些你不该知道的事。但是我又无权将幸福的概念强行推销给你,所以你要用心的去生活,珍惜上天赐予你的每一点快乐的体验。

  (一)

    我厌恶自己,从另一个男人柔软的十指滑过我的身体的那一刻起,我终于亲手打碎了我和嘉桐用心编织的童话。

  这些天心里一直很乱,很乱,我不能停止对自己的讨伐,也不能停止对嘉桐的愧疚,更不能停止的是,心底对另一个男人的依恋......

    点一支香烟。梳妆镜中这个苍白的女人是谁,我不敢看也不敢想。

    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化妆品,一大摞纸张精美的时尚杂志,无聊地蜷曲在床头。壁灯上方挂着一个镀金的镜框,里面是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圆脸,尖下颌,藕节似的双臂,细腻的皮肤似象牙雕刻般,泛着柔和的光。最要紧的是那眼底流溢的甜美的笑啊,似遥远得不可触摸的飘忽的梦,又似儿时打水漂时漾去的一圈圈涟漪。

    不知是迷情的烟雾还是这昏黄的灯光,有点眩晕。抽完一支烟,慵懒的思绪把澄澈的心塞的满满、满满的,满得竟然再也容不下这几天就要完稿的策划方案。算了,就再给自己一点宠爱吧,我对自己说。

    摘下墙上沾有微尘的镜框。左看右看,也找不到她和自己哪点相象,就连皮肤,一个是有生气的白,一个却只是无意义的白。然而,当我指尖滑过冰凉的镜面时,心底漾起一股暖流,一如这秋日傍晚的余辉,暖而不燥,又带着夜晚即将来临时的秋露的微润,沁入肌肤,令人神怡心醉,一如我和嘉桐的初识。

    风曳着我的思绪,遨游在梦里时光……

    初见嘉桐那年,和所有的我那个年龄的幸福女孩一样,正是上课也照镜子晚上钻进被窝里也照镜子的小女生,天天脸上漾着迷茫而傻忽忽令人捉摸不定的笑。一条粉绿粉红柠檬黄相间的百褶裙,一件立领的白色上衣,一双白色短靴,一头浅棕色的短发,成了我夏天的经典打扮。

    高中毕业我没有辜负慈爱的父母的厚望,如愿以尝的接到Z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懵懂中,任父亲温暖的大手牵引着,淹没在陌生熙攘的人流中。我们到校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偌大的校园灯火通明,疲劳而困顿的父亲在耀眼的路灯下又苍老了几分。一点点伤心、一点点酸楚漫过心底,我随即紧紧抓住父亲的大手,带着一点兴奋,一点迷茫,还有那么一点点怅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嗨伯伯好,请问是九五级中文系前来报道的新同学吗?”

  抬起头,迎面走来三个高大的男生,中间的一个正冲着我和父亲微笑。

    “我也是新生,外语系的,叫梁嘉桐。早来几天,对校园比较熟悉,受委派和两位学长一起负责接我们新生老乡。”

  他也在九城?我踮起脚跟盯着他的眼睛,听说一个人有没有撒谎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可是那天晚上我从他的眼里只看见一闪一闪的星星一样的光芒。

    这个男生大方地握住父亲的手寒暄着,并突然一下子把我从父亲身后拉到他跟前。我窘极了,一脚踹在他的腿上,父亲见状大怒,赶紧一边向“梁嘉桐“连说对不起,一边又非揪着我向他道歉。我睨着眼睛,瞟见他正幸灾乐祸的样子笑便赌气地跳开了。父亲很是尴尬,而那个叫嘉桐的家伙,则不温不火。他示意另两个男孩接过父亲手中的行李,对父亲更是对我说道:

  “看样子是个娇惯的小公主,不过没关系的,过两天伯伯一走,她就会长大了。”到学生处领了被褥和简单的生活用品后,他们带着我和父亲到了女生公寓五号楼401房间。安顿好后,父亲便随着他们一起到校招待所休息去了。那一晚,我因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紧张的难以入睡,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上午八点半多。同室一位四川的女孩早起为我们每个人打来早餐。实在吃不下,便跑下楼,找父亲去。

    在一楼楼梯口处,撞上一高一矮两个男生挡住楼道,正上来。仔细一看那个高个子原来是嘉桐,吓了一跳,赶紧掩面欲溜走,可是已经晚了。

    “哈哈,我偏要拉你手,看你今天还敢踢我。”他一只手藏在身后用另一只手拉住我的左手,我硬着头皮,瞪着他,坚决不为他的气势压倒。“嘿嘿,别怕,别怕,我正要来找你。”他笑的很阳光,眼底却藏着一丝狡黠,他大约看准了我的怯懦,故意在逗我。“让开,我要去找我爸爸。”我试图推开他,却发自己现在推一面铁墙。

    “只有我知道你爸爸现在在哪,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我知道和眼前这个男生争强只是自讨苦吃,于是眨眨眼睛,向他露出白痴般的傻笑。

    他和另一个男孩终于忍俊不住。“好了,不逗你了,”他抓住我的手好象要给我什么,忽然又停住。“你必须答应我不哭,否则就不给你。”他“威胁”道。

  我连连点头,心底却莫名地慌了起来。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父亲知道我会拉住他不放故意提前两天回家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充斥着彼时幼稚的心灵,委屈、伤心、恐惧一齐向我涌来,于是便顺势躺在楼梯上大哭起来……  

  同室的其他五个女孩,分别来自几个不同的省市。真不明白她们怎么有那么多的高兴事,整天从教室一回来就唧唧喳喳。很烦也很妒忌,我总是一下课就自己躲在蚊帐里,拉上床围,给父亲和母亲写信。可是从没有寄出过,因为每次信纸上都沾满了眼泪和鼻涕,兰色墨迹被浸透后是一大片模糊的晕圈,怕父母亲看到更伤心,于是床头的小箱子里便装满了几十封夭折的家书。

    开学后,紧张的军训生活让我难以承受,在第二次烈日下晕倒后,善良的年轻教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好容易捱到了国庆节,又连着中秋节,这意味着快乐的日子即将道来了,我兴奋得简直想拥抱寝室的每一个女孩。离假日还有五天,突然接到一个排练任务,原来中文系和外语系要共同演出一个节目。节目由双方共同商榷后,最终选定莎翁的悲剧《罗密欧和朱丽叶》。由于任务太过紧迫,根本没的思考,剧组成员便直接找到了我。不知道是谁发现了我这个歪才,更没想到的是 “父亲”凯普莱特的仇家的儿子罗密欧竟然是嘉桐来担任。

    校礼堂舞台上,嘉桐冲我耸耸肩,一脸无辜状。可是另一饰“我”的乳媪的女孩悄悄告诉我,嘉桐是这出戏的“主谋”。不过我很开心,庆幸能有这样的好机会来展示自己,也算给大学生活一个完美的开篇。可是,这一切却不过是我、也是嘉桐人生悲剧的序幕……

    接下来几天是没日没夜的排练,以至于差点忘了明天是我的生日。

    夜间十二点,拖着疲惫的双腿,跌跌撞撞总算到了宿舍。顾不得满身臭汗,更怕打扰了其他几位室友的好梦,我倒在床上便准备蒙头大睡。可是正准备揭开毛毯,手却碰到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我吓的几乎要晕过去。战战兢兢地打开手电筒,原来是一只棕色、扎着金黄色领结,穿着绿色圆点背带裤的小狗熊,一副憨态可拘的样子。后面粘着一张精致的卡片,我愣住了,原来是嘉桐送的生日礼物。这才想起了天亮是我的十七岁生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第二天早上,爸爸和妈妈打来电话祝贺我的生日。父亲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人,他要说家里已经很凉了,要注意保暖。母亲却是个很开朗乐观的人,虽然以前在家很少和我亲热,在电话里却唠叨个没完,从舅舅的官司到今晚的生日晚会上穿什么衣服她都交代清楚了。

    我是宿舍里第一个过生日的,没想到生日这样的“大事”根本没用自己操心,宿舍的“老大”容蓉已经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在嘉桐的鼓动下,我们一起在足球场上开起了partty,由嘉桐和容蓉主持,一切准备就绪,在一片欢呼声中,我许了一个美好的心愿,吹熄了17支小彩烛。嘉桐因为从蓉蓉那里“窃取”了我的生日情报,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唱了一首“I lost in your eyes”。蓉蓉则因为“出卖”我也没逃过惩罚,于是即兴吟一首小诗,她真不愧为才女,出口成诗。之后,我和嘉桐为大家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花园中约会的一段戏。

    “朱丽叶:你现在就要走了吗?天亮还有一会儿呢。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不是云雀,是夜莺的声音;它每天晚上在那边石榴树上歌唱。相信我,爱人,那是夜莺的歌声。

    罗密欧:那是报晓的云雀,不是夜莺。瞧,爱人,不作美的晨曦已经在东天的云朵上镶起了金线,夜晚的星光已经烧烬,愉快的白昼蹑足踏上了迷雾的山巅。我必须到别处去找寻生路,或者留在这儿束手等死。

    罗密欧:天越来越亮,我们悲哀的心却越来越黑暗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多,已经气得面色惨白了。既然她这样妒忌着你,你不要忠于她吧;脱下她给你的这一身惨绿色的贞女的道服,它是只配给愚人穿的。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唉,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她欲言又止,可是她的眼睛已经道出了她的心事。待我去回答她吧;不,我不要太卤莽,她不是对我说话。天上两颗最灿烂的星,因为有事他去,请求她的眼睛替代它们在空中闪耀。要是她的眼睛变成了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变成了她的眼睛,那便怎样呢?她脸上的光辉会掩盖了星星的明亮,正像灯光在朝阳下黯然失色一样;在天上的她的眼睛,会在太空中大放光明,使鸟儿误认为黑夜已经过去而唱出它们的歌声。瞧!她用纤手托住了脸,那姿态是多么美妙!啊,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好让我亲一亲她脸上的香泽!”

    第一次见嘉桐这样郑重其事,他的表情很专注。我定定的凝视着他的轮廓分明的脸庞,为他磁性男中音所陶醉,并惊奇地发现原来他不嬉皮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接着,我们一起背诵了席慕容的“十六岁的花季”——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

  爱人,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洁白

  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

  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

  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

  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

  爱原来是一种酒/饮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举杯

  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

    那天晚上一群稚气的大孩子闹到很晚很晚,我第一次喝了啤酒,醉态百出,迷迷糊糊中却清楚地听到嘉桐对我说:林诗曼,毕业那年我要娶你。

    睨着眼睛,瞟见似笑非笑的嘉桐,他如此贴近我的脸颊,强劲的脉搏清晰地在耳畔跳动。

    你这个坏蛋,我暗自骂到。酒也立刻醒了来,顿时又晕了过去,不过是装的。我扶着台阶慢慢的慢慢的“痛苦”地倒在地上,顾不得身上洁白漂亮的公主裙,天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惋惜。

    “哎,都是你们非要叫她喝酒,我说会出事吧,这下可好了。”这是容蓉在抱怨。“没关系,我看她是累的,休息一下就好了。”嘉桐的声音,“林诗曼你说是不是?”他附在我的耳边笑着轻问。

  诡计竟然被他识破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条浅水沟里一条龙腾空而起,天空有一只翱翔的有着美丽羽毛的大鸟,可是那龙最后飞上了天际,鸟儿也不知去向。

  早上醒来,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诗诗,生日快乐,我是明哥”一个优雅的男中音,“明哥”?我大脑立刻飞速转了288圈,终于在第56个区位里找到了这位“大人物”。

    曾亚明是曾伯伯的儿子,小时候,我们两家同住在福州路风华园。从小学起一直到他去了外地读书,我都是他的跟屁虫。从记事起,明哥就是这样,浅棕的皮肤,挺直的腰板,头发从不超过一寸长。他是我们这些小伙伴心目中的英雄,我不记得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他。因为我们两家毗邻而居,所以他每次总会多分一块糖果给我,而我也因此格外的卖力拍他的马屁。他只要听到我夸他的飞机飞的最高最远——即使是飞不出一米远半米高,我也会趴在地上装作着迷的样子——他就会忘掉第二天早上交作业的事,而一直努力的做各种游戏,逗我笑破小肚皮。

    亚明的父亲——曾伯伯是位房地产开发商,也是我爸爸的大学同学,毕业于九城理工大学建筑学系。爸爸毕业后留校任教,而曾伯伯子承父业,经营房地产业——安居苑房地产开发集团有限公司。在曾伯伯的苦心经营下,安居苑有限公司在众多的同行中已有了令人瞩目的发展,目前已经发展成了一家综合性跨地域的集团公司,集团下属子公司十一家,控股公司五家,联营生产企业两家,分別从事商业貿易、广告、房地产开发、物业管理、酒店等行业。

    明哥重庆大学毕业后到香港大学攻读建筑系硕士学位,前阵子刚学成归来。他无疑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不知道是梦想偏爱他,还是他成全了有关腾达的梦想。反正他就是这么让人羡慕又嫉妒。

    时隔九个春秋,想起那一次离别,竟然恍若隔世。那时我不过是个三年级的小女生。而他自从读了大学又举家北迁,我竟是一次也没见过他了。

    呆呆地攥紧话筒,全身虚脱又飘渺,直到他说出我左臂上的那颗浅粉色的胎记,我方从千头万绪中挣脱出神来。

    明哥因为记错了我的生日而感到很抱歉,作为补偿他说圣诞节来看我。

    “圣诞节我会去G城,看看我们的诗诗是不是更漂亮了。”

    “真的来吗?!我们拉勾!”

    “来,拉勾”

    真是高兴坏了,我知道拉过手指就不许反悔了——小时候我们经常这样的。

    天空是明净的蓝,昨晚下了点雨,空气里流转着甜蜜的桂花的香气,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是一条湿润的褐色。腼腆的阳光穿过草坪上几棵茂密的塔松,洒下一缕缕浅浅的金,象高脚杯里摇曳的香槟。新绿的针叶尖上缀着一颗颗剔透的水滴,不小心碰到一个松枝,领子里立刻浸满了清凉。带了点吃的,我来到校花园的喷池边上的凉亭里,准备把剧本再熟悉几遍。

    “喂,你是哪个系的?”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背后想起,“快把掉在池子里的蛋糕捞出来!”我下意识的抿起嘴角,防止一颗心从嘴里蹦出来。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早点已经变成了鱼儿的美味,一群鲜活的小金鱼正在追逐着那块被浸泡成海绵状的蛋糕,大快哚颐。对面水池边立了块醒目红牌:禁止向池内乱扔食物。天那,这回死定了!如何对付这个多事的家伙呢?急中生智,我趁机缩了肩膀做痛苦状,慢慢蹭着栏杆蹲下身体。

    “哈哈,林诗曼,拜托你耍点新花样好不好?”

    我这才明白是谁又制造了一出恶作剧。“梁嘉桐,你要找死呀,干什么非要惹我?”一扭头,只见嘉桐一身灰白相间的运动装,正弯腰捏着鼻子笑的要喷饭的样子。这个家伙,总喜欢考验的我的心脏的承受力,要不让明哥教训教训他,早晚不被他吓死才怪。

    “嘿嘿,谁又在想什么美事连早饭都忘了吃呢?”

    “你可管不着!”

    “我可是校管委会的钦差大臣,你说这事我不管谁管?”嘉桐似笑非笑的向我靠近。

    “你可别过来哦。不过是临时任命罢了,神气什么!”我故作不屑道。

    “可是你希望我扣你们班的操行分吗?”

    “我知道你不敢的,”

    “这么自信?”

    “除非明晚的演出你自己参加,或者是临时取消!”

    “哈哈,我服了你了林诗曼。好,好,不用你威胁,我是来找你出去玩的。”他一把扯过剧本,皱了皱眉头,“台词不是已经背的很熟了吗?干吗这么认真?”

    “真的?哪里?”我立刻跳了起来,天天这种一成不变三点一线的生活真是闷死人了。

    “快回宿舍多带件衣服,呆会你就知道了。”嘉桐抓着我的胳膊往回跑。到了宿舍我匆匆给容蓉留了张便条,让她帮我向班长请个假。

    赶到学校大门时,只见几个男生和女生已经站在门外等的颇不耐烦了。一个小女生焦急地盯着腕上的表,瞧见嘉桐,便高兴的用力晃着细细的胳膊示意我们快点。

    “这是要做什么去?”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疑惑万分。

    “怎么,不知道我们要去岛上玩?”这个女孩狠狠地盯着我,象是面对一个怪物。她的声音尖细而具有穿透力,和她柔弱的外表很不般配。

    “她不知道的,我还没告诉她呢。”嘉桐微笑着向这个女孩解释。

    “这是我们班的钱海碧,也是我的表妹,她家就在广州。林诗曼,请过来认识一下。”

    “林诗曼,九五级中文系的。”

    “哼,久仰大名。天天嘉桐把你挂在嘴边,哪有不认识的道理!”

    “就是,我们都知道的,你还是花点时间来记住我们的名字吧。”一个大男孩冲着我做了个鬼脸,“我是阿辉,这家伙是你本家,叫林一铭。”

    “好了快走吧,我哥哥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呢。”钱海碧拽着嘉桐就走,嘉桐又赶紧扯了我。到了拐弯处,远远瞧见一辆橘红色的跑车向我们驶来。钱海碧兴奋的又蹦又叫,“哥哥,快点,我们在这呢!”“海碧,嗨,大家好!”车上的男生一脸的阳光,刚停稳车,便跳了下来,冲我们笑笑。黝黑的皮肤衬托着两排洁白的牙齿,要是在晚上见到我真的会怀疑自己撞鬼了。不过这家伙倒很有礼貌,似乎不同于他那个神经质的妹妹。他攥紧双拳,胳臂上隆起结实但很均匀的肌肉条。

    我们依次上了车。这是辆半新的敞蓬跑车,车头灯玻璃有裂痕,座位的皮革被磨的发亮,但性能还算良好。嘉桐的表哥娴熟地驾着车在车流中自如穿梭,旅行袋里是光铛作响的瓶瓶罐罐,这是我们的饮料和吃的东西。钱海碧崇拜地望着她的哥哥,幸福的表情由于过分夸张而显得有点趾高气昂。

    嘉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示意和他们一起高歌。快乐是容易感染的,我很快忘记了矜持,和阿辉他们一起欢呼雀跃,向着我们的快乐大本营出发……

    深秋的阳光,纯净而透明,给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浅金。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我们是为这快乐的时光而生。

    半路上嘉桐的表哥临时改变主意,打算带我们去G城最繁华的码头,他的提议立刻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我是个胆小鬼,小时候连浅湾上的一座小桥都不敢过,总担心走在桥上那桥就会塌陷。可是为了不让他们扫兴,更不想被他们取笑,因此便没有提出异议。

  远远地瞧见栈桥,雄姿挺拔,立在薄暮中,颇有几分英雄气概。往来的船只呜咽着呼啸而过,激起雪样的浪花。我缩在嘉桐身后,理所当然而紧紧的抓住他的衣服,害怕被风吹进江里,又害怕码头发生小概率的塌陷。钱海碧挥舞着手中的贝蕾帽,用力把我从嘉桐身边拖开,“胆小鬼有什么好害怕的,来吧!”“哇...要死啦......”我惊叫着,随着她一起奔跑起来。

    这个小女生有一头如漆的直发,漂亮极了,象瀑布一般散披在肩上。细致的皮肤,象磁娃娃一样在太阳下闪着柔光,浓密的睫毛下扑闪着两颗大而有神的眼睛。而我一头凌乱的短发被风吹得竖起一定象极了刺猬。

    “真不知道我表哥是怎么喜欢上你的,这么娇气,我看你还是比较适合我哥哥,他就喜欢你这样的娇小姐。”

    我大吃一惊,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发疯了么?”我生气地摔开她的手,“为什么你们都要捉弄我?”

    我趴在栏杆上,闭着眼睛,拼命不让倒霉的眼泪流出来。这时嘉桐他们也跑了过来。“怎么回事海碧?”海碧哥哥大声地责问道。

    “没什么哥哥,她总喜欢小题大做!”钱海碧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还不快向她道歉!”

    “知-道-了-哥-哥!”钱海碧大声地说,“对不起啦林诗曼!”“不过你走着看就知道了。”她小声地在我耳边说。

    我感到头晕目眩,不知是过往的车船的轰鸣声还是这个恶毒的小八婆的呱躁声,反正心理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根本无心看风景,终于忍不住还是扫了大家的兴致——不久,我开始觉得脸颊发烫,接着是耳鸣。大约是江风太紧,我病了。

    并且,这一病竟是一场噩梦的开端……

    醒来时,浑身象钢块压过似的痛。嘴角有点咸,因为缺水嘴唇干裂出血。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被一双手按住,仅存的一点意念告诉我,这是嘉桐。

    “林诗曼,求求你快醒,不要吓我们了。”一个女生的声音,充满了惊恐。这是福建的Lucy。“不要紧的,我看没事了。”一个年长的声音,会是谁?

    我勉强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眼底布满血丝的嘉桐,我觉得好陌生,他从没有象这样严肃过。空气仿佛凝滞了似的。

    “别动,我喂你喝点水”原来是班主任刘老师,她怎么来了,是不是闯了大祸?隐约听到谁在低声啜泣。我越发的不安起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竟会如此兴师动众?“几点了?”我嘶哑的嗓子几乎吐不出一个音节来,可是嘉桐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20个小时!我这才注意到床前的吊针,正在滴答、滴答、滴答……

    刘老师似乎有话要对嘉桐说,她示意他跟她出去。我无力地蔫在床里面,却嗅到了充盈在空气中的不安来。

    他们似乎在走廊西头的阳台上商量着或是争执着什么。几分钟后,刘老师放缓了步子走到我的床前。

    “诗曼,你的身体很快就会没事的。这段时间怎么样?还习惯学校的新环境吗?”我用力点点头。

    “想不想你妈妈?”

    “刘老师!”

    嘉桐忽然冲了进来,他的额头暴起的青筋使他看起来非常愤怒。

    “刘老师,你放过她吧!”

    我惊愕地瞪大了瞳孔,周围的每个人都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

    “不,梁嘉桐,要让她知道这事!”

    “不能!你想要她死吗?”

    “可是诗曼有权知道不是吗?”

    “什么事刘老师?”我拉住她的手,多希望此刻她给我的是一个地球即将爆炸的消息,那样我可以做最后的狂欢。

    可是不是,不是,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我的父亲去世了, 一个月前他还送我到来这里读书的……

  父亲在痛苦中走了,卒逝于急性冠状动脉梗塞并左心衰竭。一直紧锁的抽屉里是几个装硝酸甘油片剂的空瓶和一叠体检报告单。这就是伟大的父亲留给我的全部答案。

    父亲在孤独中走了,他躺在救护车担架上,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滴,眼镜跌落在鼻尖。一个护士正在给他注射强心剂,另一个医生在给他做人工呼吸、抢救工作。他嘴角的神经剧烈地抽搐着,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双眼神早已绝望了。年轻的妻子不在身边,幼小的女儿又远在千里之外。一颗濒临消亡的灵魂,最终只留下一张渐渐平直的心电图。

    莫大的痛苦、困顿吞噬着我的心肝脾胃甚至小脚趾的神经末梢。黑暗中我蜷缩在父亲书房的沙发里,半昏半睡之间,象一个沙漠里夜游的孤魂。一座烛光如豆的小白屋把我牢牢的吸附住,主人是一位缄默的老者。恍惚的光影里,我极力捕捉他的眼神或是带任何指示性的表情,可是徒劳无功。雪白的四壁连只蚂蚁也没有,他的神情似这大漠一般荒芜,空洞的眼睛象两泓无底的深潭,想要将我湮灭。我欲返身潜逃时,洪水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顷刻间小白屋变作一堆森森的白骨。

    “啊......爸爸救我!”我声嘶力竭,极度恐惧中我舞动双袖,想遮住那两束骇人的目光。猛然间只听到“啪”的一声巨响,我从噩梦中惊醒。桌上父亲的墨水瓶被我打碎,墨汁溅了一地。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

    “诗诗”,门外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是谁在亲切地将我呼唤?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这实质性的带着多年前余温的嗓音又让我沉迷在梦中,不愿睁开眼睛。我知道是谁来了,明哥哥,于是眼泪一下子象蛮荒的洪水,几近泛滥。

    “亚明带诗诗去把脸洗洗”是曾伯伯的声音。迷蒙中看见他慈祥的眼睛,象极了父亲。几天前爸爸还在向他亲爱的女儿祝贺生日,可是怎么就突然走了呢?我痴痴地想着,盼望着奇迹的出现,爸爸从墙上走下来,和我们谈笑风声。

    “诗诗把眼睛闭上,哥哥帮你梳洗一下,一会我们去给伯伯送行。”

    “你说什么呢!爸爸一会就回来了。”我生气地甩开他的手。

    “好诗诗不要难过了,爸爸走了还有哥哥照顾你。”

    抬起头迎见明哥认真而怜爱的目光。“是么”我傻傻地应道。

    “相信哥哥!”明哥紧紧地握着我的肩膀说。用完早餐,妈妈就进了房间收拾打扮起来。她把衣橱翻了个遍,最后才选中一套墨绿色的裙装。耳朵上趴着两颗硕大的瘀紫的宝石。

    “亚明,你说我擦什么口红好看些?”

    “妈妈!!!”我实在忍无可忍,“你明白我们要去哪里吗?不要以为你在做节目!”

    “诗诗,不要这样。”明哥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袖子,转身对妈妈说:“阿姨,你随便化个淡妆就很漂亮了。”

    “恩,那我就擦和耳坠一个色系的莓红吧。”

    妈妈毫不理会我的激动,自顾自的涂脂抹粉。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会是我的妈妈?如果我没判断错,电报上的字应该是被伤心的泪水浸渍过,可是眼前这个人。愕然中,我呆在那里,竟再也不敢看第二眼面前这个熟悉的陌生的遥远的女人。

    墓地上,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虔诚地祈祷着上帝再降临一个奇迹。让父亲从那两尺见方的盒子里走出来,拉着诗诗的手,一路唱着歌儿,经过市中心的政府广场,在音乐喷池前边留个影,然后在对面的那家明亮舒适的蛋糕房里带一块新鲜出炉的比萨饼作晚餐。

    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了……

    沉默无语的悬铃木沐浴在阳光下,橙黄的叶片和滴脆的常青树相伴,装点着父亲的庭院。这里空气纯净而透明,生性恬淡的父亲应该会喜欢它吧。

    母亲在众人的陪同下离开了,我坚持留在这里,再陪爸爸一会。明哥在青石阶那头远远地站着,等我。

    捧一掊净土,撷一束雏菊,献给挚爱的父亲。从现在开始,我们即将天各一方,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又何止是万水千山。泪水再次漫出眼眶迷糊了视线,我一步一回首,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了墓地。胸前的小白花不知何时掉落在石阶上,我捡起来准备戴上,可是低头见我的还在,于是顺手放进衣袋里。明哥迎了上来,拥着我坐进车里。我实在太累了。一上车就躺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中午母亲把我叫醒,曾伯伯在中山东路的亚美大酒店请我们吃饭。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几顿没吃了,胃痉摩得厉害,可是席间依然没什么胃口。妈妈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她过于年轻的脸庞上没有痛失亲夫的悲伤,却有一种解脱的舒朗。

    我一直很纳闷我们这个奇怪的家庭组合,父亲是年逾五十的人了,母亲才三十多岁。他们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又如何这么早就生下了我。

    妈妈在电视台广告部工作,职业的缘故使她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她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可是大学一年级下半学期就退学了。在外公的庇护下,妈妈以优秀的社交才能和开放式的主持风格得到了有关领导的赏识,很快成了广告部的台柱。

    印象中妈妈很少和我亲热,她在家的时间二分之一在做美容,四分之一在休息,八分之一和爸爸争论什么,剩下的时间里才想起来看我两眼。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吃完饭,妈妈和曾伯伯他们留在饭店继续商讨一些善后事宜。

    “诗诗我们先走,”明哥站起身说,我把手放进他的手心。“这么凉?”他皱皱眉,伸手探探我的额头,“你似乎在发低烧,快回家吃药!”走出饭店明哥开车送我回家。

    坐在亚明身边,我定定地看着他出神。不敢相信儿时的那个曾亚明此刻会如此鲜明,近在咫尺!棕色的肌肤,清晰的轮廓,挺直的腰板,结实的胸膛。十年的光阴没有在他的脸庞留下明显的印迹,于是记忆复苏,时光流转,昨天又回到眼前。此刻的亚明不再是遥远的传奇,却只是个触手可及的童年的玩伴,我的明哥哥......

    因为家里有事,亚明把我送到家看着我躺下就回去了。

    晚上八点多,妈妈回到的卧室。我敲门进去,她正在收拾满地的衣物。“妈妈我帮你,”我说。

    “不用了诗诗,你要好好休息,过两天回学校上课。”

    “没事的”,我蹲下身,捡起一件上衣递给妈妈,可是我的手僵在空气中,再也不能动了。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你胸前的孝花呢?”

    “好象被我丢在公墓那边了。”妈妈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什么?”我掏出口袋里的白花,冲到她面前,泪水狂涌而出。“是这个么?”

    “你又拣回来了?有什么好惊讶的。”妈妈嘀咕道。

    “妈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爸爸?!”

    “诗诗别天真了,大人的事你不会懂的,我和你爸爸的婚姻根本就是徒有虚名。”妈妈淡淡地说,继续收拾她的衣物。我跳了起来,抓起一瓶化妆水用力地向化妆镜摔过去!“啪!”一声脆响,镜子支离破碎,眼前一切都消失了——消失的还有母亲和我扭曲的愤怒的面孔。

    “诗诗,太过分了,你只不过是拣来的小东西,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妈妈气急,甩手打了我一巴掌,血丝从嘴角渗出来,妈妈惊呆了。她抱住我的双肩,我拼命地从她的臂弯里挣脱出来,退缩在墙角。我惊恐地张大了眼睛,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捡来的小东西,捡来的,我是谁捡来的小东西......”我喃喃地念叨着,警觉地推开妈妈,她试图把我拥在怀中。

    “诗诗,妈妈说错了,原谅我。”她张皇地跪在地板上。

    “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冷冷地问道,头脑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清醒过。

    她缓缓地站起身,打开床头柜,拿出一个檀木匣,放到我脚边。打开锈迹斑斑的钥匙,匣子里面,躺着半只浅绿色的玉蝴蝶,一片血迹斑斑的布条上一行血字:

    “诗诗,1976.9.28晚7:31。左臂有一粉红椭圆胎记。望捡此女者,将之抚养成人。叩谢”

    我僵硬着身子,立在墙根......

    那是17年前的一个秋天的夜晚,爸爸和妈妈从月光小区散步回家已是九点多钟,途经假山旁,忽闻一女婴哭声。循声过去,一个年轻女子昏迷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檀木匣子,旁边一件碎花上衣里裹着一个嗷嗷待哺的新生婴儿。他们把那个年轻女子和孩子送到医院,女子在医院中醒来,把木匣和婴儿交予爸爸和妈妈,后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这个婴儿就是我,那个死去的女子是我的亲生母亲。

    从那天起,我来到了这个幸福的家。父亲严守那个承诺,并且不要自己的孩子,精心将我抚养长大。

    “诗诗,不要恨妈妈,我不想告诉你这些。这么多年来,我和你爸爸只想让你无忧无虑地生活,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你爸爸的病已经有八年了,可是我们一直瞒着你。我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走后我一定要更好地享受生活,和相爱的人生许多可爱的小宝宝。”她顿了顿,“以前他都在春季犯病,没想到这次竟会突然发作……”妈妈在那里絮叨着,而我已经睡着了。

    梦里我在荒野上狂奔,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的家在哪儿,我的家在哪儿……水冲刷着草地,轻风掠过悬崖,果树在春天盛开,这是人间天堂……我在荒原上放歌,歌声在云天激荡,孤独的心啊,何时才能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我的家在哪儿,我的家在那儿,水冲刷着草地,轻风掠过悬崖,果树在春天盛开,这是人间天堂……我歌唱,我流浪,年少的心里充满对她的渴望。天空无语,大地苍凉,靡靡的心啊,何时才能找到回归的方向。

  (二)

    明哥哥说好了送我回学校,可是因为公司财务出了问题,所以脱不开身。我一个人回到学校,阴沉沉的天底下,嘉桐形只影单地站在站牌下,他明显地消瘦了。他说自从我走后每天下午放学都要到这里等我回来。定定地望着他,他于我已经不再陌生,我脆弱空虚的心灵急需找一方可以栖息的天堂。我又回到了学校。

    可是,菁菁校园不再如诗如画,这里的一切令人难以忍受。我开始翘课,经常一个人溜到围墙外面的荒地上,望着天空发呆,渐渐地,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嘉桐细心的呵护着,不让我受一点伤害。他想尽各种办法来逗我开心。可我还是病了,经常性的剧烈的咳嗽把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抽干。嘉桐从生活费中抽出一大部分钱买药给我,昂贵的药费很快就让我们囊中羞涩。

    周围的人,好象约定好了一样,小心地呵护着我,仿佛在呵护着一个脆弱的易碎的玻璃瓶。可是我很快厌倦了这种生活,我怕回到宿舍,并且不能忍受那些女孩怜悯的眼神,我甚至不敢下楼。更害怕见到嘉桐,他为了不让父亲误解,就在他表哥钱海澄的帮助下在一家保险公司推销保险。他一个人默默地承担起了这一切,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奔波劳苦,这是他上辈子欠我的孽债么?

    将近学期结束,一天校文学社的社长王雪枫找到我,他想邀请我出任明年校文学社的主编。为了不再奢侈地挥洒我的青春,也为了不糟蹋我那瑰丽的想象力,更为了能将自己彻底地遗忘,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嘉桐为了庆祝他的第一笔大的保险生意的做成,同时也祝贺我任职校文学社主编,他要带我去郊游。那天是星期六,也是我这几个月以来精神最好的一天,象是回光返照。下午五点多,我们买了鱼、番薯和一只鲜活的野兔,到围墙外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边去烧烤。

    那天的阳光真好,照在河边的一大块荒坡地上,波光粼粼的水面闪着浅浅的金光。这里好象是被人遗忘的香格里拉,我们徜徉在清风里,陶醉在夕阳下。

    等嘉桐把鱼等材料准备好,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愉快地牵着嘉桐的手,找来一些枯枝干木,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香气渐渐弥散开来,引来夜色四合,晚风驻足。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篝火晚餐,原来是这么有趣。

    嘉桐撕下一大块兔肉,沾了点干脆面的调料递给我,“诗诗你尝尝,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我笑着接过咬了一口,“哇真好吃,香香的嫩嫩的,带着股烟熏味儿。嘉桐,没想到原来兔子还可以用来吃呢!”我兴奋地大叫。

    “傻瓜,兔子肉当然可以吃了,以前我小时侯,爸爸经常带我到房子后面的那座山上去打猎的,每次都收获不小。可是我妈妈从没有和我们分享过这种快乐。”嘉桐的声音有点异样,火光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是我心里却已经慌了,“嘉桐嘉桐,你怎么了?”我摇着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没事的诗诗,我可是个坚强的大男人哪。”嘉桐攥紧拳头,薄薄的羊毛衫下隆起健硕的肌肉。

    “嘉桐这段时间你太累了。”我鼻子发酸,声音有点涩。

    嘉桐丢了食物把我楼在怀中,“诗诗,我这么年轻,有五年的长跑基础,还应付不了这一个小小的困难吗?”嘉桐说着,用手揉乱我的满头短发,

    “哈哈,小刺猬。”嘉桐笑着,捏捏我的小鼻子。

    靠在嘉桐的肩上,我的心理从没有象此刻这么塌实过。

    他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冰凉的双手,“诗诗,答应我,你要快乐起来,象我初次见到的那样。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就给你画了一副像。”

    “什么?你是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我很吃了一惊。

    “哈哈,当然是啦,不信我什么时候拿给你看。”我定定地望着嘉桐,他认真的表情不象是在开玩笑。“诗诗,还记得你生日前天晚上,我对你说的那句话——我要在毕业那年娶你,你愿意当我的新娘吗?”嘉桐捧着我的脸儿,我试图躲开他的目光。

    “诗诗,你看着我,我是认真的。”嘉桐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颊,我默然,明天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诗诗,愿意听我的故事吗?”嘉桐顿了顿,眼睛里的篝火一明一灭,象天边的星星,我抱紧他的脖子,点了点头,更紧的依偎在他怀里。

    “妈妈因为生我难产而去世了,爸爸因为生意很忙不能照顾,所以我在姑妈家长大。童年很快乐,海澄大我一岁,海碧小我两岁,我们每天在一起玩耍。我从没有对母爱有过更多的苛求,因为姑姑对我的爱甚至超过对海澄和海碧的爱。读中学一年级时,我回到九城,回到父亲身边。父亲是个沉默的人,由于生意上的原因,他几乎很少在家。那时候我多渴望能有一个妈妈,可是墙上镜框里母亲微笑不语。

    母亲是个极其秀丽的女子,父亲因为眷恋她的容貌,不顾奶奶的反对,毅然带着她离开台湾,来到这座城市。奶奶在一气之下和爸爸断绝了母子关系,直到去年冬天去世时,才原谅了爸爸。

    诗诗,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很亲切,和我想象中的母亲有几分相似。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心底发誓,等你长大毕业了我一定要娶你。对了,什么时候到我们家去吧,去看看我的爸爸,他是个很孤独的老人。”

    嘉桐拥着我,用他的宽阔的胸膛为我抵御来自暗夜的冷风。我开始无声地啜泣。为什么这世界上要有生老病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幸的人?

    如果我的妈妈没有离世,我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还有我的爸爸,我的亲生爸爸,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是不是也和嘉桐父亲一样,有着深沉的目光和遥远的往事?

    爸爸你在哪里,为什么你要丢下我和我可怜的母亲?如今,她在天堂的尽头守望,丰盛的餐桌旁边只有她自己,和孤独的影子。

    爸爸,如果你还活着,你会不会象我的教授爸爸一样,每天睡觉前给我讲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节日里给我扎一条漂亮的丝巾?

    我的眼泪狂涌而出,为那个不知名的家,我坎坷生命的起点。

    银样的月光洒在荒坡上,抚慰着两个孤独的人。

    “诗诗,你哭了”

    “嘉桐你也哭了”

    “我是因为诗诗哭我才哭的”

    “诗诗是找不到家才哭的”

    “别胡说,伯伯走了,还有我和伯母,诗诗你应该很满足,我们大家都这么爱你。”

    “没人会爱我,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只是一只被上帝遗忘的小蚂蚁。”

    “诗诗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知道这样说你妈妈会多么伤心吗?”

    “不,你不知道!”我用力推开嘉桐的手臂,“我的妈妈早死了,她再也不知道伤心的滋味了,象你的妈妈一样走了。你知道吗嘉桐?我不如你,我只不过是被我现在的爸爸妈妈捡来的孤儿、可怜虫!!!”

    发疯了么?说要忘记的,为什么偏偏要说这些!我颓丧极了,丢下发呆的嘉桐,在荒坡上狂奔起来。怎么可能忘记,又怎么可能会遗忘。我的家在哪儿,我的家在哪儿?!

    “诗诗,好诗诗,我们回去吧,天太晚了。”嘉桐追上来,扳着我的双肩,我开始剧烈咳嗽,浑身颤栗着跌坐在地上。

    “诗诗,都是我不好让你难过,以后再也不提这些了好吗?”

    “不……不怪……你……你的嘉桐。”我吃力地说着,天边的星星渐渐地离我远去,模糊了的还有嘉桐的眼睛。

    半夜我醒了过来,身上盖着嘉桐的外套,我抬起麻木的胳膊,嘉桐惊喜地握住我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

    “诗诗诗诗,你醒了吗?”

    寒夜里嘉桐穿着一件薄羊毛衫,我难过极了,“嘉桐,你是傻瓜,怎么可以这样坐着,会冻坏的!”我挣扎着坐起来,把外套给他披上。

    “诗诗你以后再也不要吓我了好吗?我害怕了,如果你以后还要晕,我就比你先晕过去。从明天开始,我每天晚上要带着你在操场上跑步,我要你变的壮壮的,和我一样。”

    嘉桐又惊又喜,紧紧地抱着我,亲吻着我的脸颊。我尖叫着后退,嘉桐捉住我的双手,把我抱在怀里,疯狂的吻落在我的额头脸颊耳垂。

    “诗诗你真美”嘉桐捧起我的下颌,眼底溢满了温柔。迷醉的月光躲在云后,探出了半个身子,嘉桐脱下外套铺好,把我轻轻地放在上面。没有抗拒,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到来,一阵刺痛,我哭了,幸福的眼泪。躺在嘉桐身边,我心底从未有过的安宁,安宁以至于我忘记了明天有人要来看我。

  今天是圣诞节,在嘉桐的提议下,我们去市里疯玩了一天。傍晚,嘉桐把我送回宿舍。当我拖着疲惫的双腿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我惊呆了。是亚明,是他!

    “明哥哥!”我扑进亚明的怀抱。

    “诗诗,你跑哪疯去了?害得我等了整整一天。”明哥扳着我的肩膀。

    “哥哥你来了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呢?”我捶着他的胸口,假装生气地嚷道。

    “明哥想给诗诗一个惊喜呀,再说我好象很早就告诉你了,是你自己忘了还怪我?”明哥笑着说。

    我这才想起来生日时他说过要来看我的事,于是红了脸。

    “诗诗,介绍一下吧。”嘉桐笑着说,我这才想起来身边还站着一个嘉桐。

    “哥哥这是我的……我的”哦,上帝,该怎么介绍呢?我一下子慌了,

    “我是林诗曼的男朋友,我叫梁嘉桐。”嘉桐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我被雷击似的僵硬在那里。

    呆住的还有明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他的脸因为激动而通红。

    “诗诗,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哪去了,我听你的室友说你一夜都没有回来,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

    “明哥哥,”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次看见明哥这么激动。

    还有,天哪!我们昨晚都做了些什么?!我惊恐地跌坐在床上。

    亚明什么都明白了,“啪”的一声,他用力地甩给了嘉桐一个耳光!

    “不,哥哥!”我跑上前抱住亚明的胳膊。

    “诗诗不关你的事!”明哥推开我的手。

    “你这个混蛋,我要好好教训你,你知道她是谁吗?他是我曾亚明的妹妹,你竟然敢欺负她!”

    亚明抓住嘉桐的衣领,象一头暴怒的雄师。

    嘉桐楞在那里,半晌回过味来。

    “我喜欢诗诗,这有什么不对吗?诗诗,你说。”

    “不要再喊她的名字!我警告你,快给我出去!”亚明在盛怒之下,把嘉桐推到屋外。

    “诗诗你说话啊”嘉桐望着我,象一只受伤的豹子。

    我心痛地几乎要昏厥过去,我抱着嘉桐,“哥哥,你不要这样,嘉桐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他说了他要娶我。”

    “什么?诗诗,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亚明弯下腰,他象要把我的骨头捏碎,我痛的流下泪来。

    第二天,我和嘉桐去机场送明哥。“嘉桐,我误解你了,”他握着嘉桐的手说,“照顾好诗诗。”两个男人拥抱在一起。

    明哥带着无尽的失望和落寞走了,床上留下一大堆他带来的礼物和零食。那是我小时侯最爱吃的腰果,还有一条咖啡色流苏短裙。一大堆食物下面是 。那是妈妈写的,她昨天结婚了,怕我难过就没有打电话给我。一个星期之后,我打电话给妈妈,祝她新婚快乐。电话中传来她年轻愉快的声音,我的眼泪不觉又流了出来。

    放假了我们收拾着行李准备回家。嘉桐要送我回去,我犹豫着,在他的一再坚持下答应了。

    回到旧时的家,可是那里已经有了新的面孔入住。我伤心地落下眼泪,转身待要离开,妈妈正下班提了菜回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买菜,她幸福的表情溢于言表。

    爸爸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有知,应该感到宽慰,还是该感到悲哀?

    新爸爸是个很风趣开朗的男人,也是我妈妈的一个老客户,是香港名店九城的总代理。那一晚嘉桐和新爸爸喝了很多酒,也抽了很多烟,我第一次见嘉桐抽烟,他被呛得直流眼泪。可是很快他就适应了,这大约是男人的天性吧。

    那个寒假,我没有见到明哥,心理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新学期开始了,我们又回到学校。

    日子一天天从指间滑过。

    我每天忙着写稿件,打发过剩的时间。嘉桐的父亲的知道我们的事后,每月又给嘉桐额外汇来了一笔钱,作为我的医药费。

    这样嘉桐不用在外奔波了,空闲的时候就带我到野外远足,晚上还要坚持带我沿着操场慢跑。我的身体开始渐渐恢复了健康,心也从阴霾中解脱出来。

    三月中旬的一天,那是星期三下午,天气暖洋洋的。嘉桐邀我去旁听一位严教授的哲学课,那是一场关于一句古老的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所引发的精彩辩论课。连我这个见到一切和哲学有关的东西就瞌睡的人也忍不住喜欢上了那位幽默而睿智的教授。可是在回来的路上,我走到一个花圃前面时,突然剧烈地呕吐起来。

    “诗诗,怎么了?你的脸惨白!”嘉桐手足无措地望着我,我心底涌过一阵恐惧。

    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我怀孕了。从医院出来,我哭着捶打着嘉桐的胸膛,才这么小就要生小孩了吗?那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啊,从此要变成众人眼里的异物了,每天挺着个大肚子,笨拙地走在楼梯上,迎面遇见学姐学妹,该有多么尴尬呀!

    我的成绩开始一落千丈,性格也开始变得乖戾。有一天文学社开会,讨论稿件问题。当看到自己写的一篇文章被社长王雪枫圈圈点点,改得面目全非时,我忍不住暴怒。一下子把稿子摔到社长面前,“你写得好又何必找我来当这重任呢!”丢下满屋人,愤然离开会议室。

    终于再也忍受不住了,恐惧、无助给了我重重一击。

    一天晚上,我哭着打电话给妈妈,她轻声地安慰着,说诗诗你明天回来吧。还能怎么办?我只好下定决心退学,因为我的身体里已经有了嘉桐的孩子,而嘉桐也不希望把这个无辜的小生命扼杀掉。别无选择,只能回到家里,把这个小东西生下来。走的时候,我和嘉桐抱头痛哭。

    回到家,在妈妈的帮助下,到了电视台的广告部做文案工作。

    渐渐的,那些漂亮的束腰时装再也穿不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比一件宽大的妈妈服。临产期靠近,我不得不辞掉那份工作,回家休养。八月的一天,我洗完澡。对着大镜子,左看右看怎么也不敢相信镜子的女子就是自己,腰围足足增长了有12公分!从那以后到宝宝出生前,我再也不敢照镜子了。

    1996年10月20日的晚上10点多,在一阵剧痛之后,小宝宝终于出世了。她是个可爱的小家伙。粉红的皮肤,皱皱的。谢谢上帝,小宝宝很健康。我几百个日日夜夜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彻底放松了。

    我顾不得虚弱,拖着疲惫的身体,哑着嗓子向嘉桐报喜。电话那头嘉桐抱着电话兴奋地大叫,“诗诗!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快说啊,长的象你吗?是儿子还是女儿?你等着我,我这就回去!”

    “嘉桐你听我说,你不要回来了,还要上课呢!是女儿,它太小,还看不出长的象你还是我,可是我猜她的眼睛一定很象你。”

    我们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

    嘉桐因为要参加大学生社会实践活动,因而不能回来看我们,我心里有那么一点儿失望。

    一个星期后,从医院回家。我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妈妈不让做一丁点事儿。孩子专门有人喂养,我每天只见两、三次。百无聊赖,一天早上醒来,我发誓再也不在床上呆坐了,于是下床到外面走动走动。妈妈正好不在家,新爸爸上星期到香港参加明年的春夏时装发布会去了。

    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小床上熟睡的宝宝,偷偷地溜出家门,外面已经是初秋。

    两个多月以来,我每天只能从卧室的落地玻璃窗里取景,一小片蓝蓝的天空,一朵悬在塔尖的白云,一只偶然停在阳台上的小鸟,一缕飘忽的栀子花香,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色彩。我曾经向妈妈提出强烈抗议,要求她放我到我们的草坪上散步。可是她总是说外面的空气太污浊,阳光又很耀眼。她每天给我服用钙片,以帮助胎儿的骨骼生长。对她这份浓得化不开的爱,我还能说什么,只好每天在自家的健身房里散步。

    今天终于又重见天日。我不必再穿肥硕的孕妇装,换上了嘉桐给我寄来的澳毛上衣,来到外面。秋天的早晨,连空气都是透明的,刚刚呼吸一口,就陶醉了。阳光仿佛沾了昨夜的暗露,穿过叶片,洒下点点柔和的光斑,我还是有点眩晕。从没有过这么美好的时光,人们脸上都露出淡淡的清爽的笑。枝头的樟树叶片被感染了,在我肩上跳起优美的华尔兹。路过街角一家报亭,我向和蔼的老人买了份九城晨报。走到前面的月光小区广场,在一丛桂花旁边的秋千架上坐下,展开报纸,在头版“精彩房产”一条醒目的大标题立刻调集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京城房地产骄子安居苑家装大世界落户九城”。我吃了一惊,这不是曾伯伯和明哥哥吗?我从秋千架上站起来,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家。

    “诗诗到哪去了?”一进门,妈妈怒气冲冲,她晨练回来不见我的影子,正在责问张妈。

    “妈妈,这不关她的事,我自己出去的。整天呆在房间里,你要把我闷死么?”

    “诗诗,你有没有想到过着凉了怎么办?我怎么向嘉桐和你的爸爸妈妈交代?!”

    我走过去抱住母亲,眼角湿润了,长久以来我都没有哭,可是我今天又忍不住想哭的冲动。“谢谢妈妈,你真好,我没事的。”我搂着妈妈的脖子,亲一下她的脸颊,扶她坐进沙发。

    “妈妈,你看这是什么?”我把报纸递给母亲,希望给她一个惊喜,一边殷勤地给她捶腿。

    “呵呵,笨诗诗,你只看到大幅标题,看到曾伯伯和亚明,就不知道把眼珠再往旁边移动一下吗?”妈妈揪着我的耳朵,指着一个身穿红色晚礼服的女士。我这才注意到,那是妈妈手拿麦克风,在主持开业典礼。

    “哇,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假装生气,用力捶着妈妈的腿,“叫你不告诉我,叫你骗我!”

    “我们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妈妈笑道。

    那将是快乐的一天!晚上我们要去参加曾伯伯举行的宴会了,我好容易把早餐和午餐的量减到最少,才勉勉强强穿上那件黑色金丝绒小礼服。

    安居苑家装大世界坐落在九城中心广场对面,贝克街中路438号。宴会在大世界二楼举行。我被曾伯母引见到大厅右侧的一个座席上,和妈妈分开了。极其陌生地坐在一群打扮光鲜的名媛淑女中间,手足无措。我突然后悔起来,为什么要来呢?对于应酬自己是一点天份也没有的。从没有这么窘迫过,恨不得桌子下暗藏了一个洞,洞里藏一双大手,能够把我从这尴尬的宴会中解救出去,哪怕是把我丢进垃圾车里我都愿意的。可是连善良的坏人都死光了,我只好被晾在那里。

    终于明哥陪着曾伯伯出来了,大家纷纷起立,我一下子被淹没在人群中。只听见明哥用独一无二的好听嗓音简短的致辞之后,就宣布宴会开始了,于是大家一起举起酒杯向曾伯伯他们表示祝贺。我僵在这个沸腾的世界里,没人注意,没人理睬。退到大厅扶手旁,只见妈妈在大厅的另一侧,优游地周旋在一群贵妇人中间,气定而神闲。我端着酒杯,学着她们的样子,小口地啜着说不出滋味的金色液体,两眼呆望着楼下大厅里崭新华美的家具。

    “诗诗,”一声轻唤,熟悉而遥远。我倏地转身,一不小心,酒洒了对面的人一身。抬起头,是明哥哥!他看起来神采奕奕,可是我能觉察出来,他眼底有说不出的疲惫。仓促间用手绢要给他擦拭,可是手被他轻轻捉住。慌乱中我在他专著的眼神里仓皇逃窜,但一切都是徒劳。

    “诗诗,你的身体复原的怎样了?小宝宝还好吗?”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圈。

    沉默,窒息的沉默!我们就这样伫立在阑干旁,直到一个女子匆匆走过来拉着亚明离开。

    晚上回到家里,累得几乎要虚脱。刚刚上床躺好,嘉桐忽然来电话,问我和女儿好。我懒洋洋地随口应着,闭目养神,丢下一头兴致高昂的嘉桐。

    终于等到寒假,我急切地盼望着嘉桐的归来,可是他却一拖再拖,春节到了还是没能回来看望我们。

    嘉桐你消失了吗?

    家中是嗷嗷待哺的宝宝,一切意想不到的开支随之而来。不能就这样靠嘉桐的爸爸银行支票过日子,也不能指望妈妈再养我下半辈。于是,过完年,在“丽影霓裳”制衣公司找了一份文秘工作。

    说是文秘其实就是打杂。我尽力地工作着,以对得起那份来之不易的薪水。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原来效率高并不是一件好事。我的办公桌在六楼大平面最靠近门的地方,每天上面不知不觉堆满了各种材料,渐渐地超出了我的事务范围。可是命令也罢请求也罢,口气都是一致的:“林小姐,这份材料我半小时后来取,希望你帮我处理好!!!”

    我诚惶诚恐地接过这些任务,渐渐地终于再也不能用“他们重视我”这样的借口来搪塞自己了。

    一天起来有点晚了,没来得及吃早点。上午9点多,我饿的实在忍不住,便倒了一杯水喝。楼上的样板师宋小姐推门走了进来,象往常一样看也不看一眼,顺手把一叠材料扔到我面前,一杯开水也被完完整整地打翻在桌子上。

    “哇!烫死了!林诗曼你喝这么热的水,不怕口腔溃疡呀!”宋小姐尖叫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忙站起身拿了块抹布要给她擦。

    “切,搞什么东东?我这可是香奈儿名牌高级时装耶,脏死了!”宋小姐闪着水蛇腰灵巧地躲开了。

    我弯着腰,赶紧收拾。材料被浸了个透,我正在庆幸都是打印材料不会有什么情况时,眼前象遮了一把小阳伞,光线暗淡了。不用抬头,我知道是谁——市场营销部的波霸,外号“COCO第二”。

    “林诗曼你这是怎么回事,有你这么做事的吗?你知不知道我的营销方案十一点钟之前一定要交给总经理?!”她探着上身,露出雪白的脖颈和广阔的机场,可惜她误把我当作她的顶头上司欧SIR了。

    “早就看出来你不会干事了,这么早就生孩子,连书都读不好!”这个女人还要喋喋不休时,我把手中的一摞湿答答的材料奋力向她脸上掷去。

  事是自然做不下去了,我离开了那座高高的写字楼。

    早春二月,天空扬起丝丝小雨。阵阵寒意袭来,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裹紧大衣,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自尊心第一次这样被人践踏,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经过宠物福利院时,我忍不住领养了一只波斯猫。听说它前几天才住进这里,主人到澳洲去了。小东西躲在一束满天星后面偷看我,样子楚楚可怜。我给它取名思思,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很快就成了我的无聊生活的温馨伴侣。

    在母亲的坚持下,我终于又被囚进斗室。

    我开始恨起嘉桐来,他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不给我任何消息。难道他不爱我了?甚至连这个可爱的小生命他都不要了吗?

    她果然是个多余的小东西!在宝宝六个月大时,我终于给她取了这个合适的名字——多多。

    多多很不可爱!她这些日子带给我的只有一天比一天激昂的哭声。尽管新爸爸给我的卧室门上装了一道厚厚的隔音板,我每天深夜还是被她吵得要撞墙。我从不想抱她,那一身难闻的乳臭味把我赶得远远的,每逢这时,张妈总是要头叹息:“哎!真是个小孩子家家!”

    一个星期三下午,妈妈回来,给我捎来一台电脑。我抱着妈妈的脖子兴奋地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妈妈妈妈你真好,爱死你了!”

    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179度的大转弯,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那些孤独的日子不再难熬。我也在这神秘的虚拟空间里淡忘了一切,包括嘉桐、明哥,和那个渐渐成长的小东西,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哪一天学会走路的。我每天抱着思思在网络里游荡,面对日益丰富多采的网站,我目不暇接,渐渐的我对网页制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天晚上,正在埋头研究一个顶级高手的个人主页时,妈妈推门走了进来。

    “诗诗,明天是多多的一周岁生日,嘉桐刚才打电话,说他要回来。”

    “什么?”我跳起来,思思被摔在地上,嚎叫着躲进梳妆台下面。

    “嘉桐?妈妈你说嘉桐要回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回来做什么!”我突然恼怒起来,关了机子,赌气地不吃饭就钻进被窝。

    第二天中午,我们正在给多多准备生日宴,嘉桐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进门,他扔掉手里的大包小包,一把抢过张妈怀里的孩子,高高举起,用力亲吻着。多多被吓得哇哇大哭,看着嘉桐惊喜而消瘦的面庞,我鼻子开始发酸,顷刻间就原谅了他这一年来对我们母女的漠视。

    嘉桐这一年多来,成熟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他说他每天都要阅读大量的书籍,准备来年考研。本来他可以被本院免试录取,可是他想要报考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经济学硕士学位,所以不得不付出十倍的艰辛和努力。我搂着嘉桐的脖子,躺在他温暖的怀里。

    “诗诗,你头发长了,也变得更漂亮了。”嘉桐温柔地抚摩着我披肩长发,扳过我的肩膀。

    我用脸蹭着嘉桐的密密的胡须,扎扎的,痒痒的,“嘉桐你老了,几天没刮胡子了?”我淘气地捏着他的高高的鼻梁。

    “哈哈,什么几天?我昨晚才去校门口那家理发店光了脸。要来见我的两个宝宝了能不好好打扮打扮吗?”嘉桐大笑,用他的硬硬的胡须扎我的脖子,我笑的肚子都疼了。

    “哈哈,真是老了,我的小多多出生那天我就觉得自己老了,诗诗你看,这胡子一天不刮就象野草一般疯长起来。”嘉桐自嘲道。

    “这样才好呢,我喜欢”我吻着嘉桐,絮絮地向他说着这一年多来的委屈和思念......

    早上我照旧在多多的哭声中醒来,嘉桐却还在酣睡中。我悄悄地起了床,第一次破天荒地跟在张妈后面准备早餐。

    “我们的诗诗长大喽,”张妈愉快地笑着,我也跟着她傻笑,第一次觉得自己象个女人,象个温柔的母亲。

    吃完早饭,我们按照昨晚商量好的计划,带上礼物,下午一起到嘉桐家去,拜见同处一城却从未谋面的公公。

    虽然生活在一个城市,可是我们两家相距甚远。我家在最南区,嘉桐家在最北区。坐上地铁,穿过长长的海底隧道,两个小时之后,嘉桐带着我在一栋欧式别墅前停下。大门是开的,早有一个清矍瘦高的老人等候在那里,在一颗广玉兰树下背着手踱着方步。

    “爸爸,”嘉桐抱着多多一步跨进门里,轻声喊道,生怕惊扰了老人的遐思。

    这就是嘉桐的爸爸了,我站在嘉桐身边,向老人深深地鞠躬:“爸爸好。”他不作声,抬起头,迎见他的目光,我恐惧万分,他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我飞速地转动着脑筋......对,是他,就是他,我的教授爸爸去世时,梦中的那个小白屋里的老人!闪身躲在嘉桐身后,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深邃的目光象要洞穿我的前生后世。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带我们穿过前厅。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放好衣物行李来到饭厅。在一张椭圆形枣木餐桌旁边,嘉桐拉着我手待到老人坐稳后,这才坐下。

    晚餐很奢侈,也很华美。嘉桐早把我的口味偏好告诉了佣人,所以是一色的苏菜。席间只有多多一个人在不识趣地咿咿呀呀说着不成音节的话,打破沉闷的气氛。

    “爸...爸...”我犹豫着,努力着,含混不清地发出两个大致的音节。

    “恩?”老人应了一声,继续吃他的面前的饭菜。

    “爸爸,我早在电话中向你汇报了,”嘉桐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去,解除了我的尴尬。

    “这就是林诗曼,我们的女儿叫多多。爸爸,对不起,我们到现在才回来看您。”

    “是的爸爸,我们本该早点来拜见你的。”我赶紧接过话。

    “没什么,”他低沉的声音答到,

    这时佣人把一碗参汤放在我面前,

    “多喝点汤,你的身体太单薄。”

    我突然间感动地想流泪,这是老人到现在为止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嘉桐更是激动地说,

    “谢谢爸爸,”

    然后扯了扯我的衣袖道:“诗诗,快喝吧,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吃完晚饭天色已经擦黑,爸爸哄多多玩了一会,就到外面散步了。

    房间里,我搂着嘉桐的脖子欢呼雀跃,“嘉桐,爸爸出去散步了,我们解放啦!”

    嘉桐把我抱起,“是哦,来,诗诗,我抱你到各个房间看看。”

    “哈哈,好呀。”我从嘉桐怀里挣脱出来,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上楼去。这是一栋三层的别墅。二楼是嘉桐的卧室、书房等等。嘉桐说诗诗我们先到楼上看看吧,我们的呆会有的是时间欣赏。三楼房间很多,我对嘉桐说一个老人平时住在这里太过奢侈。嘉桐立刻捂住我的嘴巴:“诗诗,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乱说话了。知道吗?如果爸爸听了这话会很不高兴的。”

    “这么严重?”我吐了吐舌头。

    “是的,这么的房间各有用处,没一间是多余的。”见嘉桐郑重其事我也就不再多嘴。

    “这间是我妈的卧室,”我们来到左首的第一间大房子里面,从大落地玻璃窗里,正好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山,这大约就是以前嘉桐说的跟父亲打猎的那座山了。

    “虽然我们家搬到这里妈妈已经去世多年,可是父亲依然给母亲留了一间房子。屋里所有的摆设中,母亲最喜欢窗帘,所以父亲就特地请人给这房间装上全九城最漂亮的窗帘。”嘉桐回忆道。

    那的确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窗帘。粉绿的窗纱挽成两只漂亮的蝴蝶结,象从远山采花归来栖息在玻璃上的花魂;浅黄的丝质手工苏绣镶着流苏的花边遮住了整面的墙。屋内光线恰到好处,适合一个婉约的女子对着远山临窗抚琴。

    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精致的女人。果然不出所料。

    来到回廊右侧爸爸的房间门口,我踌躇了好久方才迈步进去。这里的装修风格完全相反,室内的光源只有床头上方一盏昏黄的壁灯。屋内很凌乱,床上、地上、桌上都有乱扔的纸片,和一些蜷曲的商报。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嘉桐也着实吃了一惊。爸爸是个很严谨的人,他一向最有条理。他一直亲自掌管着生意上的每一笔财务,并且不曾有过丝毫差池。在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镜框,里面是嘉桐早逝的母亲。那是一位来自江南的女子,气质温婉,我猜她一定不知道还有“世俗”两个字。

    再往里边走就是爸爸的书房了。光线足够明亮,以至于我会用十指罩住眼睛。沿着四壁站着整齐的书柜,使得本来最为宽敞的房间显得有些拥挤起来。中间是一张竹制的躺椅,上面垫了一块手编的毛毯,看起来很舒适。躺椅旁边的圆形茶色玻璃小桌上,放着一只根雕壶茶和同样古香古色的茶杯,边上躺着一本书。是叔本华的《智慧人生》第二卷。书翻到第226页,上面用漂亮的草书密密麻麻作了批注。我很好奇。

    “嘉桐我可以看看吗?”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嘉桐,没想到他很爽快就答应了。“没事的你看吧,我爸爸最喜欢人家读书,不过别翻乱了就好。”

    “恩,不会的。”我拿起书坐到躺椅上,可是我呆住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批注,而是一些断断续续不成句的文字。

    “美秀......她怎会离开,她不会死的,许是睡了痛苦失落、心死了......我是个罪人,不该遇见那女子。那天是山神在捉弄我吧。太象了,我是头昏了,该死的胎记!我想……可是又来了,她们又回来了:林诗曼!”

    “嘉桐!这是怎么回事,”我甩手把书摔到地上,吓得跳起脚来。

    “诗诗你怎么了,这么不小心,我爸爸会生气的!”嘉桐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书签滑落在我脚边。

    我颤抖着把书翻到第226页,指着那一行小子给嘉桐看。嘉桐也愣住了。

    “美秀是我妈妈的名字,她们是谁?还有你诗诗。”嘉桐狐疑地望着我,我早已呆滞着两眼,吐不出半个字来。我夺门而出,迎面撞在立在门口良久的爸爸怀里。

    “爸爸,你写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写诗诗?还有那两个女人除了我妈妈,还有谁?你把她吓坏了!”嘉桐睁大了双眼,把我搂在怀里。

    我想推开嘉桐,却被他死死地抱住。

    “嘉桐你走开!”爸爸一把推开嘉桐,把我拉到胸前。

    暴怒使他的目光看起来更加灼人。他终于有了表情!

    只有嘉桐还蒙在鼓里,而我那颗敏感而多疑的心早和他的心一起在滴血了……

    “……那是20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是美秀去世的第三百六十七个日子。我照旧提着酒到眉山看望嘉桐的母亲。她因为难产死了,我把她葬在这一片向阳的山脚下。可是心理始终不相信她会离开我,那样钟灵毓秀的女子怎么也会死呢?我不相信,我要每天都来这里看她,直到她苏醒的那天...

    大约我的虔诚真的感动了这里的土地神仙,那天等我照例在那块晒得暖暖的石头上坐下刚刚喝了半瓶时,他就把一个活生生的美秀还给了我!

    我拉着她的手要她跟我回家,可是她死活不肯,我生气了,她以前从不这样的,她调皮但是很温顺。一年多不见,她扎了辫子,头发乱乱的,好象在哪疯玩刚刚回来的样子。我更加生气,她怎么可以背着我在外面玩耍呢?离开了高雄老家,我在这里就只认识她一个人,她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不知道我天天在这里等她吗?还有嘉桐,我们的儿子,怎么可以丢下我们不管?我开始用力拉扯她,可是她只知道哭,直到她的衣领的扣子被扯掉,露出雪样的脖子,而且脖子上还挂了一条项链,吊坠上是一只浅绿色的玉蝴蝶。这不是我给她的那条,她竟然敢这么大胆绝情!她变心了,她不再是我的美秀,不再是嘉桐的妈妈了。我气疯,想要一把扯下她的项链,可是她死死地护住脖子,脖子上渗出血痕。我不管这些,谁让她背叛我!我死命地抓住那个吊坠,“啪”的一声,掉在山石上,摔作两半。我把她抱进旁边的一个小山洞,狠狠的亲她的小脸,她甩手给了我一巴掌,我大怒,决心不再理这个泼辣的小妇人,她哪里还象过去那样温柔呢?可是碰到她清澈的眼睛,我又决心不再放弃了。我捏着她的脖子,她晕了过去......

    待我醒来时,山洞里面已经漆黑,我摸摸索索地掏出火柴,点着找我的酒瓶。可是我惊住了,身下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身上血迹斑斑,她已经昏迷过去了。我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我的神智完全清醒了,她还是个学生模样的孩子!我就这样把她玷污了。我张皇的想逃,可是我不忍心丢下她在这荒野。于是我找了许多野草和树皮,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山里的野人,然后把她抱到溪边,给她清洗干净,又把她的衣服穿上。她其时已经慢慢醒来,只是被我的装扮吓坏了,蜷缩在我怀里不敢大声呼吸。她象一头落单的小绵羊,我是个混蛋,我想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清澈的眼神。她是那么纯洁......

    我装作是个聋哑的牧人,带领她穿过密密的丛林,她渐渐地开始靠近我。晚山的风凉得彻骨,我想拥着她给她取暖,却不敢碰到她的身体。她开始放松对我的戒备,絮叨地说着她的同学怎样和她捉迷藏,后来又怎样走失,然后被一个坏人欺负。还有她的母亲给她的项链,也没了。她知道我听不见,黑暗中一双小手比画着。我的眼泪掉了来了。她开始哭,我手心里攥着那只破碎的玉蝴蝶出了汗。为了不让她怀疑我,我藏起来半只,把另一半塞进她手里。她高兴地笑了,说回去可以向她妈妈交代了......我把她送到附近的一个村子旁边,重新回到那个山洞,我跪在那里捏着半只玉蝴蝶,忏悔了三天三夜......那是我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

  我从贴身口袋中掏出那半只玉蝴蝶,紧紧地攥在手心。

    世界瞬间沦陷了。嘉桐脸色苍白,抓住爸爸的肩膀,拼命地晃着,

    “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知道诗诗是谁吧!!!!爸爸!!!!!那个女子一生下诗诗就死了......”

    “嘉桐,爸爸错了,她是你的亲妹妹……

    “不,不不不不……”嘉桐死命地掐着父亲的脖子,直到老人倒在地上,然后冲下楼去。嘉桐疯了,他扭曲的面孔也渐渐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等我醒来时,只见到嘉桐血肉模糊的身躯横躺在高速公路两条黄线之间。调查的结果是嘉桐驾车疾弛在高速公路上,与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卡车相撞,

    上帝啊,你为什么不让我也和这罪孽一同毁灭呢……

    日子在半昏迷的混沌状态中掠过,一天,一个叫钱海澄的男人领养了我和多多。母亲和张妈哭着把我们送上车,我却微笑着和她们说再见。

    那是一个更豪华的大院,我稀里糊涂地跟在海澄后面,直到听见一声尖细的嗓音:“林诗曼,你终于成我嫂子了!”我才渐渐有了点意识,那是我害怕的刺耳的噪音,如今她的恶毒的预言终于成为现实。她在那里狞笑着,拍着双手把我的多多从我身边哄走。

    我成了废人,每天除了发呆就是乱摔东西。仿佛只有从那噼里啪啦的脆响中才能感受到现世的一点可爱。

    海澄在一家健身俱乐部当拳击教练,他每天回来都很晚。我越发的郁闷,可是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本来就不该再奢望得到更多的东西的。所以我沉沦在自己的迷幻的天空中,对这个世界对这个家庭极其每一个成员都视若无睹。

    可是这所谓的傲慢终于有一天让婆婆忍无可忍。

    “真是一个天煞孤星,狐媚子,和她妈妈一样。真是造孽呀,为什么害死哥哥和嘉桐又要害我们呢?”半夜,婆婆抱住她儿子的手捶胸顿足。海澄一下把我从沙发上抓起来,“林诗曼,你能不能清醒一点!这是我妈妈,这是我们的家!”

    我傻傻地瞪着海澄,原来每个人都是虚伪的。

    “你不懂礼貌吗?你要把我们的家底都败光吗,每个人都说我儿子太善良,他是看可怜才把你带回家的!”

    “妈妈,你就别说了,我哥哥早被她迷住了。你就让他自作自受吧!”

    “诗诗,我是真心对你好,你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为什么不振作一点!”海澄象一个被游斗的困兽,双眼布满了血丝。他从厨房里拿来酒,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灌着,可是我只会无辜地睁大眼睛,让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双颊滑落。

    这是个多么好的家呀,就因为海澄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在他一个人的坚持下,我才来到这里。可是谁正眼看过我一眼?婆婆每天除了指挥用人收拾家务外,就是和一群涂脂抹粉的太太打牌。海碧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只要我从她的身边经过,她都象躲避瘟神一样的跳开。多多在她们的唆使下,也渐渐的疏远她的亲生妈妈,可是所有的这一切我都不在意,这世界原本不属于我。

  (三)

    终于有一天我逃了出那个森严的家,逃出了众人怪异的目光的封锁。回到九城,回到我最初降生的地方。我应该在这里凭吊那个女子,我无辜的苦命的妈妈。

  记忆开始慢慢复苏,我踯躅在每一条大街小巷,企图寻觅当年那个清纯的女生生活过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冰冷的钢筋水泥立着眼睛嘲讽我的徒劳。

    每一颗灵魂最终都只能回到孤独,它不会给这世间留下任何的回忆供世人凭吊,凭吊也只是它的影子。

     我清醒了,完完全全地清醒了,当一个高大的身形伫立在面前时,才知道自己回到这座城市的真正原因……

    回到家里,妈妈把卧室原样还给了我。还有一个调皮可爱的弟弟。思思也懂事了,因为它很沉默。蹭到我的脚边,抬起头看着我,一声不响。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依然楚楚可怜,只是不再象往昔一样蹦上窜下了。

    天又渐渐的凉了起来,往昔象缤纷的落叶,埋进泥土的深处。亚明让我的生活变得明朗而充实,他在电话中一遍又一遍地鼓励我走出房间,去感受大自然的每一点恩赐。我终于又快乐起来,童年的点滴回到心中,暖暖地荡漾在心房,也一点一点地温暖着我的回忆。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今晚的平安夜我想去找明哥,我要把那种长久以来激荡在心底的感觉告诉他。

    从箱子最底下找出那条深咖啡色的流苏花边短裙,那是几年前曾亚明送给我的圣诞节礼物,只是我伤了他的心。今晚我要穿上它,抱着思思,去找到亚明并告诉他,我是多么多么的爱他。

    花园街182号。曾家大院灯火通明。

    我蹑手蹑脚地蹭进明哥的卧室,想要偷偷地捂上他的眼睛,给他一个惊喜。可是我愕然了,桌子上躺着我的一张中学时候的照片。那是亚明考取大学时特地寄给他的,他说他要把诗诗带在身边,陪他一起读书学习。

    亚明正弯着腰,仔细地把一个漂亮女孩的照片装进相框。那是一个才华馥郁的女子。深咖啡色高筒鹿皮靴,灰红相间的苏格兰格子短裙,一件小西装式样的上衣,肩上松松地搭一条红色披肩。修剪得精致的刘海,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双美目。英伦的贵气加上学生的稚气,使她看起来那么迷人!明哥专著地把相片摆正,对我的出现竟然毫无觉察。

    “明哥哥你在做什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玻璃镜框,向地板上狠狠地掼去,玻璃应声碎成残片。我愤愤地用脚踩着,哭着,妒忌着。

    “诗诗你不明白,等一个人太苦……”

    “不!!!!”我愤怒地大叫。

    “第一次见到你和嘉桐在一起幸福的表情时,我的心在滴血,你知道吗诗诗!我是怎样在满怀期待中看着你长大,又怎样被你的天真伤害……”曾亚明试图拉我的手,我绝望地后退,战栗在墙脚……

    一声汽笛响了,大家纷纷出去,迎接这位刚刚从英国回来的曾家未来少奶奶钟裴珊。

    一个牛津大学植物学院的高才生,她用纯正的法语向明哥介绍着那里丛林般的暖房、种植有序的野外花园时,骄傲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庞。我甚至在心底恶毒地诅咒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早点死去,可是她是极其强悍的对手。一碰到那两束智慧的光芒,我立刻噤若寒蝉。我瑟瑟地笑着,拼命忍住妒忌狂泻的眼泪,逃离了曾家大院。我不战而败。

    童话是假的,伤害才是真实的。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道上,在贝克街东路一家通宵营业的冰淇淋店里,一直吃到连脚趾都冰凉。裹紧风衣,抱着思思走上街。路过一家精美的橱窗前,我驻足把凌乱的头发略略梳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足够漂亮,今晚我要彻底放纵!

  现在我急需找一个地方取暖。经过“心跳回忆”酒吧,一个男人坐在灯光暗影里喝着闷酒,这大约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到的地方吧。我在靠近那个男人的吧台旁坐下,小口小口地啜着一种红色的刺激液体,但是觉得不满足。于是举起酒瓶对着嘴灌起来。很快我的面前变摆了一长排空瓶子,我第一次惊奇地发现自己抵御酒精的能力那么强。

    好象还缺少了点什么,于是我头也不抬伸手向对面的男人要了支烟,另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立刻熟练地帮我把烟点燃。

    这真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尽管动作很笨拙,我还是优雅地眯起眼睛,换上一种迷茫的表情。

    我故意一只手支着腮,稍微倾斜上身,好使得耳朵上两只硕大的耳圈在迷紫的灯光里晃悠。

    放荡是每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才能,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她便把种天才发挥到极致。这个机会是她的情人给的,或者是我面前这些恬不知耻的男人提供的。今晚我想我稚气的面孔和性感的红唇一定迷惑了很多弱智的男人,一张张酒气熏天的脸庞向我靠近。奇怪是我并不觉得他们有多么厌恶。这些孤独的空虚的人,如果有一个温暖的可以栖息的家,谁还愿意作这暗夜的游魂?!

    我渐渐地真的迷茫了。望着这群和自己一样可怜的人,微笑着,叹息着。一个相貌普通有点内向的男人走过来,送给我一支百合。他说要把最纯洁的祝福送给他惊为天人的妹妹。我笑着接过花,依然沉默不语。

    体内开始渐渐升温。等我踉踉跄跄地洗手间出来时,酒吧里已经空无一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起几个酒杯,上面都印有“心跳回忆”的字样。我没有记错,是他们先走了,也许有了更合适的归宿吧。既然没有更好的去处,我只得又回到吧台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汲着渐渐失去味道的液体。

  终于,吧台最后一个少爷再也忍不住这凌晨三点的悃盹,递来一瓶红玫瑰,将我打发走。趔趄地抱着思思,走进凉得彻骨的夜。癫狂的路灯扯长了身影,让我有勇气夜游在空洞的花园街。我脱下脚上的高跟鞋,准备毫不忧郁地掷向透着昏黄光亮的小屋的门前的那只流浪的癞皮狗——它竟敢嗤笑我的堕落!可是身后渐渐清晰的脚步声把我的体内仅剩的一颗未被麻醉的细胞激活,于是我手中的利器对准了新的目标物,让流浪狗继续迎接第二天的日出。

    倏的转身——如果当时上帝也在打瞌睡的话,我这双鞋跟直径只有5毫米的高筒靴将以99.99999%的大概率击中这流氓的双眼,那样明天繁华的市中心的天桥上将又多了一个目障乞丐了。可是不幸的是上帝他老人家精神很好,一个举手之劳变把这家伙救了。

    “呸!你是谁,竟敢跟踪本小姐!“我啐了他一口,可是提着鞋子的双手被牢牢地钳制在半空,不得动弹。

    “穿上鞋子跟我回家!“冷冷的字,象一颗颗铁钉将我钉在他铁板一样的胸前。黑暗中,我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神,在审视着他的俘虏。

    拐过两条街,经过西市区九城唯一的一所修道院,穿过一条长长的铺满悬铃木落叶的鹅卵石小径,终于在一座大房子前停下来。我挣脱男人的强健的手臂,思思轻轻唤了两声,可怜的小东西它一定饿了。进了这个男人的家,满地的画纸、画布和油彩以及许多半成品让我措不及防,摔了一跤,男人伸手我抱住下滑的身躯。思思惊叫着逃脱了我的怀抱,驮着腰呆在一面大镜子前。

    说它是个家,不过实用文这140多平米的水泥建筑物摆放了一套完美的音响和一张浅兰色的沙发床罢了。理想中的家应该是一个充满音乐的灵性空间,就象眼前这个男人的家。客厅的西墙跟是一张手编的泛白的波斯地毯,灵巧的波斯女人用她的智慧,向世人无声地倾诉着一个美丽的爱情童话。

    男人点燃一支烟,坐在地毯上,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我别无选择地坐下。他旋开音响,是一首《countryroadtakemehome》,我不知道那流氓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在这样凄清的凌晨听这样伤感的歌,可惜我千疮百孔的心已经不为所动了。这才想起来风衣的口袋中还有一小瓶红色的饮料,于是,仍继续我迷醉的夜生活。

    一曲结束,男人起身换了一首欢快的歌,这是我读书时最喜欢的《NeveronSunday》。我开始欢呼万岁。男人笑了,眯着眼,俊秀有型的脸庞,性感的双唇竟然有几许温情。一件蓝墨色的套头长袖毛衣,一条泛白的牛仔裤,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甩到门后,脚板是黑乎乎的。

    确切地说,他的长相并不象他的跟踪行为那样另我深恶痛绝。事实上他的俊秀得有点夸张的面孔正在悄悄地怂恿我把对他的称谓流氓改作氓流——要不然怎么会在深夜跟在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后面呢?我甚至在心底感激起他来,因为我的下半夜不必再流浪街头。

    可是我的天真的想法又一次的欺骗了我,这个氓流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友善。他忽然揿灭了刚刚吸了一半的香烟,把我拥到一面大镜子前,一件一件地开始剥落我的风衣、流苏短裙,靴子......我几近麻木的意志在他温柔的触摸下一点、一点的开始瓦解。他接着褪去那件宽大的蓝墨色的套头长袖毛衣,露出健美的手臂和发达的胸肌。

    渐渐的,我觉察到了什么。于是惊恐中伸出手,竭尽全力想要推开眼前这个男人。可是手臂象一根软弱的铁丝被牢牢地吸附在他那磁铁一样的巨大的身躯上。我徒劳地挣扎着,他冷笑着毫不费力地将他的猎物扔在地毯上。我蜷缩在墙角,思思蜷缩在另一个墙角,眼神象溺死的麋鹿,意识在一点一点地溃散,这个彪悍的猎人,我又如何能逃出他挖好的陷阱......

    他此刻象一头高傲的雄师,冷然的目光在他的猎物上逡巡,欣赏我的恐惧。我轻叹一声,闭上双眼任凭他滑腻灵巧的舌头在侗体上熟练地游走。不清楚自己是这个男人的第多少号猎物。对面偌大的墙上挂满了女人的侗体肖像。清一色的丰乳肥臀,肤似凝脂,柳眉细眼,唇若点脂。不同的是每个女人的表情,或羞涩或不羁,或柔媚或清纯,或端庄或俏皮。

    软软地躺在那里,木然地看着墙上的女人,再看看眼前这个男人。他整晚不说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带我回他的家。在落满秋叶的小径上,当他细长的手指在我塌方的腰间试探性地缠绵时,我竟然在那一刻就毫无戒备心甘情愿地沉沦了......

    他忽然停下来,把我搂在怀中,轻含我的耳垂说:“宝贝你真棒,嫁给我吧,“他认真的语气让我足足感动了三秒钟,可是我没有勇气抬头,怕看到那惯性的玩世不恭的表情。

    “呵呵,小宝贝,没吓坏你吧,在和你开玩笑呢。记得以后不要自己去泡吧,更不许深夜在外游荡。“他用一种几近绝版的温柔,摩挲我的满头乱发,耳边送来温热的气息,在这仲秋的夜,足够我取暖了,还要什么呢?......

    早上醒来,我懒懒地睁开眼睛,身上被盖了一件宽大的睡袍。他叼着烟,正在忙着给一副画润色,满脸的兴奋却掩藏不住几许疲倦。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宝贝,醒了?快来看看你漂亮不?“他忽然转脸,冲我笑着。我赶紧扯过睡袍裹在身上,慢慢地蹭到画前,却很吃了一惊。暗色调的画面,一个少女着一袭黑色的曳地长裙。挽着高髻,苍白的脸庞,迷离的眼神。深红的悬铃木叶伴着枯萍飘零在湖面上,天空是奢侈的蓝,映在水中,幽远而神秘。

    “这不是我!“我冷冷地说。

    他颇为意外,随即笑了,“画的是四年前的一个女孩,我在回九城的途中遇到的,你们长的象极了!“

    “是嘛,长的一样的人很多。“我淡淡地应道。

    男人似乎很兴奋,他说我不用这么早就起床的,还可以再睡一会懒觉,等调好色,他要亲自下厨,做我们的早午餐。可是我坚持起来,要求到外面走走。

    “也好,你去吧,不过不要走的太远,半小时就要回来帮我打下手,午餐可不只是我一个人吃的哦。“他笑说,我也笑了,看来他还是有点风趣的男人。

  来到屋外,风立刻给了我一个轻吻。这是一片向阳的坡地,房前是一大片悬铃木林。清晨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条,给枯草坪上穿上班驳的裙装。鸟儿在枝头高歌,一条似有似无的小径,把我引到一片宁静的湖边。湖面上漂着零丁的萍,似在留恋秋日的芳魂,徘徊间,久久不愿离去。对岸几百米外,是刷着白色粉墙的肃穆的修道院。这里太过清幽,我脱下靴子,蹑着脚,惟恐惊飞一双觅食的白鸽。一转身,肖双手斜叉在口袋中,正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正要回去,“我微微弯腰,向他表示歉意。

    “没想到你还很淑女,“肖睨着眼角似笑非笑,对我揶揄道。

    “怎么样,这里环境不错吧?“他抬起胳膊,我犹疑着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

    “怎么?又脱了鞋子,是不是准备再谋杀我一次?“

    “哦,不是,“我红了脸,赶紧穿上靴子,指了指不远处两只觅食的鸽子。肖明白了我的意思,便大笑起来,用指头点点我的脑袋说:“真是个可爱的小傻瓜!“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我们回去烧饭吧,我都饿死了。“肖拉着我的手往回走。

    “可是在哪烧呢?“我迷惑地看着肖。

    “呵呵,从现在起你闭上眼睛,跟我走,保证给你一个惊喜。“肖伸手要把我的眼睛捂上,我轻轻地推开他的手,乖乖地闭上眼睛。大约过了五分钟,肖要我把眼睛睁开。其实我从密密的睫毛缝隙中已经窥见了肖所说的惊喜。房子的后面有一间黄绿相间的小木屋,墙壁的油漆已经班驳,门没有关,正中摆放一张精致的双层玻璃小圆桌和两把浅兰色的圈椅。

    肖一步跨进去,伸手把我拉进小屋。靠近西墙,有一张长条形木桌,上面摆一台微波炉,旁边是一只煤气灶和一只炒锅。看起来很洁净,似乎不久前才擦拭过。桌子下面了很多鲜绿的蔬菜。我吃惊地盯着肖,他极力掩饰着得意的表情,耸耸肩,一副无辜状。

    “我们开始做菜吧,小姐请...“肖欠了欠身,伸出手臂做邀请状。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不解地问道。

    “来,“肖示意我过去和他一起拣菜。我蹲道他身边,接过他递来的一把菠菜。

    “小傻瓜,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圣诞老人送给我们的新年礼物吧。“他眨眨眼。

    圣诞节?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我已经不觉得这它还有存在的必要了!眼睛是涩涩的,嗓间有点异样,我赶紧低下头。

    肖见状赶紧换了话题:“小傻瓜,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要我一直这样喊你吗?“

    “诗诗“

    “思思?“肖扬起脸望着我,“怎么叫这个名字?“

    “是诗歌的诗,不是思思,那是我的小猫咪的名字。“我纠正。

    “哦,我明白了,诗-诗-小-姐-“肖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我逗笑了。

    “想吃什么?“

    今天是圣诞节,当然要丰盛点。于是我问道:“我要吃很多很好东西。你会烧什么?“

    “呵呵,我什么都会烧,就看你的小肚皮能装多少货了。“

    “哇,太好了,对了,你这有什么?“

    “你看,多着呢!有菠菜、鸡蛋、香菜、鳊鱼、排骨、海带、香蕉...“肖变戏法似的从旁边的纸箱里掏出一大堆东西来,“看还有我昨天从北京带来的一只烤鸭!“

    “这么多!?“我高兴极了。

    “我们就来一道海带排骨汤、清蒸鳊鱼、鸡蛋炒菠菜、拔丝香蕉,还有一只烤鸭。怎么样诗诗?“

    “好呀,“我愉快地答应着,一边笨拙地拣着菜。

    肖很麻利地系起围裙,他的手艺好得超乎我的想象。

    不到一小时,一桌丰盛的香气扑鼻的饭菜就摆上了桌子。

    肖从碗厨里拿出一瓶香槟打开,各自斟满一杯。我们举起酒,肖微笑地看着我,相识几小时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凝视着我。我旋即微红了脸。

    “诗诗,为我们平安夜的美丽邂逅干杯。“肖微笑着,眼底再没有一丝嘲讽。我略略放松了警惕,“谢谢,为圣诞节干杯!“我举杯。

    望着满桌的佳肴,我很快对诸多的淑女礼节感到不满,于是放下刀叉挽了袖子,用手接过肖递来的一只鸭腿就啃起来。这些天来我已经没有了温饱的概念。从那个森严的地狱逃出来之后,两天没有吃过一片面包,除了那个好心的服务生施舍给我的满肚子咣当的酒精饮料之外,哪怕是安宁路上那个长期驻扎在中学大门外的乱发乞丐手中污黑的馒头,我也没能找到一个。

    “诗诗慢点吃,这一桌都是你的。“肖柔声说,一瞟眼迎见肖爱怜的目光,我赶紧将杯里的酒连同一大颗即将滚落的泪珠一口饮尽。

    “好好吃,一会带你去散步,听音乐,欣赏你的漂亮的画像。“

    吃完饭,肖带我到树林间散步。

    冬日午后的阳光,惨白的没有威力,懒懒地照在参差的悬铃木上,象案上隔年没有擦拭的尘灰,刻上岁月的印记有了几分恍惚。

    林间一片沉寂,我们的脚落在深褐色的积叶上,发出沙沙的响。肖穿了件米色风衣,很有玉树临风的潇洒气质。他拉着我的手跨过一道雪白的栅栏,我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里很美,“我凝望着远处的湖面,

    “当然很美,她有一动听的名字,忘忧谷。喜欢吗?“肖问

    “忘忧谷,忘忧谷......好美的名字,我很喜欢。“

    我歪着头盯着肖的眼睛,眼前的这个男人浑身散发一种优雅成熟的气息,与昨晚的表现大相径庭。我竟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让我不顾一切,丢掉矜持的面纱,在他的额角轻啄了一下,肖呆了一秒钟,旋即将我搂在怀中。

    “哈哈,诗诗原来还是个小妖精!要不那么晚了一个普通女生怎敢对一个大男人行凶呢?“肖讪笑道。

    捏了捏他的鼻尖,是温的。我圈在肖的怀里,有一种久违的归属感。眼前的这个男人,我不想知道他的过去,他的来世。只愿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没有日落,没有月升。

    肖温柔地抚摩着我柔软的长发,轻轻地捧起我的脸,他就这样看着,眼底盛满了温柔与爱怜。我的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

    曾经以为自己的眼泪在那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流光了,可是我只不过是个脆弱的玻璃人,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他一个爱怜的眼神就让我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紧紧地搂住肖的脖子,疯狂地吻着他的脸庞、眉毛、下颌。即便这是个梦,也要在梦醒后他的余温伴我渡过这漫漫的冬。

    起风了,肖抱着我回家。

    客厅里肖好象略略收拾了一下,偌大的房子更为空旷。肖轻轻地把我放在地毯上,转身关上门。

    “诗诗,我想现在就要你,“肖褪去风衣把我抱在怀里,双手捧起我的脸儿,他热切的目光充满了期待。我无力抗拒,双肩颤抖的厉害。他温柔地为我褪去最后一件衣物,我软软地蜷缩在他怀中。

    音乐流淌出来,是一首不知名的歌。低低的旋律弥散开来,象要把人的灵魂从躯壳中哄走。

    “诗诗闭上眼睛,放松,对,再放松一点,“肖温柔地在抚摩着我缎似的肌肤,“我会带你到达快乐的颠峰。“肖在我耳畔低语道。

    在这暖暖的冬日午后,我闭上眼睛,感受生命的美丽律动。这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美丽梦境,我和肖象一双五彩斑斓的鱼,在大海的纵深处优游。碧蓝的海水,盈绿的水藻,所有的一切都以他存在的形式和姿态体味着生命的奇迹。对于肖的每一个索取,我都给予最热烈的回应。我深深地呼吸着,享受这窒息的快乐......

    感觉渐渐浮出水面,阳光温暖而慷慨,从落地的玻璃窗中斜射进来,仿佛带了干草的清香。

    我吮吸着,沉醉在迷梦的世界中不愿醒来。

    外面的风继续吹,屋里的故事却在风停留的第二个方位上发生了偏转。

    “为什么要在这样漂亮的枫树林中建一栋水泥垃圾?“我犹疑着问道。

    肖嘴角抽搐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黯了下来。

    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我看不清躲在烟雾后面的那双眼睛。

    肖的半生很传奇。三岁时被在美国淘金的父亲接到身边,20岁加州大学的美术学院毕业。毕业的那年暑假,父亲在一起持枪抢劫案中被歹徒劫持作为人质。在与警方的对峙中被歹徒误杀。母亲在父亲去世一个星期之后,就丢下肖和他年幼的妹妹和一个西班牙男人私奔了。肖在九城做皮草生意的伯父的资助下回到中国,在B城美术学院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并很快和同班的女生,法国的艾玛相恋。艾玛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毕业那年,她在有着七个与月身孕的情况下,坚持要在那个暑假举办一次个人画展。为了使艾玛能够有一个幽雅舒适的环境,在伯父的建议下,肖在他买下的忘忧谷这片美丽的枫树林里搭建了一座漂亮的大木房,作为心爱的妻子的工作室和休息室。艾玛每天作画忙到深夜,一天,疲惫悃盹的艾玛不小心打翻了烛台,惨剧发生了,大或吞噬了一切,肖从超市买宵夜回来时,灰头土脸的消防人员正从一堆烧焦的遗骸旁边疲惫地撤退。

    肖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遣回到B城,从此以后,他在一个又一个的的女人侗体上纵欲,企图忘记那个梦魇。历经八年,他终于正视了这个噩梦的存在。从虚妄中回到现实,他在这里重新建了一栋水泥钢筋房子,里面盛满了回忆。肖说只要房子还在,他的艾玛就一辈子也不会从眼前消失。他现在在B城一家国际知名的广告公司作创意总监,每年他都要抽空来这里看他的艾玛,并想象着他们的孩子的模样。

    肖的眼底装满了柔情和另一种宿命的悲哀,语气却平静至极,并且在不久后就恢复了他的放荡不羁。

    我知道这是柔情结束的暗示。我不打算走进一个满目疮痍的爱情之谷,也不准备给自己记忆的真空地带涂脂抹粉。天不知何时黑了,穿上衣服,抱起思思,我木然地离开了这座鬼魅的房子,离开了给我一夜温情的男人和他的传奇故事。

    风呜呜地吹着枫树林,象紧随身后的哀怨的女鬼。恐惧推搡着我狂奔起来。经过修道院,里面传来唱诗的旋律,象古老的挥之不去的咒语。

    我沿着鹅卵石小径一路狂奔。这是忠孝路,这是安宁路,贝克街,白马大道,临海路。快了,快到海边了,我远远地听到海的喘息。

    穿过一条长长水泥台阶,迷迭的葡萄架的枯骸攀附在水泥架上,象风中乞讨的老妇的散发,被风扯的生疼。

    我沿着葡萄架下的水泥台阶拾级而下,蹒跚的海浪手挽着手奔向沙滩,摔倒了,又爬起来,象痴呆的孩童,单调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近了,更近了。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踩着沙子,试图一点点靠近这些愚蠢的精灵时,它们扭动着身体,忽然化作一条灵逸的青蛇,吐着毒芯,双眼闪着幽碧的光一口将我吞噬!我惊恐万状,大声呼救。可是海水挟着海风象一块巨大的海绵,将凄厉的声音稀释成嘤嘤耳语。

    无语的星空作了一个苍凉的手势,海水便渐渐漫过胸口。没有挣扎,因为我已经嗅到了来自天堂的风信子的迷香。海水变的温柔了,轻轻拍打着我的脸颊开始歌唱,象小时侯父亲嘴里浅吟的眠歌。月华如水,洁白的裙裾在徐徐的海风中飞扬,我踏歌而行,随波起舞。飞越繁华的建中路,穿过节日里花团锦簇的市政府广场,在幽雅宁静的月光小区,嘉桐张开健美的双臂将我拥抱......

    后记

    林诗曼蹈海后,被肖救起,他们现在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很幸福,也很美满,他们的多多上个月回到她的妈妈身边……

    读过故事的人也许几天就忘了,可是那在林小姐的心理却是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创伤。我们能为她做的,也就是为她虔诚地祈福了。(全文终)

    (注:其中林诗曼的生活城市为虚拟空间“第九城市”,这是应她本人之邀所作的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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