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创作的体悟(三)
刘毓民
一
前段时间,曾有文友提醒我:让我总结总结我的散文随笔写作心得,也归纳归纳创作实践过程中悟出的一些技巧。有时间去他们那里讲讲课,作作报告。
说心里话,对于文友的邀请,我的确感到意外,同时也感到茫然。我虽喜欢写作,但我却很少回过头来思考写作的技巧,更没有匠心独运的创意和设计。因此,让我遑论技巧,大谈感悟,我觉得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
鸭子上架,要赶。但得看是何种鸭了。年轻的,不赶也上架;中年的,呦喝也会上去;老了的,毛脱落了,扇扇翅膀,要飞上架,也得折腾一阵子。我是个脱毛的老鸭,尾毛没了,翅膀也没几片羽毛,扑扇一劲子,无非是原地打旋。鸭子得看胖瘦。瘦了,尚且能够。胖了,肥了,老了,怕就比登天还难。我不仅胖肥腰圆,赘肉耷拉,而且失却了多彩的羽绒。我上砧子可以,上屠宰场也行,上蒸锅也不掉价。炖炒烤,炸煎蒸,都不是什么问题。我不怕铡刀,不惧刑具,不怕竹签指缝,也不会怕老虎凳,唯独惧怕的,是让我在广庭大众面前,卖我的狗皮膏药。
我不是海绵,吸不了那么多水。我不是醢子,盛不了那么金贵的佳釀。我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我是个碟子,浅碟。勺水见㡳不说,连肠子肚子心肝脾肾全都呈现出来来。我忌惮的,不是怕人前丢人,不是怕妄语痴狂,而是怕让我从不含水的海绵里,非得挤出文学的汁汁汤汤来。
何谓㪚文?简单些讲,无韵无辙之文,就是散文。在我国后汉之后,中唐以前,为文多赋骈,押韵多。韵文写作,掣肘麻烦,限制多,框框多。写个东西,为合韵之需,动辄成为妇人的缠脚布,臭臭长长,难以三言两语入主题。这种文章,词藻华丽,修辞铺排,音乐感强,读起来也朗朗上口。
两晋后,骈文日盛,几乎无文不骈,无语不偶。误入了形式主义歧途。内容也大多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哼哼唧唧,无病呻吟,使文风脱离社会主轴,堕落颓靡了。它的弊端在于,不能很好反映生活,很便捷地表情达意。而散文的出现,就适应了这个要旨,于是慢慢兴盛起来。
散文之于骈体文,形式灵活多样,不再拘泥于古法古套的束缚羁绊了。松绑了的散文形式,很快就成当时文化人的快餐,并迅速发展起来。
韩愈、柳宗元,是中唐散文运动的开拓者与实践者。尽管他俩在政治上观点对立,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刘禹锡、柳宗元,是王叔文变革的主要干将。而韩愈,则是这场政治变革的极力反对者。尽管如此,韩愈与柳宗元、刘禹锡在散文的倡导与发展上,认识是相近的。
苏轼曾这样评价韩愈的散文:文起八代之衰。这个文,指的是别于骈赋之文的散文,衰,指的是自东汉以来流行的骈体文章衰落。
到北宋,许多文人在韩柳古文运动基础上,有所继承,有所创新。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都是散文继续发展的推动者和实践者。在散文推动发展上,欧阳修作用最大。在写作实践上,东坡成就最高。
唐宋古文运动,是一场散文创作的复兴。因为先秦诸子散文,兴起更早,影响更大,范围更广。唐宋八大家,以及元明清三朝,散文总体而言,是持续健康发展的。归有光、张溥、方苞、姚鼐、龚自珍等。
其间,形成了很多创作风格近似的地域性流派。而以方苞、姚鼐、刘大櫆等为代表的桐城派,则是清中叶最具影响力的散文流派。他们主张学习先秦两汉散文和唐宋八大家,倡导“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并重,主张语言上的雅洁,使中国散文创作登上了新的巅峰。
直至五四运动白话文兴起,传统意义上的散文才渐行渐远。这个散文,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散文。它是文言文体例,就是我们常说的古文。骈文也罢,赋辞、古文也罢,都是那个时代里精英贵族的专属品,也是官宦豪绅享用的文化盛筵,与普通百姓,与广大民众,毫不关联。
二
今天我们所说的散文,是指小说、诗歌、戏剧、电影文学之外的文体表现形式。散即松散,也就是散文无须韵律,不讲究排比,不受束缚,不受限制,灵活自由,这样的文体,故称作散文。
散文的特点是:形散而神不散。
所谓形散,是指散文取材范围广泛,不受时间空间的制约限制,表现手法也多种多样,不拘一格。可描写、可叙述,可托物、可抒情,亦可进行议论。作者可根据内容需要,自由调整,随意变化。神不散的神,应是指作者在作品中所要表达的主题和思想。
一篇散文,主题思想一旦确定下来,无论是选材还是表现方式,都必须围绕中心思想来展开。也就是说,材料必须服务服从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至于怎么表达,怎么围绕,采用何种写作方式或技巧,那是作者自己的事了。怎么能充分表现,怎么能凸显主题,作者就应穷其所能,把你所要表现的主题,彰显高扬起来。
散文按表现形式,可分为叙事、抒情和议论三种。通讯、特写、传记、报告文学、游记,一般归为叙事散文类;以议论为主或夹叙夹议的,现在称作杂文。剩下的抒情类散文,相对比较独特,因此,散文的帽子,也就只能戴到抒情散文的头上了。这样,散文即专指抒情类的文章了。这顶帽子,盖在抒情散文头上,有点大,有点松,犹如鸟雀戴了王帽,鸡鸭顶个王冠。显然有点狭义了。
我喜欢散文,是从高一读高尔基巜海燕》茅盾《白杨礼赞》开始的。后来,又先后读了刘白羽、杨朔、朱自清、吴伯箫、夏衍、翦伯赞、秦牧、魏巍等作家的散文作品,对此有了偏爱,爱上了,恋上了,也就身心投入了。后来,考入大学,有机会读更多的作品。执教后,有舞台表演机会,也就把自己的理解和感悟,讲给我的学生听,并与之分享。我对散文的钟爱,毫不逊色于我对天天必食面条的感情。
初中高中时,不喜欢鲁迅先生的文章。他的散文,总感觉文字涩滞,语句不畅。后来,年龄大了,有阅历了,反过来再读他的作品,才能品出一些味道,嚼出一些香气。他的作品,处处显露出把把匕刃的锋利之光。他竖着的头发,犹如针刺尖尖,戳向黑暗和丑恶。也读出了作者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揭露、谴责、抨击、鞭挞、嘲讽,乃至唤醒国民的战斗精神。
文学的使命,不全是赞美、歌颂,也不全是粉饰太平,描述明媚阳光。文学的使命,更多的应是揭露黑暗,鞭笞丑恶,挞伐虚伪,谴责邪歪,抨击时弊,以唤起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散文也不例外,也应当承担起文学作品应有的责任和义务。既把光明的事物说清说透,又把黑暗丑陋的东西,批倒批人臭,这样,正能量的事物,才能在社会急遽变革中,起到引领潮流的作用。
我的散文创作实践,始于学生时代。那时,读物很少,没什么书籍杂志。有几次,是在废旧报纸糊窗裱墙上看到的。那时,也不知道什么叫散文,只是觉得文辞优美,主题鲜明,读后有种吃糖的味道,甜甜的,美美的。因此,就乘大人不在身边,用小刀剜,用指甲抠,偷偷摸摸弄下来,小心翼翼夹在课本里,如获珍宝般藏匿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先抄纸上,再去学校问老师。要么问村子里村民认可的文化人。
那时,一本《新华字典》一元,而拥有只值一元的字典,却成了我当时最宏伟的梦想。我跟着大孩子挖草药,捉蝎子,拾废品,弄了几年,也只攒了三角八分。我的梦如此宏大,如此脱离现实,居然让我努力了那么久,一直也没得机会实现。
邻家孩子,有本字典,我常常借用。后来,居然觊觎上它了。村里大人说:偷书不算贼。我几次拿到字典,都想偷走。每当想起“人皮难背,贼皮难脱”时,就住手了。如果让人发现偷书了,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不用半天,全村男女老少都会叫我贼娃子,这怎么行?果真偷了,村民的鄙夷目光,怎么经受得住。家长的惩戒暴打怎么经受得了。我畏葸不前了,我缩回我欲将伸出的手,也打消了鼓起勇气做贼的念头。
我喜欢作文。我的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文读。上初中后,爱上了写日记。起初的文字,不过是口号而已,要么是无病呻吟。尽管如此,我坚持天天记,时间久了,居然一发不可收拾。我的日记,坚持写了八年,用了近二十个塑料皮本本。
即使生病住院期间,也会偷偷跑进医办室,完成当天的日记。记得那次住院,是右手拇指第一掌骨基底部骨折,手术用了钢钉固定,打了石膏,脖子挎着白纱布,活像《红灯记》的王连举。右手不能捉筷,不能写字,住院期间的日记,是我用左手完成的。一些日记本,由于字体规范,硬笔书法有些功力,內容又多了生活情调,后来被人盗走了。有孩子后,写日记的习惯,方才中断了。
写作,不仅在于热爱,在于坚持,在于积累,更在于对事物的认知及对生活热情。当你觉得生活美好时,你就有用文字表达美好的冲动。冲动来了,你必须抓住,立即躬身桌前,让冲动的情感文字,在纸上飞疾。如果你没抓住,这个灵感就会稍纵即逝,逝去了,你就再也找不回了。
三
散文写作,应根植于生活的沃土之中。没有生活,就没有情趣。没有情趣,就很难感动。没有感动,散文就很难吸引读者。接地气的,往往底气十足。不接地气的,无根无基,轻灵飞窜,飘忽不定。
这类散文,辞藻华丽,句子冗长,看起来轻灵飞动,缥缥缈缈,像气球在蓝天白云间飘荡。你若放手绳子,它就会随风而去,直至飘得无影无踪。这样的散文,读时觉得非常优美,读完了,却什么也记不住了,原因就是内容空洞,没有生活的点滴元素于其中,不接地气。
这样的散文,经常也给人莫名其妙的感觉。冷不丁冒出惆怅、忧伤、哀怨的悽怆来。也有不少作品,堆砌词汇,字里行间,充满了抒情的句子,让人弄不清感慨由何而起,抒情因何而生。初学写作的,往往犯这个错。在他们看来,这么优美的散文,是雍容华贵的,典雅高洁的,空灵超凡的。其本质原因在于:没有生活。
我历来主张,散文要扎根于生活,根植于生活的土壤。也主张散文创作中,一定要注入生活的元素,没有生活的情节,没有生活的趣事,散文就不会有灵魂。花容月貌,怎比蕙兰之质。一篇好的散文,至少有一两个甚至三四个生活片断其中。这样,文章有骨头有肉,既洋溢着生活的气息,又给人情节的真实。贴近生活的作品,才会引起读者的重视,给人真真切切的感觉,并通过感觉,进而产生共鸣。
人是要有正确人生观的,人有正确的人生观了,不仅荣光焕发,精神饱满,而且会散发出积极向上的人生力量。散文与人一样,不能缺少思想,缺少灵魂,缺少勃勃的生机。好的散文,总是渗透着作者的认识与思想,追求与价值,理念与精神。作者喜欢什么,爱慕什么,推崇什么,赞美什么,都会在行文中流露出来。作者憎恨什么,反对什么,鄙视什么,也会在文章的字里行间渗透进去,并彰显出个性的认知。任何作品,都有这个共性。也就是说,作品是有思想烙印的,是有灵魂钤章的,是具个性特质的。
散文创作,既离不开生活,更离不开细节。我们不要小看细节在散文中所发挥的作用。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就有三个不同的生活片断,其中就有一些细节描写。朱自清《背影》,就有父亲斜看身子努力攀爬站台去买橘子的细节。诸如此类,不一一赘述。
细节描写,是建立在作者认真观察生活,用心感受生活基础之上形成的。没有平时琐屑生活的积累,没有日常生活中的仔细观察,你就写不出这些细枝末节的生活。
我注意观察的习惯,是始于一九八一年的。那时,学校特邀省内知名作家杜鹏程、陈忠实、赵熙、贾平凹、路遥以及文学评论家肖云儒戏剧理论家陈琛等作报告。其中有两个讲述细节的片段,我至今不忘。
一是杜鹏程得知母亲病危后,托人找关系,从新疆乘飞机飞回西安,又冒看鹅毛大雪,从西安步行回老家韩城。他进了冰雪覆盖的故乡。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的积雪清扫了,要么扫一条窄窄的小路。而他家门口的积雪如故,厚厚一层。没有打扫,没有脚印,甚至连个鸡爪爪猫蹄蹄都没有。他掀开门,一声接一声喊着妈妈。打开房门,他母亲已安详地躺在床上,晏驾好几天了。母亲临死前,怀抱着一个小罐罐。杜从母亲怀里取下紧抱着的罐罐,里边除了他写给母亲的信件,再什么也没了。这时,杜一下子明白过来,母亲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惦记着她的儿子。他恸哭欲绝,百感交集。
二是贾平凹讲述怎么观察生活。贾上大学时,就一直坚持写作。为了写男女谈恋爱的情节,他专门做过一些隐秘的观察。下午吃罢饭,他早早出门,在西大附近的城墙公园,提前踩点,然后爬上柳树,屏息静气观察一对情侣的对话与行为细节。男士坐在草地上,一边轻轻说话,一边用右手捋下野草的叶子。女的斜站柳树下,与男子保持一点距离,右手拽住柳枝,左手一点一点掐断桞叶,偶尔,还会把柳条送到鼻孔嗅闻嗅闻。
杜鹏程与贾平凹两位老师的报告,对我触动很大。自此后,我也有意识无意识地开始学习观察生活了。从蜜蜂、蚂蚁、窨蜘蛛,到麻雀、斑鸠、喜鹊,再到马牛羊,鸡狗猫。观察了这些还不够,还注意观察人的举止行为,步履神态,久而久之,只要扫视一眼,就能抓住一个的外貌特点及衣着发型。
要观察生活的细节,就得练就透视机的功能。只有观察独特了,细致了,你的作品才能在该细节描写上,真实细腻,绵绵密密,才能以小搏大,以细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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