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骨柔肠一身系——试述东波词的艺术风格

爱语录 62 0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唱罢一曲苏东波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那高亢激越的音调,加上振奋人心的歌词,再加上感情激荡、气势雄壮的主旋律,让人不由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该词借古抒怀,将写景、咏史、抒情容为一体,借咏史抒发作者积极入世但年已半百仍功业无成的感慨。词起首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气势磅薄,雄浑无比。此以后的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所作的那首《临江仙》中的起首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便是从此处化来。因了电视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曲,那首《临江仙》几乎已至家喻户晓,名气似乎比东坡的这首《念奴娇》还要大些。千古风流人物既被大浪淘尽,则一己之微岂不可悲?然而作者却另有心得:既然千古风流人物也难免如此,那么一己之荣辱穷达复何足悲叹!人类既如此殊途而同归,则汲汲于一时功名,不免过于迂腐了。所以诗人接下去,笔锋一转,直接到了触景生情,转而怀古:“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其实,东坡任上的黄州城外赤壁,实际上是赤鼻矶,此地风景优美,是文人清赏之地。宋时湖州隐士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八载:“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曹公败归,由华容路,路多泥泞,使老弱先行践之而过,曰:‘刘备智过人而见事迟,华容夹道皆葭苇,若使纵火,吾无遗类矣。’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

   真正的赤壁之战发生在今湖北省赤壁市境内的赤壁山,山的西南临江处,岩斜亘300余米,怪石嶙峋,汹涌的江水直扑断崖,卷起千堆雪,声如巨雷。文人骚客来此凭吊者,自古不绝,故留下众多诗文传说。据说当年,赤壁火攻时,周瑜站在矶头指挥,忽见冲天火光把断崖照耀得彤红一片,不觉豪兴大发,当场写下这两个楷书大字,令人刻石纪念。此传说虽不可靠,但它揭示了赤壁”命名的由来。“赤壁”二字的近旁,还有诸葛亮、刘备、关羽、张飞、孙权和周瑜的画像石刻,它们与书法巨石,交相辉映,可谓书画并茂。有趣的是二者皆处长江边上,山势险峻,水急浪高,风景优美。而黄州的赤鼻矶,因了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赤壁赋》和这首《念奴娇》,被后人誉为文赤壁,而真正的赤壁大战之地,被称为是武赤壁。

   诗人站在文赤壁下,凭江而望,自然地想到了东汉末年最为著名的赤壁大战,其实,诗人本身也不敢肯定这就是东汉末年赤壁之战的所在,所以,在词中极有分寸地用了“人道是”这三字,这才引出怀古之主题,专门述说三国赤壁之事。接下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是对赤壁战场的具体描述:诗人没有直接描述战争场面,而是对战争所处之地的现场,用穿、拍、卷三个动词进行了形象生动的描绘,而“江山如画”是对景物的总括之语,“一时多少豪杰”即又从景物顺利地过渡到了人物。

   苏东坡在本首词中,重点要写的是“三国周郎”,故下阕便全从周郎引发。换头五句写赤壁战争。与周瑜的“羽扇纶巾”、谈笑论战相似,作者描写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也是举重若轻,闲笔纷出。从起句的“千古风流人物”到上阕结句的“一时多少豪杰”再到下阕起首“遥想公瑾当年”,视线不断收束,最后聚焦定格在周瑜身上。然而写周瑜却不写其大智大勇,也不写其如何运筹帷幄,只写其儒雅风流的气度。“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说的是周郎英年功成,因为公瑾被拜为东吴大都督,奉吴主孙权之令,率区区5万人马迎战曹操号称的百万大军,时年才37岁,即建此等不朽之功业,是何等的英武?又是何等的风光!“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则是具体描述周郎的淡定自若的儒将风度,没有刀光剑影的腥风血雨,只“谈笑间”,就致敌人于“灰飞烟灭”,这该是何等的畅快淋漓!由此联想到自己,一样的儒冠飘忽,终究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只落得个凭江兴叹,岂不愧为大儒?值得一提的是,该词作于神宗元丰五年,作者时已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团练副使二年有余,而年届天命,作为饱学之士的大学者,非但报国无门,竟受牢狱之苦,虽说事出有因,终是无妄之灾,所以在词中不免悲叹“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说到“乌台诗案”,我们的这位诗人大儒可真是冤枉备至。乌台诗案,是北宋年间的一场文字狱,结果苏轼被抓进乌台,被关4个月。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摘取苏轼《湖州谢上表》中语句和此前所作诗句,以谤讪新政的罪名逮捕了苏轼,苏轼的诗歌确实有些讥刺时政,包括变法过程中的问题。这案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所谓“乌台”,即御史台,因官署内遍植柏树,又称“柏台”。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筑巢,乃称乌台。所以此案称为“乌台诗案”。就因为这位大学问家在元丰二年因为正常由江苏徐州调任浙江湖州,例行公事地作了《湖州谢上表》,略叙为臣过去无政绩可言,再叙皇恩浩荡,但他在其后又夹上几句牢骚话:“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就是因为这几句话中,有“新进”、“生事”等敏感字眼,让御史台里的“新进”们抓住了把柄,进而大做文章,苦读苏轼诗文四月有余,终于找出了几句所谓抵毁朝庭新政诗句,断章摘句,望文生义,罗织了“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漫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指青苗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山村五绝》);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戏子由》);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盐碱地)变桑田’(《八月十五日看潮》);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山村五绝》);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 必欲置苏轼于极刑而后快,幸亏太祖英明,早有誓约,除叛逆谋反罪外,一概不杀大臣。当然,神宗也是怜才,只是贬往黄州,充作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也正是有了这一贬,才成就了上面这首典定东坡先生宋词中豪放派宗主地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赤壁赋》等不朽篇章,诚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亦是幸事。

   苏轼(公元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世人称其为“苏东坡”。眉州人氏,祖籍栾城,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词人、诗人,美食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代表。,从政四十余年,频繁升贬,累官至龙图阁大学士。其诗、词、赋、散文的成就均是极高。且善书法和绘画,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也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被公认文学艺术造诣最杰出的大家之一。其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名列“苏、黄、米、蔡”北宋四大书法家之首;其画则开创了著名湖州画派。

   苏东坡以豪放派词人著称于世,时人以“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喻之。他的词冲破了专写男女恋情和离愁别绪的狭窄题材,具有广阔的社会内容。在我国词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他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扩大到词的领域,扫除了晚唐五代以来的传统词风,开创了与婉约派并立的豪放词派,扩大了词的题材,丰富了词的意境,冲破了诗庄词媚的界限,对词的革新和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名作有《念奴娇》、《水调歌头》、《江城子》等,开豪放词派的先河。

   一般都以为东坡豪放,真乃铁骨铮铮之伟丈夫也,其实,诗人也有极其柔软的一面,婉约起来,一点也不亚于婉约派的四大旗帜中的任何一位,他为悼念亡妻王弗所作的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便是哀怨情深,凄婉幽幽,让人读之,不禁潸然泪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的上阙写十年相思之苦及死别之痛,首句单刀直入,为全词奠定了伤感哀痛的基调。“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对于短促的人生来说实在是一段不短的路途,虽然,妻亡三年,东坡即续娶了妻子堂妹王闰之,据说这位堂妹颇有乃姐遗风,一样的温婉娴雅,善解人意。先生有了新欢,依旧勿忘亡妻,可谓是丈夫本色!十年的时光不仅没有冲淡苏轼对亡妻的一片深情,反而愈来愈浓烈。一句“两茫茫”道出了词人对亡妻阴阳永隔、再无聚首之日的哀痛和喟叹。“两”字很自然地关合了双方。十年中词人日夜思念妻子,却对她的一切不得而知。而词人在痛苦的哀思中也分明感受到了妻子在冰冷地下对自己同样的无穷思念,二人一样的杳无音讯,一样的痛彻心扉。这种无中生有的假设更显出他们生前的幸福美满和相爱之深。“不思量,自难忘。”此句单写诗人。“不思量”,不去思念,不去盘量,看似无情却暗隐深痛。不思量是因为思量让人难以忍受,词人虽极力排遣“思量”,但思量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出。千般深爱,万缕哀思深藏于心,解之不开,挥之不去。一声“自难忘”直接表达了作者直抒胸臆、自难忘怀的哀思。“千里孤坟,无处话 凄凉。”“千里”写二人距离之遥。诗人此时在密州,亡妻之坟在四川,二者相隔千里之遥。“坟”前着一“孤”字,既写出妻子独卧黄泉之下的孤苦冷清,又写出了诗人对妻子孤寂的感受。而“无处话凄凉”,一则说明夫妻阴阳相隔不能相见,妻子不能向夫诉说是凄凉,而丈夫不能听妻诉说也是凄凉。此句关合二人,这种凄凉直承首句“十年生死两茫茫”,让人读来心沉气闷,不能舒张。二则是在该句中词人似乎有一种错觉,不能话凄凉是因为二人相隔千里,如果近在一处,自己还可以到坟头向妻子一诉苦衷。这种不可能的假设,即便是千百年以后的今天,让人读来依旧唏嘘感慨。

   文人本色,红袖添香伴夜读,作为一代文豪的苏东坡,自然也不例外,在东坡先生的一生中,自始至终不乏美女常侍左右。有趣的是先生似乎与王姓女子有缘,先是娶了16岁的王弗,继而续娶其堂妹王闰之,在杭州任上时,与几位文友同游西湖,宴饮时招来王朝云所在的歌舞班助兴,悠扬的丝竹声中,数名舞女浓妆艳抹,长袖徐舒,轻盈曼舞,而舞在中央的王朝云又以其艳丽的姿色和高超的舞技,特别引人注目。舞罢,众舞女入座侍酒,王朝云恰转到苏东坡身边,这时的王朝云已换了另一种装束:洗净浓装,黛眉轻扫,朱唇微点,一身素净衣裙,清丽淡雅,楚楚可人,别有一番韵致,仿佛一股空谷幽兰的清香,沁入苏东坡因世事变迁而黯淡的心。就这样认识了小他26岁的歌舞女子王朝云,因慕其姿色,收为侍女,终在岭南惠州,纳为侍妾。据说传诵千古的名篇、描写西湖的那首脍炙人口的佳作——“饮湖上初晴后雨”就是因了结识王朝云而来的灵感: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后人读来,把这天下美景视作淡妆浓抹的女子,不由得拍案叫绝,殊不知,这女子或许正是学士的侍妾王朝云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朝云姑娘也真是一位天生丽质,聪颖灵慧的可人儿。据传,在苏东坡的众多妻妾中,王朝云最为温婉贤淑,善解苏东坡的心意。一次,苏东坡退朝回家,饭后在庭院中散步,突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身边的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侍女答道:“您腹中都是文章。”苏东坡不以为然。另一侍女说:“满腹都是见识。”苏东坡也摇摇头,到了王朝云,她微笑道:“大学士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从此对王朝云更加爱怜。更为难得的是朝云有情有义,在学士乌台诗案被贬时,众多侍妾尽皆散去,独朝云始终紧紧相随,无怨无悔。在黄州时,他们的生活十分清苦。苏东坡诗中记述:“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朝云甘愿与苏东坡共度患难,布衣荆钗,悉心为苏东坡调理生活起居,她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微火慢烹,烘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作为苏东坡常食的佐餐妙品,这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东坡肉。”朝云一直随侍在东坡身边,即便是被贬至岭南惠州,也是不离不弃。现岭南惠州有一方清丽秀美的湖泊,风景极似杭州西湖,当地人也把它叫做西湖。一座小山依傍湖边,也叫孤山。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可见一片苍翠的松树林,林中寂立着一座小亭——六如亭。亭柱上镌有一副楹联,即出自北宋著名文人苏东坡之手,联是这样的: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这不是副普通的亭联,它包含了苏东坡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而这种感叹最终又是维系在一位红颜知己的身上,她就是长眠在六如亭下令苏东坡“暮雨倍思”的爱妾王朝云。这 “六如亭”边便是朝云埋骨之所,所谓“六如”,盖系朝云生前学书,颇有楷法,亦学佛。她临终时诵“六如谒”:“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此谒后由清人林兆龙补撰上联“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凑成完整的一联。

   东坡词以豪放为主,但不无婉约,诚所谓是武学之巅,殊途而得同归,到了顶尖行家的手里,举重若轻、举轻若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非难事。如那首被后人称之为“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语)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就极尽缠绵多态。词中刻画了一个思妇的形象。萦损柔肠,困酣娇眼,随风万里,寻郎去处,是写杨花,亦是写思妇,可说是遗貌而得其神。而杨花飞尽化作“离人泪”,更生动地写出她候人不归所产生的幽怨。能以杨花喻人,在对杨花的描写过程中,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这似比章质夫的闺怨词要高出一层不止。这首词是苏东坡婉约词中的经典之作。我们不仅能从中再次领略了豪放派词人的婉约风格的一面,体验到词人感情丰富的内心世界,而且这首词所独具的艺术魅力,给予了我们同样不尽的审美享受。

   其实,因了“天后”王菲那极具个人风格,空灵的声音、率真的个性、智慧的眼睛、慵懒的表情、有时无奈、有时轻狂、有时平静、有时激扬,魅力四射的吟唱,最为当今人们所熟知的东坡词,当数《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词是中秋望月怀人之作,表达了对胞弟苏辙的无限怀念。词人运用形象描绘手法,勾勒出一幅皓月当空、美人千里、孤高旷远的境界氛围图,反衬自己遣世独立的意绪和往昔的神话传说融合一处,在月的阴晴圆缺当中,渗进浓厚的哲学意味,可以说是一首将自然和社会高度契合的感喟作品。

   词前小序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丙辰,是公元1076年(北宋神宗熙宁九年)。当时苏轼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做太守,中秋之夜他一边赏月一边饮酒,直到天亮,于是作了这首《水调歌头》。苏轼一生,以崇尚儒学、讲究实务为主。但他也“龆龀好道”,中年以后,又曾表示过“归依佛僧”,是经常处在儒释道貌岸然纠葛当中的。每当挫折失意之际,则老庄思想上升,借以帮助自己解释穷通进退的困惑。公元1071年(宋神宗熙宁四年),他以开封府推官通判杭州,是为了权且避开汴京政治斗争的漩涡。熙宁七年调任密州,虽说出于自愿,实质上仍是处于外放冷遇的地位。尽管当时“面貌加丰”,颇有一些旷达表现,也难以遮掩深藏内心的郁愤。这首中秋词,正是此种宦途险恶体验的升华与总结。“大醉”遣怀是主,“兼怀子由”是辅。对于一贯秉持“尊主泽民”节操的作者来说,手足分离和私情,比起廷忧边患的国势来说,毕竟属于次要的伦理负荷。此点在题序中并有深微的提示。

   在大自然的景物中,月亮是很有浪漫色彩的,她很容易启发人们的艺术联想。一钩新月,可联想到初生的萌芽事物;一轮满月,可联想到美好的团圆生活;月亮的皎洁,让人联想到光明磊落的人格。在月亮这一意象上集中了人类多少美好的憧憬与理想!东坡是一位性格豪放、气质浪漫的诗人,当他抬头遥望中秋明月时,其思想情感犹如长上了翅膀,天上人间自由翱翔。反映到词里,遂形成了一种豪放洒脱的风格。

   词的上片望月,既怀逸兴壮思,高接混茫,而又脚踏实地,自具雅量高致。一开始就提出一个问题:明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把酒问天这一细节与屈原的《天问》和李白的《把酒问月》有相似之处。其问之痴迷、想之逸尘,确实是有一种类似的精、气、神贯注在里面。东坡把青天当做自己的朋友,把酒相问,显示了他豪放的性格和不凡的气魄。李白的《把酒问月》诗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不过李白的语气比较舒缓,东坡因为是想飞往月宫,所以语气更关注、更迫切。“明月几时有?”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意思,好像是在追溯明月的起源、宇宙的起源;又好想是在惊叹造化的巧妙。我们从中可以感到诗人对明月的赞美与向往,并引起无限有无遐想。

   接下来两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把对于明月的赞美与向往之情更推进了一层。从明月诞生的时候起到现在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不知道在月宫里今晚是一个什么日子。诗人想象那一定是一个好日子,所以月才这样圆、这样亮。他很想去看一看,所以接着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唐人称李白为“谪仙”,好友黄庭坚则称苏轼与李白为“两谪仙”,苏轼自己也设想前生是月中人,因而起 “乘风归去”之想。他想乘风飞向月宫,又怕那里的琼楼玉宇太高了,受不住那儿的寒冷。这几句明写月宫的高寒,暗示月光的皎洁,把那种既向往天上又留恋人间的矛盾心理十分含蓄地写了出来。这里有两个字值得注意,就是“我欲乘风归去”的“归去”。飞天入月,为什么说是归去呢?也许是因为东坡对明月十分向往,早已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归宿了。从东坡的思想看来,他受道家的影响较深,抱着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又喜欢道教的养生之术,所以常有出世登仙的想法。他的《前赤壁赋》描写月下泛舟时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说:“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也是由望月而想到登仙,可以和这首词互相印证。词人之所以有这种脱离人世、超越自然的奇想,一方面来自他对宇宙奥秘的好奇,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来自对现实人间的不满。人世间有如此多的不称心、不满意之事,迫使词人幻想摆脱这烦恼人世,到琼楼玉宇中去过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苏轼后来贬官到黄州,时时有类似的奇想,所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然而,在词中这仅仅是一种打算,未及展开,便被另一种相反的思想打断:“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两句急转直下,天上的“琼楼玉宇”虽然富丽堂皇,美好非凡,但那里高寒难耐,不可久居。词人故意找出天上的美中不足,来坚定自己留在人间的决心。一正一反,更表露出词人对人间生活的热爱。同时,这里依然在写中秋月景,读者可以体会到月亮的美好,以及月光的寒气逼人。这一转折,写出词人既留恋人间又向往天上的矛盾心理。这种矛盾能够更深刻地说明词人留恋人世、热爱生活的思想感情,显示了词人开阔的心胸与超远的志向,因此为歌词带来一种旷达的作风。

   但词人毕竟更热爱人间的生活,“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与其飞往高寒的月宫,还不如留在人间趁着月光起舞呢!“清影”,是指月光之下自己清朗的身影。“起舞弄清影”,是与自己的清影为伴,一起舞蹈嬉戏的意思。李白《月下独酌》说:“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苏轼的“起舞弄清影”就是从这里脱胎出来的。“高处不胜寒”并非作者不愿归去的根本原因,“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才是根本之所在。与其飞往高寒的月宫,还不如留在人间,在月光下起舞,最起码还可以与自己清影为伴。这首词从幻想上天写起,写到这里又回到热爱人间的感情上来。从“我欲”到“又恐”至“何似”的心理转折开阖中,展示了词人情感的波澜起伏。他终于从幻觉回到现实,在出世与入世的矛盾纠葛中,入世思想最终占了上风。“何似在人间”是毫无疑问的肯定,雄健的笔力显示了情感的强烈。

   词的下片转而怀人,即兼怀子由,由中秋的圆月联想到人间的离别,同时感念人生的离合无常。“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转和低都是指月亮的移动,暗示夜已深沉。月光转过朱红的楼阁,低低地穿过雕花的门窗,照到了房中迟迟未能入睡之人。这里既指自己怀念弟弟的深情,又可以泛指那些中秋佳节因不能与亲人团圆以至难以入眠的一切离人。“无眠”是泛指那些因为不能和亲人团圆而感到忧伤,以致不能入睡的人。月圆而人不能圆,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啊!于是诗人便无理地埋怨明月说:“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明月您总不该有什么怨恨吧,为什么老是在人们离别的时候才圆呢?相形之下,更加重了离人的愁苦了。这是埋怨明月故意与人为难,给人增添忧愁,无理的语气进一步衬托出词人思念胞弟的手足深情,却又含蓄地表示了对于不幸的离人们的同情。   

   接着,诗人把笔锋一转,说出了一番宽慰的话来为明月开开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固然有悲欢离合,月也有阴晴圆缺。她有被乌云遮住的时候,有亏损残缺的时候,她也有她的遗憾,自古以来世上就难有十全十美的事。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暂时的离别而感到忧伤呢?词人毕竟是旷达的,他随即想到月亮也是无辜的。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暂时的离别而忧伤呢?这三句从人到月、从古到今做了高度的概括。从语气上,好像是代明月回答前面的提问;从结构上,又是推开一层,从人、月对立过渡到人、月融合。为月亮开脱,实质上还是为了强调对人事的达观,同时寄托对未来的希望。因为,月有圆时,人也有相聚之时。很有哲理意味。   

   词的最后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是美好的样子,这里指嫦娥,也就是代指明月。“共婵娟”就是共明月的意思,典故出自南朝谢庄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既然人间的离别是难免的,那么只要亲人长久健在,即使远隔千里也还可以通过普照世界的明月把两地联系起来,把彼此的心沟通在一起。“但愿人长久”,是要突破时间的局限;“千里共婵娟”,是要打通空间的阻隔。让对于明月的共同的爱把彼此分离的人结合在一起。古人有“神交”的说法,要好的朋友天各一方,不能见面,却能以精神相通。“千里共婵娟”也可以说是一种神交了!这两句并非一般的自慰和共勉,而是表现了作者处理时间、空间以及人生这样一些重大问题所持的态度,充分显示出词人精神境界的丰富博大。王勃有两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意味深长,传为佳句,与“千里共婵娟”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许浑的《秋霁寄远》说:“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都可以互相参看。词人就是把前人的诗意化解到自己的作品中,熔铸成一种普遍性的情感。正如词前小序所说,这首词表达了对弟弟苏辙(字子由)的怀念之情,但并不限于此。可以说这首词是词人在中秋之夜,对一切经受着离别之苦的人表示的美好祝愿。

   从艺术成就上看,这一篇当属于苏词代表作之一。它构思奇拔,畦径独辟,极富浪漫主义色彩。在格调上则是“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胡寅《酒边词序》),是历来公认的中秋词中的绝唱。从表现方面来说,词的前半纵写,后半横叙。上片高屋建瓴,下片峰回路转。前半是对历代神话的推陈出新,也是对魏晋六朝仙诗的递嬗发展。后半纯用白描,人月双及。它名为演绎物理,实则阐释人事。笔致错综回环,摇曳多姿。从布局方面来说,上片凌空而起,入处似虚;下片波澜层叠,返虚转实。最后虚实交错,纡徐作结。全词设景清丽雄阔,以咏月为中心表达了游仙“归去”与直舞“人间”、离欲与入世的矛盾和困惑,以及旷达自适,人生长久的乐观态度和美好愿望,极富哲理与人情。立意高远,构思新颖,意境清新如画。最后以旷达情怀收束,是词人情怀的自然流露。情韵兼胜,境界壮美,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此词全篇皆是佳句,典型地体现出苏词清雄旷达而又不失婉约的风格,确如刘辰翁所言:“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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